林锦楼看她满头散乱青丝下的红肿面庞,又隐见她大氅之下衣衫零碎,心里那股子怒恨又窜出来,咬牙道:“爷打你?你掰着手指头算算爷打过你几回?你现在浑身上下哪一处伤是爷打的?合着爷在你心里永远落不了好儿,只会打你是罢?那爷就揍你一顿,别白担了这个恶名儿!”
香兰与林锦楼也相处有些时日,对他脾气秉性也有了些拿捏。虽说林锦楼软硬不吃,可硬碰硬绝对是自取灭亡。香兰性情刚烈执拗,却也是个聪明人,经历这些坎坷也是知道变通的。她乖乖的,轻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爷是来救我的,我就是怕得很…”
林锦楼一见香兰抹眼泪儿,火气又降了几分,看了她半晌,忽把她搂在怀里揉了揉,道:“怕得很?你蒙我呢罢?你胆大包天,竟敢趁乱自个儿从山上溜了,怪道爷将要把金陵翻个个儿都没找见你,原来跑扬州风流快活了。这些日子离开爷,心里头美不美?是不是觉着救了太太和四姑娘,你跟爷之间就算两清了?”声音又轻又柔,却带着阴森森的冷意。
香兰没料到林锦楼这会儿要跟她算账,更没料到林锦楼猜着是她自己趁乱跑了,一时又把心提起来,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不是故意要跑的…”
林锦楼伸出食指点住香兰的嘴唇道:“你没风流快活?可你在小庙儿里头过得滋润哪,还画画儿来着,爷倒不知道,小香兰原来会画一手好画儿。”盯着香兰的眼睛似笑非笑道,“甭跟爷在这儿耍花枪,爷早说过,你这点子心计在我这儿不够看的。你若有心留下,侍卫们闯庙救人时就该找个地方躲起来,或是脱困后回林家或是陈家,你却一声不吭的自己跑了,你这白眼狼的账回头再算,如今先说说罢,是谁帮的你?”
香兰心里一沉,唯恐连累定素师太,咬咬嘴唇不敢再说,只把脸埋在林锦楼胸前流泪,身上发冷,愈发难过,只觉林锦楼的声音时近时远,神智渐渐有些迷离。
林锦楼又追问了几句,等了一回,见香兰一声不吭,浑身抖得厉害,方才觉出不妥,抱着她坐到床上,伸手一摸,才发觉她额头滚烫,不由低声骂了一句,扯过床上的菱花被将人裹了,便起身去叫人请大夫。
林锦楼健壮,身上总如火炉一般,他一走,香兰便觉愈发的冷了,她迷迷糊糊抱住林锦楼的脖子,喃喃道:“别走…”
林锦楼本要扯她胳膊,一听这话便顿住了,盯着香兰的脸看了一回,手慢慢放了下来。
香兰有些睡得迷了,只知道身边有个热腾腾的火炉,便贴过去死死的抱着,乱七八糟的做梦。梦里好些人再追她,她仓皇的到处跑,却怎么也跑不快,然后有个人救了她,却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脸,有人在她耳边说话,片刻后又安静了,然后给她灌很苦的药汁,许是那药汁儿太苦,又或是她心里太过焦虑无望,她眼角又渗出一滴泪,却被人用手指头拭了,在她背上笨拙拍了一回,应是要抚慰她,可那力道太重,反而更难受,她不由挣扎起来,却被一双胳膊搂住动弹不得,她又委屈又难过,只觉自己如今连睡觉都不得安宁,可她实在精疲力竭,脸上挂着泪珠儿便沉睡过去。
林锦楼见她已经睡沉了,便轻轻将她手臂挪开,翻身下了床,又拿了一床被子盖在她身上。香兰整张脸都是肿的,腮上还挂着泪,红红的鼻尖,颇惹人怜爱。林锦楼盯着她的睡脸冷笑几声道:“白眼狼,没心肝的女人,你还倒委屈上了!”
骂了几句又觉着无趣,他叹口气坐在床沿,此刻找着香兰的喜意才从心底里冒出来。三个月日日夜夜,每过一天,他心里便绝望一分。直到韩光业颠儿颠儿的跑来说扬州寺庙里见过香兰,他不敢置信,可立时简单收拾上路,日夜兼程,不断换马赶到扬州来。他一路上都在想,倘若这人不是香兰会如何,又想如果这人是香兰,她为何又在扬州。他越琢磨,心里便越有怒意,可他不及细想,只一门心思找人要紧。可如今人找着了,他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想大喊几声或是打什么东西泄愤。可看着香兰皱着眉头的睡颜,又觉只要人回到自个儿怀里,也没什么好再计较的。
他盯着香兰的脸,神色复杂难言。
忽听小丫鬟怯怯道:“大爷,热毛巾来了。”
林锦楼方才回魂,“哦”了一声,把热毛巾接过来,在香兰脸上胡乱抹了两把,命人取来一个盒子,拧开是乳白色的膏子,林锦楼挖了些涂在香兰红肿的脸上,靠在香兰耳边道:“这一遭爷救了你,你便仍是欠着我的,想跟爷两清,你想得美。”

220 追问 上
香兰发病如何暂且不提,这里林锦亭从外回来,脖子上缠着一圈儿布,皱着眉头,满口里骂骂咧咧,一叠声叫“晦气”,一进大门便吩咐婆子道:“快去给小爷烧热水,他娘个腿儿的,头一遭让个老娘们儿挠掉几丝儿肉,回头去剁了她的爪子!”
刘小川跟在他身后,吃吃笑道:“行了三儿,就你那花拳绣腿,要不是哥哥护着你,小白脸儿早挂彩了。如今不过就让人挠了一爪子,你偷着乐去罢你。”
林锦亭跟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瞪圆了眼,跳着脚道:“什么什么?你护着我?你丫没安好心,藏我身后头出黑拳,小爷替你挨了七八记,这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刘小川道:“哥哥我这是心疼你呀,你这小身板儿跟面条似的,多挨几下以后长得结实。”
林锦亭气得脸色发红,指着大门道:“你是从哪儿来的混账东西?快,给爷滚,看见你就闹心!”
刘小川笑嘻嘻道:“不滚就不滚,我是来瞧我楼哥哥的。”
正闹腾着,谢域和楚大鹏跟着走进来,楚大鹏道:“行了,都折腾得天都亮了,还不消停哪。”说着招手把吉祥唤过来道:“你家主子如何了?”
吉祥笑道:“回来了,正在屋里歇着,有一阵子了。”
刘小川嘀嘀咕咕道:“不知是哪一路的‘表妹’,没听说林家在扬州还有表妹呀?难不成是林霸王的老相好?嘿嘿,回头还真得瞧瞧。不知道比得上他府里头那个香兰么。”
谢域低声道:“这个‘表妹’十有**就是香兰。”
刘小川一惊,跟着谢域咬耳朵道:“怎么可能?那…那这都进了勾栏的,林霸王还把人弄回来做啥?就算没糟践,这名声也毁了。他心里就不膈应?”
“啧,猪脑子,膈应还能这样儿把人弄回来?没瞧见出去时都拿褂子把头脸都捂着么?这个看来不一般。这大半夜的,他在寺庙里没找着人,直接就来找咱们,没瞧见连永昌侯都惊动了。”谢域拍了刘小川一记,“你可把嘴闭严了,林霸王说是‘表妹’那就是‘表妹’,你说走嘴了,当心他跟你玩命。”
刘小川搓着手道:“哎哟。你这么一说我就更想见见那个‘表妹’了。长什么样儿啊?咱楼哥什么美妞儿没见过。至于被这个迷得失魂落魄的。”
原来这也是无巧不成书,袁绍仁应酬同僚在倚翠阁吃酒,偶瞧见杜宾。知道他原本是林锦楼的亲兵,如今林锦楼正满处发通缉令缉拿此人,他有心帮衬一把,又恐打草惊蛇再让杜宾溜了,便派人悄悄跟着,不成想瞧见他翻墙到寺庙里虏了香兰去了倚翠阁。这里林锦楼来到寺庙却扑了个空,又惊又怒,恐闹大于香兰名声有碍,想到楚大鹏等人因插手扬州盐务如今正在扬州,便直接上门去搬救兵。听朋友们说袁绍仁正在扬州办差,便立时找了过去。事情摊开一说,对上了号,林锦楼当下便领了人直奔倚翠阁来,寻着了香兰。
闲言少叙。
却说香兰睡了长长一觉,醒来时只觉浑身酸痛,头上发沉,但腹中实在饥饿,口干叫渴,周遭一团漆黑,迷迷糊糊的挣扎起来,却听见身边有动静,有个男人躺在她身边,沙哑着嗓子道:“醒了?”
香兰吃了一惊,不自觉往后一缩,睡意不翼而飞。
林锦楼翻身起来撩开幔帐,挂在银钩上。原来早已夜幕低垂,不知几更天了。林锦楼将蜡烛点燃,倒了半碗温水与香兰吃,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小丫鬟叫进来,吩咐把灶上熬的粥端来一碗,那小丫鬟是扬州人,还不大通林锦楼说的官话,听了两回方才明白了。
香兰两手捧着茗碗,悄悄往上偷瞄了林锦楼一眼,这厮敞着中衣,穿着弹墨散腿的裤儿,口中正骂道:“怎么买的丫鬟,一个个儿笨得跟猪似的。”一扭头见香兰正瞧着他,跟他目光一碰,便马上低了头。
如今人找回来了,林锦楼的怒气也慢慢的退了,可心里不是滋味,仍旧绷着脸走过来,坐到床边。
香兰紧张得埋头喝水,可碗里的水早就让她喝干了。
林锦楼觉着好笑,伸手把那碗抽出来,放到一边,道:“既然醒了就老实交代交代罢。怎么从金陵到的扬州?”
香兰一听这话便急了。林锦楼这厮心狠手毒,狡猾多端,倘若知道是定素师太帮了她,指不定会使出什么手段,倘若因此连累旁人,她良心岂能安稳,还不如就此抹脖子死了。可一时之间她实在编不出更好的原由,惊慌之下,她连忙去拉林锦楼的手臂,央求道:“是…是我骗了先前的一位故人,诓她送我来金陵找我师父的。都是我的错,跟别人没有干系。”
林锦楼听了这话,怒意又涌上来,甩开香兰的手,咬着牙冷笑道:“好,好,好,你可真对得起我!”
倘若是先前,香兰定然不会求林锦楼,可如今她为了不连累定素师太,一咬牙又去拉林锦楼的手,带着哭腔小小声道:“都是我的错,大爷我求求你…我在林家总被人害,也不讨人喜欢,过得不顺心,才想出去过日子…我也没动别的心思,只想在庙里过一辈子罢了…我…”便说不下去,眼泪又掉下来,用另一只袖子去擦。
林锦楼盯着拽着他手指头的那只小手儿,看了一回,半晌才道:“过得不顺心?是跟爷一块儿过你不顺心罢?”
香兰吓一跳,这话虽是真相,可她是万万不能承认的,连忙摇头道:“不不不,没有的…”可她又不能违心说跟林锦楼在一块儿她心里高兴,便哽咽了,眼泪摇落下来。
林锦楼反手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揽住了拍了拍,执起香兰的手在烛光下看了看,只见那原本白皙柔嫩的手,因在寺院里干粗活儿已粗糙了不少,掌心里还有一层薄薄的茧子。
221 追问 下
林锦楼把那手翻来覆去看了几遭,淡淡道:“哦,你跟着爷不顺心,那在外头吃苦受罪就顺心了?卖到窑子里当窑姐儿你就顺心了?”说着把香兰推开,指着她冷笑道,“瞧瞧你这副鬼样子,够十个人看半个月的,不知好歹的东西。你真是长本事了,竟然敢私底下偷摸着溜了,爷先前怎么没发觉你是个藏奸耍滑的,啊?你是不是还琢磨着自个儿那么一病就没事了?”
香兰耷拉着脑袋不说话,时不时的抹泪儿。
林锦楼还想再训几句,这里小丫鬟端了托盘,托了一碗粥并两样儿小菜进来,林锦楼方才住了嘴,命把炕桌搬到床上。香兰见是一碗白米粥,并酸笋、素心青芽等清爽小菜,她哪里有胃口,又提心吊胆的怕林锦楼追问,只觉头愈发昏沉了。
林锦楼把青瓷碗往香兰面前挪了挪,看她愣着,便道:“先吃点,肚子里有食儿才能吃药。”
香兰头疼得有些恶心,她不想吃,又不敢拂了林锦楼的意,只好勉强拿起勺子,吃了两口又放下了,低着头小小声说:“吃不下了。”
“就这两口,你当喂猫呢…不爱吃?本来有肉粥,可大夫说你沾不了荤腥油腻,只能吃这样寡淡的。”
“没有不爱吃,就是吃不下…”
“你又来了是罢,又开始跟爷使性子赌气了?”
眼见林锦楼又要瞪眼,香兰只好又勉强吃了一勺,直着脖子咽下。她头疼,身上也酸疼,还有一阵一阵的寒。她有些自暴自弃想,自己兴许就是命不好,不过就想找个地方平平静静的过日子,怎么就不行呢,她在寺院里好端端的怎就遇上了歹人。还有林锦楼,她都躲到扬州。这样远的路。他都把她揪出来。他又救她一回,她又欠了他,可一想到又要回冷冰冰的林家宅门,她的心就灰了一半。往后的日子会怎样?以色事人,强颜欢笑,战战兢兢的服侍林锦楼和他日后娶的太太,低着头踩着脸这样熬一辈子?
人这一辈子苦短,可熬日子却又尤其的长。她给林锦楼当小妾不过才一年光景,却觉得早已世事轮回,桑田几度。心好似一下子老了似的。
香兰本不想哭,强忍着。可眼泪就是止不住。泪滴在粥碗里,她舀了一勺放进嘴巴,满口的苦涩,那苦意直苦到她心里,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林锦楼没料到香兰吃了口粥便潸然泪下,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却还拼命舀了粥往口里塞。他把碗拿了过来。皱着眉,过了半晌道:“吃不下就甭吃了,又没逼你…这不是为了你好么。大夫说药性伤胃,让你最少吃碗素粥。回头让小三儿他们出去寻几斤血燕人参,给你煲补汤…你别哭了,咱收收泪儿成不?”
香兰竭力忍住,用袖子擦眼睛,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只凄惶无助的小猫儿似的。委实可怜。
林锦楼把炕桌撤了,上了床,把香兰抱到怀里,摸了摸她头发道:“你这人,就脾气太倔,什么都藏心里。你在林家过得不顺心,怎么不跟爷说?爷当然给你撑腰,谁敢欺负你,爷立时灭了他。你倒好,一声不吭的跑出来,你知道整个金陵城都让爷翻腾过来了么?啊?还有你爹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爷也挨个查了一通,这段日子金陵的人牙子都不敢贩十几岁的大闺女了。林家是有人欺负你,可你在外头过得就好?脏的累的没少干罢?你这手都糙了。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小媳妇儿,跑到寺庙里住着,要是生得跟李逵似的也就罢了,长得好,又在尼姑庵里形影单只,出事儿不过就是个早晚。倘若今儿晚上爷没过来该如何,你自个儿心里想过么?”
香兰还在他怀里哭,哭声闷闷的,林锦楼已觉着自己胸前湿漉漉了一片。他又抚了抚香兰的长发,低声道:“方才爷就让你吃两口粥,你怎就哭上了?不过训你两句,你还委屈上了。行了,快别哭了,你病还没好,仔细哭多了头疼。让丫鬟们打水进来给你擦擦脸,把药吃了,漱漱嘴睡了罢。你从早上回来睡到这个时辰,爷可是脚不沾地忙了一回,折腾够呛,早想歇着了。”他东瞧西看的也没找到帕子,索性把绣着五色鸳鸯戏水的枕巾抓起来,将香兰的脸扳起来给她擦脸。
香兰悄悄看了林锦楼一眼,烛光下,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显得愈发英俊,不似带有恼意,一身凌厉逼人的气势柔和了些。她的头实在太沉,任凭林锦楼用枕巾在她脸上抹。
林锦楼又命丫鬟端药打水。香兰只得用热毛巾重新擦脸,又将药吃了,漱了嘴。待那丫鬟退下,林锦楼上床,便要吹熄床前灯。
香兰方才哑着嗓子道:“帮我出来的人,是我原先在寺庙的师姐们,大爷你行行好…是我骗她们,她们不知情的。”说着言语里又哽咽了。
林锦楼哼了一声,可扭过头看着香兰红肿水亮的眼睛和红红的鼻尖,又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道:“行了,爷既往不咎了。”
香兰一愣,她还有一肚子央求的话,没料到林锦楼竟然不追究了。
林锦楼翻过身,直着手肘把香兰困在身下,俯视着她:“应了你这一桩事,你可不准再哭了。先前太太对你有成见,如今总后悔原来待你不好,催着问你找着没有,这仨月往你家里送了四趟东西,还怕你爹娘多想,不敢说你没了。你再回去就放下心,整个儿林家没有人给你脸子看…爷在外头天天累死累活的,回家里来就惦着能有人知疼着热再说两句好听的,没指望你上九天揽月,也没指望你怎么会伺候,你就乖点,少出点幺蛾子成么?”
香兰咬了咬嘴唇,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她只觉头痛,秦氏、林锦楼、还有回到林家,这些事她已无力气再多想。
林锦楼好似又说了些什么,此时药性发作,香兰只觉那声音变得极遥远,她合上眼,又沉沉睡了过去。
222 病愈
香兰在床上躺了三天。其实她第一天晚上发了一身汗,身上已经爽快了,林锦楼硬让她再躺几日,香兰也实在怕林锦楼喜怒无常,恐他再追究定素师太助她来扬州之事,便从善如流,又在床上躲了两天。
林锦楼镇日忙碌,不知谁把他来扬州的消息透了出去,自此后大大小小前来走动的各色官员名流等便络绎不绝。香兰悄悄看过那一摞厚厚的拜帖,细算下来竟然是文官登门的居多,旋即想想也释然,林家本就扎根在文臣之中,林氏一族大大小小的文官、举子,有几十位,秀才便更不用计了,乃地道的诗书传家,像林锦楼这样肯吃苦当武将闯出路来的,倒真个儿是个异数了。
香兰推开窗,外面春光正盛,院子里种的两株桃花开得蒸火喷霞一般,她盯着那两棵树痴痴望了一回。小丫鬟灵清见了,便从柜里取了一袭薄斗篷,披到香兰肩上道:“早上还有些微寒,奶奶身上还没好利索,吹了风该头疼了。”又问道,“灵素,奶奶的药呢?”
原来当日楚大鹏等人随林锦亭回到林锦楼在扬州置的宅子,见仆妇下人极少,料定林锦楼使唤起来不顺心省力。谢域是个有心人,第二日便送来两个他精挑细选的丫鬟,一个叫灵清,略通笔墨书画;另一个叫灵素,家里祖上曾有行医的,会针灸推拿。两人都十四五岁年纪,虽无十分颜色,倒也生得端正干净。
“弟弟想着,小嫂子是个能写会画的才女,身边没个伺候笔墨的怎么行?听哥哥说她身子单弱,有个懂医理的跟在身边伺候调养。也能让哥哥安心不是?”谢域把人领过来时,满脸堆着笑。
刘小川摸摸鼻子道:“娘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小爷我一直以为老楚是最一肚子花花肠子的,没料到兄弟你才狡猾。这哪儿跟哪儿啊,颠儿颠儿送了俩人来,连‘小嫂子’都叫上了。”
谢域瞪了刘小川一眼。
林锦楼却含笑道:“还是你细心。我正愁身边少两个使唤人,你这一遭解了我燃眉之急。”便把人留下了。
来了第一日,这两个丫鬟便磕头对香兰称“奶奶”。香兰一愣,原在林家,府里上下都是叫她“姑娘”的,林锦楼却点了点头,容色平静。不咸不淡的训了两句。让日后好生伺候云云。似是未听见那声“奶奶”似的。
香兰又看了看林锦楼,便微微垂下了脸儿,浓长的睫毛将眼中的心事也掩了起来。她原先听吴妈妈说过,最初青岚进门,在京城也是极风光的,秦氏特地大宴宾客,林锦楼宠信有加。京城里的下人们也一口一个上赶着叫青岚“奶奶”,这般一路捧到了金陵。直到见了赵月婵这个正儿八经,用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来的奶奶,青岚才重新夹起尾巴做人,在称呼前头添了一个“姨”字。一字之差,身份便谬之千里。仆妇下人们背后没少嚼舌根子,每每幸灾乐祸:“啧啧,任凭京城里头喊得如何响,见了正主儿真佛,看她怎么狂得起来。原瞧她兴的,真拿自己当正经大奶奶了。在京城里叫她‘奶奶’,答应得脆生着呢,如今喊一声,让她应应看!”
香兰听到这话心里发冷,青岚乃是个厚道宽仁之人,对下多可亲,那些人与她也没有深仇大恨,何至于这般落井下石。可这也是人性罢了,总有些个爱看从高处跌下来的人被“啪啪”打脸,再从旁踩上两脚,说出来自以为得意,岂不知这样的作态才最丑陋恶心。
只是,原先青岚的那份风光和捧杀,如今要换她来受了么?
香兰不是傻子,瞧得出林锦楼待她有几分情意。可他这样花名在外的,情意能有几分长久,他对她正在兴头上,许是丢不开手,这样的情脆得像纸,戳戳就破了。当年青岚比她更得体面,可死得不明不白,如今芳魂不知在何处游荡,林家也只草草赔了些银子了事。林锦楼似是早已忘了这个人了。
自己的结局又能怎样?难道就这样认命当林锦楼的小老婆了?
香兰想了一回,觉得有些灰心,可又觉着为此烦恼也是无济于事,索性都丢开了,只瞧着前院墙上探出的那枝杏花发怔,耳边听得多宝阁后面,丫鬟们在说话。
灵清声音轻快道:“大爷说奶奶没有合适的衣裳穿,今儿一早就命人抬来了一箱,说没什么好的,比不得家里头比着身量裁的,让奶奶随便挑两件穿。我还真当没好东西呢,方才掀箱子一看,我的佛,都是上好簇新的绸缎细布衣裳,样式也新,这还不好,真不知什么衣裳才好了。”
灵素道:“还有昨儿晚上大爷拿回来那一盒首饰,早上给奶奶梳头时你瞧见没?那一支珠花最少十两银子罢?花蕊还是珊瑚串的呢。”灵素一面说,一面端了托盘进来,道:“奶奶趁热喝,今儿是最后一副了。”
香兰端起碗一饮而尽,苦得她打了个寒战,忙往口中塞了一块梅子干,起身道:“我去外面散散。”便要出去,灵清等人连忙跟着,香兰扭头道:“不过在院里站一回,不必跟着了,你们也歇歇。”说完便往外走,走到垂花门处,仰面去看墙上的那枝花儿,只觉白墙青瓦映着一团火红,分外夺目耀眼,生彩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