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几乎要拍手喝彩,这小丫鬟的极其聪明善辩,原是背主告密,再怎样说都多少有些不光彩,可经她偏偏做出一副天真模样,让人以为她真的没有多少城府,三言两语一解释,反倒变成“她忠言逆耳姑娘不听,她便只得告诉长辈,让长辈管教”的意思了。
香兰用袖子擦擦眼泪,又哽咽着说:“后来姑娘愈发…糊涂了,今日寿宴上,姑娘从席间偷偷拿了一个桃子,又说要去解手,我跟在后头,看见姑娘在净房里把桃子汁拧到瓷瓶里,回到席间,借着袖子挡着,把桃汁倒进酒里,哄绮姑娘吃了几杯。我原还纳闷,后来猛然想起,上回绮姑娘请环姑娘小坐时曾说过自己碰不得桃子也吃不得桃子,我生怕惹出事绮姑娘不好,也让老太太、太太着急,出去之后恰好碰上红笺姐姐,便告诉她了。”
话一出口,屋里便静悄悄的。
曹丽环身上一软,只觉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第三十六章 撒泼
秦氏目光森然:“环姐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是不是要说,桃子汁不是你放的,是这个丫头存心害你才这样说?”
曹丽环哭得肩膀一抽一抽:“就是她害我,因为…因为…”因为她指使四顺儿要坏香兰清白。可这话她又如何说出口?
香兰万般委屈“不可置信”的看了曹丽环一眼,哭天抢地道:“老太太明鉴,我决意没有污蔑环姑娘,如若老太太不信,可搜搜环姑娘的荷包,那个装桃汁的小瓷瓶儿应该还留着。那瓷瓶儿是珐琅彩釉的,是环姑娘心爱之物,原是装些保养丹药,总也不离身边。就算今日装了桃子汁,应该也舍不得扔掉。”
秦氏眼明手快,几步上前将曹丽环腰间的荷包摘下来,打开翻找,果然看见一个美人肩的珐琅彩釉瓶,将盖子拧开,便能闻到一股桃子的甜香。
林老太太闻了闻,脸上一片冰冷。
曹丽环身子一瘫,歪在地上。
秦氏心里痛快,只觉女儿受的气讨回来一半,双眼看向林老太太。林老太太与她递个眼色,疲惫的挥了挥手。
秦氏微微颔首,刚欲开口,曹丽环忽然厉声哭道:“老太太,你怎么不问问缘由?”伸手指着秦氏:“是大表舅母慢待我在先!”
秦氏皱了眉头,曹丽环哭道:“我去赴宴,可一桌子的姐姐妹妹,还有宋檀钗,大表舅母都给互相引见给贵客介绍了,独独不曾说到我。纵然我知道自己家里落魄,自己也讨了大表舅母嫌,可不是我愿意争这个脸,只是众目睽睽之下,让我怎能下得了这个台…我这才窝了火,我…我…”
秦氏冷冷的没有说话,王氏却怒极了,出言反讽道:“哟,你可是好算盘,原来是看攀不上我们亭哥儿了,所以打量着再找个富贵人家给人做小?”
曹丽环听了这话,哭得更厉害了,用哀怨可怜的神色看着林老太太,秦氏默默摇头,心想怪道王氏不招夫婿待见,这么些年,糊涂的脑子还不见一点精明。上前一步说:“若是按照你的意思,不帮你引见几位贵客,你就应该暗害二姑娘了?是以,你害了人,你还是有理的?”
见曹丽环要开口,便堵上一句:“你不但用下作手段暗害,还百般抵赖,见抵赖不过,便把错处推到别人身上,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说着上前再走一步:“明明身有婚约待嫁,却又贪慕富贵,不顾彼此名声暗地算计,这也是情有可原的?这些时日来,你吃林家,喝林家,住林家,但凡你念一星半点恩德,又何至于做出这样的事?”秦氏低头瞧了瞧曹丽环:“开宴的时候你来得晚,本来便惹几位贵客不悦,故而当时不曾介绍,只想等宴会结束时再与你们引见而已。”
曹丽环哀哀哭着:“我错了,都是我的不是,老太太、表舅母饶了我罢!”
林老太太心头一片清明,缓缓道:“府西侧院儿收拾得怎么样了?环姐儿的行李都整好了没有?若收拾好了,赶在酉时之前就送她出去罢。”
曹丽环痛哭流涕,抱着林老太太双腿,哭喊道:“老太太,饶了我罢!饶了我罢!我再也不敢了,以后我乖乖的…”
林老太太摇了摇头:“你若好好走了,兴许你出嫁之日,林家还能给你添点子嫁妆。”
曹丽环失声痛哭,恶狠狠的瞪着香兰,直欲将香兰生吞活剥。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的算计,步步为营,最后,最后竟然毁在八竿子都打不出一个屁的懦弱丫鬟身上!
她好恨!她怎么原先一直以为那贱蹄子是个什么都不懂,任凭她搓扁揉圆的傻子!
曹丽环哭得浑身痉挛,嚎啕道:“老太太,别把我赶出去…我,我,我还不如死了!”说着起身便往墙上撞。
唬得秦氏伸手去抓,只扯着曹丽环衣袖,被曹丽环一挣便松了手。香兰慌忙起身张开双臂一拦,曹丽环脚下踉跄一头撞在她身上,香兰“哎”一声后背撞了墙边的八角花架子,上头养在青瓷盆里的秋海棠“哗啦”碰碎在地上,香兰被顶个倒仰,摔倒在地上。
听见屋里响动,门口瞬间涌进几个丫鬟婆子,曹丽环挣扎着起来,口中哭道:“如今我再不活着!”又要去撞,那几个仆妇忙上前团团抱住,口中嚷道:“使不得!”
曹丽环这一番寻死觅活倒是真心实意,奋力挣扎着,连哭带闹,挥舞双臂,一个媳妇从背后抱住她的腰,曹丽环双腿离地胡乱蹬踹,涕泪横流,鬓发散乱,头上的珠翠掉了一地,口中尖声乱嚷着:“若赶我出去,还不如马上找根绳子勒死我,倒也落个干净!”又大叫:“我宁愿一头碰死,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出去!”林家那泼天的富贵,她怎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林老太太已多少年没看过这个阵仗,直是目瞪口呆,气得浑身乱颤,用力拍着炕桌,指着骂道:“这是…胡闹!真是胡闹!咳咳咳…”
王氏正看得津津有味,见林老太太咳嗽狠了,忙不迭上前拍着胸口顺气,嘴角还含着笑说:“老太太气什么,就当看场大戏呗,环…”话音未落就见林老太太正瞪着她,方才讪讪的住了嘴。
这功夫,曹丽环不知拔了谁头上的簪子,立刻要往自己脖子上刺,众人齐声叫:“要了命了!”几只手上前去夺,把那簪子抢了下来。
林老太太一时情急有些喘不过气,王氏慌了,一叠声喊道:“那个谁,快去请大夫,快去拿老太太的药!”
屋里登时乱作一团。
秦氏拧着眉喝道:“还不快把她给我按住了,没瞧见老太太身上都不好!”
香兰心头雪亮,曹丽环这事之后绝难翻身,她上前扯住曹丽环的胳膊,却以极小的声音在曹丽环耳边说:“姑娘省省罢,你以为自己寻死撞破了头或是见了血就能赖在林家养病?只怕是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都恨死了你,信不信你就算此刻晕死过去,林家人也只会拿个席子给你卷出去送上马车打发走人?”
曹丽环原本脸便涨得通红,听到这话脸更变成了紫色,她扭过头,正撞进香兰似笑非笑的双眸里,她这才惊觉这看似唯唯诺诺的傻丫鬟竟有一双锐利清透的眼,直将她浑身上下看得无处遁形。
曹丽环恨得想咬掉香兰身上的肉,只是周遭的仆妇将她制得死死的,哪还有她动弹的余地。香兰继续用轻柔的语调,在曹丽环耳边说道:“已然闹到这一步,你还是给自己留两分体面罢…还有,姑娘莫要认为人人都是傻子,也别不信那地狱阴司报应…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此时秦氏大喝一声:“还不给我把人给我叉下去!”
香兰趁机松了手,仆妇们连拉带拽的把曹丽环拖了下去,曹丽环刚嚎哭了几声,便被人用巾布堵住了嘴。
香兰扭头看着曹丽环被拖下去的身影,听着屋中纷乱的话语声,心里一片茫然——
曹丽环就这样走了?
她无时不刻都想着要跳离的火坑就这样跳出去了?怎么跟做梦一样呢?
那,那她日后何去何从?
第三十七章 易主
秦氏雷厉风行,不到一个时辰便将曹丽环的行李装箱,林锦楼亲自命人备马车一并送了出去。短短一个下午,曹丽环便从林府销声匿迹,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到湖里荡起一圈涟漪,而后风平浪静。
秦氏将曹丽环之事处理妥当便打发绿阑去探问林东绮的情形,之后转回自己住的正房。她在床上坐了下来,红笺立刻端了一只黄珐琅仕女小盖盅,亲手给秦氏捏肩膀。
秦氏喘了一口气,端起盖盅喝了一口,舒坦的半眯了眼,不知是茶叶清爽香醇,还是心里高兴痛快。
林锦楼掀帘子走进来,往椅上一坐,翘着二郎腿,懒洋洋的说:“事情妥了,本来还想再闹闹,我吓唬了几句,最后连个屁都没放,乖乖儿的走了。”
秦氏瞪了他一眼:“坐没个坐相,待会儿你老子看见又要骂你。”
林锦楼嬉皮笑脸道:“我老子才不会为了这骂我,顶多瞪上几眼,若为这生气,他怕是早就气死了。”
秦氏啐了一口:“越说越不像话。”又语重心长说:“如今上峰都夸你能干,能独当一面,想要再向上提携一把,你可别像往日似的纵着性子,多少收敛些。你爹年岁也渐渐大了,你是长子,他也对你格外严厉也是理所应当,你可不准糊了天,跟他对着干。”
林锦楼把玩着桌上的小茶盅,俊朗的眉眼带出漫不经心的神色,说:“在军中要身先士卒,上峰和同僚间要虚以委蛇,跟铺子里管事的要虎着脸,回到家要是不得恣意,那还有什么趣儿。”
秦氏一听林锦楼这样说,便有些心软,见自己儿子果然晒黑了,依稀还有些瘦了,想到儿子身边正房是个不省心的,收的丫头都是妖矫之辈,她一个都看了不上,好容易做主娶了个良妾青岚,这段日子有了身子也不好服侍,何况在曾老太太的丧期里,更不好再替儿子收房,便愈发心疼起来,叹口气说:“在外奔波也要注意身子,军中的事也不必太拼命,一家老小也不指望你再挣多大的功名回来。”
林锦楼轻笑一声说:“我省得了。”顿了顿:“母亲,那个原先曹丽环身边儿的小丫头让我领走罢。”
秦氏一怔,脸上不大好看。
林锦楼原是想把香兰留在自己身边服侍的,见秦氏这个脸色,话在舌尖儿打了个转,便吞下去,换了个说辞道:“青岚身边儿的几个丫头都笨手笨脚的,我想找个伶俐的,听说那丫头还会做针线,正好得用。”
秦氏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要是短了丫头,就从我房里领一个,都是调教过的,规矩听话得很。”
林锦楼笑道:“母亲身边的固然不错,可我就觉着那个香兰得用。”
秦氏微微皱了眉。
香兰救了她女儿一回,且是托她的福赶走了曹丽环这恶心的小蹄子,但她却觉着香兰看着老实,可骨子里并不是个乖顺的。虽说曹丽环是个阴狠下作,可香兰三番五次背主却是事实。在身边当差的奴才,伶俐也好,乖觉也罢,或是识文断字,女红出众,这些都不过是锦上添花,首先一点最最重要的,便是忠心。即便主子再多不是,丫鬟也不该将事情捅出来。方才在林老太太跟前,那小丫鬟看似可怜委屈,但说话有条不紊,每句话都拿捏住要害,浑身的气派便同别的丫头不一样,更何况,那小丫头长得是极美的,虽然还未张开,但眉眼已经出脱得精致如画,如此貌美又不安生,秦氏已起了戒心。
她原想把香兰指派到厨房之类有些油水又与主子不常接触的地方,权作答谢,但如今长子想要这个丫鬟,秦氏便犹豫了。
林锦楼看见秦氏的脸色,眼睛眯了眯,骤然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掀起帘子,回头笑了笑说:“母亲不说话,我就当是应了我了。”不理秦氏呼喊,直接出了门,见香兰还抱着个小包袱可怜巴巴的在廊下站着呢,便指了一下,说:“你,跟那儿杵着做什么,还不跟着爷走。”
香兰唬了一跳,看见是林锦楼招呼她,心里觉着不大妙,只好跟在他身后。
一路曲曲折折,竟回到了知春馆。
鹦哥坐在芭蕉底下的摇椅上闭目养神,丫鬟丁香拿了个小杌子在一旁坐着,拿着蒲扇给鹦哥有一下没一下的扇风,丁香一抬头见林锦楼进了院子,连忙推了推鹦哥,低声道:“姑娘快醒醒,大爷回来了。”
鹦哥一激灵,睁眼一瞧,果然看见林锦楼回来了,连忙起身,唤道:“大爷回来了。”
这一声娇滴滴的婉转,香兰不由抖了一抖,扭头一瞧,只见鹦哥鬓发微乱,两腮一袭娇怯病态,一袭宝蓝褙子衬着底下的白绫裙儿,愈发有一番不胜娇柔之态。
林锦楼微微点头便走,鹦哥连忙上前,轻轻拽住林锦楼的衣袖,凄婉道:“大爷是不是恼我了?怎理都不理我…我也知道是我自己没用,没能保住大爷的骨肉,这段日子奴家也是生不如死…昨晚上还梦见了他,是个男孩儿,生得胖嘟嘟的,拽着我的裙子哭着喊爹爹…奴,奴家…”腔调已哽咽,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丁香连忙扶住鹦哥的手臂,一副忠仆心肠:“姑娘这几天一直没睡好,晚上都是哭醒的,奴婢劝了好几回,姑娘还是想孩子,在这样下去,真怕身子骨熬不住。”
林锦楼听见“孩子”便心中烦躁,他对生养儿女并不关心,儿女之于他不过是百年后坟头有个磕头的人,只是他是长房长孙,祖父母时常念叨,父母也时时关心,生个儿子便成了他肩头一副担子。鹦哥的孩子被春燕下药堕胎,林锦楼为之震怒,狠狠发落了春燕,也赏了金银绸缎给鹦哥,归家的时候也不时去鹦哥房里坐坐。先前见鹦哥哭哭啼啼,他心中也确有些不忍和唏嘘,不免多体恤几句,如今鹦哥又过来拽着他袖子哭诉,林锦楼纵然心中有些不耐,仍然和风细雨道:“我没恼你,你也别日日想那糟心事。你身子骨不好何必站在院子里吹风,回屋罢,一会儿得了空我再去瞧瞧你。”
鹦哥眼角还挂着泪珠儿,见林锦楼颇有些不耐烦,便勉强笑了笑,屈了屈膝,柔柔道:“那奴家回去沏一盏今年的新茶等着大爷。”背过身袅袅的走了。
不远处,画眉坐在窗前盯着鹦哥的身影,冷笑道:“呸!不要脸的狐狸精,又装病呢。”“咣当”一声把挑起的窗子关了起来。
香兰跟在林锦楼身后,径直走进知春馆的东厢,踏进屋门便闻到一股暖暖的香气,有个身材高瘦的女孩儿站在屋里摆弄花草,颧骨微高,眉眼姣好,姿色不过中上,却带着一股干练俏丽,正是青岚的丫鬟春菱。
春菱一见林锦楼来了,忙放下手中的喷壶,一叠声道:“大爷来了,姨奶奶出去散步还没回来,大爷请坐着稍稍等一等,我让个小丫头子去找姨奶奶回来。”
林锦楼道:“不必叫她,难得她有兴致出去逛逛。”说着往身后一摆手,把香兰唤过来道,“这是香兰,送过来伺候的,听说针线做得好,你帮她安置安置,先按二等的例儿。”
春菱一见香兰是林锦楼亲自送过来的,不敢怠慢,连连称是。又道:“洒扫的丫头不够使唤,正巧原先伺候春燕姑娘的银蝶在茶房里粗用,姨奶奶看她手脚还利索就要过来使唤,大奶奶也点了头了…”
林锦楼淡淡道:“这点子小事何必报由我知晓。”说着转身深深看了香兰一眼,方才出去了。
春菱上上下下将香兰打量了几遭,问她原先在哪儿当差,都会做什么等语,言辞亲切,听说香兰原先伺候表姑娘曹丽环的,不由两眼冒光,一副想打探内情八卦的模样,却见香兰一副憨呆的神色,勉强压下好奇,口中笑道:“来了咱们这儿,从此后就是一家人了,我先带妹妹去住处瞧瞧。”
说话间,那个叫银蝶的丫鬟也抱着包袱来了,香兰见她眼熟,想起是当初一齐进府的丫头,曾经被赵月婵问过话,便对银蝶笑了笑,银蝶却一昂头,把脸转到另一侧,一副没看见的模样。香兰一怔,也不再示好,拎着包袱跟在春菱身后出去了。
香兰的新住处是东厢右侧的次间。屋内三张床,却不显得拥挤。床上均铺着半新不旧的各色金钱蟒的被褥,床下各有一只箱子,配有钥匙和锁。窗台下横着一张条案,上有一面圆镜并妆匣、头油、脂粉等物,另有两张洋漆的小几子,放着茶碗花瓶等,瓶中插当令鲜花,小果碟子里盛放两三枚鲜果,墙角设有海棠式柜橱,墙上挂一幅春归图,另有山水绣墩等家俱,不必细说。
春菱领她二人进了屋便出去了。
第三十八章 银蝶
银蝶眼观六路,见春菱一走,立刻挑了一张靠窗的床铺。这床相对隐蔽,还离着妆台最近,不管梳头或是放东西杂物都更方便些。只是她坐床上仔细一瞧,见被褥枕头颜色看着发旧,心里便有些不高兴,用眼睛悄悄一瞄香兰,见她正对着墙上挂的画出神,便轻手轻脚的抱了床上的被子枕头和另外一张床上的换了一换。
香兰早将银蝶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只装看不见,心里暗暗摇头,待将屋子看过一遍,便捡了个靠门的床,将轻软的幔帐撩开,只见床上铺的是石青色金钱蟒被褥,玉色纱枕头,枕头旁还有一只绣了折枝花卉的半旧香囊,放了宁神辟秽的药材,拿起来一闻还夹杂着一股茉莉香气,香兰摸着香囊的流苏,说道:“这儿的住所用度比罗雪坞都强一大截子,难怪都说林家是富贵乡,我看这屋子比寻常小姐的绣房还强,居然是给丫鬟住的。”
银蝶见房中陈设精美,兴奋得双目放光,左顾右盼赞叹不已,但听香兰这么说,偏做出不屑的模样道:“这有什么?不过是给粗使丫鬟住的地方你就惊成这样,等见了主子们住的正房,眼珠子还不掉下来…也难怪,原先你是伺候表小姐的,哪见过真正富贵的屋子。”
香兰微微皱眉,不想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同银蝶起争执,干脆装听不见,只将包袱解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
忽听见有脚步声,林锦楼掀了帘子进来,香兰和银蝶慌忙站起来,垂着手站着,有些局促。林锦楼眼睛一扫,见香兰站在床边,低眉顺眼乖乖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他原就生得英挺俊朗,这一笑眉眼生辉,银蝶撩起眼皮瞧了一眼便有些呆,原先春燕管得严,林锦楼一来,所有丫鬟都不让靠前儿,平时离得又远,何曾这般近的见过主子,银蝶脸儿立刻便红了。
林锦楼看见香兰,声音也不自觉柔和了些,道:“不必拘着,日后你们便住这里,按着规矩好好伺候了主子,我必定有赏。”
香兰还在迟疑,银蝶早已脆生生应道:“大爷放心,我们必然好好伺候岚姨娘,这也是我们应尽的本分。”
林锦楼看了银蝶一眼,点点头,又看了眼香兰,见她仍是埋着头一动不动的模样,想引她说两句话,屋里却还有旁人在,想着来日方长便胡乱吩咐了两句转身走了。
当下屋里没了旁人,香兰也没心思收拾。这一日种种变故让她身心俱疲,浑身摊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想到今日险些被辱,腿还有些颤,心里又恨又怕;方才在林老太太面前一番表演陈情,更耗尽心力;后来曹丽环被逐,她自个儿跟做梦一样到知春馆岚姨娘跟前听差,还莫名其妙升了二等,又有些喜悦。这一天悲喜交加,事发突然又诡异,香兰总有种莫名的惴惴,只是她此时太累,不愿再去想了。
银蝶显是心情极好,将包袱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她是个自来熟,嘴里有一句没一句的套问香兰家中情形,听说她爹只是个古玩铺子的三掌柜,立时又将身价拿捏起来,捂着小嘴儿笑道:“我爹是京郊那处庄子的二庄头儿,就他的身份,若是在府里当差,大小也是二管家的身份,最差也是个执事,大爷对他器重得很…我堂姐含芳是在绫姑娘房里当差的,极有头脸,哪个小丫头见了不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姐姐’。”
香兰听她吹嘘实在不耐烦,又不想得罪对方,便时不时“嗯”一声,也不答腔。
银蝶忽叹了口气:“我原以为春燕走了我便能换个差事,哪怕能去伺候小姐也是个体面长脸的差事。谁想还是伺候姨娘…啧啧,只怕日后难有什么大出息。”
香兰歪在床上,含着笑说:“我倒知足,若是岚姨娘性情和顺些就更好了。”
银蝶也宽慰自己道:“这倒也是,听说岚姨娘是太太亲手抬举的,还是良家出身,春燕只不过是个通房丫头,只在西厢占一间屋罢了,岚姨娘可是正经的姨奶奶,自个儿就住了一整个东厢呢,要是这回一举得男,咱们的日子兴许比小姐跟前伺候的还风光。”
香兰只是笑,并不搭腔,心中却想:“这不过是暂时呆的地方罢了,给人当丫鬟的,再风光能风光到哪儿去,还是静下心来好好打听谋划,能脱籍出去才是正经。”
一时二人无话。银蝶收好了东西,也在床上躺下来,辗转反侧,回想自己使了半天银子,家里托了她堂姐含芳,又托了个有头脸的婆子,最后春菱才松了口,收了根金钗,把她从粗使的茶房里提到岚姨娘房里,她原还有些不乐意,可如今瞧着却有些心气儿了。又想到林锦楼俊朗非凡,身量挺拔,气度尊贵风流,今日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意,只感觉心里有一只小耗子挠来挠去,说不清什么滋味,细琢磨还有些羞人。她实在躺不住,忍不住开口道:“大爷今儿个对咱们笑了呢,你瞧见没有?可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