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七婆婆点头,迟仲坤忽然道:“瓦屋山南,妙真传人……”蛮七婆婆脸色一变,厉声打断:“迟仲坤,你存心害死教主么!瓦屋山与峨眉山相去不过百里,若是消息走漏……你怎么交代?”一顿,又道,“再说那迷魂凼,有多少人能活着出来?你为了你心上人……”
迟仲坤怒道:“老毒婆闭嘴!”
两人还待吵,任逍遥已道:“妙真传人?迷魂凼?”
迟仲坤道:“川南百姓都说,瓦屋山的迷魂凼里住着神仙,有了难治之症,都会去碰碰运气。其实那里是妙真派所在。”一顿,又道,“世人皆知武当道,鲜有人知妙真道。论起来,妙真道比武当道早得多,承庄子衣钵,已有千年香火,是道门第一隐宗。”
任逍遥心下狐疑:“你如何知道?”
迟仲坤还未说话,蛮七婆婆便冷哂道:“因为他的心上人去了妙真道,他挑唆教主去瓦屋山,不过是想借机查探一下那女人的生死。”
任逍遥不觉笑了,却没细问,只道:“妙真派医术了得?”
迟仲坤如蒙大赦,道:“是。峨眉派以武气医名扬武林,但上官燕寒却极为佩服妙真派的医术。他别号蜀山居士,也是为此。”
“哦?”任逍遥有些意外。他也曾疑惑,上官燕寒为何自号蜀山居士,而不是峨眉居士,原来是为了瓦屋山地处蜀地之心,为蜀中群山之祖的缘故。
蛮七婆婆道:“当年时原被逐出峨眉,上官燕迎一病不起,峨眉医术束手无策。上官燕寒为了让妹子活命,便带她去瓦屋山碰碰运气,不想真的治好了病。只是,这位上官小姐不想再回凡间,执意随妙真派修道,上官燕寒只得依她。”
任逍遥心中一动,似是明白了什么,却不说破。
蛮七婆婆冷眉道:“迟仲坤,你明知瓦屋山迷魂凼陷人厉害,又与峨眉近在咫尺,却为了时夫人要教主冒这个险,是何居心?”
迟仲坤脸色有些不自然。
任逍遥却不关心:“迷魂凼很厉害?”
迟仲坤点头:“据说那是张天师在瓦屋山传道时布下的八卦迷魂阵,凡人进得去,出不来。有些上瓦屋山求医的人,都说不知不觉睡了去,醒来已在迷魂凼外,病也已好了。属下……”
任逍遥摆了摆手:“这无妨,我自有办法。”
众人心下狐疑,却都信任任逍遥的手段,便都不语。蛮七婆婆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道:“教主,你上次问的事情,已有答复。”
任逍遥看了盛千帆一眼,将信揣在怀里,又对凌雪烟道:“小花豹有什么打算?”
凌雪烟脸色微红,扬眉道:“我自然也去!”又忐忑地看了看盛千帆,还未说话,盛千帆便拉着她的手道:“你陪着你。”凌雪烟心中暖暖,任逍遥却皱眉不已,忽然招手道:“你过来。”
他叫的是迟仲坤。两人走到僻静之所,任逍遥道:“你有事情托我办?”迟仲坤犹豫半晌,摇了摇头。任逍遥又问:“当年你不惜性命,偷了唐家绝顶暗器还魂针的打造图,是为了什么?”
迟仲坤只得道:“为了打败时原。”
任逍遥心中明了,颔首道:“如果见到上官燕迎,我会帮你……”
迟仲坤仍是摇头:“不用了。”他自嘲地笑笑,“女人又不是谁的武功高便喜欢谁,何况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属下也没什么念想。”
任逍遥沉吟道:“随你。”又回身高声道,“走!”
当下众人分路而行。任逍遥与冷无言乘沉雷,盛凌二人乘掣电,取道大邑、邛崃、蒲江、丹棱、洪雅,过青衣江,一口气南进四百余里,日落时,已可望见瓦屋山的影子。夕阳射出万道金橙光芒,给披冰盖雪的高山描了一层金箔,远远望去,仿佛筑于云上的金殿。
大雪封山,任逍遥将沉雷掣电寄存在山下农家,与盛千帆、凌雪烟背着冷无言一路上山。待过了半山腰的杜鹃林,天已黑透。山顶平坦如原,林海苍茫,泉眼无数。迟仲坤说,迷魂凼在一处叫做鸳鸯池的泉眼东南。
三人点起火把,见东南是一片望不到头的冷铁杉林,干直冠大,乌绿枝叶覆着厚厚冰雪,沉沉垂下,林间几难容人,不禁心下惴惴。任逍遥一手举火把,一手持刀开路。地上积了厚厚积雪,没人膝盖,林中响彻萧萧风声。不知走了多久,已到杉林深处,四面黑黝黝一片,火把照出的小小光亮,仿佛大海中一叶孤舟。若非任逍遥劈砍枝桠的声音,这冷黑的寂静几乎能把人逼疯。
突然凌雪烟尖叫一声,惊得林中夜鸟嘲哳齐鸣。她跌在地上呜呜哭道:“我们走不出去了。”又指着一棵树的树干,断断续续地道,“这,这是半个时辰前我、我划的记号。”盛千帆见树干上果真有两道利器所划的新痕,不由心中一沉。
他们走了这么久,竟是在兜圈子!
任逍遥突道:“聒噪!”
一道红光飞过,带起数声厉啸,噗噗噗一阵闷响,树上落下四五只野鸟,多情刃上滴着血,腾起丝丝白烟。
“盛千帆,捡些松枝生火。”任逍遥说完,径自去剥野鸟。盛千帆心头不悦,却耐不住饥饿,更怕冻坏凌雪烟,便寻个岩洞生火。三人将冷无言安顿好,吃了东西,已是后半夜了。凌雪烟沉沉睡去,盛千帆却睡不着。
因为任逍遥也没有睡。
他拿出蛮七婆婆交给自己的信,看完后脸色青冷,眼中现出滚滚怒意,将信纸狠狠揉成一团,又展开,用它擦起刀来。盛千帆心头微震,不知出了何事。火光跳跃,把任逍遥脸上的伤疤映出一道深深阴影。“你那三式刀法,倒也玄妙,又能与凤凰掌刀互为表里,是谁教你?”说完,便将信纸扔到火中。
盛千帆心中不悦,冷哼道:“你说话总是这样居高临下么?”
任逍遥眼中射出一道轻笑:“你想知道郁金香刻花的来历,便须告诉我这刀法的来历。”
盛千帆猛地攥紧剑柄:“凭什么!”
“凭我说的。”任逍遥头也不抬。
盛千帆忍了忍,终于认输:“刀法是家母所传。你说罢,郁金香是怎么回事。”见他不语,急道,“你怎能言而无信!”
任逍遥淡淡道:“因为我不知道。等我知道了,一定告诉你。”
盛千帆几乎气结。
凌雪烟醒来,见洞外一片银装素裹,数不清的雪挂、雪凇、冰柱,溶作一天云,匿尽千重山。林间传来声声长啸,积雪簌簌落下,雪雾迷离,如梦如幻。凌雪烟奔去一看,却是任逍遥,不禁浅浅笑道:“你干什么?”
任逍遥停止啸声:“找帮手。”
“什么帮手?”
话音未落,天空忽地一暗,一声声尖啸划破长空,数不清的冲霄隼结伴飞来,遮天蔽日,数目上百,掀起的劲浪几乎令人站立不住。凌雪烟眼珠一转,猛跳起来捶了捶任逍遥胸膛,叫道:“你可真有办法!”忽又鼻子一酸:“我的金燕子,死了。”
任逍遥见盛千帆正往这边走来,故意理着她的鬓发,柔声道:“那值得什么,再送你一只就是。”
凌雪烟点头,看到盛千帆走过来,赶忙躲开。盛千帆却似不在意:“冲霄隼找得到妙真派的人?”
任逍遥道:“试试看。”说罢当空一指,冲霄隼齐声长啸,在半空盘桓数遭,便向莽莽林海外飞去。任逍遥等人紧紧跟上,身侧冷杉渐稀,蓦地眼前一亮,已到林外。一条冰封河流盖着厚厚积雪,倒映阳光,刺得人张不开眼。河流尽头,断崖横亘,崖下一片云雾。冲霄隼结成一片乌云,没入其中。任逍遥三人跟来一看,冲霄隼已变成一个个黑点,离崖顶约莫百丈,竟自杀似的向山崖猛冲,每冲一次,便少一些,直到消失。
三人面面相觑,猛觉崖下涌来一股气浪,撩飞积雪,连日光都被遮住。三人各自按住兵器,不错眼珠地盯着断崖,心里七上八下。蓦地,雪浪中一声清越鸣叫,一团白影升起,竟是只硕大无朋的白鹤。白鹤背上偏坐一人,衣裙飘举,恍如女仙。
就听她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犯我山门?”
盛凌二人被她气势慑住,答不出话。任逍遥见对方是个中年美妇,心念转动,朗声道:“在下任逍遥,有朋友受了重伤,幸得峨眉派上官掌门指点,来寻妙真仙子。方才一时心急,冒犯仙子山门,万望勿怪。”
盛千帆实在有些佩服他,这些信口拈来的谎话,说得简直跟真的一样。
中年美妇也未起疑,细细端详了任逍遥一阵,道:“你识得上官燕寒?”
任逍遥点头:“在下曾蒙上官前辈传授天罡指穴手,我这朋友也是他的好友。”一顿,又试探道,“前辈可是上官燕迎?”
中年美妇一愣,道:“既然我哥哥信你,我便帮你引见,只是成与不成,还要看机缘了。”说完袖袍一挥,崖下飞来四只白鹤,长颈低垂,似是迎候。三人学着上官燕迎的样子,带着冷无言骑上白鹤,随她降下断崖。
冰封河流在绝壁上拖出一条长长冰瀑,闪着淡蓝铁光,似银河挂练,又如巨剑擎天,几人见了,都是暗暗心惊。只有凌雪烟瞪着任逍遥,道:“任哥哥,你经常撒谎吗?”所幸上官燕迎听不到,任逍遥也不答话,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他知道女孩子都不喜欢撒谎的男人,只是此时此刻,也顾不了许多。
落了百丈有余,断崖仍是杳不见底,白鹤却转向冰瀑后飞去。此处山壁凸起,状若扇叶,下面是一个深广空场,怪石嶙峋,钟乳林立,溪流散布其间,凝着冰铁之光。阳光穿过冰瀑投射其上,映出七彩斑斓的光影,空场里仿佛塞满了彩虹。
这已够奇,更奇的是,场中竟停了一艘船!
“呀!”
凌雪烟忍不住惊叫起来,揉揉眼睛再看,真的是一艘底尖上阔、首尾高昂的三重楼大福船。船身卡在怪石钟乳之间,底部用数十冷杉木加固。桅杆上挑着四盏宫灯,顺次写着“瀚海轻舟”四字。七色虹彩将船体映得光影错落,恍如神仙洞府。
盛千帆击节赞道:“好个瀚海轻舟。”
白鹤落在船头,上官燕迎引众人进了船内大厅。厅内正位垂着碧玉珠帘,帘后隐隐坐着一人。厅中或坐或站着许多宫装高髻的白衣女子,年纪秀丽,仪态雅逸。她们不迎客、不侍立,而是自顾自捧着书本,仿佛没看见任逍遥等人。大厅里人虽多,却安静得很。厅内四面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架,架上除了经史子集,还有一些听都没听过的书。凌雪烟和盛千帆面面相觑,都在想:“这里的书,怕是一辈子也看不完。”
上官燕迎向珠帘后行礼道:“掌门,都问清楚了。他们是我大哥的朋友,因救人心切,才放鹰隼进来。”一顿,又道,“那位冷公子的伤,非离尘草或掌门的移筋续脉法不能医治。还请掌门施以援手。”
珠帘后传来一个淡淡声音:“如此便请他们离开。天罡指穴手亦可救他性命,请他们走罢。”
这声音清雅淡婉,水波不兴,听着它,好似所有的虹彩都已无光,便是任逍遥这等狂妄之人,也有些不敢再盯着珠帘窥视。只有凌雪烟大声道:“天罡指穴手能保命,却不能保冷哥哥经脉无恙。冷哥哥是天下敬仰的大英雄,大剑客,若是变成废人,一辈子都要不开心、不幸福了!”
上官燕迎吓了一跳,示意她不要高声,那些白衣女子也都投来惊诧的目光,仿佛从没见过说话如此大声的人。
珠帘后的声音却道:“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何必强求。”
凌雪烟未说话,盛千帆道:“前辈所言固然有理,可我们都是冷大哥的朋友,都希望他好。前辈是修道之人,当有济世之怀,还望前辈为冷大哥医治,我等感激不尽。”
那声音道:“人的运数、命数都有一定之规,我虽能稍作更改,终究不敢违背天意。几位请回罢。”
盛千帆语塞,任逍遥却冷笑道:“我看全是胡说八道!我用刀架着你的脖子,看你敢不敢违背天意!”话音未落,猛然前扑。
上官燕迎怒叱一声,指尖寒光点烁,赫然是心意峨眉刺。任逍遥冷哼,左手一翻,一招天罡指穴手量天尺式托出,喀地一声,上官燕迎闷声后退,腕骨已折。任逍遥借力一刀斩出,哗啦啦一串响,珠帘拦腰断裂,玉珠撒了一地,多情刃却猛地顿住。
任逍遥愣了。
珠帘后坐着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子,穿着一身浅灰云裳,外面罩着数十层薄若蝉翼的褙子,轻如蛛丝,被多情刃劲风激起,还在盈盈飘落,仿佛一片轻雾萦绕周身,又仿佛乘风饮露的仙子,遗世独立,孤旷幽绝。
这妙真派掌门,竟是个年轻女子?
任逍遥一念未绝,上官燕迎已冲过来:“掌门……”
女子轻轻摆了摆指尖,示意她不要动,又看着任逍遥道:“你经脉撕伤,不该好勇斗狠。”
任逍遥心中一寒,强声道:“废话少说,你若不救我兄弟,这里每个人都活不成!”他转头看着厅中众女,冷笑一声,“除了上官燕迎,似乎便再没一个懂武功的。”
众女果然慌乱。
盛千帆厉声道:“任逍遥!你再滥杀无辜,我和雪烟决不答应。”
凌雪烟也道:“任哥哥,我们是求人救冷哥哥的,你这样,这样不讲道理……”
任逍遥火起,断然道:“我不讲道理又怎样?”他冷冷瞥了刀下女子一眼,“我已对你忍让礼待,你却啰嗦不停,你是要一门平安,还是要血溅当场,你说!”
这女子冷静得出奇,仿佛不知一刀划过脖颈是什么结果,淡淡道:“死者,无君于上,无臣于下,无四时之事,以天地为春秋,从容游佚,此乐何及。”上官燕迎和其余女子渐渐镇定下来,齐声低诵:“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生者,乃所以善死也。”
诵声不停,声音越来越缓,越来越低。盛凌二人听了没什么,任逍遥却烦躁不安起来,忽而怒道:“妖法!”正要动手,冷不防胸前一麻,膻中三穴似被尖针刺痛,身形猛退,低头看时,衣襟上却什么都没有。
凌雪烟骇然道:“任哥哥,你的眼睛,又,又……”
任逍遥的眼睛已变得通红。盛凌二人心知这是戾气大作的前兆,不觉一阵头皮发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一群不懂武功的女子,一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瀚海轻舟,一柄杀遍江湖的多情刃,会是什么后果?
任逍遥静默不动,半晌后,眼中红色竟慢慢消退。盛凌二人暗自称奇,却见他瞪着云裳女子,冷冷道:“不想我竟走了眼。你用什么暗器伤我?”
上官燕迎哂道:“伤你?掌门不过以意针之术,封住你的戾气。你最好不要妄动杀机,否则意针冲入心脉,神仙难救。”
凌雪烟心底一沉,忙道:“什么意针之术?”
云裳女子浅浅一笑,宛若月色初绽,炯无纤尘:“针灸分实针、影针、意针。世人所知,不过实针一道,以为针灸不过如此,却不知世上还有影针、意针之术。若人病入膏肓,所谓药石无医时,当施影针,神交移影,在影中去其病灶。至于意针,”她伸出一截指尖,“便是无形之针,以精气发,以神气驭。世人当我妙真派为神仙,不过是他们不识影针、意针罢了。”她将目光移到任逍遥脸上,“意针并非暗器,只因若不入病灶,便对人全然无用。”一顿,又道,“不知你练了什么功夫,戾气狂躁,不能自制。”任逍遥不答,云裳女子接着道:“我授你三枚意针,暂且封住你的戾气。等你真正领悟天罡指穴手,自然能用这三枚意针,化解戾气。”
任逍遥还是不说话——他从未向任何人道谢。凌雪烟却几乎跳起来,一叠声地道:“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厅中众女不觉笑了起来。上官燕迎摇头叹道:“什么姐姐,十八年前我到瀚海轻舟时,掌门便是这样。小丫头不可无礼。”凌雪烟吐了吐舌头,再看向云裳女子时,眼中更多了几分崇敬。盛千帆忽道:“前辈既然救了任……任教主,难道不能再救冷大哥?”
“对啊,意针之术一定可以救冷哥哥的。”凌雪烟跟着道。
云裳女子起身走近两步,目光徐徐扫过冷无言,忽然脸色一变,道:“将这位公子送到三重医天,取我金针来。快!”
所有人都愣住,不明白她为何如此。任逍遥却注意到,这女子看到了冷无言颈上的玉佩。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涌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妙真派以书画医乐作为修行真艺,瀚海轻舟的三重楼阁分为一重书天,二重画天,三重医天,顶上露台是四重乐天。众女将冷无言移到三重医天,云裳女子先命几个小童烧来药汤,将冷无言衣衫尽数除去,再以药汤擦拭血迹。凌雪烟羞红了脸,拉着盛千帆躲到外间。不久众小童鱼贯而出。盛千帆偷眼一看,见云裳女子盘膝坐在榻上,金针扎满冷无言全身,甚是吓人。
一旁的任逍遥皱眉道:“这是干什么!”
云裳女子道:“接经续脉犹如织绣,都要先定梁轴。”
任逍遥冷冷道:“你若耍花样,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云裳女子不理,只在冷无言周身布下阵法一般的金针,一眼望去,竟有上千之数。任逍遥看得头昏脑胀,加之两天两夜没有合眼,渐渐沉沉睡去。醒来时,四周悄无一人,云裳女子额上全是汗,冷无言身上的金针却已少了一半。任逍遥随口道:“姑娘,你歇一歇罢。”
云裳女子道:“歇不得。人身血脉流转,通则活,不通则死。接脉须断血,却又不能坏了流转……”
任逍遥没兴趣听她的医理,但见冷无言身上没有金针的一半开始发红,心知她所言不虚,稍稍松了口气,道:“多谢。还未请教……”
“湛星遥。”云裳女子似是看得穿他的心思。
任逍遥不觉莞尔。想不到这妙真掌门的名字,与自己甚是有缘。又看到冷无言颈上玉佩,想到凌鹤扬和湛星遥见到此玉的神色,不觉近前细看,才发现这不是玉佩,而是一块用红丝线缠绕起来的古怪碎玉。
这块玉有鸽子蛋大小,顶上以黄金镶补,底面平整,像是从什么地方削下来的一角。玉质奇绝,色泽凝翠,闪着绝世光华,似有五色云气缭绕。任逍遥从未见过如此美玉,忍不住道:“这玉是?”
湛星遥淡淡道:“和氏璧。”
任逍遥大吃一惊:“传国玉玺?”
湛星遥还未说话,就见冷无言猛地抓住玉坠,迷迷糊糊喊了声“父皇!母后!”任逍遥惊得合不拢嘴,湛星遥却欣然道:“他的命保住了。”一顿,又道,“这是传国玉玺一角。”
任逍遥随意应了一声,心中充满疑虑。
自秦始,和氏璧便被奉为国之神器,每个王朝得到天下后,都要寻得和氏璧,才自觉正统,大明亦不例外。只是二十年前,燕王大军进入南京城,建文帝自焚宫中,皇太子下落不明,和氏璧也不知所踪。人人都说,是大内侍卫保护着太子和传国玉玺冲出宫去了。朱棣深感不安,一面出重金悬赏,一面动用锦衣卫罗织罪名,几乎抄遍了建文朝老臣的家,只为搜捕太子和这传国玉玺。半年后果然有人告密,太子和传国玉玺都被拿回。岂料太子竟与侍卫们自绝于朝堂,其母郭皇后撞柱而死,亲信宫女一一殉主。百姓对永乐朝的非议达到了顶峰。若非朱棣迅速敕封九大派,依仗锦衣卫施行严刑酷法,再加上一系列安抚对策,怕是难过这一关。
如果冷无言这块残玉真是和氏璧,加上那句“父皇母后”,他这宁海王府表少爷的身份毋庸置疑是假的。宁海王知不知道这一切?如果知道,他藏匿前朝太子,是何居心?如果不知道,是谁传授冷无言武艺,又将他送到宁海王府?冷无言显然知道自己身世,那么他尽心尽力为宁海王府办事,数次对自己施以援手,真是出于侠义心肠、朋友之义么?还有,湛星遥一见此玉,立刻改变心意,救治冷无言,是何居心?
想到这,任逍遥不觉握住了多情刃。
湛星遥没有抬头,只道:“我救他,不过是还朱家一个人情,你不必忧心。”
任逍遥略感尴尬,索性坐下道:“你似乎随时可以看穿别人心思。”
湛星遥道:“人心都是被欲望驱使,看穿一个人的欲望,便能看穿他的心意。这原不是什么高明本事。”
任逍遥双眉一挑:“你看得出我的欲望?”
湛星遥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她望的是月老牌。
连日跋涉,这牌子也和冷无言的玉坠一样,露在衣外。任逍遥只觉心被猛击,慌忙将它塞进领内,吐了口气,半晌才道:“她,她是我的女人,我们在一起十年,可我信错了人,只一次,只那么一次,就连累她被人害死。”他眼中透出一道血光,额上青筋暴起,脸侧疤痕扭曲,“只要想到她死时的样子,我就想杀人!你不知道……可是,没用、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