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千帆正待去追,就听半空一人朗声道:“合欢教的人何时学了本派‘之字桩’?”说话间,一条白色人影自灯影下掠过,足尖轻点灯杆,身形再浮,已拦住宁不弃去路。盛千帆见他身法灵妙,心中佩服。又见他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青靴白衣,相貌虽无甚奇特,但目光炯炯,笑意可亲,不觉又添了几分好感。
白衣人身形一摆,右手剑指画了一个“之”字,与宁不弃方才用的招式极像,气韵却飘逸得多。七八招后,已胜券在握。就听他道:“宁统领还知道多少峨眉招数,不妨都使出来罢!”话中含着笑意,剑指随意画了一个圆,身随剑走,在宁不弃命门、少商两穴反复写着“大”、“小”二字,左手射出三支金针。宁不弃闷哼倒地,身子蜷成一团,颤抖不已,手却还死死抓着银刀不放。
就听哗哗水响,一个粗粗的声音喊道:“六师兄,那女贼跑了。”接着一群水淋淋的人奔了过来。为首三人,一个是凌雪烟,一个是狄樾,后面是个年纪与狄樾相仿的男子。他赤着上身,露出山丘般筋骨肌肉,走起路来噔噔作响,说起话来又冷又粗:“这砍脑壳滴女贼,光嚓嚓嗦,老子硬是闯鬼了!”正是先前在船顶说话的人。
白衣人微笑道:“两位师弟本就不善抓女贼,何况这女贼又没穿衣服,自然更无从下手。”两人憨憨一笑,白衣人又对盛凌两人抱拳道,“小可谢鹰白,峨眉回风剑武玄一门下弟子。”
盛凌二人没听说过他,却听说过回风剑武玄一的大名。二十年前那一代峨眉弟子中,最出名的便是回风剑武玄一,惊云剑上官燕寒,烈阳剑焦道真,夜雨剑时原和玉女剑苏晗玉五人。狄樾为众人引见,那铁塔般的大汉是七师兄马争鸣,谢鹰白是六师兄,狄樾行九,三人都是峨眉派入室弟子,余人则是学艺弟子。
所谓入室弟子,便是资质过人,品性淳厚的弟子,他们学最精深的武功,受最悉心的教导,终生要担起传承武学、光大门楣的重任。学艺弟子则不同,他们拜师只为习武,少则一二年,多则七八年,便会离开峨眉。譬如军户子弟,镖局武师,牢头捕快,甚至有乡绅富贾送子习武,以求装点门面,交游权贵人家。
峨眉派当代入室弟子共有十人。谢鹰白是回风剑武玄一门下,马争鸣是烈阳剑焦道真门下,狄樾是惊云剑上官燕寒门下。这些师承排行听得凌雪烟头大,盛千帆倒是一一记下。
谢鹰白看着两个师弟,脸色沉凝,道:“师父遣你我下山,是为了请回四师叔,你们为何冒冒失失地出手?若四师叔知道我们在此,怎会前来。”
狄樾欲言又止,马争鸣倒是理直气壮:“好容易碰到合欢教的人,咱们不抓,就别个捡相因了。”瞟了瞟盛凌两人,又道,“武林城可是传了狙杀令,咱们要把这事做起,也显得咱们峨眉派黑闷凶嗦。”
谢鹰白正色道:“习武又不是为了争这江湖虚名。”
马争鸣语塞,狄樾却低低说了句“但是任逍遥害了师父”,众人一时沉默下来。谢鹰白也叹了口气,没再说话,走到宁不弃身边,在他肩井、足里、三阴几处穴道,以剑指写了三个“十”字,又各画七个小圆。
“宁统领,你体内金针并未取出,在下不过止你痛楚。你若运劲,仍会痛不可当。”说完挥手叫过两个弟子,嘱他们好生看管。
宁不弃本是全身抽搐,此刻居然慢慢平静下来。凌雪烟大感好奇,道:“喂,你用的是什么功夫,这么厉害?那金针还有没有,给我看看。”说着便伸出手去。
谢鹰白神情有些尴尬,别人也觉得凌雪烟的言行未免爽利得有些出格。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凌雪烟如此刨根问底,是因为谢鹰白的止痛医法似曾相识。
如果你被一个男人在小腹画过十字,你也决不会忘。
谢鹰白微笑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夫,不过是刺穴、剑指施气一类粗浅医道。”
凌雪烟心中更疑:“医道?”
当初任逍遥也说给她医痛,难不成这家伙真会峨眉武功么?他是从哪学来的?
“不错。”谢鹰白眼中闪过一丝温暖笑意,“敝派武学,内尊彭祖‘导引行气术’,外崇祖师司徒玄空白猿通臂拳,都是为了修身养性,健体强身,治病救人。是以峨眉武道,乃是武、气、医一体同修之法,自然也是医道了。梅花金针刺穴法和玄凝剑指,既可制敌,也可医病。”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三枚金针,放在凌雪烟掌中。
马争鸣凑趣道:“斗是,斗是!六师兄的医术,不是我在这阁儿吹牛皮,有哪过四川人不晓得嘛。”
凌雪烟点点头,看了谢鹰白几眼,又冲盛千帆笑了笑,才低头细瞧。金针在灯光下泛着微光,不似纯铜暗哑之色,试探着道:“这针,可是铜金合铸?”
谢鹰白赞道:“姑娘好眼力。”
凌雪烟半嘲讽半玩笑地道:“想不到谢师兄这样讲究。”
谢鹰白不以为意:“刺穴一道,每个人的手法、力道、习惯都不同,在下也是逐渐摸索,才发觉这个配比的金针,用来最是顺手。”
凌雪烟听得有趣:“这三枚金针送给我的话,你不会心疼罢?”
谢鹰白一怔,摇头苦笑:“姑娘喜欢,拿去就是。”
凌雪烟喜滋滋地收起金针,盛千帆心里却十分别扭。他的母亲何婉仙出身江南杏坛大家,自己却没学得一星半点儿医术。纵然这不是错,但在谢鹰白面前,多少令他有些挫败之意。再加上凌雪烟的态度,盛千帆简直有些吃醋,然而转念一想,又暗自骂道:“盛千帆,你不要自寻烦恼了。世上三百六十行,没有人能行行精通。”
想到这里,又有些疑惑。
这位谢师兄,居然用铜金合铸的东西做暗器,未免太奢侈了些罢?据盛千帆所知,峨眉派甚至九大派弟子,都甚为节俭,谢鹰白哪来的钱财做如此奢侈的暗器?
正在这时,古城突然传来一阵激昂鼓乐。盛千帆一望,只见东西各走来两队人,四盏红灯笼高高挑起,写着老观、峰占、二龙、石滩,像是地名。灯下有人沙锣开道,接着是三四鼓手,戴着花花绿绿的鬼脸面具,穿着绘有山川日月的宽袍,挎着四尺长的双面兽皮鼓,一面击鼓,一面喊着号子。后面约莫二十人,一样装束,只不戴面具,而是用油彩将脸上涂得五色斑斓,手拿长戈,一面高歌应和鼓手,一面随着鼓点变换行进之法。四支队伍比拼着,簇拥着,往码头空场行来。四周做夜生意的人见了,先是面露惊愕之色,继而彼此招呼,叫喊着凑来看热闹。
盛千帆击节赞道:“好个巴渝舞!”
凌雪烟不解:“巴渝舞?那是什么?”
盛千帆道:“巴人天性勇猛,又好武舞,打起仗来也要高歌,敌人一见,便先输了气势。那位‘还定三秦’的范将军,功成身退,衣锦还乡。高祖刘邦留不下他,便留下了他的阵前武舞,又命乐师配了曲子,就叫做‘巴渝舞’。”
凌雪烟拍手道:“这么说来,咱们看到的可不就是宫廷乐舞了!这可新鲜,大内的人恐怕都没见过。”一抬眼,见码头空场上已聚满了人,或打着灯笼,或举着火把随舞队绕行,歌声响彻夜空,天地间仿佛涌起一股昂扬豪气,一时兴起,不管不顾地拉着盛千帆,一头扎进舞队中去。
盛千帆跟了几圈,耳朵里是震耳欲聋的鼓乐,眼前是绚丽耀目的灯光,身侧是喜气洋洋、摩肩接踵的人群,不觉有些头晕。但见凌雪烟兴致不减,暗道:“雪烟单纯直爽,善良可爱,我却又优柔、又多心,也难怪她要取笑,我倒该改改这毛病了。”
他也想和凌雪烟痛痛快快地玩乐,可惜天性温吞谦逊,无论如何也放不开手脚,凑这份张牙舞爪的热闹,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看起来活像个提线木偶。
马争鸣远远看着,大笑不已:“幽谷清潭盛家的公子哥,怎么窝窝囊囊像个没卵子的小媳妇呀!”
周围人哄笑起来,狄樾道:“七师兄,你怎能这样开盛公子的玩笑!他可是个好人。”
马争鸣双手叉腰,点头道:“是是是,是个跟你一样的好人,把心事写在脸上,人人看到起,懂到起,偏就你自己还假吧意思不说哩。”
周围人的笑声更大。狄樾红了脸:“七师兄,你,你,你说啷个!”
“说小师妹,柔儿小师妹呀!”马争鸣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狄樾脸更红。
只要提到小师妹,他比盛千帆也强不了多少。
唯一不笑的人是谢鹰白,而且他说了一句话之后,别人也都不笑了:“今日是腊月初七,可这四大灯班斗舞的阵势,似乎明日便是瘟祖会了。”
川北人素喜灯戏,每到上元节时,家家放花灯,处处演灯戏。五月十五瘟祖会就更热闹,保宁府大小官员齐聚阆中,搭台子看灯戏,一连十日,昼夜不息,以示与民同乐、政通人和。老观、峰占、二龙、石滩这四大家灯班乐得又赚银子又抢头彩。
谢鹰白继续道:“何况除了保宁府,哪个行会请得起四家灯班?这件事必有蹊跷。”
马争鸣嘟囔道:“师兄你可也怪了,别个斗不斗舞,你也要琢磨。咱们不是来找四师叔的么。师父说了,只要四师叔听到‘十八年后,南楼聚首,锦带花灯,切切勿忘’,就一定会来这里,咱们只等起便好嗦。”
谢鹰白沉吟道:“话虽不错,但四师叔究竟有没有听到这个消息,谁都没有把握。正月初一转眼即到,我只担心……”
马争鸣撇嘴道:“师兄莫担心老,咱们几时怕过青城派!”
有人附和道:“斗是,没得天罡指,咱们也未必会输给青城派嗦。”
又有人道:“就怪那方采薇,若没得她勾引四师叔,四师叔怎会离开峨眉。”
狄樾驳道:“你们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十八年前,阆中出了大瘟疫?四师叔和方……方前辈都在阆中救治百姓,这样才认识的。”
“铲铲!方采薇就是假吧意思喜欢四师叔,其实是为了咱峨眉派的功夫。”不知谁插了句嘴。
立刻有人不同意:“我觉得不是,要是勾引,那时候就勾引了撒,干嘛后来又比武,叫四师叔没面子。”
又一人道:“你们都是方脑壳,我听说那姓方的女子妖娆儿得很……”
谢鹰白终于听不下去,叱道:“住嘴!长辈们的事,岂轮得到我们臆测!”
说话几人吐了吐舌头,神情甚是不服。谢鹰白却也没再说什么。只因这件事实在不光彩。甚至可以说,这是峨眉派百年来最不光彩的事。
十八年前,阆中因水患爆发大瘟疫,死人无数。峨眉五侠之一、有川中第一儒侠之称的夜雨剑时原,奉师命为百姓诊病,结识了青城弟子方采薇。方采薇本是接家人外出避难,见了时原却改了主意。两人互相扶持,忙前忙后三个月,救了阆中半数百姓。瘟疫退时,恰巧是腊八节,阆中百姓感念,便办了一次大灯会。方家人借机向时原提亲,哪知时原却不告而别。
他是峨眉派最出色的弟子,也是峨眉下任掌门的不二之选。仰慕他的女子甚多,但最终的赢家是上官燕迎,因为她是时原的二师兄、惊云剑上官燕寒的妹子。时原下山前,上官燕迎为表真心,与他定亲,一时传为佳话。现在瘟疫既消,整个峨眉都在等时原迎娶上官燕迎,他怎么能跟别的女子纠缠不清,尤其是青城弟子。
所以他拒绝了,逃走了。两人再次见面,是在半年后的比武大会上。
峨眉、青城为武学正统之名争斗了上百年,只是名门正派间的争斗,要比江湖帮会文雅得多——双方每年轮流约战,另一方不得拒绝,双方各派四人出战,对战两人须为同辈。哪一派赢了三局,哪一派便是武学正统。自有这规矩以来,从未有一方赢过三局。那一次比武,本是峨眉最容易连赢三局的时候,不成想方采薇竟赢了时原。时原颜面尽失,却也有一颗向武之心,忍不住去请教方采薇,何以她短短半年,武功进境如此之大。两人本就互有好感,后面发生的事,便不难预料。只是江湖中的说法,却各式各样。
第一种说法是方采薇因爱生恨,引诱时原,骗取峨眉派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手的诀窍。
第二种说法是时原花心滥情,引诱方采薇,骗取青城派出神还虚指的诀窍。
第三种说法是青城派要毁掉峨眉派,便牺牲一个女弟子,布下这温柔陷阱,等峨眉派未来的掌门人来钻。
……
说法虽多,结果却只有一个——时原和方采薇以阴阳双修法体炼峨眉剑道,被青城派当场拿住。时原与青城弟子动了手,负伤逃走,方采薇则畏罪自尽。青城派以此发难,要峨眉屈膝赔礼,不单震动川中武林,便是勇武堂也亲来过问。峨眉派一面加紧寻找时原,一面想尽办法拖延。半月后,时原突然返回峨眉,认下罪责,给上官燕迎写下一纸休书,自废武功,孑然而去,从此再没人见过他。
两派中人对此事都很忌讳,都不再提起,这件事便慢慢淡了下去。只有两派的武学正统之争,依然如火如荼。半年前,上官燕寒意外身死,汪深晓回到川中,便将出神还虚指传给二弟子乔残和三弟子曲意秋,加紧准备正月初一的比武——峨眉派已不可能有人懂得天罡指穴手,青城派必胜无疑。
峨眉派急于找到时原,就是想请他回来,公议掌门人选,并传授天罡指穴手,以保不败。然而一个十八年音讯皆无的人,找起来无疑大海捞针。武玄一和焦道真反复思量,便假托方采薇之口,散布出“十八年后,南楼聚首,锦带花灯,切切勿忘”四句话,期望将时原引来。考虑到他武功全失,又怕青城派会来暗算,便派了谢鹰白这个办事最稳重、最精细的弟子带人接应。
谢鹰白叹了口气,道:“我们时间已不多,等在这里是万万不行的。”
众人心头一黯,突然一个峨眉弟子叫道:“师兄快看,舞队进城了!”
谢鹰白先是一怔,继而脸色大变。
莫非请四大灯班斗舞的幕后之主是青城派?想到这里,人已浮起。马争鸣喊道:“都跟起。”当先追去。
阆中城内屋宇连绵,沿着山势铺开,一眼望不到边。街道横平竖直,纵横阡陌,棋盘一般。四支舞队齐头并进,下华街被堵得水泄不通。加上看热闹的人,慢说赶上舞队,就是前进一步也难。
谢鹰白见状猛一提气,跃过七八人,却听嗖嗖嗖三声,三支□□迎面射来。他袖子一卷,卸去□□力道,足尖沾地时,目光已扫过周围十七八人,却无一人像是出手偷袭的。
马争鸣跟过来,见那□□发着幽幽蓝光,显见淬了剧毒。箭身修长,箭头半寸以下如花苞般隆起。两两相撞,花苞咔哒一声弹开,五瓣花叶向五个方向伸出,状若梅花。
“五瓣梅!”马争鸣惊呼道,“格老子!唐家堡竟敢……”
“一定不是唐家堡。”谢鹰白沉声道,“只要出得起钱,谁都可以买到五瓣梅。”
你若问唐家堡是靠什么成为川中大豪的,答案是兵器。
江湖第一巧匠花奴儿做的兵器虽然天下无双,却从不为钱作兵器。唐家堡不同,只要你付得起钱,他们就会给你足够数量和质量的兵器。简单平实如长刀、戟刀、屈刀、钩镰刀,复杂讲究如唐刀、苗刀、柳叶刀、雁翎刀、凤嘴刀、眉尖刀、□□、判官笔、峨眉刺、九节鞭,没一样不做。江湖帮会开山立派时,总喜欢备上一批唐家堡定制的兵器,炫耀财力和武力。有了些名气的江湖新人,也都喜欢找唐家堡打造一件兵器。就连喜藏名刃的点苍派,也没少请他们打造刀剑。
你若问唐家堡卖得最好的兵器是哪个,答案是五瓣梅。
五瓣梅一旦射中,箭头下的花苞便会盛开,勾住皮肉甚至骨头,中者痛不可挡,却无法起出,否则连皮带骨都要毁了。相比其他唐家堡兵器,十两银子一支的五瓣梅算是很便宜的,若你不要淬毒,还可便宜些。中了淬毒五瓣梅的人若想活命,就要花钱向唐家堡买解药。
所以你说唐家堡怎么可能不发财呢?
马争鸣不说话,只警惕地看着四周人群。
凌雪烟跟队伍走不多远,便见一座雄伟高峻的过街门楼横于眼前,忍不住惊叫一声。
她从未见过这样高大的门楼。
石砌台基高达两丈,四层楼足有十二丈高。四柱直木,十二飞檐凌空,盖琉璃翠瓦,宝顶摩云,楼上挂满彩灯,仿如虹彩氤氲的天宫。凌雪烟只看得发呆,忽听一人道:“滕王南楼,阆苑第一。”
凌雪烟心中一惊,转身就见一个中年男子,正站在自己身后。这人身材高挑,青布衫洗得有些发白,腰间束着一条夹金织锦带,手中握着一支长长的玉屏洞箫,形容俊逸,仪态潇洒,想来年轻时定是个美男子。凌雪烟一颗心怦怦直跳,只觉此人一双眼睛透着淡淡清傲,又有些许迷惘愁绪,不知怎么,竟忽地想起任逍遥来。
那混蛋的个子也是这么高,也是个美男子,眼睛里同样有傲气,有愁绪。只是那傲气和愁绪凌厉外露,仿佛随时都会将别人刺穿。眼前这人的目光却云淡风轻,收放自如,那傲气只令人觉得高贵,而不是难以接近。
中年人见她恍惚的样子,道:“姑娘怎么了?”
凌雪烟猛醒,退了半步,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觉得你像……”她脑子里飞快转着,抬头一笑,脆生生地道,“像我爹。”
中年人愣了一瞬,才勉强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流光飞舞,春华秋碧,毕竟十八年了。”说完不再看她,一步步融入南楼巨大的阴影中。
盛千帆从人群中挤过来,看了那人几眼,不安地道:“雪烟,出什么事了?”
凌雪烟摇摇头,忽然怔怔地看着他。
相识这么久,她才注意到,盛千帆也是个子高高的美男子。他的眼里虽然没有傲气,没有愁绪,却有那种云淡风轻的安稳。而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安稳。
盛千帆被她看得手足无措,正要说话,凌雪烟却一把拉起他的手,闪到街边的货摊前,抓起一只镯子,目光却四下游弋。摊主见了,便很知趣地对盛千帆笑道:“吓,公子的这位妹妹眼力蛮施霸道撒!这镯子……”盛千帆听不懂阆中话,只礼貌地点点头,心思却都凝在手上。
十指相扣。
他忽然有种很奇特的感觉,就像河流到了断崖前,那纵身一跃。
凌雪烟却未曾察觉,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朵道:“我看见岳之风了。”说着伸手一指,“在那里。”
南楼!
楼内光线幽暗,空无一人,仿佛与街上的绚丽焰火、雄健舞阵隔开千里万里。一阵风吹过,檐角风铃便发出叮铃铃的脆响,宛如另一个世界。盛凌二人沿着环梯悄悄上行,到第三层时,头顶忽然飘来一阵箫声。
箫声恬静、秀雅、空灵,散在风中,洒入夜空,令人的心也沉静。两人四目相对,双手不觉握得更紧。良久,箫声停歇,一阵疏疏落落的掌声响起:“前辈好兴致。”
赫然是岳之风的声音。
“你这年轻人也好耐性。”
这是那个中年人的声音。想到那个满身清傲,满身轻愁的人,凌雪烟不禁心中狂跳,手握得更紧。盛千帆觉察到,便将另一只手覆在她腕上,示意她小心。
就听岳之风道:“多谢前辈褒奖。只是晚辈有命在身,仍要杀你,望乞见谅。”
话音刚落,楼顶便传来呛地一声长震,岳之风骇然道:“你武功竟没被废!”
中年人淡淡道:“功夫本就是从无练到有,一朝被废,再练过也就是了。”
岳之风厉喝道:“来人!”
八个鬼魅般的影子自飞檐掠过,楼顶响起一阵密不透风的刀声,如狂雷,似暴雨,仿佛整座楼都微微颤抖起来。暴雨般的刀声中,突然传来一道剑吟,清晰,婉转,虽细若游丝,却连绵不绝,就像蛛丝,任是狂风暴雨,也无法将之折断。
盛千帆忍不住赞道:“出剑柔而不弱,虚而不断,真好剑法!”
突然一个人影闷哼着坠下,街上嘭地一声闷响。凌雪烟吓了一跳,道:“我们上去看看?”盛千帆点点头,当先而行,却不敢走得太快,生怕她发觉自己仍牵着她的手。二人到得顶层,却没见到半个人影,那激烈的拼斗声原来是从宝顶上传来的。
就在这时,又是一声惨呼,伴着噼啪滑落的琉璃瓦,两个人影自上坠落,街上跟着嘭嘭两声闷响,伴着数声尖叫。几乎同一时刻,四面民居的天井哗啦啦腾起五个硕大火球,燃着七彩的光,直冲南楼飞来。轰地一声,三个射入顶层,两个飞上宝顶。
凌雪烟见火球朝自己扑来,不觉惊叫一声。盛千帆一把将她推开,火球扑空,顺着楼梯滚下了楼,楼梯立刻燃起大片大片的火苗,焰色耀目,灼烫逼人。盛千帆来不及灭火,第二个火球呼啸而至,不由心中一沉,单手抽剑,轰地一声,火球被劈成两半,火星弥漫,硝石纷飞,坠下楼去。凌雪烟学他的样子劈开最后一个火球,却力道不够,火球虽然裂开,却没落下,反而滚向两侧,将楼内窗栏、柱子、帷幔尽皆点燃,空气里满是呛人的硫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