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喝真人面露得色,哼了一声:“龙找龙,凤找凤,乌龟配个大王八,老鼠儿子会打洞。什么样的人,就收什么样的徒弟。就是这等资质的孩子放在你眼前,你也视若不见,说不定还要将他当做异类,逐出山门。”
“二十年前我会那么做,现在却一定不会。”
“哦?”
普祥真人道:“这些年我已慢慢明白,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优劣。譬如我们人,会说会想会写,这份心智强过所有生灵,但论目力不及鹰隼,论体质不及虎豹,论机敏不如狐鼠,论长寿不如龟鳖,上不得天,蹈不得海,入不得地。如此看来,人又比这些生灵强多少?人能成为世间之主,也只是靠一份比别的生灵强的心智罢了。”
“武功修炼也是一样。天下武学,多从手眼身法步入手,辅以内息,直至任督二脉通,天人之境合。这法子虽慢,但安全。只要勤快,便是资质差的,多少也会有些成效。天下之人,资质差的有九成,一个门派若想人丁兴旺,不是去想着如何找到那一成资质好的,而是想着该怎么成就九成资质差的,否则谁来拜师学艺?是以门派愈大、愈兴旺,教的东西反而愈浅显,绝顶高手也便愈少。”
“但世上总有一些奇才,偏才,鬼才,譬如冷小子,云小子,同样习武,进境却比常人快了十倍二十倍,这便是剑走偏锋的武道了。只是,越高深的武道,越无法被常人理解,更遑论开宗立派。是以江湖中失传的绝世武功,要比流传下来的多得多。偶有流传下来的秘笈,每每引起一出腥风血雨,却不知庸人即使争到,也难有大成,甚至走火入魔。这便是武学中的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可惜世人愚钝,又好刚愎,反斥之为邪门歪道,殊不知正邪只在人心,不在武功。君不见,少林武当多侠士,却也出了不少江湖败类。”
众人面面相觑,又觉得普祥真人这话有理,又觉得是胡说八道,一时之间,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啪啪啪。
任逍遥击掌道:“如此说来,什么阴阳双修,采阴补阳,也不是邪道了。”
普祥真人正色道:“真正的阴阳双修,自然不是邪道。淫邪之人曲解其意,采补害人,却是邪道无疑。”一顿,又对吃喝真人道,“当年,师父以修炼邪派功夫,散布奇谈怪论之罪把师兄逐出武当,只是……”
吃喝真人截口道:“只是一派掌门的统御之道。”一顿,又道,“我年少轻狂,说祖宗的东西未必好,后人一定超过前人,又说内家功法不一定是正道,的确过分。师父若容我留在武当,武当的人心恐怕就要乱了。只是那时我不懂师父一番苦心,反而立下毒誓,此生定要将武当功夫尽数破去。”
普祥真人露出一丝难言神色:“师兄所创九五天方阵,确实破尽武当字拳。”
吃喝真人瞪眼道:“可也未曾赢你。”
普祥真人道:“但我的弟子光凭招式,无一人可赢姜小白。由此看来,九五天方阵的招式的确已胜过武当招式,所以……”
吃喝真人打断道:“我不是来重回武当的。”又一指姜小白,“我要你救他。”
普贤真人瞥了姜小白一眼:“这孩子自打出来,我就看出他中了奇毒,但不知吃了什么东西,竟能延命至斯。他若好好调养,只不过落个武功尽废,性命无虞。可惜那根毒针……恐怕此刻毒意已随血液蔓延全身,无药可救了。”
任逍遥、冷无言都是身子一震,尤其是任逍遥。
若不是他要姜小白揭穿蜜珀,姜小白又怎会遭人暗算。
吃喝真人神色如常:“无药可救,但有功法可救。”
普祥真人脸色骤变:“师兄是指……”
“六式洗髓金经。”吃喝真人淡淡说道。
他说得漫不经心,别人却几乎叫了出来。
六式洗髓金经,武当派无上心法,与少林易筋经齐名,乃是开山祖师张三丰所传三大密法之一,连武当弟子都罕见得传,普祥真人怎肯将它授于外人?
就见普祥真人沉吟片刻,试探着道:“他已拜师兄为师?”
吃喝真人摇头:“不。他是袁池明的弟子,不肯再拜别人为师。”
众人都以为普祥真人必会以姜小白不是武当弟子为由拒绝,谁知他竟笑了笑:“万幸,万幸。他若拜入师兄门下,可就是当今武当掌门的师弟了。呵呵,如此一来,丐帮与我武当的辈分,可就不好算了。”
“废话少说。”吃喝真人见姜小白的脸色不好,忙以右掌抵住他命门穴,恼道,“你到底救是不救?”
“不救。”普祥真人说得很简洁,很明白,“武当门规,秘要心法不可外传,何况他眼下的状况,即便学了,也练不成。师兄若拼尽内力,也可救他一命,不过就是变成废人两个。”
吃喝真人脸上终于现出一片焦急之色,跳脚叉腰骂道:“他妈的,我要一个废人徒弟作甚!我保他命,你保他功夫,这样我便再不能与你争了,这样你救是不救?”
普祥真人愕然,未料到他对这个未入门的弟子竟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师兄,你这是何苦?”
吃喝真人哼道:“若是你看中的传人中了毒,恐怕你也会这么做。”
普祥真人摇摇头:“这小子根本不承认是你的弟子。”
吃喝真人怒道:“我连生死都已看开,叫不叫师父,又有什么打紧!”
普祥真人闭上嘴,目中阴晴不定。松竹松石也惴惴不安。在他们眼中,传授一个陌生人六式洗髓金经,那可是天大的事。
任逍遥忽然上前数步,森然道:“再加一条,你若救,我便走,你若不救,我便屠城。”
冷无言一惊:“任兄,你……”
他太了解任逍遥,他能说出来的事,就一定能办到。
尉迟昭冷笑道:“任教主未免太过目中无人。”
任逍遥点头:“本教目中无人也不是第一天了。何况,对手本就不该放在眼中,而该放在脑子里估量。”他环视四周,冷笑道,“尉迟掌门,你现在该考虑的,是文素晖、尉迟素璇和陆志杰的命,而不是我眼中有没有你罢?”
尉迟昭皱了皱眉。
尉迟素璇跑了以后,他便要文素晖悄悄跟去照看。后来变故频生,他便无暇顾及。难道他们此刻都在任逍遥手中?
果然任逍遥接着道:“我可以告诉你,加上你那未出世的外孙,本教有四张护身符。华山派、陆家庄的人若敢动手,莫怪我翻脸。”
尉迟昭变色道:“你,你既然讲单打独斗的江湖规矩,怎可……”
“以人命要挟是么?”任逍遥冷冷道,“合欢教是邪教,我是邪魔,我说的话本就做不得数。你若敢信,就莫嫌死得太快。”
无怪他旁若无人,无怪他谈笑自若,原来竟是先抓住了所有人的软肋。
普祥真人看着任逍遥,嘿嘿笑道:“既然做不得数,你还跟道爷讲什么条件。”
“我要讲条件,有什么不行!”
清脆语声中,凌雪烟一跃而出,云霞剑霞光暴涨,在雪中愈发美艳。盛千帆、凌雨然吓了一跳,却都阻止不及。
普祥真人打量着她,又看了看姜小白,笑道:“这小子是你什么人?丫头也不怕凌鹤扬打你屁股?”
凌雪烟呸了一声,大声道:“他不是我什么人,他只不过在九华山救过我。所以我现在也要救他,这本是很简单的道理,你这老道活了一把年纪,连这个也不懂吗!”
任逍遥笑道:“小花豹果然爱憎分明。你挡着这老道,杀人的事情,还是我来罢。”他挨近凌雪烟的耳朵,柔声道,“我怎么忍心叫你两手染上血腥。”
凌雪烟心头一热,轻咬下唇,低低道:“你可不许伤害尉迟姐姐,也不许乱杀人,只要吓唬吓唬他们就好。”
任逍遥呵着热气,道:“好好好,你叫我一声任哥哥,我就什么都依你。”一面说,一面贴得更近。
凌雪烟忽然恼了,一把推开他,气道:“少废话,先救人!”
普祥真人嚷道:“无量你个天尊的,你们俩打情骂俏够了没?”
任逍遥眉尖一挑:“老道有话说?”
普祥真人道:“先前说了比六场,索性比完。这彩头么,你若胜了,道爷便救那姓姜的小子。你若败了,就退出威雷堡,永远不许再来。”
冷无言听了,目光一闪,似是明白了什么。
任逍遥顺着台阶道:“以命相搏,还是点到为止?”
普祥真人看了冷无言一眼:“点到为止。”
任逍遥略一沉吟,喝道“好”,刀光一闪,飞身扑上。
凌雪烟见他这么快便动手,不觉“呀”了一声,心中忐忑不安。“我干嘛担心他!”这个念头一起,脸上微微泛红。盛千帆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恨不得时光倒流,将凌雪烟留在自己身边,永远不要她遇见任逍遥。
凌雨然想的却是任逍遥:“果然他是个薄情之人,已忘了我。可是,我们之间原本也没有什么。只是,既然没有什么,他为何送我那个东西,为何留下我的绿玉簪,为何见了我那样……的时候会气急败坏?哎,这人真是教人琢磨不透,绝不能叫他害了妹妹。”
想到这,她又有些不安。
“我是嫉妒么?嫉妒他对妹妹好,却再不看我一眼?诶,我已不是清白之躯,他那样的人,自然容不得我了。他没有把这事说出去,已是天大的恩情了。”她忍不住看了林枫一眼,
林枫也在看她。两人目光一触即散,心中俱是翻江倒海,而场中也已风云变色。
任逍遥自知无论内力、经验还是武道见解,自己都与眼前这位武当太上掌门无法相比,但是他有他取胜的自信,那便是武当功夫实在太有名了。
自张三丰开创武当派,与少林共执白道牛耳以来,每一代江湖名侠中都不乏武当高手,武当功夫在江湖上也享有盛名。正是因此,武当功夫无论招式还是武理都算不得秘密,即使最最普通的江湖人,都可能会耍几招武当长拳。任逍遥自然不会放过对武当功夫的研究。而普祥真人却没有见过血影刀法和凤凰掌刀,是以他完全有自信击败普祥真人,就像击败雪山剑侠殷断天一样。
哪怕只赢一招半式,以普祥真人的身份地位,也绝对会认输。
多情刃刀锋起处,刀风刀雨刀漫天,刀光笼罩普祥真人周身。
任逍遥并不希望这一招可以伤到对方,武当派中太极剑法正是自己这路刀法的克星,可只要对方一使出太极剑法,他就会以峨眉指法糅合凤凰掌刀攻出。
以柔缠柔,柔中带刚,当可立即抢占上风。
然而普祥真人连躲数刀,并不出手,将任逍遥的武功路数瞧了几眼,才空手一招,道声“剑来”。松石闻言一低头,背上立时飞出一把长剑。
不同于宣纸剑,这把剑剑身宽厚,剑锷浇铜,花纹繁复,破空之声奇锐,锋芒闪耀如电。
真武剑!
这居然是武当祖师张三丰的佩剑,武当派镇山之宝。普祥真人大吼一声,直抢中宫,剑刺任逍遥咽喉,快如闪电,势如奔雷,竟似将少林狮子吼与南海剑派剑法杂糅使出。
竟然不是太极剑法!
任逍遥心中一惊,加之普祥真人那一声大吼令他,心神一震一惊之间,出手已慢,眼看普祥真人剑锋已抵咽喉,只得回刀自保,铮地一声,化解一剑。
多情刃嘤嘤作响,真武剑却丝毫未见颤动。
任逍遥心知若不是自己占了多情刃的便宜,普祥真人又承诺不用内力压人,自己此刻便已败了。又封几剑,发觉普祥真人出招丝毫没有太极剑法的味道,反倒狂气十足,不知什么路数,只得放弃原先打算,中规中矩使出驳鱼刀来。普祥真人“呀”了一声,剑招一变,丢开所有招式,只一剑快似一剑,剑剑不离三十六大穴。任逍遥被逼无奈,放弃驳鱼刀,使出昆仑剑法来。
飞霜圣剑,辛辣决绝,二人以快打快,须臾间拆了二十几招。这种针尖对麦芒的打法,全在一个“先”字,任逍遥已失了先机,纵使他能将飞霜圣剑使得比普祥真人还快,仍是落了下风。只是依他的脾气,绝不会主动认输,咬牙苦撑,脑子里思索着破解之法。不想普祥真人忽然身形后飘,长剑还鞘,笑道:“小子,再打下去,百招之内,你就败了。道爷我在你相好的小丫头面前给你留些面子,不打了不打了。”
“呸!”凌雪烟红着脸啐道,“你这老前辈怎么为老不尊,乱讲话!谁是他相好的啦!”
普祥真人故作惊奇:“难不成这里就你一个小丫头?道爷又没说他相好是你,你急什么?”
凌雪烟被摆了一道,张口结舌,几乎背过气去。
任逍遥却是面色冷然:“想不到武当太上掌门,居然不会用武当功夫。”
普祥真人哈哈大笑:“谁说的?我是武当掌门——他师父,我用的功夫就是武当功夫。无量你个天尊的,当年张三丰祖师创立武当时,也没有什么太极拳、太极剑的。你再往前算几十年,江湖上又哪有什么武当功夫。怪只怪后人好吃懒做,抱着老祖宗的东西不放,认为练好了祖宗的玩意才是道理。祖宗若真有知,就该从棺材里爬出来把他活活掐死。”
凌雪烟听得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
普祥真人得意地道:“凭什么祖宗创功夫,子孙吃老本?我告诉你,我师父的太极拳剑跟我的太极拳剑,无论招数还是剑意都不相同,就连道爷那几个徒弟的功夫,也没一个重样的。可谁敢说这不是武当功夫?武当功夫该是什么样,谁比道爷我清楚?”任逍遥说不出话,脸色十分难看。普祥真人长剑一摆,道:“无量你个天尊的,拿出看家功夫来!”
话音刚落,剑已飞出。
只不过,普祥真人的速度已慢了下来,真武剑缓缓抖出一个炫目光圈。细看下,这光圈竟是九朵剑花组成。
任逍遥心中一沉。
一剑九花,已是剑法的极致。
以慢打快,亦是速度的极致。
更可怕的是,这一大九小十个剑花俨然成阵,隐隐透来一股吸力,将多情刃吸了进去。
招式剑意自成一家的太极剑法!
任逍遥刀分十二桩,天、地、之、心、龙、鹤、风、云、大、小、幽、冥,赫然是峨眉十二桩功。待脱出剑圈,锋刃一转,劈手一记血海七杀。
不是血影刀法第一层的血海七杀,而是第二层的血海七杀。这一招曾在金剑门斩断二十余人的手臂,而今,任逍遥自信可斩断百人手臂。
普祥真人喝声“来得好”,眼中兴奋不已,长啸一声,剑花不断,犹如白色花海,将多情刃死死缠住。
天地万物都已不再,只有剑花,啸声,剑花,啸声!
任逍遥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心一阵停跳,突又猛跳起来。睁开双眼,只觉剑花犹如无数个白衣人围在自己四周。胸中杀机骤现,血海七杀奔涌隳突,将这些“人”劈碎,劈碎,再劈碎。
然而剑花一碎,立刻复原,仍笼罩任逍遥周身。
任逍遥杀意浓炽,大喝数声,刀光更厉。多情刃在白雪剑花中如烈火,似热血,挟着凄厉狂暴的风声,锋刃到处,剑花片缕不存。
只有毁灭。
毁灭一切。
任逍遥全身都被滚滚杀意焚烧起来,他已无法控制招数,更无法控制自己,他已届疯狂。众人看得屏住呼吸,冷汗流出。冷无言暗暗心惊,握着承影剑的手已不那么自然。普祥真人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嘣!
一声大震。
一道白光飞旋而出,击穿大厅屋瓦,去势丝毫不减。屋瓦碎成数块,噼啪落地,最后是呛的一声,白光落下,啸声停歇,剑花隐去。
真武剑,断!
谁能想到,多情刃居然毁了堂堂武当派镇山之宝!
冷无言等人来不及惊呼,合欢教众人也来不及喝彩,任逍遥便大吼一声,像一头中箭的猛兽般冲了出去。
“喂!”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凌雪烟。她毫不犹豫便追了上去。威雷堡外传来两声马嘶,再无声息。
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是岳之风。他一挥手,英少容和宁不弃便带两队人马赶上。
第三个反应过来的是尉迟昭。他正要追,岳之风已带人排成一线拦在院中。俞傲的七星射月弩上满了七支穿云蓝星箭,沐天峰笑呵呵地道:“尉迟掌门,您现在该去关心一下令嫒。”
尉迟昭登时进退两难。
当地一声,普祥真人将半截真武剑抛在地上,好像抛掉一块废铁,叹了口气,对冷无言道:“你这个朋友确实不错,我已用十成内力,却仍是困不住他。”
众人心中一震。任逍遥居然能逼普祥真人使出十成内力?他这样的年纪怎会有这般修为?
冷无言有些不自然:“前辈的剑……”
普祥真人笑了笑,没说话。
松竹抢着道:“冷公子放心吧,这把剑不是真武剑。若是,怎么会断!”
松石也道:“真武剑一直供奉在太和殿祖师爷金像前,百多年了都没人敢动。太师父只是铸了把相似的剑而已。”
松竹笑着道:“只不过,这把假剑在太师父手中拿着,也跟真的一样了。以太师父的修为,用什么剑都是一样,呃,不对,用不用剑都是一样。哎哟!”
普祥真人吹了吹手指:“小牛鼻子不学好,净学人溜须拍马。”
虽是嗔怪,神情却有几分得意。松竹见了,只是揉着脑袋傻笑。众人明白过来,普祥真人的十成内力,多是在保那柄剑不被多情刃削断。
冷无言拱手道:“晚辈替任兄多谢真人。”
普祥真人嘿嘿一笑:“谢什么?”
冷无言正色道:“真人肯帮任兄摆脱血影刀法的戾气,自然当谢。”
普祥真人眼皮一跳:“你看得出?”
冷无言道:“晚辈与任兄交手数次,深知血影刀法以戾气养刀。刀法愈精,戾气愈重,若用刀之人驾驭不了这股戾气,又或心术不正,定力不深,不能化解,便会被戾气反噬,或杀人,或杀己,总之非见血不可。前辈以啸声激发任兄的戾气,再以真武荡魔剑阵将戾气化去,想来任兄的刀法境界定是更上层楼。”
普祥真人目中露出赞赏之意:“你果然是我最器重的后辈。只不过,”他目中忽然显出惋惜之色,“只差一点点。”
冷无言一怔,急道:“难道说,任兄此刻……”
普祥真人沉声道:“戾气最重,杀气最浓。血影刀法成佛成魔,就看他心性如何了。”
冷无言这才明白任逍遥为何逃了。
他戾气发作,若留在此地,难免大开杀戒。想到他直到此刻仍心存善念,冷无言不禁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没有交错朋友;忧的是任逍遥性格本就冲动,半年来又染了不少血腥,也不知他的刀法经此一锻,成佛还是成魔。“晚辈仍有一事不明。前辈未曾与任独交过手,何以知道血影刀法练成后,需化解戾气?”
普祥真人沉默良久,才道:“我没见过任独,不等于没见过血影刀法。”
他的声音忽然变了。变得沧桑,无奈,惆怅。松竹、松石一愣,似是从未见过太师父这般模样。
“我见过血影刀法。”普祥真人喟然道,“在我最心爱弟子的尸身上,诶,剑飞,剑飞。”
二十年前,九大派领导江湖正道四百余人进攻快意城,只有四十一个人活着回来。武当派去了七人,两生五死。死得最惨的一个,乃是武功最高、被普祥真人寄予厚望的大弟子吕剑飞。
据说,群雄杀入快意城后,无人敢撼任独刀锋,只有吕剑飞死战不退,身上留下七十七道刀痕,血尽而亡。勇武堂将最大的褒奖给了武当派,普祥真人却坚辞不受,江湖传为美谈。却很少有人知道,他见了吕剑飞的尸身,曾经整整六天六夜不眠不休,滴水未进。武当弟子在太和殿外跪了六天六夜,就等他一声令下,追击任独,为大师兄报仇雪恨。然而普祥真人最后只说了一句:
“不必找任独报仇了,让他自生自灭罢。”
当时没有人能理解这句话,此刻众人才明白,普祥真人已从吕剑飞的尸身上悟到血影刀法戾气反噬之理。任独杀吕剑飞出了七十七刀,定已被戾气所伤。至于伤到什么程度,那只有他自己知道。
尉迟昭忍不住道:“合欢教为黑道之首,又与前辈有杀徒之恨,前辈为何助任逍遥练刀?”
普祥真人淡淡道:“万事有黑就有白,有恶才有善。我看了几十年的太极图,如果连阴阳平衡都不懂,真是白活了。如果真有一天没了黑道,白道也就不存在了。”他看了冷无言一眼,又道,“任逍遥本性不坏,早点脱了戾气,加上你这朋友,说不定能有所作为。老一辈那些私怨,我看,不必再提了。”
沈西庭、陆千里听了,齐声道:“前辈胸襟,实令我等钦佩。”
冷无言听得心下一怔,见普祥真人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便即话锋一转,笑道:“前辈大概也不介意,让任兄再多一个朋友罢?”
这个朋友,自然是姜小白。

任逍遥打马狂奔,沉雷似乎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不辨方向,四蹄如飞,一径向山中猛冲。北风凛冽,雪花如刀,不知跑了多远,任逍遥猛一勒缰,从马鞍滚落,仰面躺在雪地上,大口喘气,全身一阵阵抽搐。只觉一股凌厉之气在体内横冲直撞,身体就要爆裂,恨不得在胸口剖一个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