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教与九大派的恩怨,根源在于朝廷要用它的统御之道,规则天下所有人。遵从这个规则的,便是九大派,便是赫赫名门;不遵从这个规则的,便是合欢教,便是叛党逆贼。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直到现在——
“随我去高天原。”
冷无言剑眉一扬,目中光华烨烨,语声忱忱:“我乃大明、大明子民,无论这方水土如何,我都要留下,都愿留下。”
他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但他一直将这个国家的百姓视若他的子民。他有不满,有反抗,但他永远不会抛弃这个国家、抛弃他的子民。
任逍遥重重道:“你会死。”
冷无言大笑:“人生自古谁无死!死的人多了,世界自然会变。”剑锋一探,代遴波喉间已流出血来。代遴波身子不敢动弹分毫,眼珠却已快飞出眶子:“林伯爷!林伯爷救我!”冷无言沉沉道:“林枫,你应是不应?”
林枫看着他,目色惋然,吐气道:“撤兵。”
慕容华予脸色一变:“林枫,圣上严旨,要你我剿灭任逍遥……”
“我是主将,你是副将。”林枫冷冷打断,“圣上若怪罪,我一人承担。莫非慕容大人认为,这些叛党的命,比玉玺更重要?还是你担心无功可立?”
慕容华予没想到林枫这般君子也会咄咄逼人,干咳道:“兹事体大,下官不得不谨慎行事。”他看看冷无言,“冷公子的剑法冠绝当世。此去南京千余里,若走了要犯,拿不到玉玺,又没能剿灭任逍遥一干叛党。这个责任,林伯爷可承担得起?”
林枫语塞。
剑光一振,承影剑已抵在慕容华予心口,而他竟全无反应。冷无言一声哂笑:“你大约有年余不练剑了。”
慕容华予脸色惨白。
他的确有一年多不碰香魂剑,因为官场战场都用不到剑法。但被人一剑逼至死境,即便这个人是冷无言,也委实太失颜面了。
吱呀一声,竹楼门开,盛千帆仗剑而行,直直走到炮口前。“冷公子大可杀了你,再去高天原,他既投案,怎会中途走脱。”盛千帆看着林枫,一字一句地道,“林大哥,我没有反叛之心,也不会逃。我愿意和冷公子一道北上。请你撤兵罢。”
“盛哥哥!”凌雪烟喊道,“你好傻呀!”
盛千帆望着她道:“这也许是最明智的决定。”
林枫将目光定在慕容华予身上:“你还有什么话说?”
慕容华予双眉紧锁,沉思半晌,居然笑了笑:“撤兵可以,不过,盛公子就不必与林伯爷一道走了。”他环顾四下,道,“幽谷清潭劫后余生,盛公子还是留下打理家业罢。”
盛千帆冷笑:“也好。若无人质在手,你岂会甘心。”
心思被人说破,慕容华予却毫不在意,对林枫道:“圣上旨意,八月十五前,剿灭合欢教叛党。既然冷大侠要求圣上赦免,我便与五万将士,在此敬候佳音。若八月十五正午,仍不见恩旨,林伯爷便怪不得下官了。”
林枫瞳孔微缩:“但愿你言而有信。”
慕容华予一笑,扬手道:“撤去火炮。”
撤去火炮,凭谷中的锦衣卫兵力,便再无法困住任逍遥等人。二十门火炮一撤出谷口,冷无言便收起承影剑,抬起双手道:“上枷吧。”

彩霞满天,照着散落山坡的郁金香,灿若披锦。
即使是炮火和死亡,也无法阻止这些可爱的花朵怒放。可惜花圃中的花房,已变作灵堂。
两个人的灵堂,世上最美的灵堂,何婉仙和盛如海的灵堂。
在盛千帆救下幽谷清潭众人、送走任逍遥和冷无言之后,盛如海便停止呼吸,和他深爱的妻子,永远守在了一起。
灵堂里没有白幔,只有无穷无尽的郁金香。数万支霓彩灿烂的娇艳花朵,把盛如海夫妇的尸身盖起来。或许何婉仙早就知道,她种下的每一株花,都会随她和她心爱的夫君下葬罢?
盛千帆一身重孝,往火盆中添着冥纸。火光映着他的脸,花岗岩一样冷漠。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四十上下的老仆:“各户都清点过,受伤的人不少,倒是不太重,仔细休养便好。锦衣卫撤走了,只是还包围着谷口,不许出入。如何报丧,还请少爷拿主意。”
盛千帆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听到“少爷”二字,眼角忽地抽动:“李叔,不要再叫我少爷。”他的声音已完全嘶哑,眼窝也深深凹陷,“我不是盛家的儿子。过了头七,我就走。”
“少爷怎么能走。”老仆落下泪来,“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老爷传给你沉璧剑,传给你盛家剑法,就算亲生骨肉,也不过如此。少年怎么能说自己不是盛家的儿子呢?老爷和夫人听了,可要难受了。”
盛千帆惨惨一笑:“若没有我,幽谷清潭便不会遭祸。”
老仆道:“若没有少爷,今日大家连命也都没了。现在老爷夫人都不在了,少爷若再走了,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家?”盛千帆喃喃道,“我还有家么?”
“自然有。”老仆抹了抹泪,一指门外,“少爷和凌小姐两情相悦,老爷和夫人也喜欢。少爷成了家,盛家便有后了。”
外面不远,凌雪烟正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被炮火犁翻的花圃里,一支一支捡着尚算完好的郁金香。晚霞照着她的白衣,晕出一层瑰丽的光彩,衬着青山幽潭,画出一幅浓浓的秋色。
盛千帆看着凌雪烟的身影,木然道:“李叔,我前途未卜,不能连累她。”
老仆叹道:“少爷,凌小姐没有和林伯爷、还有她姐姐走,反帮着我们忙前忙后,捡了这大半日花,连口水也没喝,少爷还不明白她的心意么?”说着,又朝盛如海和何婉仙的尸身看去,“少爷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像老爷,也像夫人,把什么话都憋在心里,到最后,追悔莫及。”
如果盛如海早早对何婉仙讲明一切,是不是何婉仙就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如果何婉仙早早对盛如海讲明一切,即使被当众拆穿□□,是不是也不至羞愤自尽?

林枫的千余人马离了雁荡山,向北急行,日落时,已到台州府境,宿在括苍山下。此刻万籁已寂,营地里只余闪闪篝火。凌雨然端了羹汤,到林枫帐中去。医官正为林枫换药,见凌雨然来,便知趣地退了出去。林枫披衣而起,道:“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
他们虽定了婚期,到底还未完婚,走动往来,总是有些不方便。
凌雨然坐在榻边,道:“我看看你的伤。”
林枫勉力一笑,脸色却掩不住的苍白:“不过是赶路赶得急了,崩开了线,不打紧。你快些睡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凌雨然抽出帕子,擦去他额头虚汗,道:“你这样赶路,到了南京,身子也垮了。”眼圈一红,落下泪来,“是我伤了你,不亲眼看看,怎能安心。”
林枫忧然道:“慕容华予只肯等到八月十五,如今已是八月初八。就算冷公子求下恩旨,南京到雁荡山还要不少日子。这样赶路,已嫌慢了。”
凌雨然撩开他衣襟,看到他胸口纱布渗着血,心中一疼,道:“是我不好。”
林枫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不怪你。”
“我不是说这个。”凌雨然有些不知所措,“这些年,我们难得见面,有些事情,都变得怪异了。”
林枫一怔,旋即长长叹了口气。
自从青城山一别,林枫每年只在春节前后,到云峰山庄一次。期间宾客应酬,又要顾忌礼数,根本没有机会和凌雨然说几句贴心话。可是这些年来,林枫耳边的闲话却有无数。他为了让自己配得上凌雨然,为了让凌鹤扬满意,为了不让别人说自己是靠女人谋得功名利禄的,他努力做好每一件事。昆仑派的事,黄陵、点易、青牛、云顶四派的事,朝廷上的事,还有武功剑法的习练,耗尽了他全部精力。他已经没有闲暇去了解凌雨然每一份愁绪,每一份喜悦,每一份思念,更遑论分享。
“我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每年看到你,我只觉得陌生。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话,我只有害怕。”凌雨然低垂下头,哽咽道,“我甚至做噩梦,梦到你功成名就,不愿再要我了。”
林枫胸中一热,一把将她抱在怀中,深深道:“胡说什么,我怎会不要你?我这辈子只要你。我拼来这一切,也都只为你。”一顿,又道,“是我该死。我听多了混账话,自己也混账起来。你这一剑刺得好。若我真杀了任逍遥,才是真的对不起你,真的辜负了你。”
凌雨然紧紧贴着他,仰头道:“我是有支绿玉簪,可是任逍遥夺去,丢在长江里了。你会信我吗?”
林枫吻着她眉心,道:“我信。我再不疑心我的娘子了。”
“娘子”二字,直把凌雨然的心融成一股春水。两人情意缱绻,把积年累月没有说的话都说了,只怕天亮得太快。
忽然营中一阵大哗。有兵丁报道:“禀伯爷,有人劫囚。”林凌二人吃了一惊,起身走出帐外,就见一人一马,砍开一条路,往冷无言帐中冲去,居然是唐娴。林枫连忙喝止众人。唐娴却不领情,瞪着他道:“林枫,你若不放了冷大哥,我就和你拼了这条命,再要唐家堡血洗昆仑!”
林枫苦笑着说明原委,最后道:“你若不信,当面问冷兄便是。”
唐娴半信半疑,随他到了囚帐,见冷无言戴着重枷脚锁,心中一痛,冲过去道:“冷大哥!”
冷无言目中一柔,应道:“娴儿。”
唐娴忧道:“冷大哥真要去见皇帝,把玉玺给他吗?”
冷无言点头:“我说过,玉玺是皇室之物,我不过是闲云野鹤。”
唐娴皱眉道:“可是,赶得及吗?”
冷无言不语。
他心中亦有此忧虑。就算昼夜兼程,一来一回,也嫌紧了。何况,想要面见天子,也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可是林枫的伤,委实再也经不起奔波劳顿。
林枫忽然抚着唐娴的马,道:“这是烈焰驹?”
唐娴道:“是。它叫飞雨。”又看了冷无言一眼,“是冷大哥借给我的。”
林枫道:“烈焰驹日行千里,你们骑它走吧。”冷唐二人吃了一惊。林枫只是笑笑:“我的伤的确撑不下去。”
冷无言沉吟道:“你半途放了钦犯,今后在官场如何自处?”
林枫道:“与你要做的事相比,这算什么。”他望着冷无言,正色道,“快意城覆亡的真相,并不只有你明白。我是昆仑掌门,我希望今后,江湖再不要重蹈覆辙。”一顿,扬声道,“来人,给冷大侠除去镣铐。”
凌雨然捧来承影剑,道:“两位保重。”
冷无言心中感佩,抱拳道:“若有后会,后会有期。若无后会,冷某祝贤伉俪百年好合。”
唐娴也道:“举案齐眉。”
当下四人作别。冷唐二人同乘一骑,取道绍兴、杭州、湖州,不过一日半,便至南京。一路上,唐娴将泉州之行细细道来。冷无言才知,唐娴与游子如从秣陵接了南宫烟雨的尸身,便掩迹南行。游子如质弱,加之伤心过度,两人走走停停,月余才到泉州。南宫世家在清源山的老宅已经成了一堆瓦砾,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只有那榕海中的墓园,不为外人所知,得以保全。唐娴和游子如费劲千辛万苦,才把棺木运入,将南宫烟雨下葬。
“盖棺前,她说要唱首歌给表哥听。她一路上唱过许多歌,我便没在意。谁知唱完,她就撞在棺材上了。”唐娴低低道,“我没能救她,想了很久,才敢去游家报丧。好在她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并没怪我。游伯母说,她这女儿,从小就吵着要嫁给表哥。南宫家出了事,她留了一封信,就偷跑去了南京。既然生前不能遂愿,就让他们死后做个伴。所以,我们就把她葬在南宫烟雨身边了。”
冷无言勒住马,望着不远处的城门,轻轻叹了口气。
唐娴心知冷无言和任逍遥的画影图形必定还在,便先去打探消息。不多时回转,喜道:“冷大哥,我们进城去罢,不会有人盘查。”
冷无言奇道:“为何?”
唐娴道:“皇帝今日祭孝陵,全城兵马都调去了紫金山。”
冷无言凝思片刻,哑然笑道:“天意助我。”
唐娴心中一动,变色道:“冷大哥要去孝陵?”
冷无言点头:“这是最快的法子。”
与皇宫相比,闯孝陵的确容易得多。只是——
“原先不是说好,托于大人或我大哥递折子吗?”唐娴急道,“擅闯御前可是死罪。”
冷无言温然道:“永乐朝伊始,我就是死罪。我最不惮的,便是死罪。”说着,伸手抚过唐娴鬓发,“你进城去,找你哥哥罢。”
唐娴跺脚道:“不!我们要在一起。”
冷无言道:“你帮不了我。”
唐娴斩钉截铁地道:“帮不了也要在一起!”她抬起头,直视冷无言双目,仿佛要一路看到他心里去。“我不要冷大哥替我安排、替我考虑。你知不知道,在我心里,和你站在一起,对着这世上的一切,不管是你喜欢的,还是厌恶的,也不管是我喜欢的,还是厌恶的。刀光剑影、小桥流水,我在乎的只是这一切里有没有你。哪怕只是一起经历。我和你、和你一起经历春的花,夏的雨,秋的枫叶,冬的雪,经历每一次寒潮、酷暑、霹雳,每一次雾霭、风雷、暴雨……这才是我想要的。”她望着冷无言,眼中的情意像春风,像细雨,却也像刀剑,像火焰。“我不要冷大哥照顾。我只想要做个和你一样的人,一生一世陪着你。”
冷无言静静听着,淡漠的眼中光影缤纷,仿佛一一闪过她口中的春花、夏雨、秋叶、冬雪,良久才道:“娴儿,你真要如此?”
唐娴想也不想:“对。”
冷无言握住她双手,道:“好。”言毕挽着她,走上一片高地,面向孝陵跪下。唐娴吓了一跳,不由自主也跪下。冷无言叩首念道:“□□圣神文武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神宗孝愍皇帝在上,不孝子孙文奎谨拜。今有唐氏女娴者,慈有智鉴,贞静贤淑,愿以为妻,从此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祈列祖列宗垂怜,佑我夫妻,琴瑟和鸣,了此一生。”说着看了唐娴一眼,接着道,“不孝子孙文奎,再拜。”
唐娴脑中全是空白,忙忙跟着叩头,一颗心砰砰砰几乎跳出腔子。
冷无言从怀中取出一支飞凤衔珠点翠花丝金钗。钗身用纯金花丝团出凤凰展翅,凤口衔着一颗豆大的夜明珠,流光溢彩,凤尾点翠,泛着丝丝明辉,手工精致已极。“这是母后的凤钗。”冷无言叹了口气,“我原想万事皆平,再为你戴上,不想仓促成礼,实是委屈你了。”说着,便将凤钗插在唐娴鬓边。
唐娴偏过头,摸着冰凉的金丝明珠,又将他方才的一字一句在脑中过了几遍,恍如庄周梦蝶,许久才平下心绪,道:“那,我能跟冷大哥去孝陵了?”
冷无言看着她明媚面庞,浅浅道:“你叫我什么?”
唐娴一怔,旋即眼中闪过一缕霞光,眉梢也泛起红晕来,轻轻吐字:“相公。”
冷无言应声“娘子”,挽起她的手,跨上飞雨,直奔紫金山去。
大明□□的孝陵,在紫金山南,玩珠峰下。冷无言虽是闯陵,却不愿失了礼数,更不愿与守陵亲兵动手,是以弃马步行,绕过神道,到了东墙外的树林中。林海森绿,隐隐可见皇陵的红墙琉瓦,内中传来阵阵鼓乐,显是正在举行祭典。墙下刀枪林立,守卫比平日多了十倍不止。冷无言与唐娴潜近,足尖一挑,一块大石呼地飞出,引得守卫纷纷去看,接着深吸一口气,掠上三丈高的红墙。
墙内守卫大惊。冷无言一剑挥出,波的一声,剑气将地面划开一道深沟,土石崩飞。守卫被气浪迫得纷纷后退。冷无言一手执剑,一手挽着唐娴,身若惊鸿,一个起落,便至享殿殿基下。
享殿是孝陵正殿,殿后至阴阳门之间的广场,便是祭祀之地。此刻广场高搭祭台,台下跪满江浙大员。神机营、五军营、旗手卫、锦衣卫分列四周,约略数千之众。见有人闯陵,嗒嗒嗒机簧声不断,无数□□枪铳对准冷唐二人。冷无言手腕一转,承影剑剑不脱鞘,横推而出。剑气纵横,将神机营□□枪铳打落在地。再看时,二人已掠至众大臣之中。大臣惶恐躲避,神机营不敢轻动,锦衣卫高呼“护驾”,五军营呛啷啷拔刀冲来。冷无言一剑扫出,斩断无数钢刀,高声道:“草民冷无言,求见陛下。”
他内力何等深厚,一句话送出,震得山川嗡嗡回响。五军营潮水般涌来,将冷无言、唐娴围得铁桶一般。人影一闪,一员武将掠至阵前,却是唐歌:“冷兄,你做什么!”
唐娴叫声“大哥”,道:“我们要见皇帝,要……”
“胡闹!”唐歌面沉如铅,“这里岂是你们来得!”
唐娴还要再说,冷无言已道:“情势所迫,冷某今日定要向天子陈情。”
唐歌愠道:“你武功再高,也过不去神机营。纵然过去,五军营、旗手卫、锦衣卫拼尽最后一人,也可取你性命!”
冷无言淡淡一笑:“好。”一字未了,人已掠出。
两个人。
唐娴眼前一花,便被推到唐歌身前。冷无言却从她身边滑过,扑入乱军之中。“相公!”唐娴流泪大呼,却被唐歌扣住脉门,“大哥,你放手!我要和相公一起。”
唐歌沉声道:“你称他相公,岂不知他心意?”
唐娴一噎,旋即泣不成声。
她当然明白,冷无言是在保护自己。她更明白,这也许是冷无言最后一次保护自己。
护驾声此起彼伏。旗手卫、锦衣卫纷纷加入战团。无数长刀遮天蔽日,一波波涌来,将冷无言死死困在殿基下。冷无言长剑挥洒,却只以剑身应对,不伤一人。承影剑剑光如泼,耀出千道霞光,把一拨拨兵将打出战团。兵将初时被冷无言武功震慑,此刻见他竟不伤人,再无顾忌。四面八方的护卫轮次冲上,长刀挨连,铁桶一般,锵锵激鸣直将空气点燃。承影剑越挥越急,光华大盛。唐娴远远望着,几近昏阙。
冷无言这样打法,虽可自保,却无法接近皇帝半步。
更要紧的是,他若一直不肯伤人,无异于自杀。
忽听冷无言纵声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唐歌吃了一惊。他虽知冷无言内力登峰造极,却不想如此激斗中,他的气息非但不乱,反而与身法剑意相谐。内息随歌声流转,倒比之前更见从容。
承影铮铮龙吟,冷无言随剑长歌:“一日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歌声抟绕山陵,振振不息。猛然就听一个尖细声音道:“陛下有旨,宣冷无言问话。”
场中登时安静下来,刀尖齐刷刷垂地,重重包围闪开一线。一个戴着三山帽、穿大红蟒纹直身的内侍走近冷无言,道:“请解剑。”
冷无言深深望了唐娴一眼,将承影剑抛到她手中,大步向祭台走去。待他走过,众将立时合拢列队。神机营亦冲上,将众大臣隔绝在外。唐娴望不见祭台,更望不见冷无言身影,再忍不住,抱着承影剑,泪水簌簌落下。
祭台搭在阴阳门前。阴阳门是皇陵分界。此门之前,譬如文武方门、御厨、具服殿、东西配殿及享殿,四时八节,皆有人洒扫供奉。门后则是□□朱元璋魂灵安息之地,任何人不得进入。为免帝灵受扰,祭台四周除去三五内侍,便连护卫也只有二十人。但冷无言看得出,这二十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弱于朱灏逸的贴身侍卫。
然而这些人加在一起,风度气概也及不上祭台中央那人万一。
这人年纪与冷无言仿佛,头戴翼善冠,穿一件赭黄织金盘领窄袖龙袍,用金、玉、琥珀、透犀杂宝革带束腰,英气溢面,睿略含威,正是大明天子、宣德皇帝朱瞻基。
他细细打量着冷无言,赞道:“好功夫,词却差了。”一顿,又沉沉道,“朕非宋祖,你非李煜。”
冷无言也细细打量着他,却不跪拜:“陛下若能杯酒释兵权,草民甘为李煜。”
两人虽是第一次见面,彼此却并无陌生之感。朱瞻基甚至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李煜降宋,尚得封侯,你如何与他相提并论?”一顿,又道,“合欢教那班人的性命,朕并不放在心上。纵然传国玉玺,于朕,亦不过顽石一块。你凭什么与朕谈条件?”
冷无言眉尖一挑。
并不为朱瞻基如此不留情面的话,而是为他竟全然知晓自己的来意。虽然锦衣卫、东厂侦知监察朝臣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冷无言却未想到,朝廷对江湖中事亦了如指掌。
“陛下英明。”冷无言长长吐气,“玉玺不过是死物,人心才是江山根基。陛下设青云会,废勇武堂,草民深为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