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江上!”
任逍遥侧目一望,见上游开来三艘战舰,向唐娆的船包抄过去,不禁心中一沉。
战舰有炮,唐娆的商船却没有。一念及此,任逍遥打了一声唿哨,提缰勒马。沉雷长嘶一声,飞跃丈许,跳出铁链阵。唐门弟子见状冲上,数不清的毒蒺藜、子母钉、穿肠箭、柳叶镖、黄蜂针迎面飞来。唐娆冷笑一声,五指轻拂,袖中立刻腾出一团银色烟云。暗器扑入云团,立刻响起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仿佛雨打芭蕉。烟云散去,所有暗器都落在泥中。
“巫山云雨神针法!”有人惊呼。
唐娆五指再拂,三根穿着紫线的银针飞射而出,仿佛活的一般,射入唐门为首那人衣襟,飞针走线,血丝哗哗渗出。那人痛呼一声,只觉皮肉都和衣服被缝在了一起。唐娆一弹丝线,那人立刻痛不可当,喊道:“四妹!是我!”
竟是唐缎。
唐娆冷冷道:“我知道是三哥。若非如此,你已死了。”五指一松,放开丝线,高声叱道,“谁再出手,我就杀谁!”
八个字说完,沉雷驮着两人,风一般冲出包围圈。英少容、岳之风听了唿哨,也纷纷收拢人手退回。俞傲挽弓搭箭,穿云蓝星箭嗖的射出,一连贯穿二三十人身躯。手下见状纷纷拉弓,一排排箭雨射出,将锦衣卫阻住。
唐娆将任逍遥扶下马,喂给他一粒解毒丹,又一把撕开他外衣,一针针挑着皮肉里的毒砂碎屑,口中道:“唐缎这王八蛋,我早晚要教训他!”
任逍遥沉沉道:“你真要教训他,方才就不该出手。”
方才,唐娆若不出手,出手的便是任逍遥。任逍遥若出手,唐缎绝无活路。
唐娆心思被他道破,低低道:“你不能杀我兄弟。”
任逍遥一笑:“你救了沉雷,我不杀他。”言罢推开她的手,起身道,“别挑了,我死不了。”
唐娆只得收手。她虽然心疼,但也清楚,上百碎屑一时半刻是挑不干净的,当务之急是脱身。
砰砰砰。
战舰开炮,却不是炮击大船,而是炮击江岸!
锦衣卫后撤,炮弹轰隆隆袭来,将湿软的荒滩炸出一个个大坑。往来小船无法靠近。马群受惊,四散奔跑。众人躲无处躲,避无处避,残肢断臂裹着泥水,漫天飞窜。
再强悍的血影卫,在火炮面前都无能为力。
好容易一轮炮止,血影卫折损过半。任逍遥几乎将牙根咬碎。回身见孙浥乔和长江水帮众人还在,登时又气又怒:“你怎么没上船?”
孙浥乔脸上一红,闭口不答。
冷无言替她说了出来:“钟夫人对你不放心。”
任逍遥一怔,旋即明白。孙浥乔知道合欢教救人只是为了还钟良玉一个人情,眼下情势,她若安全了,难保任逍遥不放弃其他人。任逍遥想通此理,只恨不得将她一刀劈成两半。然而扪心自问,若此刻孙浥乔真在船上,自己确有可能下令撤离,一时发不出火。
就听冷无言道:“现在已经无法运人上船,大船要即刻起锚。你我保护余人走陆路。”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那三艘战舰不但可以炮击江岸,还可以炮击大船。它们没有炮击大船只不过是因为任逍遥、冷无言在岸上。
任逍遥看向唐娆。
唐娆立刻道:“我不离开你。”她抓着任逍遥衣襟,眼中亮晶晶一闪,“你的伤口还要清理,唐家的人还不知来了多少……”
任逍遥单指按住她双唇,柔声道:“万一你也有了身孕,可要把我儿子照看好。”
唐娆怔住。
任逍遥口气一凛:“我让你走你便走。”
唐娆一跺脚,指着任逍遥道:“你要不活着来见我,我便要儿子骂你一辈子!”一句说完,身已腾起,借着江中漂浮的小船,掠向大船。
任逍遥又道:“岳之风,沐天峰,你们也走!”岳沐二人一愣。任逍遥狠狠道:“唐娆若有闪失,我要你们脑袋!”
两人眼圈一红,躬身施礼,追着唐娆而去。两人刚走,第二轮便炮击开始了。
冷无言拔剑道:“跟我来!”
他内息深厚,声音传出,仿佛铁流,定住了众人心神。飞雨、沉雷嘶叫着前冲,和锦衣卫搅在一起。战舰怕伤及已方,果然停了炮击。血影卫杀红了眼,江滩上又是一轮腥风血雨。芦苇荡已全被踏平,红泥遍地。许鹏泽、唐缎且战且退,向燕子矶退去。
燕子矶也有一处江防大营,还有数十艘战舰。冷无言熟知南京各处布防,岂能上当。当下喝住任逍遥,道:“再杀下去,我们会被更多人包围。”
任逍遥吼道:“不缠着许鹏泽,你要怎么办?”
冷无言没有办法。
如果这时与锦衣卫分离,江中战舰会立刻开炮。朝廷所用的火炮虽不及花若离改装的佛郎机,射程也有三四里之遥。任逍遥、冷无言、英少容、俞傲,甚至血影卫,都不惧冲杀,长江水帮众人却久困牢狱,气力不济。尤其是还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孙浥乔。
钟灵玉忽道:“任教主。”她一直和王慧儿护持着孙浥乔,一直没有和任何人说一句话。此刻忽然走到任逍遥面前,直直看着他。“我替哥哥谢谢你,替长江水帮死去的兄弟们谢谢你。”说完,忽地目光迷离,喃喃唤着一个人的名字。猛又抬头,反手一刀,割断长发,哧啦一声撕掉囚衣,赤裸上身,转身看着目瞪口呆的帮众,大声道:“长江水帮的人,怎能死在陆上!有种的,跟我去拆船!”不等人应,便拔了根苇杆,含在口中,扑通一声跳入长江,朝战舰泅去。
孙浥乔见状大哭:“妹子!”
众人醒悟过来,也纷纷撕掉囚衣,冲任冷二人一礼,拔了苇杆,跳入长江。
长江水帮的人若想在长江中拆掉一艘船,简直比吃豆子还容易。就算要拆战舰,也一样容易。
只是,回不来而已。
任逍遥心绪纷乱,冷无言沉默无语。
他们原是来救人的,此刻却要别人来救自己。钟灵玉虽然没说什么,但任冷二人都明白她的意思,当下收拢部下,护着孙浥乔等人,沿江向东突去。待许鹏泽反应过来,已和血影卫拉开一段距离。
许鹏泽极目一望,见唐娆的商船已扬帆远去,江中三艘战舰中的一艘已明显歪斜,其余两艘调转船头,围歼钟灵玉等人,不再有半点炮击江岸的意思,心中骂道:“慕容华予这小杂种!”口中高呼:“追钦犯!”
追不得。
观音门方向突然冲来一人一骑,在月下仿佛流动的火焰,哒哒哒的蹄声疾风骤雨一般。后面的江防大营兵马紧追不舍,一面大喊“站住”,一面张弓搭箭。只是前头的红马跑得太快,箭矢还未追上,已然势尽落地。转瞬间红马冲到江边,却是姜小白。就听他大呼一声“妈呀任逍遥冷无言快救小爷”,啪地一催马,冲进锦衣卫阵中。
许鹏泽、唐缎怔住,旋即大呼不妙。
须知此次锦衣卫是秘密行动,没有军旗仪卫,虽着了软甲,但与血影卫拼斗半夜,身上全是血迹污泥,又没了火把,乍一看去,根本分不出敌友。江防大营军中果然大呼“逃犯也在江边”、“抓逃犯”,不由分说便是一阵箭雨。锦衣卫一时懵了,不知该不该出手,两股人马冲撞在一起。有些人纵然大喊,声音却被淹没在刀兵里。许鹏泽叫苦不迭,正要出声分辨,就见姜小白长身一跃,炮弹一般朝自己飞来,嘭的一声,整个人都被他撞飞,直飞了四五丈,才咚的一声掉进江里。许鹏泽只觉全身都被撞散了架,胃里一阵恶心,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开口呼救,登时咕噜噜喝了七八口江水,身子一径下沉。
姜小白站在许鹏泽马上,右手一抖,腕上的雪蚕丝应力奔出,延长数丈,细得几乎看不见,却至柔至韧,嘣嘣嘣弹飞无数箭矢。跟着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快救许大人啊!许鹏泽许大人掉江里去啦!”
这一声喊,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别说锦衣卫,就是江防大营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唐缎急得顾不上姜小白,带人掠向许鹏泽。姜小白手一抖,雪蚕丝倏然飞出,啪啪啪点在唐缎几人后背要穴。几人登时也落进江中。姜小白忍着笑,又扯着嗓子叫道:“快救许大人啊!逃犯要杀许大人啦!”
这下江防大营炸开了锅,两边的兵马一面打,一面呼啦啦全涌进江去。姜小白嘿嘿一笑,几个起落跳出战圈,跃上惊风。一个兵丁模样的人催马近前,却是送云翠翠去大胜关的血影卫。他冲姜小白一挑拇指,赞道:“姜大侠,你这招太厉害了。”
姜小白一圈惊风,道:“赢钱不跑大傻冒。咱去找任逍遥。”当下两人趁着夜色,一溜烟儿地跑了。江边只剩下一个人喊马嘶的烂摊子,直到天明。
破晓时分,风雨如晦。
阴惨惨的江边泥泞不堪。雨水把昨夜的血迹冲淡,好像什么没发生过。倒伏的芦苇荡里只有稀稀疏疏几个人影,冒雨翻捡着什么。唐歌撑着伞,缓缓踱步。雨滴落在伞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雾。他俯下身,从芦苇丛里抽出一把刀,就着雨水冲去污泥,赞道:“好刀。”
这把刀龙骨一体,既无吞口,也无刀镡。刀身狭长下弯,刀尖微微上挑,仿佛美人蹙眉,柔媚妖邪。刀脊装饰鎏金龙纹,刀柄则为云纹,两相互衬,成飞龙破云之势,说不出的刚猛霸气。
影流刀!
唐歌转身,对侍从道:“这样的刀,要一把不落地找出来。”
仆从点头,就听一人道:“唐伯爷不愧出身兵器世家。”却是慕容华予。他捻起影流刀,掂玩片刻,道:“据说血影卫的影流刀,是日本第一刀锻冶藤原村正所作。不知唐大人的技艺,及不及得上他。”
唐歌淡淡道:“慕容大人不愧出身东厂,天下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一顿,又道,“只不过战场上,兵器好坏已无所谓,多情刃也抵挡不住火炮。”
慕容华予干咳一声,笑道:“唐伯爷莫要见怪。我虽然动用了你的战船,可也帮了令弟的忙。”自他被封锦衣卫指挥佥事、南镇抚使,关中军及一应战舰火炮便都由唐歌执掌。慕容华予命战舰出港,的确僭越。是以他一大早便到江边来,和颜悦色地道:“要怪只能怪,北司的人太不把你我放在眼里。”
你我?
唐歌心中冷笑,摆手道:“慕容兄,凭你我交情,你要用兵,我根本不放在心上。但锦衣卫南北两司的争斗,唐某却不感兴趣。”
慕容华予见他把话说破,便正色道:“唐兄,我知道你一心要为唐家谋一个千秋荣耀,只是官场上的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进了这个圈子,想躲也躲不开。唐兄的神机营,林枫的五军营,都免不了泡在染缸里。云峰山庄如何?剑神凌鹤扬又如何?还是免不了交游。天下没有大过皇权的东西。”说着挨近一步,低低道,“你隐瞒南宫夫人的事,若是给那些御史们知道,会怎么样?”
唐歌眉心一皱,屏退左右,道:“愿听慕容兄赐教。”
慕容华予微微一笑,道:“永乐十八年,成祖皇帝设东缉事厂,厂督大人派了一批密探潜入江湖各派,我就是其中之一。此次起复任用,按我们这一行的惯例,如不赐死,便该赏一笔银子,放归山林。可圣上却封我为锦衣卫指挥佥事,领南镇抚使职,可知宋犀的案子,已叫圣上不那么信任锦衣卫了。再加上你、我、林枫的交情,赛哈智和许鹏泽怎么坐得住?”
赛哈智便是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原有正三品指挥使一人,从三品同知二人,四品佥事二人,五品镇抚使二人。宋犀伏法,按理,这空缺该从锦衣卫南司的人中递补。可宣德皇帝却把东厂密探出身的慕容华予命为南镇抚使,还破格给了他指挥佥事的高位,个中深意,不言自明。是以许鹏泽得了追查玉玺下落的差事,最最提防的,反而是慕容华予。
“许鹏泽以为任逍遥最有可能为南宫烟雨收尸,次有可能搭救泉南王府的花若离,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劫狱。所以他将重兵都放在了南城。谁料只等来一个姜小白,泉南王府更是毫无异样。等他发现刑部大牢被劫,匆匆赶到燕子矶,正是曼苏拉大闹江防大营的时候。他隔岸观火,以逸待劳,想将任逍遥和冷无言一网打尽。好在,他没有狂妄到想凭一己之力擒住这两个人,而是早早找了令弟暗中策应。”
慕容华予平平道来,背书一样。唐歌却听得脊背发凉。东厂密探的确有些本事,天下似乎没有什么事瞒得过他们。
“和谢鹰白、代遴波相比,令弟的封赏确实低了。但那是因为唐兄你的封赏太高了。”慕容华予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争强好胜是好事,但唐兄应该点拨令弟,不要跟错了人,站错了队,走错了路。”
唐歌望着江面,心底也和这雾霾缠绕的天地一般。“多谢慕容兄提点。今后,我会要他少与许鹏泽来往。”
慕容华予一笑:“这倒不必。”
“哦?”
“许鹏泽已下狱问罪了。”慕容华予淡淡道,“圣驾还在南京,宁海余党就盗走叛贼尸首,劫走钦犯,还杀死这么多人,若无人出来堵住悠悠众口,朝廷脸面何在?圣上天威何在?”
唐歌皱眉。
他忽然觉得,所谓黑道,所谓江湖,与朝野争斗相比,实在什么都算不上。今后,自己还不知要面对多少暗流,耗费多少精神,才能既保得住权位,又保得住良心。他已开始羡慕李明远,可怜起自己和林枫来。
一个人想要踏踏实实地做些事业,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代价这么大?
任逍遥、冷无言付出的代价也很大。
他们甩开锦衣卫,绕过姚坊门、仙鹤门、麒麟门、仓波门,冲过无数拦截,向东南狂奔。待到了句容,已只剩下三十血影卫,和二十囚犯。冷无言带众人避开官道,直入瓦屋山。此山与蜀中瓦屋同名,却是一派江南风貌。山间云雾飘渺,花叶烂漫,泉水潺潺,美不胜收。可惜众人无心赏看,默默跟着冷无言穿山而过。山脚下是一片竹海,清风袭来,竹枝厮磨,飒飒如涛。竹海外接着一泓碧湖,青山翠竹倒映其中,烟波浩渺,恍如仙境。众人又累又渴,都到湖滨饮马歇脚。任逍遥想到已赶了二百里路,便未说什么。
实际上,他更需要好好歇一歇,好好查一查毒砂伤势。唐娆虽然给他喂了解毒丹药,但残留在皮肉里的毒砂碎屑,却仍能蚕食他的肌体。
唐家堡之所以屹立江湖百年,就在于他们能将每一种简单的东西做到极致。通常来说,毒砂就是淬过毒的铁屑,但唐门毒砂却是用□□炒过的三尖铁片,打中人身,机簧弹开,伤口便会被撑起来,毒砂内的□□顺势灌入,一丝一毫也不会浪费。即使有解药,若不及时清理伤口,皮肉也会至少溃烂三个月。所以唐门毒砂的卖价远高五瓣梅,基本只供自家弟子使用。唐娆深知这一点,才万般不放心任逍遥的伤。
现在任逍遥的确如她所料,只要动弹,哪怕仅仅是呼吸,刺痛便直达四肢百骸。但他没有显露半分,只避开众人,踱到湖边,见胸前伤口已开始化脓,正要掬些水冲洗,却看到冷无言的倒影。
“你的伤口要尽快处置。”
任逍遥拉上衣襟,坐在湖边一块大青石上,拔了根草棍咬在嘴里:“一点皮肉伤,不算什么。”
“沉雷也被毒砂伤了,我看它伤口溃烂,便知你的情况一定更严重。”冷无言也在青石上坐下,用湖水洗着承影剑上的血污。“你的伤在胸口,若溃烂太深,伤及经脉怎么办?”
任逍遥道:“那就让它伤罢。我只想赶快送孙浥乔出海。”说完停了停,似有些不情愿地道,“我担心唐娆。”
冷无言抬头一笑:“唐姑娘若听见你这句话,定然十分开心。”
任逍遥下颌微扬,似是不愿谈这个问题,道:“接下来怎么走?”
为了唐娆,任逍遥没有沿长江赶往沿海,而是在冷无言提议下,一路向南。朱瞻基志在玉玺,不会把百十个死囚放在心上,唐娆那一路可以说是安全的。但任冷二人无论走哪一条路,最后都必须赶赴沿海。
承影剑水珠拭尽,剑身立刻映出一派明灭光华。
冷无言沉吟道:“出了这片竹海,是溧阳县境,县城南边山中,有条古道,可到天目山。向东越过天目山,便是浙江湖州府。湖州府东南,便是嘉兴、杭州,钱塘江入海口已是近在咫尺。若要出海,须小心北岸金山卫、海宁卫,南岸临山卫、观涛卫的巡查。好在大战之后,日常巡检必定惫懒。杭嘉湖一带人烟稠密,就算朝廷搜查,也容易蒙混过去。”
任逍遥将他的话记在心里,又问:“这一路有多远?”
“四五百里。”
“你对这条路很熟悉?”
冷无言目光一跳,淡淡道:“这条路,我至少走过二十遍。”他看着任逍遥,突然笑了笑,“你没有听说过么?当年南京城破,建文皇帝由秘道出城,就是走了这条路,从杭州湾出海。”他虽然笑着,眼中却是说不尽的萧索,写不出的悲凉。“每一条路,我都走过许多遍了。”
任逍遥愣住。
关于建文皇帝的传说,他听过很多。除了出海说,还有南下福建说、西进蜀川说、西下云贵说,每一条都是活灵活现。甚至有人说,永乐朝三宝太监洋洋赫赫六下西洋的万人舰队,都是为了追寻建文皇帝的下落,只是终无所获。从前,任逍遥只当这些都是消遣,但当冷无言,这个自己平生最敬重的朋友亲口说出,每一条路,他都走过许多遍的时候,他忽然发觉,冷无言竟是如此孤独!
他不愿让人了解,也不屑让人了解,只不过因为他知道,那根本不是无人了解的孤独,而是了解之后也无能为力的孤独。
两人沉默相对,谁也不知该说什么。恰在这时,英少容走来道:“教主,前面有几个村子,属下瞭望过,没有追兵,是不是……”他原想说“是不是去弄些吃用之物”,但看了冷无言一眼,便闭上了嘴。
任逍遥挑衅似的看着冷无言:“冷大侠是不是宁可打些山鸡野兔,也不吃我们弄来的东西?”
冷无言面色清寒,道:“论治则曰立志,论事则曰从权。”
任逍遥忍不住大笑:“我最讨厌正人君子,但凭这句,我不讨厌你。”笑完,便带了英少容和五个血影卫,沿湖岸往村庄里去。
村庄依山傍水,此刻天晚,正是起炊的时候。村中一缕孤烟,袅袅飘动。夕阳如诗,黄昏如画,勾得冷无言出神。看了半晌,低低轻吟:“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心中想的,却是唐娴。但望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能给她这般诗情画意的日子。
忽然,冷无言觉得有些不对劲。
是那句诗吗?
那是唐人王维写辋川闲居的句子,并无什么不妥。
可是,还是不对。
孤烟?
是了,就是孤烟不对!这个时候应该家家烧饭,怎么可能会是孤烟!
冷无言的心猛然一沉,喝道:“俞傲!”
俞傲应声道:“冷大侠何事?”
冷无言稳一稳心神,道:“留十个人,带大家往南去,一点痕迹也不要留下。剩下的带上全部兵器跟我走!”
俞傲心中糊涂,却不多问,当即点了人,随冷无言向村子潜行。
村中静极,不见人影,不闻鸡犬。只有那道孤零零的炊烟袅袅飘着,像一条迎客的幌子。冷无言脸色沉凝,道:“你守在这里,随时策应。”不等俞傲答话,已一步跨了出去。待他穿过水田,走进村口,便看到了谢鹰白。
脱去官服,谢鹰白依旧目光炯炯,笑意可亲,仿佛右手握的不是一把剔骨尖刀,左手抱的,也不是一个熟睡的婴儿。
“冷公子别来无恙。”谢鹰白站在十步之外,微微笑道,“冷公子武功盖世,小可惶恐得很,所以请公子万勿轻举妄动,免得小可手下不稳,伤了无辜婴孩。”
十步距离,天下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下那婴儿。
“还有,请冷公子把承影剑交出,戴上枷具。”
脚步声响,冷无言身后已多了两个人,手中拿着铁枷板、铁锁链。
谢鹰白的确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知道哪种法子对付冷无言这种人最有效。
四指厚的重铁枷,加宽指锁、手锁、脚锁,足有百十斤沉重。直到确信这些东西全部牢牢戴在冷无言身上,谢鹰白才长出一口气,道:“冷公子,你可知我方才出了一身冷汗?”
冷无言淡淡道:“我只想知道,你如何制住任逍遥。”
谢鹰白眼中一亮:“便是你不问,我也要说。这实在是个精彩绝伦的法子。”
“要到海边去,溧阳是必经之路。我走官道,到溧阳县城只需半日。据我查探,县城里所有的客栈、马场、药材行都没有见过生人。我便知道,你们还在山里。这个村子,是出山的第一站。血影卫一定会来抢劫。我虽不知任逍遥会不会来,但以冷公子的身份教养,是决计不会来的。所以这个院子里的埋伏,全是为任逍遥设计的。”
“我在院子里挖了六七个坑,埋伏了杀手。坑上铺了草席,晒着半干的药材。你们很多人受了伤,血影卫一定会去收药。他们绝对不会想到,药材下是淬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