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不敢说话。花若离却道:“他不会受降。”她望着唐歌,平平伸出双手,“唐大人,不必为难,我和你去。”此言一出,书斋内外的侍女立时跪倒一片,唤道:“小姐!”花若离充耳不闻,只看着唐歌:“只要唐大人把我们夫妻葬在一处,便不枉今日相识。”
唐歌无奈一甩手,重重叹道:“锁上她!”
左右取了锁链,将花若离双手锁住。但见她如此秀丽弱质,又是残疾,实也不忍拉她起来,索性抬着轮椅,跟上唐歌,往聚宝门去。一路上只听喊杀震天,聚宝门瓮城城门被大炮轰开一个口子,尸横遍地。碧莹莹的秦淮河里掺了血,给午后的阳光一照,显出一股妖异慑人的光色。慕容华予单骑迎出,下马道:“唐将军,好戏就等你了。”
唐歌看着缺了口的城门,道:“这是慕容将军的杰作?慕容将军莫非不知,圣上为太子时,受先皇之命经略南京,聚宝门是他亲自主持修葺,你竟打坏了它,不知将军要怎么下台。”
慕容华予笑了笑:“不能按时攻破这道门,策应大军入城,我才真是下不了台。”目光一跳,落在花若离身上,细细端详,道,“果然是美人里的美人,无怪唐将军直奔泉南王府。”
花若离见他身上斑斑点点全是血迹,心中嫌恶,听了这话,冷冷哼了一声。
慕容华予也不恼,在前带路。聚宝门三道瓮城相连,如今南北两道瓮城都被攻破,南宫烟雨的人马被围在中城。花若离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一颗心怦怦狂跳。待到近前,只见满地青砖都被血染红,城中堆起三四座尸山,混着硫磺硝石的气味,散出一股战场独有的味道。花若离胃中猛地收缩,干呕不止。
然而无人注意到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城中央的南宫烟雨身上。
他发髻披散,银甲上鲜血淋漓。
他最心爱的乌云踏雪卧在他脚下,一声不出。
他最珍视的猎甲精骑仅存四十余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僵硬得没了任何表情,只有手中的刀,嗒嗒淌血,困兽一般。
他的对面,谢鹰白、代遴波、唐缎带甲将兵,一字排开,刀剑前指,寒光耀目。
空气中充满了一触即发的嗜血兽性。再有一次冲锋,南宫世家的猎甲精骑就会永远成为历史。但是现在,却有一个四十上下的将官,身着软甲,手无寸铁,站在两军之间。
李明远!
宁海水师唯一活下来、也是唯一投降的将军李明远!
“南宫老弟,你一定要把自家兄弟的性命统统葬送吗?”李明远语声沉重,“宁海王府中,除了表少爷,我第一个佩服你。我深知,你想要的是做一番事业,并非为了荣华富贵。我与于大人商议,请他引圣上暂往雨花台品茶。我只有这一盏茶的工夫。南宫老弟,你莫要辜负愚兄和于大人的苦心。”
南宫烟雨双剑一摆,冷然道:“叛徒不配与我称兄道弟!”
李明远并不反驳:“不错,我是背叛了王爷。那是因为,他并非明君。从他派人暗算姜小白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不是。你与他相交多年,该比我更清楚。”
南宫烟雨瞳光一闪,沉默不语。
李明远道:“如今明君圣主就在城外,南宫老弟,请你当机立断,弃暗投明吧。”
南宫烟雨扬眉长笑:“弃暗投明?”他扫视四周,缓缓道,“我的自家兄弟,前一刻为我而死,后一刻,我却弃他们而去。李明远,你不觉得,这太荒唐吗?”他盯住李明远,双目泛出一道清凛光彩,棱角分明的唇边透着一股骇人的威严,“你以为我需要明君圣主?你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为圣上尽忠!”他若有所思,鬓发飞扬,“因为我失去的尊严太多!在你们那个世界,人的尊严是靠权势取得的。但承遵朝不是。圣上待我如友,你的那位明君圣主,可做得到?”
李明远无言以对。
南宫烟雨朗然一笑:“南宫烟雨为知己而死,死而无憾。”
李明远迟疑片刻,终于深吸一口气,道:“你且回头看看。”
南宫烟雨早知身后是慕容华予的人,但听李明远如此说,仍是忍不住回头。一望之下,见那淡粉人儿双手被缚,直直看着自己,脑中登时一震,胸口仿佛卷过一浪浪泥沙,淤塞得透不过气来。
若离!若离!
四目相对,花若离全身既像受了灼烫,又像遭了冷激,不能抑制地簌簌颤抖,心中嘶喊他的名字,嘴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南宫烟雨拼尽全力收回目光,狠狠转过身来,瞪着李明远:“这就是李大人的手段?”铮地一声,双剑交叠,“你若不走,莫怪我剑下无情!”
李明远还待再说,就听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自南瓮城传来。一队头扎万字巾,身穿长罩甲,腰悬铜字牌的锦衣卫纵马而来。为首之人头戴红缨凤翅金盔,配长身银甲战裙,提着一柄丈许长的屈刀,正是锦衣卫北镇抚使许鹏泽。就听他大声道:“圣上口谕,即刻攻城,阻天威者,格杀勿论。逆贼南宫烟雨,万箭穿心,悬尸示众,以惩其罪。”
话音刚落,慕容华予拔剑道:“杀!”
南宫烟雨是朱灏逸座下第一重臣,他绝不让这个功劳落到别人手中。
“相公!”花若离大呼,却被唐歌按住。南北两侧的兵士潮水一般冲进中城,仿佛两股巨浪,轰然激出一捧冲天飞花。
血花!
猎甲精骑虽然骁勇,毕竟捱过太多轮冲锋,体力早已透支。刀兵一交,便被冲击分割开来,像燃着的纸片般,一个个消失在刀锋下。南宫烟雨被慕容华予、谢鹰白、代遴波、唐缎围住,一个照面,双剑便被香魂剑斩断,身上不知受了几处伤。鲜血将战甲染得猩红,南宫烟雨踉跄后退,见身边已没有一个活人,只有森寒的刀枪,狂声道:“谁来取我人头!”
花若离五内俱焚,放声大哭,怎奈双手被缚,又被唐歌按住,半点动弹不得。
哗啦啦铁链声响,锦衣卫冲上。八条锁链风车般盘绕,将南宫烟雨死死锁住。链上带着尖刺,南宫烟雨受痛,眼前一花,许鹏泽双掌已落下。喀嚓一声,肩骨俱碎。他闷哼一声,倒退三步,忽然身上一紧,锁链哗啦啦滑动,将他吊上旗杆顶。
许鹏泽断喝道:“放箭!”
锦衣卫三十人一组,张弓搭箭。嘣嘣嘣弓弦声响,三十支箭如流星逆飞,直直射向南宫烟雨。南宫烟雨口鼻喷血,脑中一片空白,眼前忽明忽暗,只觉天地都已倒悬,身体轻如飞絮,精魂也飘飘袅袅,行将破灭。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拉回。
“相公!”花若离用尽全身力气,甩脱唐歌,扑倒在地,只用手肘艰难爬行。
南宫烟雨勉强睁开双眼,看她在上万人的目光下,狼狈孤单地爬过漫血的青砖,那种直达心底的痛楚,几乎将他灵魂击溃。
若离,若离!
一念未绝,弓弦再响。
“相公!”
花若离爬到旗杆下,手肘已被磨破,衣襟上沾满鲜血。她一把抱住旗杆,抬头看去,却被半空滴落的血砸得眼前一片殷红。“不要,你们不要……我要相公,我要……”她的嗓子完全嘶哑,双手死死抓住旗杆,抓得指甲崩裂,却无法接近心中那人半步。只有血,滚烫的血,南宫烟雨的血,随着刺耳的弓弦声,不停不停不停地落下。她的头上、脸上、身上血迹斑斑,将双手伸向半空,想要捂住他的伤口,却只抓住一片虚空。
“放箭!”
嘣嘣嘣,弓弦不断,将花若离的哭喊完全淹没。
城门大开,一阵海阔扬波般的轰鸣声传来。军旗飞扬,挑着一个大大的“于”字。其后是列装整齐、肃穆森严的神机营、三千营、五军营。接着是戎装金鼓,高挑红、皁、蓝、黄四色纛的旗手卫。最后是红缨金甲、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大汉将军,高擎金钺,围护着銮驾,缓缓行来。城中将士齐齐跪地,山呼万岁。巨大轰鸣迫得四周城墙嗡嗡回响,又似哀哀的低鸣。
天威煌赫的朝廷大军,伴着如血的残阳,伴着飒飒的弓弦声,光复南京。
第115章 卷五千秋碎 江海去
十七江海去
花若离用手肘撑着全身,一点一点挪动身子。每挪一步,小臂就痛得像要粉碎。
于事无补,她不停;那么多人看着,她也不停。她只想要和南宫烟雨死在一起,只想要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瞬,与最爱的人在一起。
可是,无论她如何呼喊,南宫烟雨都没有回应。周围的人群也没有回应。她就像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纵然磨烂了手肘,哭哑了嗓子,抓碎了指甲,也改变不了一丝一毫局面。
天空下起了血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她的发丝。
“相公!”
花若离一下子坐起来。
原来是个梦。
接着她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又大又舒适的床上,身上盖着淡粉色的鸳鸯锦被,屋里点着熟悉的栀子百合香。
这是泉南王府?自己与相公的卧房?这是梦吗?她简直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南宫夫人。”
一个声音引她转过头来。一个穿青灰长衫的男子坐在床边,眼中七分关切,三分歉疚。
唐歌?
花若离看看窗外。窗外是一片绝望的黑。她忽然记起来,铁链,弓弦,血雨,旗杆,都是真的。一点怒意猛地自心底翻卷到舌根,直直冲出口去:“你不要妄想什么火器了,我绝不会原谅你们任何人,永远不会!”一句说完,反手一掌,拍向自己天灵盖。
唐歌扣住她双腕,道:“你不能死。”
花若离挣了又挣,突然脸色狰狞,声音几近崩溃:“你这恶贼!我要和相公团聚!我不要他一个人走黄泉路!你放开我!”
她的腿若能发力,一定已将唐歌踢死千百遍,可惜她不能。
唐歌脸色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我愿意让你们夫妻团聚,但南宫烟雨一定不愿意一家三口共赴黄泉。”
这句话就像黄钟大吕,轰然敲在花若离心头。
“什么?”她怔怔看着唐歌。
唐歌慢慢松开手,道:“你竟不知,自己已有两月身孕了么?”
花若离身子一软,全靠双手撑着床铺,才未瘫倒。她半信半疑地看着唐歌:“身孕?我?”
唐歌点头:“你在聚宝门哭昏了,我将你送回王府,悄悄请了大夫来看,才知你有了两月身孕。大夫说,你的体质不同常人,根本不适合生养,又受了极大的刺激,能保住这个孩子,是祖宗庇佑。”
花若离静静听着,泪已汹涌。
无怪这些日子以来,她精神不振,胃口全无,竟是有了身孕之故。
她从小体弱,几次从鬼门关回来,月信也是时有时无。成婚以来,她没有一次主动要求南宫烟雨同房,因为她清楚,自己的身体并不能给男人带来快乐。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也会做母亲。这本是天大的喜事。可她一想到,这个孩子还未出世,就没有了父亲,甚至父亲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心中便说不出的苦闷压抑。
更可怕的是——
“泉州南宫世家已经被抄,”唐歌有些犹豫,似是不知该不该告诉她,“若有人知道,南宫烟雨还有子嗣,恐怕……”
花若离忽然道:“我是泉南王妃,朱瞻基怎么没抓我去砍头?”
唐歌听她直呼“朱瞻基”三字,脸色一紧,良久,才吐气道:“我为你求了情,说你愿为朝廷改良火器,以赎前罪。圣上宽仁,免了你的死罪。”
花若离毫无感激之意:“宽仁?是唐大人你太精明罢?”她语声冷硬,头脑冷静,“你隐瞒我有身孕之事,就是要用我孩子的性命,逼我帮你改良火器,成全你们唐家的荣华富贵,对不对?”不知为何,她突然什么都不怕了。好像溃散的魂灵,重新融合在一起,生出一个比从前更坚强的自己。她看着唐歌,满眼都是轻蔑:“不愧是唐家堡的大公子,不愧是唐娆的亲哥哥。”
唐歌居然笑了:“我的确不是什么英雄侠士,自然不会冒险救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你若与我合作,我会尽全力保护你和你的孩子。”忽地面色一冷,接着道,“你若不肯与我合作,那也无妨。唐娆手中有你亲手画的图纸,大不了,我花上一百万银子买回来。至于你,把胎儿堕下,我便放你走。”
“你……”花若离想要握拳,崩坏的指甲却传来一阵剧痛,痛得她闷哼起来。
唐歌视若无睹,连击三掌。卧房外立刻走进一个小厮,将两碗汤药放在花若离面前。汤药都是一样的浓黑汁水,只是一个用青瓷碗,一个用白瓷碗。唐歌脸色冷然:“青瓷碗是保胎药,白瓷碗是堕胎药,请自便。”
花若离愣住。
此情此境,她有什么资格和唐歌谈条件?客观地说,她该感激唐歌,冒着欺君大罪,为南宫家保住了最后一点血脉。她心中清楚,与唐歌合作是最好的选择。她不愿答应,只是因为恨,恨那个下令将南宫烟雨“万箭穿心”的人,便连他的臣子,也一概憎恶起来。
可是,爱,对南宫烟雨的爱,对腹中这个可怜孩子的爱,让她不得不伸出手,颤巍巍捧起了青瓷碗,含泪喝下。
唐歌面色一松,拿起白瓷碗,道:“把这碗也喝了吧。”
花若离又愣住。
“两碗都是保胎药。”唐歌淡淡地道,“我虽不是什么英雄侠士,却也不是卑鄙小人。你是任逍遥的妹子,若真害了你,唐娆不但不会卖图纸给我,说不定血影卫还要取我首级。”忽又自嘲一笑,“我这辈子,怕是被你害了。”说着起身,对花若离深深一揖,正色道,“唐家堡唐歌,恭请天下第一兵器师、白鹭仙子花若离,共研火器改造。”
花若离凝思良久,长叹道:“唐大人,该我谢你才对。”
“不必。”唐歌直身道,“我的确出于私心,用了些手段。你就当我们是生意伙伴罢。”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把墨玉梳子,递到花若离手边,“这是你的,完璧归赵。”
花若离一把将梳子捧在怀里,神色悲戚,却已没有眼泪。
“相公他、他的尸身……”
唐歌歉然道:“圣上要悬尸示众,我也无能为力。”
花若离早料到如此,黯然低头。
唐歌又道:“你是有身孕的人,不要太伤神了。圣上已将泉南王府交我看管,府中都是我的亲信,你可以随意走动,不可以出门。三个月后,我要交第一批火器给圣上过目,你知道该怎么做,不要坏了我的事。”
话虽冷酷,语声却是温柔的。说完,唐歌便起身离开。花若离喝了药,握着墨玉梳子躺下,只觉昨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暮雪千山。
“花若离啊花若离,你不是一无所有,你不是了无牵挂,无论多苦、多难,你都得活下去。相公,他在天上看着你呢。”
翌日,宫内传出消息,朱灏逸与内侍自尽奉天殿,宣德皇帝朱瞻基礼葬之。七日后,朝廷大军肃清宁国、广德、镇江、常州、扬州、苏州、松江七府叛军残余,这场波及大明半壁江山的叛乱,终告完结。
宣德皇帝于南京皇宫升朝,第一道圣旨,宁海宗室,承遵伪朝封官者夷三族,附逆者流放西疆;
第二道圣旨,南直隶、浙江苦宁海兵祸久矣,免除一年赋税徭役。
第三道圣旨,裁撤勇武堂,夺九大派及武林城封号,武人晋封,不再看门派举荐,只论军功。
第四道圣旨,升江西巡按于谦为兵部右侍郎;特封林枫世袭诚毅伯、领右军都督府、特进荣禄大夫、总领五军营,授丹书铁券;特封唐歌世袭建威伯、领前军都督府、特进荣禄大夫、总领神机营,授丹书铁券;封慕容华予昭勇将军,特旨恩赐上轻车都尉勋,领锦衣卫指挥佥事、南镇抚司,赐斗牛服。谢鹰白、代遴波、唐缎和其他将领亦各有封赏。便连丐帮,也得了一块“忠义救民”的金牌,在江湖中大大风光了一回。
此皆不提,只说李明远。自他投诚,便因出身和经历饱受指摘,好在英国公用人不疑。武昌会师后,李明远与于谦结识。两人虽身份悬殊,却一见如故。南京光复,于谦力荐其入朝为官,宣德皇帝念其祖上功绩,亦有意重用。但李明远坚辞不授,情愿为一庶民,寄情山水。这一日正午,两乘小轿停在镇淮桥酒楼前。于谦、李明远轻装简从,相携下轿。门口迎出来一个青灰长衫的男子,却是唐歌:“于大人,李大人。”
李明远摆手道:“唐大人,李某如今是闲人一个,不敢称大人。”
于谦笑道:“今日我们都不是大人,只是朋友践行。”一顿,念道,“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众人听了,一时放轻心怀,进了临窗雅间。待酒菜摆上,李明远举杯道:“太白诗中,金陵子弟相送诗仙。今日此境,却是两位英才相送金陵子弟。”他看看于谦,又看看唐歌,“廷益兄,唐公子,两位年轻有为,将来必能做出一番事业,在下真真羡慕。”
于谦饮了酒,哈哈笑道:“若说年轻有为,谁敢比当今圣上?”他虽居高位,却不过三十岁年纪,比李明远、唐歌还小了几岁,脱掉官服,倒比谁都要随和开朗。
李明远道:“不错。圣上二十五继帝位,平汉抚赵,任用贤臣,亲征南京,革除勇武堂弊制。有君如此,臣复何求?”
于谦道:“说起来,圣上自登帝位,便有意改革军制,但这些年只是动了班军轮训、军械装配之类。譬如,”他握着酒杯,笑着看了看唐歌,“请唐大公子上京,主持京营三大营装配改造,真真先见之明。这次进兵南直隶,据我所知,唐公子的部下是伤亡最少的,可不全赖火器之厉。”
唐歌道:“可惜,终究不敌敌军的鸟铳和佛郎机。”
于谦点点头,道:“所以圣上允准你继续改良火器。”一顿,又叹道,“这次能拿勇武堂开刀,也算是宁海兵祸的一点好处。”
唐歌哼道:“勇武堂贪腐无能,积怨江湖,早该废掉。何况这一次,崆峒、华山、点苍三派附逆,勇武堂竟一点警觉都没有,还将杜伯恒、云鸿笑、郁夏荐至青云会,让朝廷大失颜面。就算没有改革军制之事,也该重重惩处。”
于谦抚掌道:“你看你看,说到勇武堂,他就来了精神。”
李明远笑而不语。
唐歌直抒胸臆:“我不是九大派弟子,自然看勇武堂不顺眼。”停了停,对于谦道,“林枫今日陪圣上骑射,不能前来,嘱我代为陈情。他日我二人入京为官,还望于兄多多照应。”
于谦摇头道:“唐公子说哪里话。你与林枫主持京营大事,今后军务革新,还要仰仗二位厉行推进。”说着转头,望着镇淮桥南的聚宝门,叹道,“可惜那南宫烟雨,若肯归降,正是可用之才。”
一句话说得三人都沉默下来。
李明远重重叹了口气:“南宫夫人现下如何。我没能救得了南宫老弟,实是有愧。”
唐歌道:“李兄不必自责。南宫夫人一切安好。待她精神平复,我会告诉她,是于兄、李兄与我联名上保,才救得她性命。”
李明远连连摇头:“不必了,不必了。”
于谦也道:“是。我与李兄累她亲眼目睹夫君被杀,这辈子,就让她恨罢。”一顿,又道,“话说回来,不独南宫烟雨,便是杜伯恒、杜叔恒、云鸿笑、韩良平、钟良玉、郁夏、孟箫,也都是栋梁之才。就连那余传辛,亦是个奇人。”
李唐二人听得一惊。李明远道:“于兄在朝为官,这等话,还是少说。”
于谦斟了杯酒,道:“不妨事。圣上虽将余传辛开棺鞭尸,但对他的才学,也是佩服的。说句大不敬的话,”他晃着酒杯,沉吟道,“开科青云会,裁撤勇武堂,整饬军务,重用你们这班年轻人,凡此种种,与朱灏逸的为政之要,并无什么区别。否则,圣上怎会允许你我阵前招安?”
李唐二人都不说话。
若朱灏逸没有野心,忠心为国,大略也是一代贤王。只是这话,永不能宣之于口了。
“还有一人。”于谦端着酒杯,喟然道,“我在南昌时,蒙他相救,秉烛夜谈,真是相见恨晚。此人虽处江湖之远,却深谙朝廷政事,诸多言论,无不切中时弊,令人心折。我恨不能立时将此人荐入朝中。可惜,可惜……”
李唐二人仍不开口。
他们明白于谦所指何人,更明白他“可惜”的是什么。
于谦放下酒杯,眉目一松:“好在此人给我推荐了李兄。武昌一会,果然有大韬略。”他望着李明远,恳切地道,“你虽去意已决,我却还想为大明,为圣上,再留你一次。”
唐歌听了,拱手道:“唐某也想再留李兄一次。”
李明远一时默然,良久才道:“两位的深情厚谊,李某愧领。只是,”他叹息着起身,临窗而立,缓缓道,“家祖李公文忠,深受□□恩泽。他的后人,却在靖难之役做了贰臣,既为成祖所用,亦为成祖所弃。如今我又做了贰臣。纵然我心底磊落,终究人言可畏,祸福难料。此其一。两代宁海王,于我有再生再造之恩。宁海一脉不存,我却在宣德朝为官,实难自处。此其二。”他将手重重顿在窗棂,道,“其三,李某曾经的朋友,都已战死。他们的妻子儿女、兄弟姐妹,明日就要开刀问斩。我心如焚,却不能救,只有离开,才能稍做宽解。”他缓缓抬头,望向天际,“我已过不惑之年,什么雄心壮志也消磨了。正可谓,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