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算帮与丐帮都做消息行当,无论见过没见过的,都有点头之谊。问过礼,余南通依例道:“王帮主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王慧儿环顾四下,郎声道:“神算帮受江南朋友委托,特请姜帮主亲赴南京,再办中华武会。”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王慧儿身边那大汉接着道:“长江水帮,五灵山庄,江山风雨楼,东海碣鱼岛。”话里话外全是掩不住的得色。
听了这几个名字,人群已忍不住欢呼。
姜小白的心却沉了下去:“他奶奶的,冷无言的话果然没错,中华武会就是个连环计。”
南京舵主全承明冷冷道:“江南的朋友真是见外了。这么大的事,我竟半点不知道。”
王慧儿笑道:“姜帮主办中华武会,这消息也是才传到江南。还望全舵主海涵,帮小妹劝一劝姜帮主,这便动身罢。”
不等全承明答话,要姜小白去南京的喊声已一浪高过一浪。丐帮众人面面相觑。此情此境,若说不去,今后便不用在江湖中混了。

六月,南京。
秦淮的夜色极美,六朝金粉,桨声灯影,都倾入这沉沉碧水,时时勾起文人政客一腔的辛酸与无奈。但很少有人知道,秦淮河的早上,更是宁静和顺,秀美如画。河水静静穿城而过,两岸青瓦白墙,绿柳如帘,水洗凝脂的奢华,宋室隅安的酴醾,《玉树□□花》的醉生梦死,仿佛夜魅精灵,被阳光一照而散,空气里都是清新的曙光味道。
每天这时候,水西门外的河埠头都会聚集几十人,吆五喝六地挑鱼舀水。
秦淮河分内外两河,所谓十里秦淮,指的是东水关至西水关这一段内河。每日清晨,长江岸边的渔家便将夜里捕的江鲜装船,运到水西门,卖给鱼贩,再由鱼贩用木桶挑着进城,卖给秦淮两岸的酒家。
鱼贩都是健壮的小伙子,每个都有固定的送货酒家,只要勤劳上进,就可以打到酒,买到烧鸭,甚至存下些钱,换成珠钗玉镯,送给邻家妹妹。太平盛世里的日子,就该如此!
只有宁不弃例外。
他虽然是个跛子,力气却大,挑的鱼也多,快乐却不多。小伙子们都说,那是因为他的妹妹已经成了老婆。
当妹妹变成老婆,每个男人都会惋惜,因为他们再也无法用一些珠钗玉镯之类的小玩意,得到她满心的崇拜和欢喜了。
宁不弃是个很够意思的朋友。他若赚了五角银子,会拿出两角五分帮兄弟们打酒。挑鱼的小伙子们都跟他相处得不错,即使他很少说笑。
为了救徐盈盈,他被谢鹰白废了一条腿,刀剑伤也不下二十处。徐盈盈千辛万苦找到他,一路照料,一路温存,对他说,任逍遥已经成全了他们,宁不弃便跟她来了南京。
南京是徐盈盈的家乡。
他们决心过普通人的生活,没有动一分任逍遥的银子。
他们把家安在南京城西、龙江关外的三汊河,紧挨着龙江宝船厂。
龙江宝船厂是大明朝最大最好的船舶工厂。郑和西航舰队的宝船,大多出自这里。船厂需要零工的时候,宁不弃便去做零工,不需要零工的时候,便去卖鱼,挣来的钱都交给徐盈盈保管。徐盈盈则褪下绫罗,换上荆钗布裙,为人缝补浆洗,和他一起,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挣着明天,挣着希望。
他们甚至已经想要生个孩子。
血影卫,暗夜茶花,仿佛都是前世的事了。
“宁哥,媚香楼你知道吧?他们那里今天有大事件,老板多订了一倍的鱼,宁哥帮我一起送吧,不然还要跑两趟。我老娘病了,急等抓药。”说话的小伙子叫小北,大概因为平时话也不多,所以和宁不弃相熟。
有人打趣道:“鬼是老娘病了,怕是妹妹病了。”有人接下去道:“怕是他自己病了,要妹妹才治得。”话音没落,已被一片促狭的笑声淹没。
听到这话,小北叉着腰道:“你们呀,还没福分生这病。”又祈求似的看着宁不弃。宁不弃二话不说,伸手接过他的担子。小北连连作揖,又回身道:“你们这帮促狭鬼,就会说嘴!你们看看我宁哥,挑两副担子,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一面说,一面挑起一担鱼,追着宁不弃去。
媚香楼在秦淮河南岸,文德、来燕两桥之间,南望乌衣巷,北看夫子庙,是南京城里最奢华、最有脸面的风月场。说它奢华,是因为它白玉门庭、红泥高墙、琉璃瓦盖、翡翠窗棂,慢说秦淮河畔没有一家青楼妓馆能与之相比,便是整个江南,也再找不出比它更讲究的风流薮泽。说它有脸面,是因为它并非寻常青楼,而是宁海王朱灏逸的行馆。朱灏逸为世子时,最喜与权贵子弟、江南豪绅汇聚秦淮,流连花丛,走马斗鸡,数月不归。后来索性建起媚香楼,与权贵公子们私相授受。
“宁海世子继位后,为着脸面,就没再来媚香楼找乐子。可这里的开支银子一分都没少,还添了许多。宁哥你可知道为什么?”小北生得眉清目秀,人也伶俐机敏,媚香楼的鱼都是从他手里买。今日凭空多了一倍买卖,心情好得简直不吐不快。
宁不弃却毫无兴趣:“你管它!你又不能进去嫖。”
小北叹了口气:“是啊,媚香楼这地方,不是有钱就能去。”一顿,兴致仍不减,“这里面花活多着呢。宁海王虽然不来,但想和宁海王攀扯的人,却不能不来。可你要来,也不是说来便来,须得有熟客引荐,否则啊,抱着金山银山,也没人给你开门。我还知道,这里面有个舞姬,是宁海王的心头爱。那些当官的,别看对外耀武扬威,对着那娘们时,可是一口一个‘翠妃娘娘’地叫着,就差下跪行礼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宁不弃听得皱眉:“你既知道这里的后台不简单,还是少管些闲事。”
小北道:“宁哥说得是。我平日去那里,都不敢高声说话,就怕不留神,惹了哪位公子哥,小命不保。”正说着,一群孩童迎面跑过,嘴里唱着“古书院,琉璃截,玄色锻子,盐水鸭”。小北听了道:“六月过去,八月也不远了。八月桂花香,桂花盐水鸭又该卖上价了。到时候,宁哥跟我去邵伯、高邮那边贩鸭子吧。我认识人,包你一本万利。就是,”他忽然不怀好意地咂咂嘴,“得要一个月见不到嫂子,你行吗?”
宁不弃不说话。
因为他见到了两个人。
这两人年纪绝不超过二十岁,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绸衫,腰间煞着四指宽的腰带,佩着鎏银弯刀,意气风发,仿佛两头年轻的豹子,正在山林间觅食。
血影卫!
可他们的腰带上,并没有那个刻着“任”字的纯铜搭扣,宁不弃也从未见过他们。他们当然也不会注意一个挑鱼的跛子。
他们注意的是媚香楼。
宁不弃心中一震,血液里仿佛被放进了一团火,不动声色地跟着小北,进了媚香楼后厨。一进院子,就听到阵阵清歌:“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歌声轻盈婉丽,让人心里直发痒。小北用南京话打趣道:“孙大娘哎,姐姐们七早八早就就开始唱曲儿?啊是昨天晚上么得客人来啊?”
孙大娘四十上下,是媚香楼的厨房买办,专和小北打交道,待他就像待儿子,听了这话,把眼一瞪,道:“小杆子不学好,老学人家搞乌七麻糟的东西。”一眼瞥到宁不弃,又道,“这个啊是你朋友啊?小伙子看到就比你靠谱哎。”
正在这时,楼阁里传来三声击掌,一个娇糯柔软的声音道:“唱了几百年,你们不烦,我都烦了!”
宁不弃一怔。这声音似在哪里听过。
哗啦一声,似是杯碟一类东西碎了。那声音又道:“叫府学的何相公来,就说我今天一定要排好新曲子。”
宁不弃循着声音挪了几步,可重楼叠宇,珠帘层层,什么也看不到。
孙大娘见了恼道:“才说你靠谱,又开始犯嫌咯!”她把宁不弃拽开,压低声音道,“翠妃娘娘最爱干净哎,我这身衣服都进不去,你这一身鱼腥味异怪的一丈多高,隔着十里八乡都能闻到咯,哈能有得儿数呢!一边去赖!”
小北插嘴道:“翠妃娘娘啊是又排新曲子啦?啊是有什么来斯的人要来啊?”
孙大娘道:“挨滴嘛。今天晚上的客人来头大得一塌糊涂滴,是王爷亲口叫娘娘……”猛地住口,把小北往外赶,“你这小杆子也开始拾嗒人咯!你自己想想啊添乱啊!真是不能急咾!看到你这样就来气!小炮仔仔一边去。”
小北拉着宁不弃,佯装挨打,笑嘻嘻地奔出门。待大门一关,立刻沉脸骂道:“□□得道,老母鸡也洋胡咯!”
宁不弃心里想的,却是那位“王爷亲口吩咐”的客人。目光抬起,那两个年轻的黑衣人仍在巷口小店里。那客人会是谁?那熟悉的声音又是谁?宁不弃想着,道:“小北,我有事,你回去跟盈盈说声,我晚些到家。”
小北促狭地笑了:“好说好说。可是宁哥,别对不起嫂子啊!”说完挑起空桶,唱着歌去了。
宁不弃走进小店,打了几角酒,叫了一屉鸭肉小笼包,几个五香茶叶蛋,与那两个黑衣人隔桌坐下,心中五味杂陈。
当初,他并不相信徐盈盈的说辞,只是无法割舍徐盈盈的温柔,更无法割舍安安静静、平平淡淡的生活。想到自己已经残了一条腿,即使回去,也未必对任逍遥有用,便不再去想合欢教的事。徐盈盈精明乖巧,这件事就此含糊过去。
直到现在!
一个人心底的疑问若不能彻底消解,任何一点外界的异动,都会令他疯狂。
夜幕降临,秦淮两岸的彩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将河面照得五彩斑斓。妖娘娈童仿佛自河底浮起。脂香酒气笼着这方艳水,把它隔离在人间之外。
宁不弃已坐了整整一天。
那两个年轻人换了八个小店闲坐,吃了十几样小吃,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媚香楼。楼外排起了长长的车马队,客人鱼贯而入,宁不弃却开始失望。
客人里有长江水帮帮主钟良玉和十八水寨寨主,有五灵山庄庄主魏青羽,有神算帮帮主王慧儿,还有她的未婚夫杜叔恒,甚至有丐帮的人,却偏偏没有血影卫和暗夜茶花。
宁不弃有些失望。
但那两个年轻人却突然开始动了。
他们幽灵一般隐入暗巷,接着展开身形,向媚香楼潜去。
宁不弃的心狂跳起来。
这身法,分明就是血影卫!
宁不弃按了按怀中匕首,选了媚香楼另一边的巷子,纵身而入。
媚香楼是一座四合院子,前楼、东西偏厢、中楼、□□、绣楼围成一个“日”字形庭院。楼阁之间复道凌空,道上彩绸宫灯,丝竹声声,美艳歌妓临窗玉立,衣袂飘飘,唱的仍是早上那首《玉树□□花》。
□□花生于江南,花开时一树如玉,风姿卓绝,所谓“玉树临风”。媚香楼的□□花开正盛,配着这缠绵歌声,风流四溢,妙不可言。
宁不弃伏在暗处,见那两个年轻人也按下身形,不觉疑惑。他和徐盈盈虽然过着半隐生活,但宁海王府销了暗夜茶花的案底,并授意东南四省不再追捕任逍遥的事,却也是知道的。加上冷无言这一层关系,宁不弃实在想不通,血影卫为何监视媚香楼的宴会。
尤其这宴会的主客还是姜小白。
庭中摆了十余桌席。姜小白和风漫天两个人占了中央的八人主桌。丐帮十一位舵主和金小七,以及丐帮四长老在东首。钟良玉和长江水帮各寨寨主在西首。南面坐的是魏青羽、杜叔恒、王慧儿等人。
如此排位,说明今日的主客的的确确是丐帮。但是陪客甚至风漫天的神色,却都有些心不在焉。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各自喝酒,似乎并不愿与丐帮中人深谈。
丐帮虽是天下第一大帮,弟子十万,但乞丐总是人们不愿接近的。
姜小白心中不悦,咬着筷子,眼睛瞟向周围的空位,不冷不热地道:“原来风先生不是专程请小爷吃饭。”他掸掸袖子,笑道,“这回又是借哪儿的花,献哪儿的佛?”
风漫天微微笑道:“姜帮主说笑了。当今武林,谁不仰慕姜帮主授艺之德。”他打开折扇,道,“这几位朋友,也是姜帮主的旧识。只是路途遥远,稍稍耽搁了。”
姜小白道:“小爷脑子灵光,记性却不好。万一是我不相熟的人,可要罚你酒。”
风漫天还未说话,就听一人道:“姜少侠不记得李某么?”
话声中,一个中年男子步入庭中,穿着浅青贴里和宝蓝褡护,神色温然,赫然是李明远。当年姜小白和任逍遥、冷无言从杭州大牢救李明远出狱,宁海王府四侍卫统领亦为此丧命。姜小白只知他改名换姓,被宁海王安排在浙江水师金山卫任职,再没相见。如今乍然相逢,姜小白不禁起身,想要说话,一双眼睛却在四周乱转。
李明远见状笑道:“在座都是李某的朋友,姜少侠但称本名无妨。”
姜小白这才放心,道:“李大人快请坐。”又对风漫天笑道,“想不到风楼主这么有面子,连李大人都请来了。”
风漫天道:“在下怎会有这么大的面子。”说着伸手一指,穿廊上又有四人走来,居然是薛武刚、韩良平、何慨然和石展颜。
姜小白忍不住叫出声来:“薛大哥,韩大哥,你们怎么也来了?”薛韩二人见过礼,何慨然道声“恩公”,就要跪拜。姜小白一把扶住他,余光瞥到石展颜,心中一乐,道:“我那好师侄,快扶着何先生。”石展颜面色尴尬,却不得不从命。
众人落座寒暄,说起近况。原来何慨然自到了宁海,先在余先生手下帮忙,后由宁海王府举荐至南京府学读书,结交了不少士人。薛武刚、韩良平和石展颜身为大明将官,本是不能离开卫所辖区,但他三人一个是少林俗家弟子,一个是崆峒派精英,一个是武当第一判官笔,都收到了青云会的请柬,这才到得南京。
只不过,姜小白心里清楚:“南京城果然已是宁海王的地盘。”想到此便道:“今晚小爷见了这么多朋友,真要好好谢谢风楼主。只是小爷我有个坏毛病,一喝了酒,就要撒疯。明天,风楼主到我们南京分舵来,小爷回请你,再好好商量中华武会怎么个办法。”说着站起身来,对丐帮众人道,“如此大伙儿就告辞吧。”
风漫天哈哈笑道:“南京分舵不就在夫子庙后?这几步路,何必走呢。姜帮主若是身子乏了,就在这里住一晚。”
姜小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里小爷可不敢住。”
“为何?”
姜小白双手一摊:“没钱啊。”话一出口,四周歌妓全都笑了。姜小白就着醉意,一板一眼地道:“你们别笑,这种事不能让人请的。想当年,有个混蛋要请小爷嫖,小爷也没给他面子。后来,还不是在他自家开的场子里,小爷……”
歌妓们已笑得直不起腰,却听金小七骂道:“板马日的,一个大男人,满嘴就知道嫖嫖嫖,嫖你一身花柳,你就安分了!”
姜小白啪地一声把杯子摔到地上,道:“男子汉大丈夫,有钱谁不嫖?有道是,人不风流只为贫,等你有钱一定浪!”他转了一圈,道,“这里谁没嫖过,站起来啊。”
金小七登时嘴软。整个丐帮,要说嫖,她父亲金松是头一个。当下气鼓鼓道:“风楼主,我们帮主说撒酒疯就撒酒疯,你就当他是个屁,趁早放了他吧。”
风漫天道:“既然姜帮主执意要走,也请听过曲子再走。”
姜小白看看周围,继续撒疯:“这不是听了半日了,□□花花□□的。”
风漫天道:“在下说的曲子,是翠妃娘娘特为姜帮主做的新曲。”
姜小白一怔:“什么?”
风漫天不答,手掌双击,即刻有小厮进来,将绣楼门板全部卸掉,又将楼内屏风撤走。姜小白不觉向内望去,只一眼,便呆住。
屏风后是一道三丈宽的翡翠珠帘,帘后便是妖娆艳丽的夜秦淮。碧阴阴的水面仿佛溶着金粉,闪过一圈圈耀目的涟漪。涟漪上停着一艘七板子游船,只是撤去了彩灯和舱前甲板上的藤椅,铺上了绒绒白毯,月光照下,花瓣一般娇美。
丝竹声起,舱帘一挑,一个女子盈盈步出。
她穿着绿纱长裙,长发挽在脑后,腰肢纤细,如风摆杨柳,随乐声起舞,袖衫滑落,露出纤纤玉臂,柔声唱道:“多少人来唱江南,今宵奴又唱江南,不唱江岸柳如烟,不唱江水绿如蓝。二月里看江南花,花如烈火遍地燃。清明里看江南雨,雨中藏着万重山。”女子舞到兴头,腰肢一摆,长裙旋起,荷叶般打开,衬着她明丽容颜,多情凤眼,真真芙蓉如面。“走过江南桥万万,处处翠竹成绿伞。人道江南如画卷,山水缠绵情缠绵……”
座中人都陶醉于这绝美舞姿,姜小白却觉一股劲力直冲顶门,全身血液都燃烧起来。
这女子不是别人,竟是云翠翠!

 

 


第107章 卷五千秋碎 花间意
九 花间意
云翠翠还在唱着,跳着,可姜小白已全看不见。他的心里眼里,只有回忆!回忆!回忆!
还记得西湖上的雨丝风片,还记得芜湖城里的枫丹月色,还记得黄梅镇上的缠绵和失意。他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也倾尽一切去爱她。但她却更喜欢这样唱着、跳着、被人瞩目着,不是吗?
拨开珠帘,姜小白一步步走上临河的露台,眼泪还未落下,已被夜风吹干。
小船慢慢靠过来,就像多少年前的西湖岸边,那艘船也是慢慢向自己靠来。她撑着伞,站在濛濛的烟雨中。
那时候,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雨丝。现在,月光投射下来,就像银色的雨雾,把乐声和媚香楼隔绝在外,甚至连秦淮河也不存在了。
云翠翠痴痴地望着他,慢慢伸出手来。
当年她的手中是一块小得不能再小的银子,如今却空空如也。她的凤眼依旧妩媚风情,眼神中却多了一丝卑微和不安。
姜小白鼻子一抽,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细腻柔滑,莹润如玉。自己的手还是那么粗糙肮脏,连指甲里都是积垢。
这世上有些事,有些人,无论经历了什么,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你还肯握我的手?”
“你还肯让我握你的手。”
“你喜欢那曲子吗?”
“我喜欢你。”
云翠翠沉默,眼中闪过一片莹莹的泪,就要夺眶而出。
姜小白一下子不安起来,甚至想要放手:“可我、我已经娶了别人。”
云翠翠却握得更紧:“我知道。”她凄然一笑,“是我对不起你。”她慢慢仰起头,乞求般道,“你愿意陪我喝一杯酒吗?”
她眉尖微蹙,一双水汪汪的凤眼还是那么大,那么美,美得让姜小白心碎。
他当上丐帮帮主后,曾经无数次幻想着,若能再见到她,当可平静面对。事实证明他高估了自己。有些事情,并不会随着身份、地位抑或境遇的改变而改变。它们就像人的影子,黑夜中看似不存在了,但只要太阳升起,便永远也甩不脱。
花船一荡,姜小白随云翠翠进了舱。舱内也铺着崭新的白毯,窗上挂着金线穿的湘妃竹帘,碧玉吊环叮咚作响。正中摆着一扇苏绣屏风,绣着灵动艳丽的红莲九鲤图。屏风下,是一套洒金花梨桌椅,桌椅面上嵌着冰润的昆仑玉面,柔腻非常。
云翠翠扶着姜小白坐下,又蹲下身子,从桌下取出一个食盒。食盒描着金线,嵌着珐琅彩,她纤细的手臂提来,似有些艰难。姜小白只觉这景象似曾相识,更加手足无措。云翠翠却不看他,只将食盒打开,一样样布菜,轻声道:“我和你一样,都是别人养大的孤儿。杭州就是我们的家乡了。”
碗碟声响,桌上已多了咸件儿、鱼鲞冻两样小菜,一碟龙井虾仁,一碟杭州卷鸡,一碗东坡肉,一碗宋嫂鱼羹,一盅清汤鱼圆,一应是西湖名菜。
姜小白不禁苦笑:“我是叫花子命,这些东西,听过,却没怎么吃过。”
云翠翠垂首道:“你不喜欢么?”
姜小白见她面上湿润,心中顿起怜意,忙道:“当然喜欢。”他拿起筷子,笨手笨脚挖了一大块东坡肉,一口吞掉,扯着云翠翠袖子道,“你也坐下吃。”
云翠翠破涕为笑,神色却还是郁郁的,斟了酒坐下,低声道:“我知道你要来,本想烧几个菜给你,却总也做不好。”她抬起头,望着姜小白,双眸流出水一样的温柔,“只有这酒,是我亲手酿的。你若不嫌弃,就……”
她还未说完,姜小白已将酒灌了下去,抹嘴道:“只要是你的心意,我全都喜欢。”
他说到做到,一眨眼的工夫,便将每样菜都吃了个七七八八。抬头见云翠翠还是怔怔地望着自己,姜小白心中不禁打起鼓来,放下筷子,道:“当年不见了你,我一直担心。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他端起酒杯,又放下,不敢看云翠翠的脸。
“现在看到你吃得好,住得好,穿得也好,还有人疼你,我就放心了。”他自嘲地笑笑,“幸亏没跟着我。我大约天生穷命,活该没女人。就是当了帮主,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连个家都没有,哪里能照顾得你。”说着抬头,却见云翠翠泪已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