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九不知道一向寡言少语的曼珠为什么会提起二十年前的事,但想其中必有缘故,因此听得倒是极认真。
“那一役,战王座下八虎将,以及他们最小的儿子,均战亡沙场。”
篝火熊熊,被夜半的山风吹得扑扑跳动。曼珠一半侧脸被火光映着,泛着淡淡的红晕,燕九心中一动,突然觉得曼珠与阴九幽竟有几分神似。
“有几个连尸体都没找到。”说到此,曼珠唇角微勾,笑得怅然而苦涩。“小王爷的尸身虽然找到,但早已被砍得面目皆非,唯有身上的衣服及信物证明着他的身份。”
说到这儿,曼珠侧脸看向燕九。
“九姑娘,大家只道小王爷早已死了,除了将他的尸身厚葬外,什么也不能做。谁也不知道,正在所有人沉浸在悲痛中的时候,小王爷却在另一个地方受着比死还痛苦的折磨。”
燕九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手绢递给曼珠。曼珠不好意思地接过,垂下头,还没来得及拭,泪珠已经掉落在衣上。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又继续。
“整整十年……这十年中他不知怎么盼着自己的亲人去救他……”
“是他吧。你说的是他吧!”燕九突然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
曼珠顿了一下,才点头。
“战王夫妇是我的祖父母,主上是我的小叔叔。我本名阴洛,父亲阴柘轩,是小叔叔同父异母的兄长。小叔叔被欧阳清掳到阴极皇朝去那一年,我五岁,再得到他的消息时,已是及笄。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为阴极皇朝的掌权人。”
阴柘轩,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乃纵横北塞数十年的无敌战将,赫赫有名的儒将,与黑宇殿也曾数次打过交道。燕九怎么也没想到曼珠竟然是他的女儿。
“他一直不肯回府,也不愿见祖父母,父亲便派我来贴身照顾他。他虽然不见父兄长辈,但是对我们小辈却是极好的……”曼珠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目光落在对面百步远的寺院大门,神色有些恍惚。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他正嚣张地坐着楼船在镜泊湖上游玩,船上有出名的戏子在唱戏,而船则漫无目的地在湖上滑行……”说到此,她突然轻轻笑了起来。“他当真嚣狂,任船横冲直撞,见到别的船只也不相避,竟然就那样直直撞上去,害得好些船翻人落水,一团乌烟瘴气。他船最高大,又结实,所用的水手又是极有经验的,自然是别人吃亏。而且那些人显然知道他的势力,被撞翻了船也只能自认倒霉,没人敢去找他算帐。”
燕九听得目瞪口呆,她一向知道阴九幽名声不好,可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霸道。可是回头想想,似乎也是他能做得出的事。然后又想到他如今的样子,不由黯然神伤,她倒宁可他还是那个蛮不讲理,横行霸道的样子。
曼珠的声音在耳边继续响着。
“我当时正坐在湖上的一艘小船上,见此情景,既生气又觉得可耻,怎么也不想认这个叔叔。”想到那个时候,曼珠眼中露出又好气又怀念的神色。“但是真正见到他本人之后,心里突然一下子就空了,什么气愤啊埋怨啊都没了,只能傻傻地看着他。”
往火堆里扔了两根柴枝,她用棍子拨了拨火,看着火苗窜高。
“他穿着艳丽,脸上还敷过脂粉……后来我才明白,他之所以傅脂粉穿红衣留长发,只是想用外在的妖娆来掩盖本身的苍白羸弱,以及永远也不会变成熟的容貌。”
她停了一下,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九姑娘,你不知道罢。因为被拿来试药,他的身体停止了生长,永远停留在十八岁时的模样。”
燕九怔了怔,然后低语:“会不老不死么?”像宇主子那样。如果是那样,自己硬将他拉回红尘,却无法永远陪他,又是何必。那一刻,她犹豫了。
没想到曼珠摇了摇头,“不老,但是会死,而且会死得很早。因为停止生长,所以生病了,受伤了,好得都会比一般人慢上很多。他的身体缺乏、缺乏正常的修复能力……所以他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从不轻易受伤。所以你三年前的一箭,云轻嫣的那一刀,以及欧阳清的那一鞭,就算没命中要害,同样能致他于死地。”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燕九却听得冷汗涔涔。难怪剿灭反叛者的那天晚上,他由始至终都没让她看清他的脸色。难怪白日的他,会那样苍白得吓人。
“可有办法……可有办法……”一直很平静的心湖突然间被刮起惊涛骇浪,燕九挺了挺背脊,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大姐……大姐夫是名医,或许有法子,还有医皇明昭先生,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就去求宇主子,他一定有办法。她胡乱想着,一时竟没去想阴九幽倒底愿不愿意治的问题,也忘记了宇主现在正下落不明。
曼珠看她惶惶不安,不由握住了她的手,低叹一声。
“若有办法,早就有办法了,如何会落到眼下的境地。”她阴王府,还有卿家,甚至是阴极皇朝,随随便便拎出一个,都是震慑朝野的存在,只是势力再大又如何,找遍天下名医访遍隐士异人,还不是无能为力。“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不要受伤。”因此,这些年她都是小心翼翼地伴在他身边,并为他训练了忠贞不二的十二乐女,甚至连拉车的昆仑奴都是父亲最相信也最看重的人。
只是她千防万防,却防不了他的任性妄为。好在他武技强横,只要不是有意为之,也极少有人能伤到他。但是这次他却自废武功,遁入空门,她没办法再贴身保护,只能继续控制住阴极皇朝,以确保他的安全。
燕九咬着下唇,一阵一阵地发冷。护他不受丝毫伤害,自己可能做到?
“九姑娘,明日一早,你还是随我下山吧。”静默半晌,曼珠轻轻道。她虽然也希望自己的小叔叔能有人真心相待,只可惜,眼前的女子决心下得太晚。如果是在小叔叔自废武功之前,自己说什么也要助她一臂之力。
燕九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火焰出神。
第二章 挥手出红尘(1)
“善男子。今汝殷勤三请。可以为汝。作证盟剃发受戒本师。所有语言。汝当谛听。原夫心源湛寂。法海渊深。迷之者。永劫沉沦。悟之者。当处解脱。欲传妙道。无越出家。放旷喻如虚空。清净同如皎月。修行缘具。道果非遥。始从克念之功。毕证无为之地……”
燕九与曼珠站在寺外,透过寺门,以及中间的广场,看着大殿里面发生的一切。
那个人,竟然在一个普通的青衣僧人面前曲了他坚硬的膝,弯了他高傲的脊背。
“善男子。斯时诸缘皆具。众僧同庆。我今离座。先以甘露灌汝之顶。令汝心地清凉。烦恼不侵。次以戒刀。断汝之发。令汝情尘永灭。梵行增长。此乃旷劫多生之善因。非今朝偶尔之侥俸。汝当愈加深信。生大欢喜。”
阴九幽长发披散于身后,双手奉刀,递与青衣僧。
青衣僧将阴九幽顶中少许发绾成一小髻,然后举刀从下,周旋剃上。
“剃除须发……当愿众生……远离烦恼……究竟寂灭……唵……悉殿都……漫多啰……跋陀耶……娑婆诃……”
青衣僧一边削发,一边举净发偈,每举一句已,众僧接和。三举三和,只见阴九幽一头青丝在净发偈中如同轻烟般飘落于地,逶迤于身周。偈毕,剃发至顶,青衣僧停了下来。
“我已为汝消除头发,唯有顶髻。汝当谛审,决定不能忘身进道、忍苦修行者,少发犹存,仍同俗侣,放汝归家,未为晚也。故我今于大众之前问汝:汝今决志出家后,无悔退否?”他郑重地问。
“决志出家,后无悔退。”阴九幽应,没有丝毫的犹豫。
“汝果能决志出家,后无悔退否?”僧再问。
“决志出家,后无悔退。”阴九幽再应,语调和缓而坚定。
“汝果能决志出家。后无悔退否?”僧三问。
“决志出家,后无悔退。”阴九幽三应,答案如一。
三问三答,他每说一次后无悔退,都如一下重击狠狠地敲在燕九的心上,指甲深陷进掌肉中,要努力地压制才能控制住自己不上前打断这一切,
果真要从此爱缠永绝,修梵行于僧文吗?
她垂下眼,一抹苦笑浮上唇角。
“走吧。曼珠姑娘!”再扬眼,她开口,对一直在旁边紧张地注意着自己一举一动的曼珠道。
看到曼珠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讶以及失望,燕九不觉摸了摸小腹,方才孩子在里面踢了她一脚,想必也是在怪责她为什么不阻止他的爹爹吧。
不阻止,是因为她得好好想想。他无武功,她却还有黑宇殿的恩仇……
风起,刮落了几朵初绽的杏花,飘飘荡荡地拂过她的面,她抬手接住。火红的杏花静静躺在嫩白的掌心中,美得不可言喻。
只是芳华不过刹那,一转眼便会萎谢。
手按上胸口,感到藏在那里的碎玉硬度,以及莫可名言的恐慌与疼痛。如若不将他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看着,只怕哪一日,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这个念头方起,她浑身一颤,原本还有的些许犹豫瞬间消散,眼神再次恢复坚定。突然伸手入怀,掏出包着碎玉的手绢,在曼珠错愕的目光中扬手扔进了一旁雾气蒸腾的山涧,接着是腰间的那支破箫。
如今的他,已决定将过往的一切放下,但那或许……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他将云轻嫣也一并放下了。
过去他不想要,她也可以不要,但是,他,她要定了,就算他入了佛门也无法阻止她。他能活到几时,她便陪他到几时。
或者人们要的都是两情相悦,她要不到,也定要得一个相守。
与曼珠在山下分道扬镳,婉拒了她的执意邀请以及派人护送,燕九独自坐着来时的马车往回路走去。而此刻与来时的心境却又大不一样,来时如同行尸走肉,连多想一下也不敢,现在却是说不出的坚定。
她终于明白,什么面子啊良心啊自尊什么的都是假的,那个人好好地活着,活在自己身边才最重要。
在下一个城镇,燕九找了家客栈住下。
在客栈油灯下,她斟词酌句,极认真地写着一封信。
窗外春雨淅沥,她独坐屋内,绿衣单薄,容颜憔悴,时而唇角含笑眼神专注,时而神色凝重难以下笔,像是在做一个极重要的决定。
写写删删,不时轻咬笔头,最终却只剩下寥寥数字。
“大姊,妹欲招一僧为夫,可否?”
什么前缘,什么爱恨,什么仇怨顾虑,最终化成了这么薄薄的一句。她知龙一不会干涉她的私事,这样问,只是想向龙一隐隐约约透露出自己有可能不回女儿楼的意思。他身无武功,她自不想再将他牵扯入江湖恩怨当中去。如此,便做一对寻常夫妻吧。
黑宇殿大难,她此时选择离开,或许显得无情无义,但自从怀孕那一刻起,已注定她要成为众姐妹的拖累。如此,不若离开罢。
放下笔时,燕九的手已僵冷如冰,手心却布满了汗水。有的决定一旦做了,就再也不可能回头。
第二日联系到女儿楼的暗桩,然后将信送去了京城。
回信是在第五天抵达的,等信的这几天,她的情绪渐渐平稳,没让自己沉浸在彷徨痛苦当中。前面的路究竟要怎么走,其实已经不重要,她既然敢要,就敢承受一切可能的后果。何况,她再不是一个人,至少还有孩子陪着她。
每每思及此,她的手都会情不自禁摸上凸起的肚子,神色变得极为柔软慈爱,漫步在大街上时,便会引来不少人好奇羡慕以及祝福的目光。
相较她的去信,龙一的回复更简单。
当展开素笺看到上面那唯一的一个字时,她的唇角浮起微笑,眼泪却忍不住滴落下来。虽然大姐性格冷漠果绝,行事手段狠辣,但于情之一事上,却比谁都用得深,付出得决然。所以,她终究是明白自己的。
看着可字后面那一点,本该是利落的一顿,此时却往外面拖了个优雅的小尾巴。燕九不由莞尔。姐夫必然是在一旁吧,否则,又有谁能让大姐失了神。
想到九死一生最终在一起的两人,她不由轻叹一口气,手中紧紧攫着信笺,目光落向窗外。只见在青天白云下,争放的桃李横斜在灰墙黑瓦之间,清润的空气中有暗香浮动,路上行人如织,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以前她不明白一向精明的大姐为什么会那么傻,如今方知,若能得到那样的幸福,便是让她付出了性命去交换,她也是愿意的。
第二章 挥手出红尘(2)
再次上云渡寺,毫无意外的没有见到阴九幽。燕九心中主意定了,反倒不再着急,只是在外面等到天将黑的时候就自己离开了。第二次如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然后在她第九次造访云渡寺时,她见到了那个给阴九幽剃渡的青衣和尚。
那一天,一直阴霾的天空竟然破天荒地收了云,露出清澈的蓝色以及和暖的太阳。于是,寺庙前那株古杏便如同爆豆子一样,深红到浅白的花绽满了枝桠。
和尚自称了尘。了尘,燕九自然是知道的,中原三主之一,没想到曾经与他并肩的阴九幽竟然入了他的门,做了他的弟子。世事之变化,当真是让人难以预料。
“贫僧正要下山,便顺道送姑娘一程吧。”和尚说,眉眼温煦,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舒服。
他看上去很年轻,眸深若水,清澈无垢,清眉修长,隐隐透出一股祥和之气。这样的人,不需故做姿态,亦让人无法拒绝。
燕九原本以为他是来劝自己放弃的,但是直到走到山脚,回到她暂时借住的农人家门前,了尘都没说过一句与阴九幽相关的话,偶尔开口,也无非是叮嘱山路崎岖,上下要小心之类无关紧要的事。
看他转身要离开,还是燕九自己没忍住。
“大师,你难道不认为我这样每天到贵寺打扰,太强人所难么?”就像来给她开门的僧人一样,会不悦不耐,甚至避门不启。
她是有自知之明的,不过自知归自知,却丝毫不会影响到她的决定。
了尘闻言,停住,微微一笑,手掌翻转,一朵杏花落进了门前的小溪之中,然后顺流而飘。阳光下,只见流水清澈,水下青石圆润,水上红杏娇艳,让人不由心神一动。
等燕九回过神时,青衣和尚已经不在,离去前终究什么也没说。但是她又隐约感觉到,他所要说的话都在那一翻掌中,都在那落花流水青石之上。
于是,之后,燕九在溪边坐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夜色降临,农家大娘叫她回去吃饭。
燕九不笨,甚至还可以说很聪明,但是这种聪明在禅语机锋面前倒底没什么用处,因此,她终究没弄明白了尘的意思。只知道,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大约是不会反对的。
确定了这一点,她也就不再胡思乱想。
次日,再上山,遭遇到闭门羹后,燕九没再如同往常那样轻易离开。
她本来便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能忍到现在,不过是想给阴九幽一个缓冲时间,让他做好她不可能放弃的心理准备而已。
在见过了尘之后,她想她已经不必再等了。
不想与看门僧直接动武,她一箭射断了云渡寺寺门上的匾额。她身怀六甲,云渡寺的僧人必然不敢对她怎么样,这一次阴九幽非出来见她不可。
果不其然,看门僧进去后,一柱香功夫不到,阴九幽走了出来。
他还是一身缁衣,只是长发已去,便敛了妖娆之态,添了清肃之意。
“九姑娘不知有何话要与在下说?”他语气平静,并不见被逼迫的怒意,神色安宁祥和。便是入了佛门,他在行为称呼上依然随性而为,并没克守戒律。
看着这样的他,燕九只觉胸口一酸,脸上却挂起温婉的笑。
“阴九幽,我要你跟我走。”她柔声道,话里却是不容拒绝的强硬。
闻言,阴九幽似乎并不意外,目光扫过她的肚子,而后再回到她脸上。
“你已经做好决定了?”他温和地问。
燕九知道他的意思,是在问她,是不是明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却仍然要这样做,问她是不是一定要跟一个已经放下了七情六欲的男人在一起。
“不错。”她没有丝毫犹豫,就如当初,了尘为阴九幽剃度问他是不是决志出家,后无退悔时,他回答得毫不犹豫一样。
“那你稍等片刻。”阴九幽微颔首表示明白,而后转身进了寺庙。再出来,手上拎着一个青布包袱。
“走吧,九姑娘。”说罢,他率先往山下走去。
看着他清瘦却从容的背影,燕九有片刻的怔忡,直到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询问地看向她时,才赶紧迈步跟上,伸手紧紧拽住了他的衣摆。阴九幽也由得她,并没挣脱。
“你怀有身孕,不宜长途跋涉,我们就先在这附近找个地方住下。”即便出了家,他还是温柔而体贴的,会在陡峭不平之地扶上她一把,也会在做决定前先为她的身体考虑。尽管相较之下,下山的路于武功尽失的他来说走起来其实更加吃力一些。
燕九一路沉默,因为事情太过轻易达成,反而让她心中隐隐有些不知所措。
两人仍然借住在那户农家里。花了点钱,请屋主又在旁边多搭了间草房。
睡简陋的草棚,帮着屋主老夫妇做些粗重杂事,灯下念佛阅经……阴九幽的日子与在寺中并无两样。时间如流水,悠悠静淌,他也便如同这清溪流水般,平静温和,波澜不起。
燕九知他从来没将自己放在心上过,这样的情景早就料想到了,倒不是多么难过,只是偶尔仍会有些恍惚,自问难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心相隔那么远,便是住在一起,终究还是寂寞的。
那一夜,她拿出了久不吹奏的箫,坐于溪畔。伴着弦月,水光,箫声响了起来,幽咽难言。
他不将她放在心上,那也……那也没什么。反正,她是再也不会离开他的。
想到年前一别,差点就成永诀,她心中就是一阵剧痛,箫声变得低回,如风中之烟,时断时续。
身后传来木门轻轻的吱呀,然后是缓沉的脚步声,燕九身体微僵,知道是他来了。自从他失去武功后,他走路便再也没办法落地无声。
她吹的还是五更钟,正吹到一半,所以即使心绪浮动,却也没停下。也许,这曲子牵动了他的情绪……
正如此想着,心中因这个想法而酸涩悸动紧张之时,一件衣服披上了她的肩,打断了未完的曲调,也让她心中一凉。以前,他是从不会中途打断她的,何况还是这首他最喜欢的曲子。
“山里寒气重,别凉着了,早些睡吧。”身后传来阴九幽温和的声音。
第二章 挥手出红尘(3)
燕九回头,看到他已经转过身准备回去,清瘦的背影在月色暗影中竟隐隐有脱尘之态。草棚敞开的木门中泄露出昏黄的烛光,显然他原本是正在看经卷的。
或许在他心中,自己便如同园子中的花啊草啊什么的,需要照顾,却并没什么特别,更没什么值得留恋。又或者连花草也不如,连多余的目光也不值得施舍一眼。
如此一想,她登时觉得一股郁气冲上胸口,手不觉伸出,一把攫住了男人的衣角。
“你别走,陪我一会儿。”
他越不情愿,她偏越要让他对着自己。燕九有些赌气地想。
阴九幽回过头,对上她的目光,然后垂下眼,在旁边一石上盘膝坐下。他心若止水,所以纤毫不遗地映照出了燕九的忐忑徬徨以及纠结情伤。
眼前的女子是极好的。只是这好于放下万缘的他来说,便如同山间之野杏山桃,自抽芽开花,与他又有何干?当欧阳清的鞭透体而入的那一刻,过往种种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交替而现,最终归为寂灭,眼前只余白雪飘飞。于是,他放下了,放下了仇恨,也放下了愧悔。
燕九的到来是他意料中的,只是他还是低估了她的执着。了尘说,出家不是避世。
他又何需避?因由他种,果自然也得由他来受。何况,若是修行,何处不能修行,他什么时候在意过形式上的东西。愿意随她下山,与她相伴,非为怜悯,亦不是愧疚,只是应该如此做而已。只是,给不了她想要的情爱而已。
月色苍然,溪流淙淙,他坐在那里,垂着眼睫的清秀侧脸既温暖,却又隔着朦朦胧胧的疏离。
燕九有片刻的恍惚,觉得眼前之人是那样的陌生,但当目光扫过他上扬的眼尾时,心口不由一紧,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是他。怎么会不是他!以前的他虽然放荡不羁,但是眼底又何尝不是如此的清冷。她越是看得分明,便越是怜惜他,直到如今的无法自拔。
手被抓住,阴九幽不由扬起眼,看向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有些激动的女子。
“你身上的伤可完全好了?”燕九低声问,透过薄薄的衣料感到他温暖的体温,这久违的感觉让她不由涩了双眼,舍不得放手。
“已无碍。”阴九幽应,见她秀眉紧紧地皱着,似在强忍着什么,便没挣脱,由得她握着自己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