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明石书记员整理好的公审记录,只扫了一眼,心情就变得格外沉重起来。
到底睡了多长时间呢?10分钟?15分钟?那种苦涩的味道又一次涌了上来。
女律师小牧奈津子那张呆愣愣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据说她的理想是当一名女法官,但被当时主持司法研修所的教官楠木挡在了法院大门外边。原因是她作为一名学员在司法研修所学习期间,分别向好几家杂志投稿,揭露司法研修所的黑暗面。
想到这里,安斋更加感到不安了:小牧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这个审案子的时候打瞌睡的审判长的。
安斋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公审记录上。
公审记录的内容倒是没有什么令人怀疑的地方。简单来说,这个杀人案发生的原因是在卡拉OK抢麦克风。吵架是被杀死的受害者一方引起的,吵过之后,被告咽不下这口闷气,回家拿了一把尖刀,回到卡拉oK就把对方杀了。杀人意图明确,没有什么值得争议的地方。
如果是在判断被告有罪无罪的关键时刻睡着了,还是应该做深刻反省的,可是,这种连听一耳朵都没有必要的案子,竟然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越是觉得公审记录简单明了,越是生自己的气。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难道要在小河沟里翻船吗?
安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打开了另一份公审记录。
这是上午审理的一个强奸致伤案,原告是一个酒吧的女老板。被告辩护律师认为是通奸,跟原告方发生了争执。
律师:这么说,你是下午6点之前跟一个女人约好去情人旅馆的?那是怎样一个女人呢?
被告:35岁以上,说话挺哕嗦的,不过,是个挺好的女人。
律师:你们俩都喝啤酒来着?
被告:不,就我一个人喝来着,她就沾了沾杯子边儿,没喝。
律师:你喝了多少?
被告:这个嘛一一干事儿之前喝了一瓶,完事儿以后喝了半瓶。
律师:你所说的干事儿是指性交吗?
被告:啊……是……
律师:干了几回?
被告:啊……两回……
律师:你是性豪吗?
被告:性豪?
律师:就是说,你性交能力很强吗?
被告:啊……不……不是很强,我认为也就是一般……遇到好女人的时候稍微强点儿。
律师:你57岁了吧?
被告:明天就58了。
律师:是吗?明天就58了,也不是性豪,你从6点半到8点半性交了两次。而且一个小时以后的9点半你又去酒吧找那个女老板。按照以前的审讯记录,你从一开始就想占有她。就是说,想跟她性交,是不是?
书房的门开了,美和端着一碗蔬菜汁走了进来。安斋马上就知道现在的时间是11点整。
美和身上散发着刚刚洗过澡以后的女人特有的香味儿……
安斋一把把美和拉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美和轻轻地“啊”了一声。安斋想把美和抱起来,美和在安斋的胸前柔和地推了一把,小声说:“对不起,今天晚上就别……”眼神里带着恳求。
安斋放开美和那柔嫩的身体,温柔地对她说:“你先休息吧。”
“好的,你也别太晚了。”美和说完默默退出了安斋的书房。
安斋攥紧拳头,狠狠地在自己的额头上锤了几下。
刚才的记录点燃了安斋的欲火。如果心情不是这么烦乱,跟美和做爱还是很快乐的一件事。不过,比起那些站在法庭受审的男人们,安斋的性生活似乎少了几分自由和激情。今天上午那个被告在谈到他的女人的时候,多么兴奋啊。“说话挺啰嗦的,不过,是个挺好的女人。”安斋在当时的法庭上就想起了他的美和,他希望美和也像那个被告所说的那个“好女人”那样能够令男人满足。可是,美和在他的身体下面从来没有发出过愉悦的呻吟声……
美和一直独身到30多岁。长得那么漂亮,如果认为她以前什么事情都没有过那是自欺欺人。在她的内心深处,肯定有一个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男人。但是,美和不让安斋看出一点点过去的痕迹.甚至可以说她拒绝让安斋了解她的过去。她对性生活装出一副非常淡然的样子,总是像个木偶似的,硬邦邦地躺在安斋的身体下面。
法庭上的那些受审的男人们交待的那些猥亵的语言,随便挑一句对美和说说,夫妻关系也许就会发生某种变化。但是,安斋说不出口。虽然在跟美和做爱的时候,安斋能够暂时忘记自己是一名法官,暂时失掉理性,不再顾及什么体面不体面,但是,他并不想忘掉自己法官的身份,他想时时刻刻维护自己作为一名法官的尊严一一这一点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换个角度来说,美和是个不让安斋有罪恶感的女人。前妻康江跟安斋做爱的时候特别疯狂,那曾经使安斋感到不安。“安斋也是一个普通的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间越短,安斋就越喜欢作为一名法官的自己。
凌晨1点,安斋也上床睡觉。美和背冲着他这边,不知道她听见没听见安斋上床,反正她一直没有转过身来。
安斋睡不着。
报社那边怎么样了?关于安斋坐在审判长的席位上打瞳睡的报道,明天会见报吗?会侥幸有什么突发事件推迟见报时间吗?楠木活动了吗?楠木没有打电话过来,是不是说明他的活动已经见效了呢?
现在想什么都没用,再过五个小时,报纸一送来就知道了。
安斋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不会见报的,相信这一点吧!如果没见报,明天又是非常紧张的一天。
安斋起身下床,到客厅里把小药箱找了出来。美和结婚以后经常失眠,药箱里短不了安眠药。安斋马上就找到了装安眠药的纸袋,把药片倒在手心里一看,愣住了。
大小、颜色、形状,跟安斋的肠胃药几乎一模一样!

*7*
街上摩托车的声音把安斋吵醒了。看看枕头边上的闹钟,5点50分。他睡得很不踏实,紧张的神经根本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
身边的美和稍稍动了一下。
安斋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控制着急躁的情绪,慢慢走到大门口,看了一眼信箱:报纸都来了。他一把就把所有的报纸都抽了出来,心里念叨着:“老天爷,求求你了!”
安斋把报纸在桌子上摊开。飞快地翻到社会版面,一股油墨的清香扑鼻而来。
僵硬的身体渐渐舒缓下来一一没有见报!
今天没有“法庭旁听席”的评论专栏,一般性报道里边也没有“审案子的时候打瞌睡”的字样。谨慎起见,他把所有报纸的政治版面、经济版面、文化版面甚至体育版面都看了。
没有!
安斋长出了一口气。被免除了死刑的被告大概就是这种心境吧一一安斋想。
是版面安排不开?还是楠木的活动发生了作用?不管怎么说,危机度过去了,因为“法庭旁听席”的评论专栏从来都是在审判后次日见报,没有隔天见报的。
心里这个轻松啊,不,连身体都感到无比的轻松.轻松得令人吃惊。甩甩手腕、转转腰,真想做一套广播体操!
不知道什么时候,美和也起来了。
“对不起,没听见你起来。”
“还早呢,再去睡会儿吧。”
话是这么说,美和肯定是不会再钻进被窝睡觉了。虽说时间还有点儿早,但安斋此刻已经很想喝每天必喝的早茶了。
等了不到直5分钟,美和就把早茶准备好了。
美和把三个卧室腾出一间来作为“茶室”。透过日式糊纸推拉窗看到的朝阳,洁白无瑕,简直就是安斋现在的心情写照。
叮一一美和那雪白的小手握着茶勺,轻轻地敲了一下茶碗的边缘。
安斋对美和的茶技非常满意。
美和默默地把茶碗端到安斋面前,静静地跪坐在一旁等着安斋品茶。
安斋喝了一小口含在嘴里,先是一股淡淡的苦味像融化了似的在嘴里扩散开来,追着苦味而来的是微微的香甜,这茶沏得堪称绝妙。
“好茶!”安斋满意地说。
美和正要把茶碗接过来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安斋那洁白无瑕的心情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制止了要起身去接电话的美和:“你收拾茶具吧,我去接。”
还不到7点呢,谁这么早来电话呀?安斋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拿起了电话。
“喂,我是安斋。”
“我是木村,真对不起,这么早就给您打电话.”
木村是地方法院S支部的一个法官,比安斋早两年参加工作。由于S支部离这里比较远,平时很少见面。
“有事吗?”
“哎?你这不是挺好吗?”
“什么意思?”
“刚才,楠木院长给我来电话说,你身体不好需要疗养,让我做好填你的空儿的准备。”
安斋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填空儿?这是法官减员的时候才用的词儿啊,他安斋属于减员?这简直可以说是极端的不可理解!为什么楠木要说这种话呢?他打瞌睡的事并没有见报啊,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我对楠木院长说,最近我这边儿忙得一塌糊涂,现在去填你的空儿有些困难。”木村说。
跟木村通完话,安斋立刻把电话打到楠木家里去了。. “是你啊……”楠木的口气里都是不满。
“刚才木村给我来电话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大早我就碰上大麻烦了!”
安斋首先想到的是记者:“是三河?”
“不是三河,是小牧奈津子,她要报那一箭之仇!”
昨天晚上还真让自己给猜着了:小牧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为了使楠木下不来台,她肯定要在这件事上做文章的。想到这里,安斋战战兢兢地问道:“小牧?她想怎么样?”
“她写了一份呈报书。”
“上告信?”
“对,她要求更换法官。”
“什么?”
‘‘她在呈报书里写道:审理案件的时候睡觉是非常严重的错误,我不能再相信安斋的法庭,要求更换审判长!”
安斋眼前顿时模糊起来。更换审判长,对于一个法官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屈辱了。
“您是怎么回答她的?”
“当然是当场就把她给顶回去了。这娘们儿,威胁说要举行记者招待会。”
记者招待会?这回安斋好像掉进了万丈深渊,周围一片黑暗。
“不过嘛,我有办法对付她。到了上班时间你马上来法院,直接到我办公室来!”
安斋等着司机来接,整整等了两个小时。他觉得这两个小时比一天还要长。“上告信、换审判长、记者招待会……楠木一边说他有办法,一边又通知木村来填我的空儿一一什么东西!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就一口咬定打瞌睡是因为吃了肠胃药,我就说我身体不好,要求暂时修养一段时间。这样说,小牧会放过我吗?”
“您上班去啊?”美和的表情显得有些生硬,好像有什么心事。这也不难理解,一大早就接了一个电话,打了一个电话,事态的严重性美和肯定察觉到了。
但是,安斋现在没有心情对妻子说明原委。“今天也许回来晚。”他一边穿鞋一边对美和说。
美和从他手上把鞋拔子接过去的时候,好像说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呀,”美和垂下眼帘, ”您慢走。”
安斋走出家门的时候,感到美和在背后盯着他。回头看看,美和低着头呢,看不见她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安斋小声嘟囔着,明明感到美和在盯着他嘛。刚才美和真的什么都没说吗?
专门接送安斋、黛林和宫本的黑色轿车已经停在楼下,黛林和宫本早上车了。
“这下可好了,”车子刚开动,黛林说话了。“昨天夜里我这个担心哦,早上一起来就跟老婆一起看报纸。”
“他妈的,幸灾乐祸!”安斋在心里骂道。
“阴谋!肯定是个阴谋!”安斋突然想到了这个单词,“当法官的,谁没在法庭上打过瞌睡?为什么单单抓住我不放呢?先是被报社记者咬住,刚刚躲过去吧,又来了一个小牧奈津子!更换审判长,并且不是口头说说,而是写了呈报书!这回怎么也得见报了,不只地方报纸要报道,全国的报纸恐怕都要报道的!”
“安眠药!”安斋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吃过的安眠药。“为了让我出丑,把我的肠胃药换成了安眠药!是谁干的呢?”安斋首先怀疑到了美和。
替他买肠胃药的就是美和,美和把安眠药跟肠胃药掉包儿最方便。可是,美和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飞驰的思绪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真是盲目推理!这是作为一名法官最应该感到耻辱的行为!
安斋的心情一片灰暗。
为什么首先怀疑到美和了呢?就因为昨天晚上美和拒绝做爱?还是因为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感觉到美和在背后盯着他?读不懂美和的心,安斋感到焦躁不安,他闭上了眼睛。
无论如何得面对现实。到了法院马上到院长室去。疗养?去他妈的吧!绝对不接受这种安排!可是,小牧要是在众多记者面前把呈报书公布于众的话……
“安斋,今天没有问题的,我准备了浓得不能再浓的咖啡。”碎嘴子黛林又说话了,打断了安斋的胡思乱想。
说不定就是这小于干的!趁我不在的时候往我的药瓶里装几片安眠药,或者放在咖啡里……应该驱除的盲目推理不但没有驱除掉.甚至偷偷地观察起黛林的侧脸来。

*8*
到了法院。安斋没有直接奔院长室,而是先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吃了两片肠胃药。吃药之前他认真地看了看药片,药片的表面上有一个压上去的大写的英文字母“F”,这是区别肠胃药和安眠药的唯一标志。
不是美和!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安斋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他想起来了,现在这瓶药,是上星期在这里打开的,自己亲手打开作为外包装的纸盒,取出了药瓶。拧开瓶盖的时候分明是密封着的。药虽然是美和买的,但她没有密封用的机器,不可能开封以后再密封得那么好。想到这里安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盲目推理终于被驱除,可以全力以赴对付楠木了。
刚出门,就像专门在楼道里等着他似的,书记官明石向他走过来,鞠了一个躬说:“关于那个开车撞伤了三个人以后逃跑的案子,您看……”
“噢,日程是怎么安排的?”安斋边走边问。
“本来初审定在了本月25号.可是有的辩护人不能到场,如果改在下月3号的话,就都能到场了。您看改在下月3号可以吗?”
为了防止法官有先人之见,审判长在初审之前是不能接触跟案子有关的任何人的,由书记官负责协调方方面面的事务。
“法庭没问题吧?”
“没问题,下月3号下午有空着的。”
“那就下月3号吧。对了,这个案子比较复杂,你到资料室查几个以前的判例来。”
“明白了。”
安斋掏出记事本,一边自言自语着“3号下午”,一边记了下来。
明石书记官凑上前来小声说:“听说小牧奈津子折腾得挺欢的。”
安斋看了看明石的脸一一书记官是自己人,这一点是用不着怀疑的。
“啊……说老实话,挺难对付的。”
“您知道吗?小牧以前喜欢咱们院长!”
“什么……”
“那是所长在司法研修所当教官的时候的事儿。院长特别看重小牧,毕业考试第一的才女嘛!小牧的父亲死得早,对院长的感情有点儿恋父情结的味道,那时候跟院长形影不离。可是,自从小牧给杂志社投稿以后,俩人的关系就搞僵了,最后反目为仇。这回小牧闹得这么欢,根子在这儿啊!”
“是吗……”
“咱们院长怎么那么招女人喜欢哪?以前风传他有好几个情人呢!”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明石站住了:“您要挺住,别输给那个女的!”
“谢谢你!”安斋觉得温暖。可是心里这股暖流随着一阶一阶地向上爬楼梯而逐渐冷了下去。
五楼,院长室。
“坐吧。”楠木很客气地说。每次谈话开始的时候,楠木总是很绅士。
安斋刚坐下,楠木就把几张28行的稿纸摔在了桌子上。
安斋拿起来一看一一呈报书,内容跟楠木在电话里说的一样。
“给你一个书面严重警告处分,有异议吗?”
“没有,可是一一”安斋盯着楠木,心想,我还是没有抢到先手。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可是我不打算去疗养。”
“谁说让你去疗养了?”
“啊?”
“小牧的混蛋行动已经制止不住了。她要在今天下午举行记者招待会,我这里也得来一大群记者!不打算去疗养?你敢对大家说这种话吗?你审案子的时候睡大觉,捅了这么大娄子,让你去疗养还不是便宜你?”
不能说楠木的话没有道理。可是,楠木到底想怎么样,安斋摸不透。
“记者一闹腾,不但要在报纸杂志上登出来,无聊小报也会跟着凑热闹。连你老婆也被写上去,你挺乐意的是吧?”
“关于我老婆的事我跟您谈过,我没做什么亏心事,我问心无愧!”
“到时候人家还不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楠木看着窗外.忽然换了个话题,“你是在静冈县出生的吧?”
“啊?对,静冈县沼津,怎么了?”
“好地方啊,那里的鱼特别好吃。”
“啊……”
“干脆,回你的出生地怎么样?”
这个楠木,到底想干什么呀?“我听不懂您的话是什么意思。”安斋说。
“自愿退职。这样一来新闻媒体恐怕就可以饶恕你了。”
安斋听到这话,一时气得想说话却出不来声。
“你就说内脏器官疾患严重,不堪法院工作之重负,自愿退职,怎么样?”
简直是一个恶意的玩笑嘛!不,不对……
“不必担心,等风声过去了,让你到沼津的地方法院补个缺。责任不大,工作也很轻松。因为身体不好调动工作的有的是嘛!那边可是70岁退休哦,盖一所新房子,跟美和悠闲度日吧!”
“我不服!”安斋终于说出声来了,“我丝毫没有辞职的打算,违反个人的意志罢免一个法官,这样的先例还没有过吧!”
“罢免?不是罢免,是你自己自愿退职!”
看来楠木并不是什么恶意的玩笑,而是真要罢免安斋。安斋怒不可遏:“为什么一定要罢免我?打瞌睡是多么严重的错误吗?”
“美和不可爱吗?”
为什么这么执拗地反复提到美和呢?难道楠木认为这是可以杀人的武器吗?“我不退职!我的身体没有问题,没有理由退职!”
“你怎么这么顽固啊?你还有什么不服气的吗?莫非你还想步步高升,当个最高法院的院长什么的?”
安斋说什么也闹不懂,为什么打个瞌睡就被强迫退职。前妻死了五年以后续弦,这有什么不对吗?人事局姑且不论,就算是喜欢鸡蛋里头挑骨头的新闻媒体也不会把这个当回事啊!这到底是为什么?楠木这小子害怕的究竟是什么呢?
安斋把胸脯挺得高高的:“我为作为一名法官感到骄傲,我现在想说的只有这些!”
“你在沼津的地方法院也是当法官嘛!你呀,华而不实,就知道盯着上边的位置。实话告诉你吧,你已经到头儿了!在报纸上挨过批的东京那边会要你?你一辈子在地方法院转吧!我不说更难听的了,趁着伤口还没扩大,回你的沼津去,美和肯定会高兴的。”
“不许你把我老婆的名字挂在嘴边上!”安斋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就是不接受你的命令!本来嘛,你我都是法官,不存在什么上下级关系!”
“嗬一一你还跟我翻脸?”
“住口!你没有资格当这个院长!应该滚蛋的是你!”
“我刚才说的那些可都是为你着想啊。”
“放屁!你还不是为了保你自己!”
“你他妈的!不为你自己想,也不为你老婆想想吗?”
“用不着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问你,难道美和不是一个很可爱的女人吗?”
“什么?你还敢提我老婆!”安斋怒目而视。
楠木也瞪圆了眼睛。
时间好像停止了。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小鸟振翅飞过的声音。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暗号似的,安斋向楠木逼了过去。

*9*
晚上7点,安斋回到了自己的家。
美和没来开门迎接他,鞋架子上也没有美和的鞋。
安斋已经预感到美和会离家出走了。中午他在法院的办公室里给美和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把院长给打了,除此以外好像没说别的。“你走吧!”也许是听见别人对自己说的,也许是从他自己的嘴里发出来的声音。
安斋打开灯,走进餐厅,看见桌子上摆着美和为他准备好的晚饭,旁边放着一个很厚的信封。
他用僵硬的手指打开信封,把信掏了出来。

除此以外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原谅我的自私。
我真不知道从哪儿写起好。但我不得不写,我要把我的罪过详详细细地告诉你。
我19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这场不会有结果的爱,使我迷惑烦恼了12年。那12年,有时候觉得是那么的漫长,有时候又觉得只不过是一瞬间。
他曾多次劝我快找个合适的人结婚,以他的身份而言,也许他早就把我看作一个沉重的包袱了。反正已经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我的年龄越来越大,有时候也想碰上合适的就嫁人。可是,由于没有整理好自己的心绪,别人给我介绍的好几个对象,都被我回绝了。那时我常想:怕什么,有茶道陪伴着我呢。
就在那个时候,康江对我说,你是爱我的。后来康江去世了,她对我说过的话在我心里的分量一天比一天重起来。那个有妇之夫离我越来越远,再加上茶道教室被我姐姐继承,我就更想早点儿找个归宿了。我想嫁给爱我的人,这个想法非常强烈,于是我下决心邀请你晚上来我的茶道教室喝茶。我是抱着从清水寺的数十米高台上跳下去一样的决心才向你发出邀请的呀!
你是个诚实的人。我决心嫁给你,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使自己成为新人,永远跟着你,一直到死。可是……
我诅咒命运的安排。我随你赴任到此地以后不久,就碰上了那个有妇之夫,而且他还是你的上司……命运为什么偏偏这么安排呀!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整天想的都是怎样避免跟那个人见面,甚至连家门都不敢出,每天把自己关在由那间卧室改造而成的茶室里。
作为一个法官的妻子,我感到压力很大。我不能有任何失败,不能卷入任何纠纷,你工作方面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甚至开始怀疑任何跟我接触的人。
在机关宿舍里,我跟别的法官太太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她们在一起的时候谈的,除了升迁就是调动.我总是被她们甩在一边。
我被不安、恐怖、寂寞纠缠着,不吃安眠药我根本就睡不着觉。
我想把你作为我的依靠,可完全落空了。你是一个法官,不但在家看卷宗的时候是法官,就连吃饭看电视的时候,跟我一起上街买东西的时候、你都是法官。你时刻紧绷着神经,穿着黑色的法官服,谁都不敢靠近你。你永远把你封闭在只有你自己能待的密室里。
夜里睡觉的时候也是。你搂着我的时候,好像也没有脱掉那身黑色的法官服.每次被你搂抱都感到害怕,似乎在接受你的审判。这种感觉使我浑身僵硬。也许是由于我有感到愧疚的过去才这样的。被你搂着就像在被你审判一一作为一个女人,还有比这更痛苦的吗?
我恨康江对我说的那番话。她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呢?她一边知道你是不会爱任何人的。一边告诉我你是爱我的。是因为不谙世事?是因为恨过头了?还是想让另一个女人也尝尝被法官丈夫搂着审判的滋味?除了这些我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
话再说回来,我有一件不得不对你说的事。
这一年来,我几乎没有感觉到过自己是一个活着的人。如果允许我找个借口的话,我要说:我落下心病了。
我好孤独。在孤独中,我犯了错误。
事情发生在两个月以前。一天我打开邮箱的时候,发现里边被人塞进一张色情广告。我按照广告上提供的电话号码打了一个电话。至于为什么要打那个电话,连我自己也解释不清,我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来呢?
我去情人旅馆跟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男人幽会去了。
过程我只能写到这里,不能再往下写了。我只想告诉你,那是令人悔恨的记忆,是希望永远抹掉的记忆。
但是,想抹也抹不掉了!第二天旱晨看报纸的时候,我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跟我幽会的那个男人,离开情人旅馆去一家酒吧调戏妇女,因强奸伤害罪被警察抓起来了!
当时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案子可能轮到你审理,不幸叫我言中了。
我吓得浑身哆嗦,因为一开庭就会把我抖落出来。被你知道以后我就会受到你严厉的审判,我精神紧张得简直要发疯了,每天都在报纸上寻找关于那个男人的审判进展情况。我在报纸上看到。下次公判定于12日上午,将对被告人进行讯问。啊!那个男人肯定要把我说出来的。
想来想去,我给那个有妇之夫打了电话,我实在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商量的。可是,他对我非常冷淡,警告我不许再给他打电话。跟部下的妻子以前有过男女关系,他害怕这种丑事张扬出去。
那个男人受审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我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我无能为力,我不可能堵住他的嘴。
就在那个时候.我忽然想到:堵不住他的嘴,可以让你听不见啊。怎么才能不让你听见呢?我想到了安眠药。如果你睡了的话,就无法上法庭审案子了。
我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当时我从未想过这样做会招致多么严重的后果,我只想到你会在你的办公室里睡着,谁叫都叫不起来。
但是,昨天早晨下手的时候,我变得非常冷静。
我想到了你也许在审理案件的过程中睡着,那样的话会使你陷入非常难堪的境地。但是,即便如此我也要下手,不,可以说我内心深处希望的就是这样。
让我走进那个廉价的脏兮兮的情人旅馆的是你!根本就不爱我的你太坏了!你被取消法官的资格才好呢!我一边诅咒着,一边把安眠药研成粉末,放进你每天必喝的早茶里。
但是,在我把早茶送到你的手上的时候,我暗暗下了一个赌注:如果你发现了早茶的味道不对劲儿,我就立刻扑进你的怀里,哭着向你坦白一切!
我早就知道.你根本就不理解茶道的深刻含义,你是一个只喜欢形式美的人。
茶道不仅仅是一种形式,它包含着上茶的人一颗纯真的心。沏好的茶就是我的心,我每天早晨都把我的心捧给你!不管是在多么孤独的日子、多么不安的日子、多么烦躁的日子,我给你上茶的时候都会把所有的杂念压下去,把最纯洁的茶捧到你的面前。
掺杂着邪恶的早茶,如果当时你察觉到了,我就立刻投入你的怀抱,投入你的心中。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好茶!”听到你满意地说出这两个宇的时候。我顿时觉得我的一切都完了。
今天早晨你说的也是这两个字,说完以后,有滋有味地喝下了已经决意跟你分手的我送到你手上的最后一碗茶……
再见了,安斋!
我无法止住我的眼泪。
原谅我!
我把你这一辈子都给毁了!
要是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认识就好了。
本来你是很幸福的。
本来我是很不幸的。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被泪水洇湿了的文字,再一次被泪水洇湿了。
安斋吃了美和为他傲的最后一顿饭。
打开电视看了不到两秒钟,马上就关掉了。
用不着再到显像管里去了解社会了,连法官都不当了,还了解社会干什么?!
把楠木臭揍了一顿以后,安斋当着楠木的面写了辞职报告。
安斋走出大门,把门上挂着的写着他的职务和名字的牌子摘了下来。
他不打算回沼津。
“辞职法官”,是人们对辞了法官当律师的人的称呼,听说很遭人非难。自己能不能当好律师呢?安斋心里没数,不过总够一个人吃饭的。
一个人……
安斋在原地伫立着。
美和是有罪,还是无罪呢?
安斋不知道。他在法庭上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判过无数的人有罪或者无罪,然而现在的他,无法对美和做出正确的判决。
美和到哪儿去了呢?
目白的茶室?除了那个小小的茶室,没有美和的栖身之所。可是,那间茶室已经由美和的姐姐继承了。美和已经没有安身之地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
安斋忽然觉得身后有些异样,回头一看,正好看见了里边那间被美和改作茶室的房间……
这里不是也有茶室吗?
鞋架子上没有美和的鞋,是不是放在鞋箱里了呢?
安斋向里边的房间走去。
原谅美和?
还是原谅自己?
找不到答案的安斋继续往里走。
美和不可能在里边,可是……
安斋的手抓住门把手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字一一赌!
安斋想赌赢。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驱使着他拉开了那个密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