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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不药,师父,是她最不愿怀疑的人。
炎珀向她伸过手来,抚上她麻痹的眼皮,叹息一般念了两个字:“睡吧。”帮她合上眼睛。这动作,像极了在帮一个死不瞑目的人合眼!瓶笙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不能睁,唯有心中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尾声
炎珀转向洛隐:“王,容器我都准备好了,您可以把她装起来,找个合适的地方摆着。”
瓶笙心中咆哮:当老娘是个花瓶么?
只听得脚步声沉重,有重物被抬了进来,重重搁在地上。
洛隐的眉头跳了一下:“玉棺?!”
炎珀抿了一下嘴角:“她是被符镇住,其实是没有死,称作‘棺’不太合适。就当个包装盒吧。”
还礼品装呢!!——瓶笙心中怒吼。
“把这口棺材给我抬出去!带着你的棺材走!”洛隐暴怒了。
炎珀麻利地行了个礼,手一挥,招呼翼兵们抬着玉棺退出去,脸上是掩不住的得瑟微笑——显然他也没有费心去掩饰。洛隐虽然发火,虽然痛恨,却没有治罪他,就是默认了他的做法。
忠言逆耳。炎珀明白,洛隐也明白。他不是个昏庸的王。炎珀甩了他一个无声的耳刮子,让他清醒了许多。他不能任性下去了。走近床边,手轻轻落在她的发际,指尖触到她的耳际,那轻柔的触感沿着指尖传入心口,化作尖针,狠狠刺疼。
“对不起。”他说。
慢慢把手撤回,吩咐道:“把炎珀叫回来。”
炎珀很快就回来了。洛隐的脸上已平静无澜,眸色沉郁,仿佛刚刚发火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洛隐问:“是谁教给你的这个办法?”
炎珀答道:“那个人您也认识,正是多年前给您和洛临殿下想出‘换魂大法’的狐妖巫医——狐不药。”
躺在床上的陆瓶笙差点儿灵魂出窍。心中狂吼不止: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只听洛隐说:“原来是他。”
炎珀:“能想出换魂这种邪术的人,才有可能以毒攻毒,想到克制妖骨的办法……”顿了一顿,“当然,我没有指责王运用邪术的意思。”
不解释还好,越解释洛隐的脸色越难看。显然,炎珀这货又是故意的。洛隐冷冷横了一眼这个让人头疼的臣子,忠归忠,就不能换副顺眼的嘴脸吗?
洛隐又说:“狐不药来了吗?”
“来了,正是他负责下的药。”炎珀对着侍卫吩咐了一声,片刻之后,狐不药走了进来,此时已是真实的面目。
“翼王,好久不见。”狐不药笑盈盈地说。
瓶笙的一颗心堕入冰窟。
“狐不药。”洛隐的嗓音里带了苍凉的意味。
“在。”
“你每次出手,都为本王立下大功。”
“攻克旷世难题,是我的兴趣所在,翼王不必过于感激。”
“我恨不得杀了你。”
“翼王,你不过是借我之手罢了,不要迁怒啊。”
洛隐沉默半晌,出声道:“她服下仙符灰烬,真的就……”
“肉体化作禁咒,灵魂在妖骨上沉睡,不能脱离,不能苏醒,不能重生,也不会再有感情。妖骨再也不可能被炼成骨指剑了。”
“那么,一切都了结了?”
“了结了。”狐不药说。
洛隐坐到座椅上,说道:“炎珀,发布消息出去——妖骨邪气已去,永不现世了。”
“是。”
“她……”他的脸微微侧向瓶笙,眸中暗涌,长睫遮下,一切混沌均压下了。“装殓,送去王陵……洛临的旁边。”
炎珀肃起面容,领命。
瓶笙感觉自己被装进了那个“礼品盒”里。她真不愿相信那是一口棺材——等一下,狐不药不是说,她服下仙符后,应该无知无觉吗?可是她明明保持着触觉、听觉,如果眼皮能睁的开的话,应该也有视觉,思维也是清晰的很。有什么不对吗?是不是她把仙符灰当佐料用,没有全数洒在肉串上吃掉,剂量小了,没能达到完全功效?
这边胡乱猜着,只听一声闷响,盖棺了。玉棺被抬起来,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许久之后,咚地一声落地,再无动静,似乎是已经抬到王陵安置好了。外面隐隐的人声渐消。她的心已是沉入谷底。这是,要被活埋了吗?
不能动,不能出声。什么也做不了。她几乎没有呼吸,基本不消耗能量,玉棺中存下的少量空气,也没有让她觉得憋闷。
于是,她睡着了。
是的,她睡着了!
情有可原,除了睡觉她还能做什么呢?
这样身体麻痹状态下的睡眠尤其深沉。渐渐沉入深眠的时候,她感觉像是在开始一场冬眠。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完全黑寂的深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了梦境。漂浮,轻轻的摇晃,稍微的颠簸。看见了微光。光影里,有带着笑意的模糊面容。
那个模糊面容说话了,语调里带着调笑的抱怨。“徒儿,你究竟怀疑了我多久?”
她的唇翕动了一下。
“什么?我听不清。”他说。
“一分钟。”她太久不发声的嗓子,发出了一点嘶哑的声音。
狐不药托着她的头让她喝了一点水,用湿布替她擦了擦脸,眼周稍稍润泽,视野更清晰了,映入眼帘的是狐不药委屈得扁起的嘴巴:“徒儿竟然不相信为师。”
“一分钟而已嘛……”
“一秒钟也不行!”腰肢娇憨地扭了扭,引得瓶笙身上一阵恶寒,如果不是四肢尚无力气,已然暴起打人了。
“徒儿乖。”他摸着她的额头安抚道,“你刚刚苏醒,体力没有完全恢复,再睡一会儿吧。”他抚摸的同时大概又施了催眠的妖术,她的意识很快再次混沌。但是某种疑惑又牵着一丝清醒不肯睡着。她总觉得还有个熟悉的人在旁边,但是看不清,听不到。是谁呢?她努力憋出一句:“谁……在旁边?”
没有回应。她终于撑不住,将要睡去的一刻,一个声音骤然响起,怒喝一句:“你不是说她不会醒么?!”
她顿时吓得神经一炸,有瞬间的清醒,但狐不药的催眠咒已生效,没能成功醒过来,还是睡着了。
那一声询问就被带进了梦里,她的整个睡眠过程都在发恶梦,恶梦里全是同一张冷酷脸:
炎珀。
炎珀。
炎珀。
为什么这块货也在这里啊啊啊……
终于在恶梦中被炎珀的臭脸吓醒,从床上直蹦了起来,麻木的四肢经不起这么大的动作,整个人栽了下去,脸埋下扣在了地上。艰难地抬头四顾,发现已经是在狐不药的住处。门一响,狐不药走了进来,见她趴在地上,惊声乍呼道:“哎呀,徒儿,你睡觉怎么这么不老实,又掉下床来了!以后摔倒记得一定不要脸先着地,你本来就长得丑,一摔更没法看了……”
“师父……”
“徒儿……”狐不药捧着她粘满灰土的小脸,深情款款地回应。
“闭嘴。”她说。
“……”
狐不药把她扶到床沿坐着,体贴地替她揉捏手脚,帮她恢复知觉。她惴惴不安地扫了一眼四周:“我似乎听到,炎珀跟你在一起?”
“他把咱们送到狐泽外,就回去落羽川了。”
“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炎珀大人,其实坏得没那么彻底。”
“……”
从狐不药罗里罗嗦的叙述中,她大体弄清了事情的始末。当日她在地底森林的绝壁前,放出药鹰,让它去找狐不药的时候,它还没有飞出落羽川,就被负责守卫东川口的炎珀发现了。他并没有惊动它,而是悄悄跟着它,一直来到狐泽,见到了狐不药。让狐不药感到意外的是,他来并非是为了截断瓶笙的退路,而是跟狐不药商讨起驱除妖骨邪气的方法。
“唯有彻底消除妖骨的邪气,才能让这场麻烦得到终结。”炎珀说。“我命令你想出破解难的办法,否则,灭你全家。”
狐不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的全家就他自己。不过他对自己的命可是十分珍重,在炎珀的胁迫下,悉心翻阅古书,日夜苦思冥想,终于参破了妖骨的破绽。据他的了解,妖骨终是妖物,最惧怕的是镇妖符咒和法器。这个弱点,直接导致了瓶笙不能接触符咒。然而任何镇妖法器,都有被入侵、摧毁的可能,比如说镇妖塔。
如果有那么一个法器,具备自卫的能力、还能自觉自愿修炼升级,或许有永久克制妖骨的功效、甚至让妖骨改邪归正。
狐不药的思维的确是非同凡响,竟让他想出了让瓶笙服下仙符烧化的灰烬,利用她的肉身做为法器的独门蹊径。然而他非常有顾虑,毕竟瓶笙平时碰一碰符咒就会灼伤,如果是吞一剂效力强大的符灰下去,她很可能会从此沉睡不醒,与死无异。
炎珀却毫不关心瓶笙的身体,得到这个方子,大喜过望,立刻去神界找高手要了一张强悍的镇妖仙符来。命令狐不药亲自送给瓶笙,因为瓶笙会信任他。
狐不药拿到仙符,惴惴不安。但还是按炎珀的去做了。在炎珀的接应放水下,他潜入王宫的地底森林,易容混进看守瓶笙的翼兵队伍。只是在把符灰给瓶笙之前,抖掉了一小部分……
所以,瓶笙没有彻底变成墓里的活死人,终有了苏醒这一天。
“是你把我从棺材里弄出来的吗?”瓶笙问。
“不,是这个家伙。”狐不药指了指门口。
她抬眼望去,见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道缝隙,探进半个青色的大脑袋,怯怯地望着她。
“佰鬼……”
佰鬼应声跑了进来,蹲在她的脚边,抓住她的衣角,用它这个特有的瑟缩动作表达它的情感。狐不药说:“炎珀说事情终有败露那一天,洛隐免不了会降罪佰鬼,干脆就把它带了出来,留在了这里。”
瓶笙欣喜地抚了抚佰鬼的头顶。炎珀面相冷酷,心地也冷酷,在大事上绝不含糊,当断则断,这些可以妥协的事上,倒是能放一马便放一马。心念忽然一动,脱口问道:“那么,洛临,也是他帮着逃出去的吗?”
看到狐不药点了点头,她不及问洛临身在何处,情况如何,泪水已然蒙住视线。
狐不药说,炎珀做为洛临昔日的忠实副将,凭着对洛临性格的了解,坚信洛临并非像洛隐怀疑的那样有异心,坚信洛临绝对做不出把瓶笙做成骨指剑的行径。当他得知洛隐借“换魂”仪式杀死洛临的消息时,那口刻满符咒的玉棺已然葬在王陵。他赶去王陵时,天已黑透,殡葬仪式早就结束,已然超过了换魂时限,一切为时已晚。
当晚他守在王陵,悲愤交加。却在夜深时,听到地下传来可疑的动静。一番探寻之后,竟让他发现了在地下排水通道摸索的洛临——此时他已是洛隐的外表,一袭银发,双目失明。惊喜之余,他也很快弄清了洛临终能把换魂仪式进行到底的原委:竟是守墓的小小佰鬼救了他。
没人想到洛临能复活,王陵的守卫十分松懈,再加上炎珀身为将军的身份,轻松就把乔装后的洛临带出了洛羽川,找地方藏了起来。
听到这里,瓶笙终于颤着音问出一句:“他现在在哪里?”
“其实他之前一直跟我们在一起。”
“啊?!”
“炎珀把我们护送出洛羽川,就顺道接上了他,他是跟我们一起来到狐泽的。”
她记起之前半路苏醒时,那种身边有熟悉的人的感觉。当时还没来的及想清楚,就被炎珀的一声暴喝吓睡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感觉,就是洛临在身边的感觉啊。
瓶笙:“那么,他为什么不理我……”
狐不药:“他怎么没理你?他趁你睡着,抱你,摸你的脸,还亲了你呢哼!完全无视不尊重我这个监护人,为师怎么抢也抢不过来!”
瓶笙:“可是,那次我醒来的时候……”
狐不药:“你醒来的时候,他躲到一边去了。”
“为什么……”
“肯定是因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配不上我徒儿,自觉退散了!嗷……”狐不药正说得唾沫横飞,冷不防额头被凿了一个爆栗,抱着脑袋眼泪汪汪,“徒儿,为师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你一有了力气,就用来欺师犯上啊!”
“你再乱说我还揍你。说,他到底是怎么了?”
狐不药嘟着嘴巴,不甘地说:“我没有乱说,你睡着以后,我听到他自言自语的嘀咕了。他说什么——她原本喜欢只是一个幻影,现在他连那个幻影的外表都没有了……什么的。我听不太明白,反正就是他不敢让你看到他的样子,这不就是配不上你的意思么?”
瓶笙的喉头微微哽咽:“蠢货……”
狐不药抗议道:“徒儿怎么能这么评价为师?”
她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聒噪,自顾自地喃喃道:“什么幻影,什么外表,就是你好不好?”
她伸手向狐不药,他赶紧殷勤地扶她起来。她费了些力才站稳了,说道:“我要去找他。他现在在哪里?”
“率领狐泽族妖兵,与翼军对峙。”
“什么?!……这又发生了什么事?”她不过是大睡了一场而已,究竟错过了多少重要情节?
狐泽族?妖兵?率领?对峙?洛临怎么会成了狐泽族的领袖?
狐不药说:“徒儿,仙符灰虽然洒了一些,效力依然惊人,咱们回到狐泽后,你又昏睡了半月有余了。洛隐不久前发现了咱们逃出来的事。他先是发现药鹰似乎很久不见了,又发现白虎开溜了,后来还发现守陵的佰鬼居然也不见了,终于生疑,开棺验尸,只见到两具棺材底部的两个大洞,哈哈哈哈……很快查出是炎珀捣的鬼,把炎珀下了大狱,然后御驾亲征,率领翼军大部队来狐泽抓人,狐泽族族长泽获,带着妖兵,拚死抵抗。”
“泽获么……”瓶笙心底浮起复杂的情绪。
狐不药点点头:“泽获虽然凶悍,但集结整个狐泽,也只有数千兵力。他依靠在狐泽布下的迷阵,也只是抵御了几天,泽获在一场恶战中,身负重伤,我赶去时,他已经死了。”
瓶笙心口被堵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狐不药说:“泽获临死前,留下遗言,希望洛临能接替他族长的位子,保护他的族人。洛临听到后,竟然也没有推辞,就这样接替了泽获的位置。就带着一两千残兵,在狐泽里神出鬼没,硬是把数万翼兵打得晕头转向。不是敌人无能,实在是我军太狡猾,啊哈哈哈~”
瓶笙听得呆了。洛临跟泽获原本是不共戴天,这时竟接手了他的族人?洛临成了狐泽族的族长,妖兵的统帅,与属于神族的翼族对抗,这算是造反了吧?
狐不药还在那里叽叽呱呱说着,不知何时已说跑了题:“徒儿睡了这么久,错过了不少好戏啊。不过就算是躺了那么多天,也没有变瘦,幸好为师不惜血本喂你各种补药……好吧,洛隐也照顾得很细心啦。也难为他瞎着一对眼睛……”
“眼睛!”她猛然记起这茬儿,“他眼睛看不见,怎么带兵打仗?我要去看看……”她扶着狐不药的手站起来,迈着麻木的双腿向外走去。狐不药急忙拦住:“徒儿,仙符的效力还在持续,你行动能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怎么能去战场呢?”
“别拦着我。”她推开药狐,顿时失去平衡,脸朝下栽去。幸好佰鬼在身边,瞬间分裂出六只托住了她。
看到佰鬼,她急忙吩咐道:“快带我去找洛临,快快快。”
佰鬼最听她的话的,六只幻身一起抬着她,飞速地出了屋子,全然不理大呼小叫追在后面的狐不药。守在屋外的几名妖兵看到佰鬼抬了她出来,想要阻拦,又不敢来硬的,只好跟着他们一路奔向战场,跑着跑着,为了领他们避开机关陷井,妖兵们又成了领路的。
整个狐泽浓雾覆盖,灌木沼泽间遍布重重迷局,如果没有领路的,几十步就要陷入机关,也幸好有妖兵们领着才能顺利前进。
奔了一阵,就听前方雾气中传来问话声。妖兵大声回答:“是陆瓶笙姑娘,要见洛临族长。”
对方没了声息。瓶笙请佰鬼将她放下,自己站了起来。她可不愿像具死尸一样被抬到洛临的面前。站在地上,迫切地等着对方的回应。
半晌,只听浓雾中传来妖兵的回复:“族长不想见,请瓶笙姑娘回去休息。”
“浑蛋……”瓶笙咬牙咒骂,“他不想见就不见么?告诉他我想见他!”
“族长说真的不想见。”
“我呸……不想见的话,干嘛趁老娘睡着偷亲老娘啊?”抬腿,气势汹汹向前迈步,却不防膝盖无力,一下跪倒在地上。佰鬼急忙来扶,被她一把推开。“别管我!老娘要亲手抓住他!”努力站起,继续前进。
于是,就出现了陆瓶笙一步一个跟头,生猛前进的诡异情形。
对面浓雾里一阵慌乱,妖兵嚷嚷道:“她过来了,她过来了!”如临大敌,比遭遇翼兵还要惊慌。瓶笙滚近了几步,已是隐约能看清人影,在数名妖兵的身影中间,她敏锐地捕捉到一缕躲藏不及的白毛。
狂喜,大喝一声:“还躲!我看到你了!”乐极生悲,一头栽向地面,脸先着地。吐出嘴里的泥土,师父的谆谆教导响起在耳边:徒儿,以后摔倒记得一定不要脸先着地,你本来就长得丑,一摔更没法看了……
一双手扶起了她。还没有抬头,就一把揪住了来人的袖子:“浑蛋,非让我摔得一脸泥,才肯出来么?”慢慢抬起眼,看住那一对密密阖着的浅色长睫。
洛临感觉到她的视线,慌乱地扭转脸,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目光。她捧住他的脸,狠狠扭转过来:“你躲什么,躲什么啊!”
“我没有他的性情,也没有他的样子了……”或许是因为日夜操劳,他的嗓音低哑。
“什么他,哪个他?”
“幻身……”
她捧住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什么幻身?那始终是你。”
密密覆着睫下洇出湿润,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她用力抱住他,下巴抵着他的胸口,再次强调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总是洛临,我看上的那个洛临。” 看他还面露犹疑,踮起脚来,干脆地在他的嘴巴上盖了一印,以笃定他那飘忽的心思。
被亲过的洛临,嘴角弯起,终于露出一抹欣然的笑来。
妖兵们不知何时知趣地退下了,固执守护的佰鬼也被妖兵在屁股上踢了一脚,醒悟过来,隐到了看不到的地方去。
他的手指抚过她的面庞:“我,看不见瓶笙的样子了。”声音里透着深深的不自信。
“没关系,可以摸呀,随便摸!”为了安抚他,廉耻什么的丢在脑后好了。
“可是……我长了他的脸……”
他脸上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分别就是他伪装成幻身时,小黑鸟脸上常有的表情。果然,小黑鸟不是装出来的,而是隐藏在洛临坚硬外壳下真正的性情。
她拿袖子擦净她的手指在他脸上抹上的灰土,捧着仔细看了看,赞叹道:“恩……太好看了。告诉你吧,其实我垂涎洛隐的美色好久了。”
他的眉一竖,脸上顿时罩了寒霜。“你再说一遍。”
她大慌:“我……你……他……那个……没有啦我随便说说……”她是为了让他恢复自信才这么说的呀,似乎说过头儿了么?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森森冷笑:“哪能随便?这件事必须弄清楚。”
“什……什么事呀!”
“你喜欢的,究竟是我,还是他的外表?”
“当然是你啦!”
“那你不喜欢这外表了?”
“喜欢呀!……”
“你再说一遍。”语气越发阴森了。
“不……不喜欢……”
“恩?!”
“喜……欢!”
“你敢……”
陆瓶笙彻底陷入了死循环,左右为难,不得出路,不由得泪奔。自己吃自己的醋,这可怎么办?绝望地呼出一声:“救……”唇就被堵住,充满怒气的啃啮。
藏在雾气中偷听的妖兵们聚作一堆,面面相觑:“似乎谈的不合,吵起来了。”
“不要打起来才好。瓶笙姑娘身体才好,经不起打。”
“快去看看。”
立刻有妖兵殷勤地跑出去看,眨眼间连滚带爬地回来了。
妖兵们关切地围上来问:“情况怎么样?”
“唔……”小妖兵脸涨得跟他的头发一样红,“似乎,谈得还不错……”
瓶笙与洛临终于“谈话”完毕,心满意足地替她理了理弄乱的头发,洛临打了个响指,白虎从雾气中款款走来。
“白虎!”她欣喜地叫道。白虎凑过来,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腿。洛临把她扶上虎背,说:“带你去见一个人。”
二人一虎走了不远,就见到一座新起的坟墓,墓前,守着几名狐泽族人,浣娘和雪颜也在其中。抬头看到瓶笙,眼泪顿时滚落下来。瓶笙立刻明白,这是泽获的墓。滑下虎背,站在墓前,心中百般滋味,只化作悲恸堵在心口,不知道说什么好。
浣娘站起来,拉住她的手,问道:“瓶笙姑娘,你既然来了,就了了泽获族长生前最放不下的心事吧。”
“什么心事?”
“我问你:你还恨泽获族长吗?”
她闭了一下眼,泪水顺滑而下,在颊上划出湿湿的痕。用力摇摇头:“不恨。不恨了。我不恨你了,泽获。过往种种,全部勾销。”
血债偿清,烟消云散。
浣娘转向坟墓:“族长,你听到了吗?她不恨你了,你安心睡吧……”捂着脸,失声痛哭。
洛临面朝坟墓,低声说:“我欠的血债,也会用余生偿还。我会尽全力护佑你的族人,护佑狐泽。”
前尘后事,一并涌上心头,瓶笙再也站立不住,洛临将她拦腰抱起,缓步离开。他的眼睛虽然看不到,却因为对狐泽已经十分了解,居然走得十分顺畅,甚至胜过了明眼人。因为浓雾会对他人造成障碍,对于他却完全没有作用。
他原本打算把她送回狐不药那里让她休养,没走多远,就听到浓雾中传来急促的号角声,是“有敌来袭”的警报。有妖兵来疾奔而来,报告道:“族长,洛隐发现了咱们的营地,带人攻过来了,来势凶猛,情势紧急。”
洛临的眉压了一下,神色肃然,却不慌乱,说:“瓶笙,让他们先送你回狐不药那里。”
“不!”她死死揽住了他的脖子,做出一副“休想把我抖下去”的姿式,“我跟你一起。”她刚刚找回他,才不会跟他再分开呢。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说不定一回头,又把他弄丢了。
他思虑一下,说:“也好。这个时候,谁守着你我也不放心。”干脆就抱了她骑到虎背上,让她横坐在身前,紧紧揽住他的腰身。“抱紧了。”白虎腾空而起,四蹄挥舞,贴着地面疾速滑行,片刻间已来到阵前。
雾气中,黑压压一片翼兵立在雾中,看不清究竟有多少兵力。阵前,一身霜色战袍的洛隐,长剑倚身,面笼冰霜。
与其对峙的红发妖兵阵营缓缓分开,让出一条道来,白虎缓缓走来。
洛隐盯着白虎背上的两人,咬着牙,狠狠吐出一句:“洛临。瓶笙。你们两个,都活着。很好。”森冷的语气里,却无半分欣喜的意味。
“洛隐,”洛临说,“你开棺的那一刻,是希望看到我和瓶笙的尸身,还是更希望看到空棺?”
洛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冷笑一下:“洛临,你不称我为王了。”
“我已经是狐泽族的族长。神妖两族,本非一路。”
“你自甘堕落。”
“我并不觉得妖族比薄情薄义的神族低等。”洛临的眉一扬,眼睫虽阖着,仍掩不了满脸的傲气。
洛隐:“不必说那些废话。你堕落成妖,私藏妖骨,没什么好说了,今天必得灭你。”
洛临冷笑:“那你也得灭得了。”
洛隐的眸色阴寒,积满戾气:“你不要逼我……再杀你一次。”
“你太自信了,哥。”
“整支东翼军都调来了,已经把你这军营围得铁桶一般,而你只有这么几只可怜的妖兵,你凭什么跟我这么说话?”
“就凭……这么轻易就让你发现的营地,说不定是个圈套。”洛临的嘴角浮起森然微笑。
那一直绵延到浓雾深处的翼兵军团间,突然传来数声惨叫声。地下仿佛出现了无数空洞,转眼之间,已不知有多少翼兵被空洞中探出的怪手扯进了地下。没被抓到的翼兵慌忙展翅飞起,因为雾气过重,可视度极差,兵丁密集,飞得又混乱,一时间无数翅翼相撞,又有一部分翼兵跌到了地上,被怪手揪进土中不见。
饶是这样,毕竟训练有素,还是有一半的翼兵飞在半空,迅速组成队形,与四面八方不知从何处袭来的各种妖兵缠斗。妖兵们数量虽少,神出鬼没,借着雾气的掩护偷袭,倒跟翼兵们斗了个不相上下。
洛隐见陷入圈套,怒急攻心,“蓬”地一声,透明光圈罩住全身,四周突起狂风。光罩中提起剑来,直冲洛临袭来。洛临毫不慌张,将瓶笙的脑袋往怀中压了一压,让她藏好,袖中突现那把青锋圆月弯刀,霎时死神归位,煞气袭人,催动白虎迎上前去。
“铮”地一声大响,已是过了一招,只是青锋相交,齐齐后退开。两人间杀气愈盛,各自撑起架式,就要继续招呼。
战势愈演愈烈时,忽听一个轻佻的高门大嗓不和谐地响起:“哎哟喂,翼王,您这是抢亲来了吗?”
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不由地停顿了一下身势,想要接着打,又均是觉得有这人怪腔怪调的搅局,这架打不下去。
洛隐举着剑,忍无可忍看向乱嚷嚷的人,怒道:“狐不药,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是来剿灭叛徒,夺回妖骨。”
“哎哟,谁是叛徒?”
“自然是洛临。他叛离翼族,堕落成妖,不是叛徒是什么?”
“哈哈哈!”狐不药笑得好大声,“那我想问了,他为什么叛离翼族?”
洛隐憋了一下,居然没有回答。
狐不药忽地一下,居然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纸糊的扩音大喇叭,大声质问:“被翼王您谋杀的亲兄弟,好不容易复活过来,难道还会愿意继续为您效命吗?”
狐不药的嗓门大得离谱,战斗中的翼兵们均是听到了这质问。洛临自愿换魂还洛隐光明,洛隐却趁换魂之际杀死兄弟、夺回妖骨的事情,素日里已在翼族军民间流传,私下里不齿唾骂者大有人在,这时此事被阵前揭穿,大大动摇了军心。
洛隐急忙争辩:“洛临私藏妖骨,居心叵测,我杀他,是为了翼族大局!”
“妖骨?你是指瓶笙吗?啊切,你明明是垂涎瓶笙的美貌,喜欢上我家徒儿了,想要杀了洛临,强抢我徒儿做你的女人,这件事是三界之中的头条绯闻,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啊。我告诉你啊,我是瓶笙的师父,她的法定监护人,你要娶她,有没有问过我答不答应啊,啊?啊?!”
这话半真半假,就如一桶水当头泼了过去,泼得洛隐急火攻心,想要分辩又不知从哪里说起,竟然气结,说不出话来。
妖兵翼兵们兴趣已经不在战斗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推搡着,支着耳朵努力听诽闻。
洛隐终于怒吼一声:“妖骨邪气仍在,流落在外必成大患!”
狐不药笑道:“谁说邪气仍在?不是跟您说过吗,用那个服用仙符的法子,可以永久镇住妖骨。”
“可是你明明没让她全部服下,她明明已经苏醒了。”洛隐深深盯了窝在洛临胸前的女人。那家伙正一脸崇拜地仰望着洛临的脸,注意力丝毫没有分给他一点儿。心口深深地酸痛了。
狐不药说:“我是她师父,我疼她,当然不能像你那么狠毒,把药下绝,让她变成活死人。她虽然苏醒,但食入的部分仙符灰已经起了作用,目前不能完全压住妖骨的邪气,只要接下来进一步巩固,假以时日,就可以把邪气压个踏实,永不为患了。”
这话一说出来,洛临追问道:“用什么办法巩固?”
狐不药笑眯眯环视了一下已经停止战斗的两军,卖足了关子,才缓缓吐出两个字:“修仙。”
“哎?”花痴中的瓶笙终于被这两个字惊醒了。
……
翼兵退去的狐泽,浓雾渐渐散去,明亮的阳光普照。湿地中的灌木久不见阳光,叶子发黄,此时沐浴阳光,迅速复苏,各种走兽和鸟类也开始出没。
生机勃勃。
湿地中央的绿地上,巨木筑就的狐泽族王宫前,来了一位访客,拉了满满一车的礼物来。
洛临迎了出来,阳光落在他低垂的浅色睫上,如星光跃动,微笑时,四周的景物似乎都被耀得暗淡了。“炎珀,你来了。”他说。
炎珀笑道:“我又送来一些修仙的书给瓶笙。她呢?”
洛临忍不住笑:“听说你又送来了书,她哭着找地方藏起来了。”
炎珀握拳掩了一下嘴:“你有没有告诉她,这只是初级教程?”
洛临:“没敢说。她会吓死的。”
有妖兵过来把书搬去瓶笙的书房。洛临和炎珀并肩走向殿内。
洛临问:“洛隐他,信任你吗?”
炎珀说:“他是个明君。虽然记恨我,却是分得清公私利弊的。”
“……你替我好好辅佐他。”
“是。”
巨大、广大、宽大、宏大无比的书房里,瓶笙蹲在书架的角落里,看着妖兵们把一摞摞厚得可怕的修仙教材摆到格子里,真真正正地泪流满面。
“呜呜,我不要修仙了。让我死吧,让我回到棺材里去吧。”
狐不药蹲在一边安抚地摸着她的头顶:“乖啦,为师可舍不得你死,你一定要刻苦读书,早日修成正果。明天是神族的阶段小考,祝你及格哦。”
“呜呜,师父,你要替我打小抄啊。”
“修仙考试作弊是要受火鞭刑的,万万不可冒险啊徒儿。”
“呜呜,怎么办,师父,我什么时候能念完这些书?一百年能吗?”
“能,一定能。”……狐不药心中默默补充:以你的智商,我看悬。
“我要参加补习班,早学完早托生,呜呜。”
“徒儿这么刻苦,为师很欣慰。”
狐不药拍拍她的脑袋,替她抹去满脸泪痕,站起身来,转过脸去,暗暗一声叹息,悲情远目。
徒儿,这只是书面知识的初级教程。还有中级教程,高级教程。然后才是实践课程的初级教程,中级教程,高……
修仙之路漫漫,何其修远兮。努力吧,瓶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