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朱雀宫一年了,虞错从来不带她下峰去,平时难得见陌生人,这时看到有小客人来,不免心生欣喜,不由自主地亲近。溜下凳子跑到他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陆栖寒——”她重复了一遍,尾音拖长,仿佛这样可以记得更牢固些。“你们是宫主的朋友吗?”
“算……算是吧。”
“你们来朱雀宫有什么事呀?”
小陆栖寒说:“师父是来求宫主,希望能把你带回我们伏羲教。”
阿裳脸色大变:“什么?为什么要带走我?”
之前师父一定知会过陆栖寒:阿裳还不知道自己是衣女的事,要瞒着她,免得吓到她。所以他也没办法解释许多,只吭吭哧哧说:“我们伏羲教很好的,有许多树,还有小河。”
“我才不稀罕!”阿裳捏起粉嫩的小拳头,气鼓鼓地嚷嚷着。尽管虞错待她冷漠,但毕竟是虞错给了她一个家,还有许多温柔的侍女陪她。对于幼童来说,遮风蔽雨的家无比重要,她心中已将虞错视作至亲。
虽然对如何离开亲生父母的过往记不清了,但那种生离死别的恐惧还埋在心底,听说有人要带走她,这份恐惧瞬间泛滥上来将她淹没,眼泪跟着涌出来。
陆栖寒慌了:“你别哭啊……”上前想给她擦泪。
她用力推他:“走开!不用你管!我要去找宫主,跟她说不能答应送我走!”
他忙拦住她:“你现在别过去,他们正在……正在……”
她睁一双泪眼仰脸望着他:“正在干什么?”
“正在打架呢。”他无奈地说。
她破涕为笑:“我就知道宫主不会答应的!打起来好!没人能打过我们宫主的!你师父死定了!哼!”
陆栖寒小大人一般叹口气:“你们宫主可未必打得过我师父。”
阿裳又暴怒了:“胡说!宫主一定赢!”
陆栖寒弱弱地:“那可不一定。”
阿裳动手了。仗着是在自己家地盘,又仗着对方一付好脾气、好欺负的样子,她先踢了他一脚,小爪子又狠狠朝他脸上挠去。
陆栖寒果然不敢还手。
甚至躲闪都不敢完全躲开,免得她打不到他更生气……
……
阿裳在睡梦中笑了。原来很久以前,他们相遇过啊。那一天,她抡着猫爪子将他暴打一顿,抓花了他的脸。今日他又伤了她,这个家伙是讨债来了吗?
车夫驾着一辆马车急急行驶。车厢中乘了三人,陆栖寒、盖着一条被子昏迷着的阿裳、角落里还坐着那个少堡主小娃娃。陆栖寒又掩了掩车门处的帘子,生怕有风灌进来吹到昏睡的人。
朱雀宫的人被少堡主的护卫和伏羲教的人拖住,他们宫主就这样被劫走了。劫持她的人却格外温柔细心,目光也总锁在她的脸上移不开。
角落里的娃娃严肃地蹙眉观察一阵,出声了:“哥哥,你到底是想打她,还是喜欢她啊?”
陆栖寒正在失神间,忘记发出这犀利一问的是个小孩子,茫然答道:“我……我也不知道。我不能确定她到底是谁。”
那一扇,他其实没想要她的命。尽管师父说虞错终究动用了衣女术,已堕入魔道,必要的时候,可以取她性命。
但是他下不去手。
因为这具身体的主人虽然已变成虞错,但她曾经是阿裳啊。他怎么能看着她的脸,划开她的咽喉呢?
那一扇挥出时,他认定她会躲。毕竟她不是阿裳了,她已变成武功高强的虞错,自然会避开,就算是不避,他也会在最后一瞬略略收锋,仅划伤她给她震慑,阻止她撒出毒粉。
万万没想到,她非但没躲,还把左手抬起来挡在了脖子前。他收势不及,竟重重划开了她的腕脉,血喷到了他脸上。
他愣了一阵才想起来给她止血。腕脉处的大血管被切断,情形十分凶险,饶是他是以医术闻名的伏羲教大弟子,仍是费了些力气才将血止住。而她已经因失血过多昏过去了。
顾不上还在跟朱雀宫的人纠缠的师兄师弟们,他抢了少堡主的马车,将就少堡主家的车夫,带着少堡主和阿裳往伏羲教赶。他身上带的药不多,要回到教中拿些补血灵药喂给她,才能降低失血对身体的损耗。
一路上,他总在看着她的面容,她晕去前唤的那一声一遍又一遍响在耳边。
“陆栖寒——”尾音拖得长长的,那特有语调,是阿裳才会有的语气啊!
十几年前在赭石崖朱雀宫中跟他打架的阿裳这样叫过他的名字,他被小金蛇咬到那次,她这样叫过他的名字,在倚青楼……
在倚青楼时,她确是没有叫过他。
那时他认为她变成虞错了,尽管她一颦一笑尽显少女之态,熟悉莫名。他一遍遍提醒自己那是虞错在假装成阿裳的样子,不要被她迷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恨极痛极。
可是现在想来,在倚青楼与他相处、照料他、给他煮药的,难道真的是阿裳吗?
怎么?其实她没有变成虞错,她仍然是阿裳吗?怎么回事?各路消息都表明衣女术已经运行,虞错明明已经夺去阿裳的躯体了啊!
而且,她又会使功夫,又会下毒——尽管那毒最终没喂到他口中。这些事应该是虞错的行径吧?
可是,她失血晕去时又以阿裳的语气叫他的名字,这一点,他确信是虞错假装不来的,因为虞错从未亲耳听到过那一声唤,就算是听过,虞错也模仿不来,只有阿裳会那样喊他,只有阿裳会。
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的手轻轻触了一下她的脸颊,低声道:“你到底……是谁啊?”
此地离伏羲教仅一昼夜车程,第二日天未明时抵达了青山环抱、仙境一般的伏羲教。教中弟子迎上来,将车厢中睡得正香的少堡主抱去休息。陆栖寒亲自小心翼翼地把阿裳在臂弯上托抱着,走向客房。
上前迎接的师弟名叫阿宅,十七岁,是个眼晴圆圆的机灵少年。他问道:“大师兄,这是谁啊?”
他犹豫一下,道:“我还不知道她是谁。”顺便吩咐阿宅赶紧去药库取几样补血灵药来。
将阿裳安顿好了,又怔怔看了她一阵,这才转身离开。他匆匆来到师父商酌兮的门前。守在门外的小师弟正在昏昏欲睡。时间太早,天尚未大亮,这个时候师父当然还没醒,是他太心急了。
轻轻拍醒打盹的师弟。
“大师兄,你回来了。”小师弟揉着惺忪睡眼。
陆栖寒低声问:“师父这几日状况如何?”
小师弟眼中一暗:“师父吃东西越来越少,昨日总共才吃了半碗粥,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了。昨夜身上痛得厉害,后半夜才睡着。”
尽管有心理准备,陆栖寒心中还是有如灼火燎过,半晌说不出话来。小师弟仰脸望着他:“大师兄,人人都说师父医术天下第一,为何医不好自己呢?”眼中浮出一层泪来。
商酌兮卧病在床,伏羲教一众弟子已将陆栖寒当作主心骨,他心中再恐惧悲苦也不敢表露出来,按着小师弟的肩头沉声说:“谁说医不好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师父会好起来的。”
大师兄说能好起来,那必是能好。小师弟破涕为笑,用力点点头。
师父病体沉疴,他自是不能吵醒师父倾诉心中迷惑。在门口焦虑不安地徘徊了一会,觉得等下去也没有意义,不如过一阵再来。叮嘱小师弟等师父醒了便通知自己,就想返回去再看看阿裳。
一出师父的院子,就见阿宅抱着一堆药找过来:“大师兄,你要的药我拿来了。”
他便接过药,亲自去煎。这些补血药材或许是因为太金贵,药性就极矫情,火候若拿捏不准,效力便天差地远,交给别人煎他不放心。
第24章
一个时辰后,已是日上三杆,药才煎好。陆栖寒赶忙捧了药碗去往阿裳的住处,尚未走近,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喧闹。阿宅迎面跑来,惊慌失措地喊:“大师兄,你快来看看吧,你带来的那个女病人杀人啦!”
他心中一沉,将药碗往阿宅手里一塞:“拿好。”
自己飞跑过去,只见阿裳的门口站了几名弟子,着急地呼喊不止。他推开拦路的人闯进去,只见床上地上洒了些墨汁,阿裳站在屋内,手捏在一个小孩子的咽喉前——用的是右手,垂在身侧的左手腕上仍包着绷带,上面洇着团团血迹。
他唤了一声:“阿裳……”
她侧过脸来,朝他阴寒一笑:“这不是伤我左手的小子陆栖寒吗?你叫谁呢?”
他的心顿时陷入冰窟。这阴鸷的眼神,嘴角薄利的冷笑……这不是阿裳,真的不是阿裳。
她是虞错。
一切都是他的错觉吗?
是啊,阿裳怎么可能还在呢?是他不肯接受现实罢了。绝望的神气明明白白浮在眼里。
她手爪下的小孩子无力地挣扎着。小孩不是别人,正是少堡主小肖雄。这家伙早晨起来,闲着无事到处逛着玩耍,无意中跑到阿裳的院子来。着恼朱雀宫的人想害他,看到阿裳昏睡着,觉得报仇的机会送到眼前,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便找来墨汁,用毛笔饱饱地蘸了,准备给仇人画个花脸。
笔尖还没触到她脸上,她的眼睛便突然睁开了。肖雄打出生起就没看到过这么可怕的眼神。她的目光如利刃一般直刺进他心里。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清醒过来时人已被她捏着咽喉拎到了屋子中央。她的手指如铁钳一般扣住他,又余了一隙容气息出入,没有立刻掐死他。
陆栖寒沉下心中乱麻,稳住精神,手中折扇展开,锋缘外指:“宫主,放开这孩子。”
虞错用阿裳的眼睛斜斜看着陆栖寒:“凭什么?这位少堡主可以我们朱雀宫开春第一笔生意,昨日祭刃仪式被你们这群伏羲狗搅了,今天正好补上。”手指微微用力,肖雄顿时翻起白眼来。
她只要轻轻用力就可以捏断肖雄的喉管,陆栖寒不敢贸然强攻,赶忙厉声喝道:“你若杀了他,休想活着离开。”
“呵……就算是我放过他,商酌兮就能容我活着离开吗?他不正想杀了我吗?!”虞错的神情骤然凌厉,眼底痛恨若乌云翻涌。满是戾气的表情把五官的模样都改变了,仍是同一张脸,却几乎没有了阿裳的样子。
这话不假,商酌兮的确下过这样的命令。
陆栖寒的额上渗出冷汗。他注意到虞错的手微微发抖,站立的姿态也不够挺拔,显然是失血后仍然虚弱无力。但再怎么无力,捏死一个娃娃也是轻而易举的。
可是她并没有一下子要了肖雄的命,只是一点点慢慢收紧手指。
她有所求。
陆栖寒想到这一点,立刻发问:“您如何才能放过他?”
虞错的动作果然停止了,用低沉声线道:“让商酌兮过来见我。”
陆栖寒沉默一下,道:“师父他,不便过来。”
虞错眼中掠过阴霾,惨笑道:“他有胆将我劫持至此,有胆杀我,就没胆量见我一面吗?懦夫!”
陆栖寒自是不能容忍恩师被辱骂,正色道:“宫主,请自重。”
“我呸!你还是劝商酌兮那个老匹夫自重一点才好!”
陆栖寒等一众伏羲弟子气得脸色发白:“师父德高望重、光明磊落,岂能由您这般辱骂?”
虞错更加张狂,破口大骂:“你等无知小儿,只以为你们师父才德横飞,殊不知他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伪君子、骗子、凶手!”
陆栖寒怒道:“您再这样口不择言,休怪我不客气了!”
“呵呵!若这娃娃不在我手里,你小子会跟我客气?”话音未落,方才略松开的手指又收紧了。
陆栖寒见肖雄快撑不住了,心知得立刻结束这场口水战将他从魔爪下解救出来。一咬牙,索性说道:“宫主,并非师父不想来见您,只是他最近身体有恙,不便过来。”
虞错愣了一下。旋即冷笑道:“身体有恙?骗谁呢?他不是号称天下第一的名医吗?世间最好的医术、最好的药材都在你们伏羲教,就算有个头疼脑热,一剂雪莲鹿茸灌下去,还有好不了的?”
陆栖寒的声音低了几度:“我……我们也盼着师父能好起来。”
他脸上的黯然落在虞错眼中,她又是一怔。忽然松了手,任肖雄倒在地上,道:“我才不信。他不敢来见我,我便去见他。若让我发现是在装病,我一把□□噎死他。”
说罢就径直朝门口走来。挡在门口的伏羲弟子目中闪动,手势暗动,显然是看到人质脱险,打算就此把她拿下。
陆栖寒低声喝道:“都让开!不要拦宫主!”
弟子们不甘心地退开。但旋即就庆幸陆栖寒阻止了他们。
虞错的右手捏着特异的指法,那手心袖口处有一个金色的小蛇头凶巴巴地盯着他们。这可是虞错宫主养的大名鼎鼎的小金啊!
虞错轻蔑地扫他们一眼,迈出门去。一走到阳光下,背影不由晃了一晃。她身体还是很虚弱。
一瞬间陆栖寒差点忍不住上前搀扶,又记起那不是阿裳,心脏像被戳了一刀,痛得半天缓不过来。
屋内,阿宅已抱起肖雄施救。被捏晕过去的肖雄很快清醒过来,咳嗽了一阵,摸着脖子上火辣辣的指痕,呜呜哭起来。
见他没事了,陆栖寒便跟上虞错,领她去师父的住处。短短一段路,两人都沉默着,虞错的侧脸冰冷沉郁,全然没有了阿裳那柔和的线条。
走到商酌兮的院子,迎而正碰到在旁照料的小师弟匆匆跑出来。见到陆栖寒,他顾不上管旁边陌生女子是谁,急急地对陆栖寒说:“大师兄,我要正要去找你,你快来看看,师父不太好!”
陆栖寒心中一沉,顾不上别的,跟着小师弟跑了进去。
虞错却留在原地,许久移不了一步。她脸色惨白地呆怔住,许久才喃喃道:“不会的。是假的,他们在一唱一和演戏而已。呵呵,戏做得这样全,不累吗?”嘴角强扯起一个冷笑,“一定是骗我的,商酌兮一定是在这屋子里设了埋伏,我一进去,他就杀了我。谁怕谁?”
她强撑起精神,拖着脚一步步踏进满是药气的屋子里。
那一瞬间她甚至盼着自己猜对了,盼着这屋内有杀人陷阱,盼着商酌兮拿着他的长剑,亲手送进她的胸口。
那样的话,她就可以笑着说:商酌兮,我果然没看错你,你这个狠毒的伪君子。
可是她只看到床上躺着的瘦到脱相的人。他年龄不到四十岁,却像更苍老的模样。
她看到两个伏羲弟子急得发红的眼眶,她看到陆栖寒给他下针,而他毫无反应。陆栖寒手中银针一根根扎到他肋骨清晰的胸口上,那里却毫无起伏。
他难道——就这样死了吗?
她无声站着,像只沉默的游魂。
他们大概过几年就会见一面,见面的缘由多数是他来找她的麻烦,每次都免不了打一架。他的模样与上次见面时却变了太多,已瘦得快要认不出了。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你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
床铺那边总算是传来几声重重的喘息声。陆栖寒轻声唤:“师父。你觉得怎样?”
过了一阵,才有很低的回应:“嗯。”
怎么,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吗?那还怎么跟她吵架?怎么跟她打架?
陆栖寒松了口气,将银针撤下,替师父掩好中衣,盖好被子。转头吩咐小师弟去取几样药。
他与小师弟说话的时候,商酌兮没有睡着,眼睛睁开着,目光不知落在上方何处。虞错也没有出声,只站得远远的,默默看着。
小师弟领命而去。陆栖寒用极柔和的声音道:“师父是这几日进食太少,虚弱所致,没有大碍的。等一下我让人煮些肉粥,您一定要坚持多吃点。”
商酌兮的嘴角浮起一点微笑,道:“你做得极好。”声音虽然细微,却总算是句完整的话了。
陆栖寒一怔:“为何忽然夸奖徒儿?”
商酌兮道:“对于无回天之力的临终病人,就是要这样宽慰的,所以你做得极好。”
陆栖寒顿时管理不了自己的表情,险些涌出泪来,声音都变调了:“师父您说什么呢?我说的可是真心话!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商酌兮没有看他,似是仍在盯着床顶,表情严肃起来:“我宁愿你是在说假话宽慰我,怕的就是你语自真心!你身为医者,该最清楚什么叫做回天无力。别人不清醒便罢了,你不能任性。栖寒,你是我的长徒,今后伏羲教要靠你撑起来,你可知道?”
陆栖寒跪倒在床边,浑身颤抖着,终是吐出一句:“徒儿……知道了。”
商酌兮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为师这一生不长,虽有许多遗憾,却也没完全辜负了。”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沉浸在悲痛中的陆栖寒这才记起虞错还在这里,慌忙说:“师父,这位是……”
“我知道她是谁。”商酌兮说。
第25章
商酌兮苏醒后没朝虞错这边看一眼,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发觉的。不但发觉了,还早就猜出了是谁。
商酌兮说:“栖寒,你先出去一下。”
陆栖寒顿时警惕起来,道:“还是让徒儿陪在旁边吧。”
商酌兮微微一笑:“你怕什么?我不过是这一两日的功夫了,还差这一时半刻么?”声音略略严厉,变成命令的语气,“去外面等着。”
陆栖寒只得顺从,领着小师弟走到外面把门掩上。却哪里敢走远?就贴着门边,监听着里面的动静。
里面安静了许久,安静得让陆栖寒坐立不安,忍不住想要闯进去时,终于响起了话音。
虞错道:“商酌兮,你连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吗?”她说话的嗓音是阿裳的,语气却是虞错的,听得陆栖寒心中格外郁堵。
商酌兮低低的声音传来:“你误会了。我只是眼睛看不清了。”
陆栖寒心口一痛。师父病得沉重,前些日子眼睛就不能视物了。
屋内传来踉跄声,虞错大概是站立不稳,走了几步扶住了什么。陆栖寒记起给她熬的补血药她还没喝。虽然这具身体已不属于阿裳,但他还是忍不住想保护。
屋内,商酌兮接着说:“不过,瞎了也好,我不想看到你现在的模样。我希望死去之后一直记着的,是你本来的样子。”
扶着桌角勉强站住的虞错猛地抬起头来:“你都这付样子了,还不忘记讽刺我么?”
他低笑一声:“我又不是第一次讽刺你。你是指望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别想了……对于衣女术这件阴损事,我到了阴间还会骂个不停的。”
她尖声道:“你不要一口一个死不死的!你是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怎么可能连自己也救不了?你是不是在装样子?若让我知道你是装的,我毒死你!”
他散散漫漫地说:“虽不是装样子,却也算是自寻死路吧。”
她震惊地失声,过了一会才问出来:“你说什么?你把话说清楚!”
他说:“知道我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吗?我是为了你啊,阿错。”
门外的陆栖寒脸上神情变得复杂。
她腿一软跌坐在桌边椅子上:“你……你这话怎么讲?”
“修习《朱雀经》带给人的损伤,让人短寿,通常活不过四十岁,因此才催生了延寿的衣女术。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以药材和内功结合的办法,希望找到其他弥补你的损伤的办法,以让你还有你的后人不再采用那伤天害理的衣女术。”
她怔怔问:“那你……那你找到办法了吗?”
“我以为我找到了,但不在人身上试过,怎么能冒险用在你身上?我便自己先试了。或许是我没有朱雀经的功法打底,总之……一败涂地……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门外的陆栖寒听得五内俱焚。他只知道师父这场大病源头是一年前一次练功的走火入魔,重伤心脉,用尽灵药也无济于事。却不料那所谓的“练功”是为了魔头虞错。
一直以来伏羲教处处与作恶多端的朱雀宫作对,这个陆栖寒是十分乐意的;但师父总对女魔头手下留情,明明有许多机会杀她,却偏偏放过她,甚至那一年还试图提亲来拉拢她。他一度十分不解——到现在还是不解。当知道衣女术终于实施,他一直企盼着能救出来的阿裳没有了的时候,他也怨过师父,甚至想跟师父吵一架。
可是那时已经不能吵了,师父练功“走火入魔”,一病不起。
而这场要命的练功,难道是为了替虞错试药?!
一瞬间他想冲进去,不管尊卑有别,也不管师父病着,先痛斥质问一番。
可是还未等他动作,虞错已经声色俱厉地嘶声道:“我不信!你是为了我?为了我你要死了?骗鬼吧!你这个弑师夺位的不义之徒,会为了我去死吗?你骗得绿倚为你而死,又来骗我?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你编的这套谎话,是苦肉计吧!”
他低低一笑:“是苦肉计。是以我一条薄命,换得朱雀宫世世代代放弃衣女术的苦肉计。如何?有没有苦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