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不去触碰的伤口被撕拉,血肉模糊窒住呼吸。我怔怔地凝望虚空,禁不住刹那失神。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已经被他俩拖拽着朝牢洞外跌撞奔去。
待清醒过来,早已顺着暗道潜出老远。一切显得太过轻而易举,沿途连半个值夜的守卫都没再碰见,简直顺利得反常。一定有哪里不对。
我猛地顿住脚步,蹲下来望住春空的眼睛:“等等……大垂被关在这儿不是一天两天,你一直照拂到如今,如果要私放人质并非没有机会。既然天牢的机关对你来说形同虚设,那为什么是现在?”
春空咬着唇左顾右盼,眼神中闪过些许惊慌失措。大垂也一反常态没再顾上挑刺儿,只顾撺掇我快走:“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八成是我在这奶娃子心里分量不如幼棠你呗!你可是他救命恩人,都掉坑里了,担着多大罪过也得救啊!我嘛,就是个顺捎的。”
这梯子递得恰到好处,小奶娃就坡下驴,趁势撒起娇来,直嚷狱卒换岗的时辰快到了,不能再耽搁。他们两个一搭一唱,我看在眼里,越发狐疑,事情一定不仅仅是这样。
非是信不过春空,他若要擒了我和大垂捆作一处去邀功,就不必多此一举把我俩从树藤罗网中放出来。可眼下时局微妙,我和大垂担着涂山一族的荣辱,又身陷阗星城尚未完全脱险,实在不能轻举妄动。
见我百般不肯作罢,定要问个清楚,春空这才吞吞吐吐把隐情交代分明:“本来……东海的邀战檄文上写着,九月十五在城外三十里长阳坡对阵,非要一雪云梦泽和东粼城被袭之耻,顺便抢回龙宫被抓的烧火仆役,可是……”
话未说完,就被大垂跳脚打断:“什么什么?!檄文上真是这么写的?天怒人怨啊!敖临渊那家伙,有眼不识泰山,小爷我堂堂正正一尾涂山灵狐,几时成了龙宫的烧火仆役?还有没有天理了!明明是他人品不端奴役我在先啊,还恬不知耻诋毁在后,这话要是传出去,老子一世英名……”
懒得搭理大垂的故弄玄虚一惊一乍,抱起春空往暗处走了两步,再将语调放轻柔些:“可是什么?告诉姐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尽管设想了千万种可能,春空带来的消息还是令我背脊生凉。
这孩子露出少见的忧戚,面色逐渐凝重,嗫嚅道:“可龙王不知为着什么缘故,已经带兵提早打过来了。因是趁夜突袭,大伙儿都措手不及,兵马折损了好些……龙王他……这会子正和雕题的人马缠在城楼下对峙。”
海夜叉们之所以全民皆兵,连内城的巡防都抽调得一干二净,不是为了备战,而是正在迎战。
我抿了抿绷紧的唇角,声音很干涩:“怎么会?”
那晚施加在临渊身上的黄粱咒,足斤足两童叟无欺,起码能让他人事不省睡上七个日夜。
然而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他不仅很快醒了过来,还提前开战,这么快就带着万军压境,直接兵临城下。按日子算,集结备战最快也需一个昼夜,那么就是说,他至多只昏睡了两天两夜便清醒。
深吸一口气,藏起微颤的手,示意春空继续说下去。
“直到我发现天牢布下的禁咒有了动静,原来姐姐已经先一步潜进内城救人……还……还掉进天蚕丝网里去了……”
“咳咳……这种大家都知道的事就不用再重复得那么详细了……”我心头乱成一团,抱着春空原地转了好几圈,满脑子都在揣测阗星城外现在是何光景。想了想,蹙眉又问:“所以,这根本不是出城的路,对不对?”
大垂等得不耐烦,搓着手咬牙:“你还走不走?不管往哪个方向,咱俩只要离开北溟回了涂山,四海就算乱成一锅粥也跟八荒神兽没有半点干系,你管他姓敖的跟谁打?神仙嘛,寿与天齐闲得慌,嫌太平年景长得腻味,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去。就算闹个天倾地毁,大不了最后再哄个稀里糊涂迷了心窍的痴人去祭塔……”
一语惊破沉寂,我猛然抬头:“你刚才说什么?谁被拿去祭塔了……什么塔?”
他半截话噎在喉头,唇角微微翕动,却郑而重之唤了我的名字:“涂灵,跟我回涂山,别再搅和跟敖临渊有关的任何事。打听那些陈年旧账,没有任何意义,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黑水滔滔的北溟深海底,大垂前所未有地一本正经起来,告诉了我“涂灵”两个字的来历和深意。这是个忠告,也是个警示。他在提醒我,身为狐帝之女所肩负的责任,不能由着性子把全族的安危当作儿戏。
话罢大步上前,一把将春空从我怀中拎出:“你在龙宫救过这小娃子一命,如今他放我俩出地牢,也算一报还一报仁至义尽。接下来的路咱们自己找吧,被人撞见反倒连累他。我带你出城!”
春空哇一声哭出来,攥住我衣襟死活不肯撒手:“姐姐你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龙王突然出兵,一定是为你来的,你俩一走,到时连大垂哥哥也交不出,龙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以为三皇叔扣着人质不放,阗星城恐怕今晚就要被夷为平地……三皇叔无德,可我的族人也是无辜的!海夜叉世代为龙主尽忠,我的母族,还有那些叔伯堂兄弟,还有千千万万的族人,他们从来没想过要和东海为敌!”
我愕然:“你放我俩出来……是……是为了要我赶在破城前,出现在城楼正门前,拦住东海的大军屠城?”
他点点头,啜泣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在我袖口抠得死紧,半丝也不放松:“父王临死前早就说过,三皇叔昏了头,为争夺大位竟然一心要和魔族联手,执迷不悟到处惹事,早晚会捅出天大的娄子。”
“这孩子,仗着年纪小就口无遮拦,见你为了保全夜叉族也是一片苦心,但咱讲道理行不行?你那个作死没够不添乱难受的叔非要捅出的娄子,说到底关我们涂山的狐狸什么事?把我抓也抓了,关也关了,我悄无声息地走掉以后就当没这回事,涂山族日后也不会再来秋后算账,还不算大方?大家非亲非故,凭什么我家幼棠往阵前一站就能拦得下千军万马,再者说了……”
“才不是非亲非故!姐姐已经跟龙王定了亲,合婚诏书早就传遍四海,还有哪个水族不知道!龙王动这么大干戈等不及地打上门来,就是怕涂山氏和水族再闹误会,这关头谁去劝都不管用,只有幼棠姐姐才拦得住,她是东海君后!”
春空此言一放,不啻激起千重浪。大垂顿时面如霜雪,扭过头不可思议地瞪我,惊得语无伦次:“你……你……你居然又嫁给他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啊这是,我的天……这……这怎么可能?你胆子也忒大了,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无语望天。透过海面千重风浪,挂着白苍苍一弯月,照得人一心的单寒。和临渊定亲就在大垂被掳走后不久,他一直被关押在树洞底下的黑牢,半丝风声不闻也是情有可原。这下子骤然将此事说破,一时难免不能接受。
可我却不知该把这段无果的儿戏婚约,再从何处细说到头。伤疤仍在,疼还照旧,该忘的人,也并没那么容易一转身就全数忘个干净。
“你就是我唯一想娶的那个人,天地载册的东海君后。”蜜语甜言犹在耳,真相却如此丑陋不堪。为了那些我所不知道的过往仇怨,又或者为了山海相连一统东陆的霸业,他甚至不惜拿苍天厚土来遮盖谎言。若不是为了避免涂山氏和东海水族彻底撕破脸,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我又怎么会孤身来闯阗星城劫囚。
春空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把难题明明白白摆在眼前。
脚下岔路分两头,方向背道而驰。究竟该往哪边走,跟着大垂还是春空,才是此刻该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第四十八章 围城
随春空在荆棘林中浮水穿行,边忙着回忆望海堂里读过的夜叉族史记。
老夜叉王年高德勋,三百多年前才以十九万九千的岁数羽化归元。嫡出的大王子早年随父四处征战,死在沙场,这下一任王位继承人,原该轮到春空的父王,二皇子常羲。
春空的另两个叔叔,乃是三皇子承乙和四皇子雍禾。雍禾向来体弱,又性喜沉溺风花雪月,对征伐毫无兴趣,因此从不过问政事,是北溟王族里难得的富贵闲人。但承乙的性子就恰恰相反,据春空所说,这位皇叔同那三个兄弟也是一母同胞,之所以养成这么个多疑狠戾的刁钻脾气,还得从更早年间的坎坷经历说起。
在海夜叉族还未被收归在东海龙主麾下受庇时,常年困于四方劫掠欺凌,朝不保夕,随时都有可能面临灭族之祸。老夜叉王为顾全大局,在诸多蛮族割据的缝隙里带领族人艰难求存,便在一次惨烈的征战后,把小小年纪的承乙送到儋耳国雕题手中为质,定下纳贡条约,换数千年相安太平。
俗话说专挑河边走,必得湿回鞋。才刚风平浪静了没多久,雕题越发贪得无厌,开始屡屡出兵挑衅东海边境,结果被当时的东海龙王一举打得落花流水,好些年都缓不过劲来。雕题族这才终于摆正了自我认知,偃旗息鼓在海疆南蛮之地做半民半匪。
老龙王广施恩泽,从此成为夜叉族最有力的靠山,又把战力彪悍的夜叉们收编成军队,给点了个戍卫海疆的差事。自幼就沦落敌手的苦命三王子,方得以结束质子生涯,重新被接回北溟。
承乙的童年基本上是在战乱和颠沛中度过,不知倒了多大霉,竟被亲爹从三个孩子里选出来当作人质送给雕题,成年累月受了不少委屈折磨,变得扭曲偏激也在情理之中。
雕题性恶凶顽,自是不会白费力气去悉心教养这个敌国的落魄王子,所以长大成人的承乙回到北溟后,言行举止都显得格格不入。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仅被亲生母亲排斥,视为异类,还遭到族人的刁难和轻蔑。老一辈的海夜叉都和雕题积怨甚深,对这个被雕题抚养长大的孩子,难免不“另眼看待”。唯有老夜叉王对其心怀愧疚,包容无限,从不忍心过分苛责他。出于补偿,反倒有意提拔,放手让他培植军中势力。好几万年过去,承乙终于靠战功在族中积累起了一定的声望。
但这一放纵,就为阖族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被放弃过的那个人,总是比主动放弃的更难以释怀。时乖命蹇如此,承乙没得选,心结轻易难解,虽从不流露任何怨怼,和老夜叉王的父子之情却淡漠得很。
他在族中唯一算得上有手足之情的,是秉性温厚的亲兄长二皇子,也就是春空的父王。
老夜叉王和王后双双羽化那年,族中上下开始筹备新王继位。在这紧要关头,阗星城突然接到魔族长老一封密函,半邀半迫地请两位主事的皇子前往极北苍溟城,说是有要事相商。那时东海的龙君临渊正云游在外不知所踪,东海内乱迭起,连云梦泽都失去龙主庇佑,地位一落千丈,更别提远在北溟的陪都阗星城。
于是夜叉们左右一合计,魔族那是相当不好得罪的主,遂决定还是先应邀前往,探探对方是何虚实,再见机行事。
在魔族苍溟城内的会晤,因是密谈,保密功夫做得很彻底,究竟发生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那场密谈过后,两位皇子在回北溟途中,突然遭到雕题的围歼偷袭。钦定的夜叉下一任继承人,二皇子常羲在伏击中意外身亡。那次随驾出行的夜叉兵卒全军覆没,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大家最后看到的,是承乙背着他哥哥的尸体独自浴血杀出重围,浑身是伤昏死在阗星城外。所以途中到底是如何中了埋伏,常羲又是怎么遇刺,重伤致死,也只能全凭承乙一面之词。
王位父死子承的族规,被承乙以主少国疑必致动乱为由,改成了兄终弟及。那时春空连两百岁都未满,勉强继承大位确实难以服众,四皇子雍禾又是个不管事的,对此也无异议。于是手握重兵的承乙,顺理成章取代了春空,成为继任夜叉王,一手独揽大权。
一切看起来毫无破绽,但春空却说,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
承乙是三界中除了魔族长老之外,最早知道魔君即将冲破昊天塔封印现世的人。
我问他为何如此肯定,春空双目含悲:“因为那次密谈,并不是只有父王和三皇叔在场,我也偷偷跟了去。”
启程前夕,春空放心不下父王安危,闹着非要同行。常羲经不住这般软磨硬泡,大概也有心历练长子,终于答应将他变成块玉佩藏在身边,偷偷带进了魔族的地界。
“因是头回出远门,看什么都新鲜,早耐不住性子在城中四下乱逛去了。直晃荡到天黑,他们还关在密室里不出来,我一时好奇,就躲在门后偷听。里面似乎在吵架,乱得很,只隐约听见三皇叔说什么‘良禽择木而栖,那龙王根本无心理政,东海已成一盘散沙,我等再不另谋出路,只顾抱着愚忠坐以待毙,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重蹈王子为质的老路,到时二哥舍得把我那春空侄儿送出去不成?’父王从不轻易发脾气,这回却恼得厉害,拍桌骂道:‘我族世代受东海龙主庇佑,倒戈随魔族同流合污,无异于与虎谋皮,倘来日惹下大祸被天诛地伐,下场又能好到哪儿去?’”
一场密谈最终闹得不欢而散。魔族的长老并未难为他俩,仍旧客客气气将两位皇子送出城去,道是结盟之事事关重大,不忙在一时做决定,尚可留出时间容二位回北溟同族人细细商议,再定夺不迟。
真如春空所言,承乙和常羲的政治立场产生了严重冲突,于是他为了和魔族达成协议,不惜弑杀亲兄篡权自立。回程途中的那场“意外”,多半也和他脱不开干系。
事发之时,变作玉佩的春空始终被常羲紧紧攥在掌中,倾尽全力相护,至死也不肯松脱半分,这孩子才侥幸得以随着父王的尸体,被不知情的承乙一道扛回了阗星城。
承乙继位后,为防人诟病,对常羲留下的孤儿寡母照拂有加,也早早立下诏书,言明一旦自己身故,照旧还把王位交由春空继承。但随着承乙的几个儿子陆续出生,春空这个年幼丧父的小世子,终究身份尴尬,有名无实。过了不多久,连母妃也忧病交加故去,他便彻底成了父母双失的伶仃孤儿。
大垂默默瞥了春空一眼:“你果然是个有故事的少年。”
小奶娃两手掐腰,大义凛然道:“夜叉自古谁无死,谁叫我们是战斗种族呢。”
隐情一旦道破,种种蹊跷就大抵都能解释通了。
在承乙心里,夜叉族唯有彻底脱离属国地位,巩固属于自己的势力,才能不断壮大,再不受外族欺凌。眼看东海龙主仙踪难觅,他为达目的不惜向魔族借力,甚至一条道走到黑,摆出不计前嫌的面孔把雕题也扯进这潭浑水。
于是在承乙继位成夜叉王的数百年来,海疆局势动荡不断。魔族、北溟夜叉、儋耳雕题这三股势力为了各自的私欲扭结在一起,试图一步步蚕食东海,直至瓜分殆尽。
真是一盘大棋。我抱紧春空温暖细幼的小身躯,百感杂陈。
大垂新添了个毛病,自从出了涂山,动不动就要跟我谈人生,每次都必须谈到我从头到脚怀疑人生。
他的开场白风格比较稳定,通常都是:“幼棠,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
“我真不爱听,你还是别说了。”
春空抽出手来紧捂着俩耳朵,拼命朝他做鬼脸:“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大垂垮下脸,作势提起拳头唬道:“小王八蛋骂谁?!”
眼看他俩又要掐在当下,我忙卷起尾鳍向旁游开数尺,护住苦命的小春空:
“大垂,我和临渊并没正式成亲,那婚约……只要我不承认,就作不得数。所以,我还有东西要还给他。要断便断个干净,再没有比当着千军万马为证,更能说得分明。以后也不会再有水族四处嚼舌,说四海龙君之首,居然纡尊降贵娶了只单尾狐狸。”
这几句解释丝毫没能化解他的担忧,仍旧只顾摇头,口气严峻:“你是说身上这条龙尾?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它本来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呢?连他也吞吐半截说不下去。拿了别人的东西不还,难道日子久了便能真当成自己的吗?我明白大垂千拦万阻地,只是不想我再和临渊相见,当断不断,恐又生纠缠。
争辩无果,谁也说服不了谁。三人各怀心事,陷入沉默。
怀中小人儿忽动了一下,怯怯地嘟囔:“姐姐……你和龙王吵架了?所以才自己跑出来的对不对?为什么婚约会不作数?嫁给龙王不好吗?你明明很喜欢他。”
我恍惚一刹,陷入深深的无力感,有些索然无味:“婚姻嫁娶这种事,不是一厢情愿就可以。我不愿嫁给他,因为他真正喜欢的,是别人。”
“瞎说!龙王怎么会喜欢别人。你当着龙宫那么多人的面带我跑掉,他都没生气,我回来不久就听说你们定了亲。”
大垂一蹦三尺高,痛心疾首顿足不已:“什么什么,喜欢别人?那他急吼吼和你定个劳什子的亲?果然始乱终弃了对不!是不是一边和你海誓山盟,转过身就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和那个夜来?我早就说过,龙性本淫啊,占尽便宜抹嘴就不认账,都是靠不住的家伙!”
我蓦地回想起什么,眼眶酸疼,赌气似的随口答他:“我不便宜。”
“你有没有听说过‘禽难自控’?所谓浪子回头只是个传说,禽兽都很难转性的。”
“我只听过‘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大垂哥哥说话要有根据,你又没亲眼见着,怎么知道龙王始乱终弃?说不定其中闹了什么误会呢!那可是两万多岁的应龙,又不是一般兽族,神格就算不那么高尚,起码管住自己的下半身总没问题。哎,说了半天,涂山狐难道就不是兽?骂人还带把自己摁进去作陪的啊,也是拼了。”
“管住自己的下半身?他是龙哎,除了脑袋全是下半身,那么长,管起来恐怕尤为艰难些。你小孩子家家懂个屁,他们龙族早年间……”
我被他俩闹得头大如斗,实在听不下去:“够了!大垂你要是想自己先回涂山也不是不行,我自己去城楼。”
大垂以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目光打量我。
“真的非去不可?你可要想清楚,你现在站在这里,还没有卷入战争。一旦露面,需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敖临渊。”
“难道眼睁睁看着海夜叉被屠城灭族?我在东海还听说了些事情,一时半会儿跟你解释不清。一旦放任魔族把东海搅得四分五裂,过不了多久八荒仙陆上的兽族也难独善其身。承乙或许只是被利用,这仗能不打最好还是不要打,起码别借着救涂山狐的名头来打。我先去看看,躲在一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如果……如果能快刀斩乱麻地解决,当然更好。”
这话说得连我自己都不敢尽信,为避免尴尬,只得划开波浪加速朝东城门游去,近乎落荒而逃。
身后一阵水花乱响,必是大垂紧跟不放。
人还未至,话已如尖刺扎入耳中:“你口口声声不肯认这婚约,可一听说敖临渊就在城外,整个人都乱了,什么都不管不顾非得跑出去看上一眼。他性子这样风流,便没有那个妖里妖气的大祭司在旁守着,保不齐隔三岔五就从哪里再冒出个姐姐妹妹,你这笨狐狸哪里应付得过来?幼棠你听我一句劝,等那边退了兵,马上跟我回涂山吧,半刻也别再耽搁,他说什么都别信,反正也没一句正经。”
心中只有难言的失落。此时此地,我辨不清此番执意要再去阵前涉险,究竟是为了不忍弃春空于不顾,还是像大垂说的那样,仅仅只想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再看他一眼。
从涂山弃婚出逃,是我生平第一次选择自己要走的路,尽管后来发生的事情,和我所想的并不一样,但仍旧是完完全全遵循本心的意志,没有一丝勉强。因为遇见临渊,化解了本该令我灰飞烟灭的天劫,让我感到自己活得与众不同,第一次有了想要追求的未来。虽然痛苦,却并不后悔。
正是这一切,才令我变成今天的我。我想要的,不是一纸婚书、一件华服、一个名分,而是找寻到自己存在于这天地间的意义。他已经亲手改变了一次我的命运,往后的路,都该由我亲自去决定该怎么走。
然而事实很快证明,如果一个人能改变一次你的命运,那他就有能力改变第二回。
春空赖在怀里,不住絮絮叨叨:“夫妻嘛,拌嘴闹别扭是常事,哪能一言不合就悔婚呢!当年我父王在时,和母妃三天两头就闹得家翻宅乱,吵完以后还不是如胶似漆,照样接连生了我们兄妹四个。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床头打架……”
床头怎么打架我没见过,城头打成什么样倒是可以想象。只听正北方向忽炸起一连串震耳欲聋的轰鸣,雷霆之势席卷起千重巨浪滚滚压来。春空吓得当场噤声,面孔煞白。

第四十九章 诡计
夜叉不愧是战斗种族,城邦军防工事的完善度简直超乎想象,女墙、角楼、悬门、瓮城等应有尽有。
阗星城正门称“平凉门”,我随春空横穿瓮城地道,往西北角一处废弃的角楼潜去,登上箭台,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角楼建在城角,视野开阔,地势取高,主要用于防御两面夹击,因此隐蔽性也极强,最适合用来藏身观望。这角楼坍塌残损的痕迹都是新茬,大概是前半夜东海军队偷袭时留下的重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