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明着挑不出半个不是来,入耳却刮辣得很,也不知是借着标榜军功挽回几分颜面,还是为了把我的不学无术衬托得更矮矬矬。我困得三魂七魄都快出窍,勉力眨眨眼:“好说,好说。心有白兔,细嗅萝卜。”
靠在立柱旁熬了整宿,也正昏昏欲睡的鲥鱼小侍卫,突然哐啷一声,又失手把鱼叉掉在了地上。
我心中暗道,这鲥鱼小哥也是朵难得的奇葩,堪称心有灵犀的东海之花,很能领会本宫的风采。
经一番呈堂商榷,如无意外,东海近日就会颁布政令,下旨将云梦泽驻军重新部署,增派人手施以安抚,再集结兵力直捣海夜叉的老巢——北溟阗星城。大垂就被拘禁在那里,至今杳无音讯,难卜凶吉。
但打仗这事,不是光嘴上说说就能成。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除了要有人,还得有钱。
龙君挑了个水清沙幼的早晨,摇着折扇把我带到内城以东,一座灰不溜秋的巨大木质宫殿前。
这殿宇形制奇特,坚固无华,通体由不知名的黝黑圆木榫卯搭建而成。唯一可称得上装饰的,便是无处不在的繁复雕刻。定神看去,绕着宫墙栩栩展开在眼前的,是一幅细腻精美的上古画卷。天地四海、山川湖泊、仙妖神魔,千百亿灵兽珍禽,世间万物应有尽有。就连一朵莲华吐蕊的弯曲弧度,都极为讲究。
狐狸眼尖,我几乎立即就辨出,那是按天族昆仑神宫内,千佛照壁的法器微缩雕成。难怪这等眼熟,却记不起在哪里看到过,九重天阙是我此生未曾踏足过的地界。或许曾无意中在望海堂的陈年卷轴里匆匆一瞥,又或许出现于哪一本早被抛诸脑后的课书上。
正殿匾额由整块玄玉凿出,书的是“东来殿”。
刚要开口问个究竟,沉重的殿门已被身边人一扇子挥开。我立刻感同身受地体会到这地方为何叫东来殿。
紫气东来,照人欲盲。
第四十一章 拟诏
“龙……龙宫宝库乎?战资乎?”
临渊把折扇揣回怀里,右掌摊开放在我颈后,拎一只猫儿般将我携着便跨进殿去。“都心有白兔还能细嗅萝卜了,乎个什么乎?唔……如果你实在不习惯说人语,想说什么都可以。”
他语声轻柔,和掌心传来的温度一样令人心安。自从定亲以来,这厮觉悟见长,堪称洗心革面。不仅再没提过买船的那笔糊涂债,还把上元宫从上到下的月俸直接涨了好几倍,最末一等的小蚌婢都能领上一枚珠铭,文绉绉的人语也不强求我非得学着说。
但就算连用兽语,我也词穷于该如何形容眼前呈现的豪奢满堂。
这不是一座普通的宫殿,内中华丽璀璨的宝光如同星河拢聚,四壁雕嵌无数活灵活现的飞天女仙,纯金人物,姿态各异,翩跹在层叠如雪浪的羊脂祥云中,或反弹琵琶,或执长箫,或拨弄瑶琴,更多的则手捧提篮,朝四下撒落花朵。那些代表祥瑞的佛花朵朵,不惜用整块玛瑙水晶雕刻成型,花心探出银丝珍珠蕊,蓝宝作叶,碧玺为茎,穷工极丽世所罕见。
金珠玉翠玲珑七宝,塞得堆山填海连个落脚处也寻不出,真正的珍珠如土金如铁。东来殿,就是传说中富甲三界的龙宫宝库。四海奇珍,方外瑰宝,无不应有尽有。
临渊席地而坐,拈起身边一颗顶针大的绿珍珠,屈指朝前方金龛弹去,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看见这宝库了吗?”
我心潮难抑,竖起两耳激动地点头。
“你觉得,要用这些金银珠宝去招兵买马,顺便安固边镇,能不能迅速抚平云梦泽水族久困战乱的心灵创伤?”
都有这么多金山银海来作弥补,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创伤?那得多想不开啊。再则我嫁的这尊奇男子,着实天赋异禀,集万千小气精华于一身,想必已把整片茫茫东海的份额全部占光,那么其他剩下的水族必然心胸宽广。
我恍惚了一下,又换位思考了好几个来回,极没出息地搓着手指道:“能,肯定能。这么多钱,别说收买我,就是买了我都行啊!云梦泽毕竟是你的故乡,水族同宗同源,应该好商量!”
他眼角笑纹轻漾,继而抱臂起身,摆出一副指点江山的派头巡视了整个殿宇,才四平八稳续道:“这些,都不是我的。”
“……”
我无语望苍天。只觉盘桓在穹顶上那些衣饰华丽的女仙,不像是在散花,倒像提篮收了宝石正要腾空而去。原本绰约的仙姿顿时美感全失,同飞走的熟鸭子差不多。
怪我乌鸦嘴,之前为什么还要偷偷诅咒他未来的夫人连梳头油都得自备。这下好,活活地把自己给绕了进去。背运如我,恰就是他那苦命的未来君后。
比没钱更惨的,不是老没钱,而是守着一屋子钱却不能自由自在地花。
照那些陈年法度里的律例所载,东海宝库属于但并不仅限于海主一人。玉石珠宝是深埋大地的宝藏,珍珠是蚌母呕心沥血的结晶,珊瑚原本便孕生于水中,是水族至性至灵的无私供奉,和鲛人鱼膏灯油同样神圣。这便意味着,即使是这片海疆执掌最高权力的龙王,也不能仅凭一己的意志就擅自决定珍宝如何调度使用。
这是上古诸神混战时期过后遗留的铁律,为防止掌权者好战成性,以致征伐过度涂炭生灵。打仗毕竟劳民伤财,再多的银子也架不住流水般往战场上泼。
东、南、西、北四海都各有一座龙宫宝库,但若要将这些珍宝运出,充作战资,则需四海龙君都共同首肯。这项牢不可破的旧俗,代表着四海同心,一荣俱荣,有难同当;也意在警示海主,他所做的每一个关于战争的决定,都会影响到其余三海,务必三思而后行。
我恍然,就算事先商榷得多么缜密周详,真要出兵攻打海夜叉,没有其余三海的支持也不过纸上谈兵。南君苍凛自是站在临渊这一边;墙头草的北君北鲲,适当施加压力给他晓以利害,并不足为虑;最大的麻烦,恐怕还是来自心思诡谲的西君琰融。只要他不同意,甚或虚与委蛇打个太极,开战之日就将遥遥无期,危如累卵的云梦泽根本就熬不住、耗不起。
临渊苦闷地拿扇柄挠了挠头,重又蹲下:“琰融那老小子,巴不得东海乱成一锅粥,好跟在后头捡便宜。筹集军费这事,怎会如此爽快?十有那么千儿八百不会答应。”
“你也太乐观了,依我看,十有那么万儿八千肯定没戏。”
嫁了一个连仗都打不起的四海战神,让人不得不感慨人生如戏。我随他蹲坐在地,内心充满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惆怅。
这一仗可能没有外援,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垂必须救,拖久了更恐生不虞。这数日下来,我已越发琢磨明白,光拦住锦芙不去东夷大陆报信确实没用。真正想挑起龙狐二族大战再坐收渔利的幕后黑手,肯定早已暗派细作前往涂山挑唆生事。就算有天罗印封山锁国,外族难以擅入,暂且瞒住这一时,时候长了难保不节外生枝。
万一私订终身这事从不相干的人嘴里传到父兄跟前,再添点油加点醋……父兄倘若知晓我逃婚则矣,还偏偏选了这么个看起来腰缠万贯、事实上穷得叮当乱响的……前女婿,后果不堪设想。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这仗都必须打起来。
我拽拽他衣袖:“既然国库不能擅动,不如……就想个法子,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你是说,征税?”
“这哪能叫征税?明明是众志成城,共抗外敌嘛。”
父君常说,筑起高高的城墙把疆土和子民围起来,无论这防线建得有多牢固,都不能算作真正的一方君主,也谈不上什么固若金汤。只有想法子让子民们自给自足,再合理捐税,才能称之为国泰民安的治理。
但怎么叫合理,就很有可供拿捏的余地。苛捐杂税过重,民不聊生,历史早已无数次证明,横征暴敛的君主都没有好下场。可若赋税寡薄,则粮草不足兵困马乏,将士们又怎能安心上阵对敌?一旦战死沙场,家中老弱连抚恤都成问题。
他负手沉吟片许:“话虽如此,要说服一群几乎已经对局面丧失希望的人再去孤注一掷,不能光靠抛出两句大道理就能成事。”
“那就给他们希望。《国史志》里说,云梦泽水族素来行安节和,天性不喜争端,亦多是深明大义之辈。值此国难当头,赋税多加个三四成也是常情,道理他们都明白,不至于引起惊恐骚乱。但是再多,恐怕会超过那片海域的承受能力,税钱补不足的,就用兵役来顶。任何充满希望的未来都伴随着不可避免的风险——要么一盘散沙死在海夜叉的乱刀之下,要么团结起来向死而生。今天的无名小卒,说不定来日就……”
话未说完,口中突然被塞进一小块硬硬滑滑的物事,他将手指顺带在我唇角揩了揩,再把被堵住的下半句补全:“就会成为阵前挥斥方遒的锦袍将军。幼棠,你和以前……很不一样。”
舌尖化开一阵甜润清凉,蜜汁的甘香溢满齿颊。原来他不知几时在袖中藏了糖块。我被那糖甜得晕陶陶,一时摸不着头脑,以前的我是个什么样?
还没等琢磨出个所以然,第二块蜜糖已接踵而至,滋味却分明不同,清甜中隐约透着几丝微酸,很是生津润喉。他又在咫尺间低头笑了一声,如糖块般甜中带酸的眼神望着我,半晌道:“也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冷不丁被他话里莫名其妙的伤感吓得咕咚一口,就把整块蜜糖给囫囵咽下了肚。
“把我喂成个胖子,你就放心了?我……我都跟你定亲了,相煎何太急啊?!要是吃糖太多变得越来越胖,所有衣裳都得重新置办,以征战之名滥用捐税装点后宫,可是昏君所为……”
我急得咳嗽,边说边扯着袖子朝他跟前比了比,袖口上大片璎珞刺绣的日月星辰纹样灿烂夺目,难免又想起夜来“人不如故”的讥讽,不觉愣在当下,满口蜜糖留下的余味,不再回甘,竟有些发苦。
讪讪缩回手去,顺带拿袖口把唇角的糖霜蹭掉,转念一想不对,心里再怎么别扭,也不能真当着他面就拿这衣裳擦嘴,越发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几乎就要夺门而逃。
刚跑出没两步,便迎头撞进一处襟怀,左右被搂得严实。耳边传来几许低叹,淡淡地,浸得我手脚发虚,再挣扎不动:“又想跑到哪儿去?唔,衣裳的事我听姜夷说了。移星陆是蜃龙口吐云雾织就,但蜃龙嘛,还记不记得闯进镜城时你遇到的那条?这也是它送予未来君后的见礼,并不是宫里留下的旧裙衫。我以为你会喜欢。如果它让你觉得不开心,那……”
“我喜欢的。”
就算对情爱无甚经验,也该懂得见好就收。哥哥说了,世间之事,最是难得糊涂。计较得分寸不让,不过落个水至清则无鱼。既然他都不厌其烦解释得这么详尽,我又何必徒添困扰。锦澜再不长进,有句话还是掐到点子上:活着的人,跟死去的,没法争。
真是自古多情空惹恨。端看面前这人,情债累累名声成疑,却正是我跋山涉水亲自择的不二郎君。似这般嘴角噙笑,星辰在眼,实在教人恨也不知从何恨起。
心头一软,便也还他个笑,仰着脸问:“糖还有吗?”
他点头,拈出颗青柑色糖块挟在指间,细看竟还雕成颗花骨朵模样,冰晶般剔透,一晃却扔进自己嘴里。趁我怔怔时,俯身以口渡之。青柑蜜糖在灼热的唇瓣间辗转来回,仿佛许久才绵绵化尽了,又仿佛只是一瞬。
最终,这份不像诏令的御旨,由我亲笔执写,再落下临渊的盘龙宝玺,颁布东海及云梦泽。诏书上字字句句,用的不是人间措辞高雅圆滑的官话,而用的是鱼兽之语。使得这份御旨看起来,不像是冰冷生硬的敛税章程,倒更像一份诚挚恳切的纳万民谏。
我灵光乍现的想法只是抛砖引玉,真正实施起来,还有许多需要严谨考量之处。临渊在征税的基础上再添妙笔。元竺等边将原本镇守边镇,有向地方征税的职责,云梦泽水族自白龙神执掌东海以来,便向他们缴纳捐税,从未生起不满,此番照旧还由经验丰富的元竺去收。
犴獬将军因随女龙皇锦芙在玉琼川接连打下几场胜仗,大挫海夜叉,声威日涨,征兵之事便交由他打理。
将士们不能饿着肚子去打仗,伤亡也需有新的兵卒添补,光靠那点税贡显然还是不够。好在东海地大物博,拥有四方仙陆最大的净盐池,东接云梦泽,又绵延出最长的海岸边界。临渊遂下令,命所有不善征战的男女鲛人日夜织绡,用净盐和鲛绡在海市向陆上富豪商贾换取金银。北疆周边七七八八的弱小族部,这些年慑于海夜叉之凶残,被迫连年上贡,派兵马截取之,加起来为数颇为可观。用上等水族延年增寿的修行之法同他们的族长换取兵械、壮丁,又能筹集出好些兵卒战器。
这就是俗话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犄角旮旯里扫一扫,拔下根毛也比寻常人家腰还粗。只消想此龙放高利贷时轻车熟路的架势,就知道多缺银子也折不了他那小蛮腰。
多番铺排下来,顺利的话至多月余就能筹集出远征北伐所需的军费,而不必动用宝库一分一厘。临渊不愧身负亿万海族众望,这等思虑详尽,百密而无一疏,令人叹服不已。但他仍然把这些都算作我的功劳,对外只说法令是君后涂山氏所拟,一下子就把殚精竭虑体恤苍生的美名传遍海疆。
令鲛族赶工织绡的御旨下达至龙绡宫,意料之中,奉命前去传旨的姜夷又受了好些冷言冷语。但她回来并未抱怨半字,也未流露任何委屈。为怕姜夷再被寻衅责打,我又央太玄从流泉宫行走御前的女官里,挑了个口舌伶俐心思活泛的小侍婢拨到上元宫当差,平日便跟在姜夷身边打打下手。这次随行传旨的,就有她。
小丫头名唤雁书,娇憨活泼,果真把夜来一身傲骨学得个活灵活现。
她抱臂跷脚跳上条案,仰着下巴哼道:“无非泡了一宿轩辕宫,略得着点权术的皮毛罢了。如果这就算凤仪之姿,那天下能襄助明君开疆辟土的贤良何止千万?权谋之术易学难精,往往自以为得其奥妙反倒弄巧成拙的多,真不如不沾惹的好。做一个合格的君后所需要的本事,多半与生俱来,不是谁都学得会。照猫画虎反类犬,有些人一辈子也弄不明白。”
开战在即,司宵这些时日大多泡在龙绡宫,与夜来没日没夜地商讨战局。有夜来在的场合,他素来不会多言,以免喧宾夺主。从他口中落地的,据说是句言简意赅的评价:“狐狸都是出口成章的谎话精。”
安静的上元宫里,我听见自己的心突突突跳。司宵或任何一个对涂山狐族持有怀疑和不满的水族的攻讦,都不能引起我情绪的丝毫起伏。但夜来“弄巧成拙”的讽喻,令我隐约生起不祥的预感。
攻打海夜叉的计划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纰漏,但似乎总还有一处至关重要的点被忽略了,究竟是什么,我却怎么也无法将一团乱麻般的碎片拼凑起来。
第四十二章 鱼腹密书
为云梦泽水族报仇雪恨的鏖战,筹备得比四海盛宴还要招摇。其余三海虽不能参战,也要按规矩遣使前去告之。照太玄的说法,就得让天下水族都见识见识,堂堂东海龙君,不仅能靠脸解决问题,还能靠拳。有才有貌有道行,路见不平,撒钱来铺。
西君琰融一称病就闭关,对此事不置可否,没有任何态度和回应。看来同之前揣测的无差,此公因延维在玉琼川夺权失势,对抬举龙女上位的临渊积怨颇深,必然不会同意四海联手举兵相帮,不从中作梗就算不错;北君北鲲出于面子情儿,以恭贺东君定亲的由头献上礼单一份,也就算为筹集战资略尽了绵力。他对攻打北溟只字未提,便不至于在琰融处落下口实,两头都不得罪;南君苍凛却一改常态,既没有送来银两,也未暗通一兵一卒。这日掌灯时分,才向东粼城秘密传书鱼腹,上书“封侯非吾愿,唯愿海波平。兄倾国力攘夷于外,弟却恐萧墙之忧,又变生肘腋矣。慎行。”
言辞中,似乎对开战并不乐观。到底是世情薄如蝉翼,还是苍凛身在局外,反倒窥破另有玄机,实在令人好生费解。
临渊自午间散了朝议就不知溜去何处躲清闲,神神秘秘,问也不肯说,现下还是仙踪无觅。这封鱼书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实在坐立不安。苍凛君一贯谨慎,亲笔手书乃是用混了乌鱼骨粉的墨汁落在白绢上,展开来浸泡在海水里,字迹已褪得越来越淡,再过至多半个时辰就会彻底消失。要让临渊看到,必须尽快把这信交到他手上。
据那些行走宫闱逾千年的内侍龟仆们闲谈所言,这一代的海主,也就是白龙神临渊,由于出生在方外阴山脚下的云梦泽,自幼由烛龙抚养长成,因此和其他传承正统的四海龙王不同,修行之法也同脾性一样亦正亦邪。
这则在龙宫私传得最广的流言,来历已无从考证,被悠悠众口传来传去,如今已演变成:每当遇到难以抉择的麻烦,或国逢厄难,或恶战在即,他们的龙君都会寻个月汐最盛的夜晚,孤身前往鹤沼,向神秘的巫祝寻求指引。
烛龙阴山氏信奉的上古无名邪神,向来在困局中被视为出奇制胜的虎翼。多年前,世间仅存的一对烛龙为照彻幽冥而羽化,也与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那对烛龙就是临渊的养父母。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这场毫无外援的北伐,结果太难预料。违反了对外征伐必须四海同心的旧制,再加上宿敌魔族的死灰复燃,越发教众人心里没底。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开打,是会再一次威服四海,还是为东海水族带来更大的灾劫,连暂有的风平浪静也失去?他们的龙君行事素来乖张,又撂下海务在外逍遥了那么些年,万一战事不利,拖来拖去耗得龙君不耐烦,又把烂摊子一丢就跑得没影了怎么办?他横看竖看,都是一副更适合闲云野鹤的浊世佳公子模样。
这些闲话听在耳里,只替临渊哭笑不得。人的年纪大了,难免有些离谱传闻。尤其两万多岁的应龙,虽有战神之名,就因为长了张倾国倾城的脸,反倒被怀疑是否祸国殃民的能耐更胜一筹——毕竟野史里都是这么写的。
我心怀唏嘘,独自拎着颗夜明珠朝鹤沼方向寻去。鹤沼是一处禁苑,平时没任何水族敢擅自踏足。此地方圆千米黑灯瞎火,海带长得比人都高,死去的珊瑚化石旁逸斜出,充满了鬼气森森的诗情画意。
万千海带被洋流一卷,摆荡甚是飘逸,可惜作为一只陆上走兽,我实在欣赏不来。没了姜夷带路,七绕八绕很快就晕头转向找不着北。思来想去,决定掏出紫螺耳坠戴上,问问临渊他此刻身在何处,没什么要紧事就赶快显身,也好把我从一大堆黏滑腥腻的海带里扒拉出来。
刚把那坠子捏在指尖,还没来得及往耳垂上挂,熟悉的声音已经在耳畔响起,在寂静的鹤沼传递得尤为清晰。
我吓得抖了抖,失手便掉落一只耳坠,忙蹲下身去翻找,暗自寻思这对紫螺成精了还是怎么,都没戴上就已经能听见他说话了?
鹤沼的泥沙沉暗青灰,和无数螺贝积年的残碎空壳混在一处,摸起来尤为艰难。我匍匐在地遍寻未果,来不及去想临渊究竟正和谁密谈。
转瞬才明白过来,不是耳坠成了精,是他真的就在附近。和他躲在人迹罕至的鹤沼里窃窃私语的,也不是什么传闻中神秘的阴山巫士,而是——龙宫祭司。
从声音的大小来判断,他们应该就藏身在这片密密麻麻的海藻丛里,距我失掉耳坠的地方,至多不过十数尺之遥。
全仗这大丛茂密的海藻遮掩,再加上我蹲下身来矮了大半截,竟阴差阳错撞到跟前也丝毫未被察觉。一时进退两难,只得照旧蹲在海带丛里,再不敢胡乱动弹。
并非存心要偷听他们说什么,只顾虑若在这当口跳出来,显然不合时宜,怕耽误了临渊什么要事。毕竟夜来是龙宫的祭司,身兼神职,若恰是在与巫士行巫祝仪式,关键时刻被惊散,施愿的原主恐遭反噬。我对巫灵之术仅有的一点常识里,被巫术反噬可大可小,不得不多加小心避忌。但夜来接下来所说的一切,让我觉得,自己的存在,连每一次呼吸都是不合时宜。
世事无巧不成书,翻来字字都是毒。
“只要一想到当年……本座就恨不得立即将她一掌劈死在跟前方是快意。你放心,不会再委屈你太久。东海君后的尊荣,何时轮得上一只连九尾都修不出来的山林走兽?”
他的语声还是清朗如玉,在水中听来有说不出的蕴润。只不知是否白日朝议激烈,以致偶有咳嗽,持续的时间虽不长,但每隔半句就抑不住咳上数声。
夜来轻哂一笑,又柔柔地劝道:“君上少安毋躁,臣女并没觉得委屈。这些年……君上的苦心,夜来何尝不明白,两情若是长久时,又怎会计较眼前。只未曾想那芜君英明一世,终也有熬到老糊涂的一天,教出的女儿一个不如一个,坏的坏、蠢的蠢。难怪封山锁国那么些年,怕是都不好意思把涂山白狐的脸丢遍三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