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君默然点头,重又支颐闭上了眼睛,只是原本放松的肩头变得不易察觉地紧绷了些。
我垂首盯着手腕上的绿帕出神,寻思那夜叉王到底何许人也,竟枭狠至此,连即将化龙的万年鲤皇都敢眼也不眨就杀害。课书上耳熟能详的各种妖魔中,仿佛并没这么号人物,想是近些年来新起的邪恶蛮族也未可知。
龙这个物种很讲究,乃天地神物中的至灵,就算是罪大恶极的妖龙,如需剿灭也须层层上报天庭,反复核证,由东皇御笔钦定,才能押赴三十三重天的断龙台处决。随意斩龙会遭天谴,相比之下,杀条鲤鱼罪过就轻得多。鲤皇苦修数万载,眼看就要脱胎换骨飞升化龙,却在这当口死于非命,怎不叫水族唇亡齿寒。
看来夜叉王不仅残暴好战,心思也够诡诈。鲤鱼化龙乃是生死攸关的大事,紧要关头需将周身鱼鳞统统褪下,弱点罩门都暴露无遗,最容易在这当口被乘虚而入。夜叉王明知杀鱼和杀龙天差地别,老鲤皇未褪鳞前有仙法护身,道行高深不好对付,才刻意埋伏在龙关附近伺机发难,果然奸计得逞。
龙君一路上都沉默得很,半梦半醒不知在琢磨什么,直到浮车行至宫城下,才理理衣襟端坐起来,略打量了一眼久违的亭台楼阁。
所谓富有四海这种空洞浮夸的形容,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具体而微的呈现。传说中的东粼城龙宫,原是座镜城。
镜城者,乃分水陆两重,水下一城深隐于万丈海底,水上一城倚万仞绝壁而立,两座城池宫阙一模一样分毫不差,隔水相照,仿佛互为镜影。
这种奇特的形制与我等山林走兽居住的洞府迥异,不知有什么来历讲究。按说水族都离不得水,自然是长居海底更惬意,却为何多此一举在海面大兴土木,重建出一模一样的宫阙?给谁住的?我好奇心盛,悄声去向太玄打听,他却含含糊糊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告诉我那海上龙宫千多年来从无人居住,是座空城。龙君离宫前有旨,任何人无谕不得擅入,否则无论老幼皆降重罪,越雷池者将被逐出东海发配到南溟修海堤,再不得重归族中。此外,又命两条蜃龙日夜守护,勿使闲杂靠近。蜃龙口吐云雾即成幻影,便是所谓的海市蜃楼,可迷惑往来船舶,远离这处冰冷华丽的海上禁地。
凌波伫立的镜宫龙城,成为整个东海讳莫如深的秘境。方圆百里遍布结界,连飞鸟靠近都会迷失方向,就算偶有道行高深的水族不小心路过,也纷纷识趣地选择绕道而行。
凝目朝海水上方影影绰绰的镜城倒影望了又望,如此金碧辉煌的殿宇就这么空放着落灰,当真浪费。不过龙君是四海海主之首,排场豪奢些也情有可原,想是同陆上那些富可敌国的豪绅怀着同样心思,银子多得花不完,买酒都喝一碗倒一碗。房子就算用不上,摆在那儿闲来无事光看着也舒心。
蹲在浮车内,被万众水族簇拥着进了这万仞宫墙,才知方才远观的堂皇远不及此间华美于万一,连书中形容的天上仙阙恐也要在相较下黯然失色。霜华如雪满瑶台,紫气霞光重重缭绕。眼前晶莹灿烂的光芒,却不是转瞬即融的薄雪轻霜,而是来自无数散缀的明珠宝石,交相映照,熠熠生辉。
水族族众居外城,龙君的行宫为内城。城中飞檐画壁无数,珊瑚雕栏,金砖铺地,水晶琉璃为墙,雕花精细繁复。阔阁亭台内遍燃鱼膏灯火,遇水不熄,观之七彩颜色。外设温润白玉雕凿而成的甬道,以流泉宫正殿为起点,围绕其建三层,正北为基,做八卦之形。檐下又广悬千盏銮铃,洋流卷过,鸣声清幽此起彼伏,唤御铃廊。凡举目所见,城阙垣墙、门窗堂阁、柱梁斗拱、周匝罗网,装饰皆七宝所成。
我已经快要被那些沿途数不清的明珠翠宝闪瞎了眼,下得浮车,连落脚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踏碎那透薄如蝉翼的白玉砖,恐怕哭瞎了也赔不起。一边咬牙接受着金钱粗暴的洗礼,一边颤悠悠尾随龙君蹭进了流泉宫,哀怨的眼神在他挺直的背脊上转了又转,原来龙君这么有钱……他都这么有钱了,居然还连区区几十枚贝叶的辛苦钱都吝啬克扣,简直丧心病狂。堂堂海主上神,说好的视金银如粪土的仙家气节哪里去了?不行,一定要想法子将他丧失已久的觉悟找回来。守丹炉的活计并不轻松,烟熏火燎没日没夜,高危又乏味,怎么都得把月俸再涨涨,否则滚雪球一样的利息,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主意刚打定,还没来得及开口,龙君已在宝案前升座,雷厉风行,三言两语便将战后一团乱麻般的海务料理出个头绪。从军机布防到四海盛宴,事无大小巨细靡遗,如此成竹在胸,恐怕在回宫的路上早就一一思索敲定。
众鱼官领了命,各自散去。太玄难掩内心激动,生怕差事办得不够利索再惹龙君不悦,一贯四平八稳的八字步都改成小碎步颠连。
海主归位,方临城下便以一敌万、力退强敌,让所有水族日夜忧戚的心都重新燃起了希望。有靠山倚仗,就是不一样,腰杆也能挺得更直溜些,脸上纷纷挂着喜气洋洋的笑,气氛默契而热烈。
我被这满堂欢欣的氛围所感,也难免心生几许慨然。仙家岁月寂寥,修炼又是那样一桩令人望而生畏的苦差,习得通天彻地的本事,往往意味着要面对天崩地裂的劫难。若说有些许价值,大概就是像龙君这样,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族人,让弱者得到庇荫,所向披靡处,令所有阴谋杀戮都臣服退避。我觉得这远比修成多么无上的道法,或在神仙传上名列高贵无双的仙品更有意义。
殿门一经合上,龙君立即化出原形,懒洋洋盘踞在高高的龙座中央。一丝不苟维持了半天的庄严宝相,想必已累得够呛,迫不及待要舒散舒散筋骨。他朝下一望,清冷的嗓音在殿宇内荡出回声:“你蹲那柱子下边儿傻笑什么?”
“呃……小狐……替太玄他们高兴……”
龙君抬爪伸了个懒腰,一举一动都带动水波,晃得满殿陈设叮咣乱响:“离那么远,说话声跟个水蚊子似的嗡嗡嗡,听起来都费劲,累着本座。”
一个合格鹰犬的觉悟,就是听得出话风、看得懂眼色,不需事事都吩咐得一清二楚。我立即从善如流地从立柱阴影下探出来,准备恪尽职守近身伺候。刚要迈开腿,却不禁暗叫一声苦。那玉阶高得令人望而却步,也不知一共修了多少层。没了龙尾浮水,再高的台阶都得一级一级爬,数到第一百七十七阶时已经气喘吁吁眼冒金星,只好化回原身四爪并用往前挪。
千辛万苦挣扎上来,当即直直扑倒,肚皮贴在滑润微凉的白石上,累得瘫软如泥。
“龙君为什么要……要把御座垒得那么高?”
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你过来看不就知道了。”
鲛绡帐垂幔无数,堆叠得似雾似雪,重帘后隐约显出一个忧郁得如诗如画的背影。我蹑手蹑脚撩开帘幕进前,那千重轻纱后掩藏的,是一面悬浮在海眼后的巨大漩涡,正缓缓轮转,波纹间带起斑斓四散的清光。漩涡里头正上演着数十亿凡世纷呈镜像,各个王朝的兴衰更迭如走马观影。红颜枯骨,青丝白发,迅疾得不啻弹指一梦。隔水遥望三千世界云起云落,花绽花息,如同身处在一个半醒的太虚幻境。
龙君告诉我,这就是可与定海紫金梁齐名的龙宫镇海之宝——溯世镜。
神仙见凡尘如蝼蚁微尘,焉知冥冥苍穹中的天意之眼俯视我们,这般营营役役修炼历劫,此起彼伏地飞升陨灭,或许同那些朝生暮死的脆弱凡人,根本也没什么区别。
龙君神秘兮兮眨眼,指点着镜中笑道:“如果不是身处在高不可攀的地方,又怎么能将旁人从来无缘得见的美景一览无余?”
“可是到了最高的地方,才发现最美的风景都在下面,再也碰不到摸不着,只能孤孤单单地远看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微愣了一刹,垂下头,黯然道:“唔……其实很多时候,也难免觉得无聊。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从小长在涂山,到处是奇峰绝壁,也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的道理。”
隔着海眼远观不相干的众生浮沉,这就是龙君隐秘而安静的爱好。看起来高高在上,却藏着难言的寂寥。那些将他奉若星辰的战战兢兢的水族,他们只是需要他、畏惧他,却未必真的喜欢他。
龙君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征伐利器,是东海繁荣昌盛的指望,但正如他所说,这里并不是他的家。难怪那会儿在山涧,和一群偶遇的彩带鱼都能玩得那么开心。彩带鱼傻头傻脑记性短,活在浅溪里优哉自在,没什么天敌,不需要一条动不动就吓死人的龙来做靠山,也能一直过得很好,所以它们对龙的亲近欢喜才是发自本心,纯粹得多,不会带来压力困扰。
不管什么物种,孤单得太久,性格多少都会变得有点怪异,我决定以后对龙君更包容一点,尽量不要再伤着他春花秋月般纤细敏感的心。
龙君负着手,重又半躺回七宝榻上歪着,恢复了一贯漫不经心的闲散模样。榻前的玉案上摆着一只托盘,内中有数碟海蛎子、海瓜子和一把虎鲨利齿打磨成的牙骨匕首,是虾仆呈来给龙君消闲的小食。
“你觉得本座眨眨眼睛,这海蛎子会不会自己把壳打开?”
我看看海蛎子又看看离得丈远的龙君,谨慎道:“不会。”
“那还不赶紧拿刀替本座剖开?”
我那守丹炉的重任早已咣当砸在了大垂手里,现如今的活计从烧火丫头变成贴身侍女,开始料理和龙君有关的一切私人事务,包括饮食起居和整理衣饰公文,另需负责接引传报——简单说就是用尽一切聪明才智,找出各种匪夷所思的理由,把龙君懒得见的人好言拒之门外。
对这场心血来潮的安排,龙君解释得理所当然,龙宫不养闲人,既要死皮赖脸留下,就算是团死灰也得发挥点余热,否则立马卷铺盖走人。原以为如此一来,本就对龙君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大垂必然彻底忍无可忍,谁知他忍无可忍之下还能从头再忍,竟视死如归应下这门苦差,拿着和我一般无二的月俸,在炉灶旁搭起了狐狸窝。
大垂脸皮薄,又欠着龙君一场天雷劫在前,银子的事不方便亲自去争多论少计较长短,这重任自然落在我肩上,顿感任重而道远,崎岖兼渺茫。
一边拿过牙骨匕首将牡蛎剖开,一边琢磨该如何不着痕迹又敲山震虎地把涨月钱这话挑明。说轻了他装听不懂,说重了搞不好这点可怜巴巴的月俸都会再遭克扣。龙君将一双长腿交叠着架在条案上半卧,海蛎子递过去,他连接都懒得接,微偏过头就着我的手吮入唇中,再满足地咂咂嘴。柔软湿润的唇瓣轻覆在指尖,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酥麻暖意将打好的腹稿搅和得一塌糊涂,不禁又想起在即翼泽他那莫名其妙的“报恩”。
“诚然本座是个视金银如粪土的神仙,该有的清高淡泊一样不缺,正因如此,才不能拿那些俗物侮辱了幼棠你啊!谈银子太伤感情,可见本座对你的信任和看重,你有没有感觉到知音难觅的感动?”
感不感动不好说,我此刻的脸红一定是因为愤怒。和龙君商议要事,总会纠结到底是用人语还是兽语,说人话我掰不过他,十有八九词不达意就得被绕进去,说兽语么,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忍不住骂出声来。亏得方才一念心软,还暗暗决定要对他这种扭曲的人格多包容体恤些。孤单的人都缺乏安全感,没有安全感就会很爱钱。龙君富有四海还吝啬成这样,可见曾经遭受过多么巨大的心灵创伤,恢复起来恐怕不是一朝一夕。
但他的童年有缺憾,不能总让无辜的本小狐来买单。不就是比不要脸吗,面子乃身外之物,就该说扔就扔,扔得气壮山河掷地有声。
君上太客气了……那什么,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他不接茬,满殿寂寂,我骑虎难下,遂把心一横眼一闭:“就请君上狠狠地侮辱我吧!”
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偷瞄龙君是何反应,就听闻下边哐啷一声脆响,一尾侍卫打扮的鲥鱼不知何时游了进来,又不知怎么竟将手中的鱼叉掉在了地上。鱼眼睛闭不上,哪怕睡着了也瞪得溜圆,因此看起来总是一副受惊过度的惊恐呆滞表情。
“禀……君……君上……小的不是有意搅扰,实在是不知君上正在……”
龙君直起身子,迅速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咳嗽了一声:“什么事?说重点。”
鲥鱼咽了口唾沫,结巴老半天才把吓忘了的要紧事想起来:“是……是锦澜殿下求见,说什么也拦不住,已在殿外哭哭啼啼吵嚷了多时……小的无法,只能来请君上示下,是宣她进来还是……”
第二十二章 冤家路窄
侧耳细辨,关得严丝合缝的殿门外,果真传来阵阵抑扬顿挫的啼泣声。
龙君叼着海蛎子吮唇思忖半晌,仍旧不为所动。
“本座刚回宫,还有些要事处理。先请她回去歇着,明儿宴席上再参拜也是一样。”
鲥鱼苦着脸:“君上……小的要是请得动……哪能在这要紧关头冲撞进来搅扰了君上兴致……”
龙君细长眼尾一挑,颔首朝我吩咐道:“能被一文钱难倒的,是英雄汉。可幼棠你这浑身上下,哪一根毛看起来也和英雄两个字不相干。既口齿练得这样伶俐,就随近侍一同出去处理一下,把那鲤鱼公主好生劝回冷泉宫待着。一个姑娘家堵在本座门口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丝毫不知避讳,叫人看见还不定瞎猜到哪儿去,本座的清誉啊!……”
鲥鱼替锦澜通传觐见不成,不敢再回去碰钉子,怕被那位公主忧愤交加之下迁怒降罪,便顺势将这烂摊子朝我怀里一丢,撇个干净。将去处稍作指点一番,就拎着那根破鱼叉抱头游窜得不见踪影。
还没食君之禄,就得忠君之事,所谓鞠躬尽瘁莫过于此!
狐狸爪子轻,掌心又有肉垫,虽没刻意放轻脚步,触地仍旧无声。我七拐八绕,终于循着哭声在御铃廊尽头发现几个珠环翠绕的倩影,你一言我一语酬唱得热闹。没听上几句,就暗叹龙君这聊胜于无的“清誉”还真是,恐怕无论如何都将不保了。
她们聊得这么起劲,贸然冲出去打断总归不大礼貌,只得暂且藏身在廊柱后,先想想怎么才能不把这苦差办砸。我拨开一串碧翠欲滴的海葡萄,就见一左一右两名穿红着绿的小婢子簇拥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少女,不知是劝解还是拱火。
俏立在廊下那位衣饰打扮最为华贵的,想必就是锦澜,正绞着手中一方粉帕子,犹自哭哭啼啼:“红袖你看,都这个时辰了,里边还是毫无动静!听闻君上素来善待四方属国,礼数最是周全的。玉琼川遭逢惨变,今日却为何这般冷淡怠慢于我?”
穿红衣名叫红袖的那名侍婢唯恐天下不乱,涂得猩红的鱼唇一噘:“礼数周正那是以前,此一时彼一时,听说龙君这次回来,还从外面带了个来路不明的妖精坯子,缠得君上五迷三道,多半是被这位绊住了手脚!也不知原身是个什么,《龙狐传》里写得仿佛那位还魂再世一般……奴婢留了心,这些日子听鱼虾嚼舌,有的说是尾银龙又有说是只狐狸,探口风竟还和涂山脱不了干系……真要是借上那阵东风,可不恰好落在了君上的心坎里,这不,已经留在左右贴身伺候了……”
我脚一软差点滑倒在地,忙拽住根藤蔓勉强稳住了身形。这红袖确是个煽风点火的一把好手,好端端一个纯洁的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也能生生穿凿附会成一段露水奸情。我有生以来头一回听人把“伺候”这个词说得如此韵律婉转耐人寻味,无端引出多少暧昧遐想。她留在鲤族为奴为婢真是埋没人才,太可惜了,要改行去说书一定红遍海疆前途无量。
绿衣裳的婢子接着惊诧掩口道:“别瞎说!便是来自涂山又如何,涂山漫山遍野都是狐狸,龙狐兽那样稀罕,哪里就轻易再寻得出来了?多半是个西贝货,用幻术变来消遣着玩儿的。再者说……那位都死了千多年了,就算还过魂来也是个老掉渣的黄脸老太婆,有什么好担心?”
锦澜幽幽一叹:“绿袖你不懂……还活着的人再好,也没法跟死了的人争。叹就叹父皇去得突然,没能趁在位时早早把这门姻亲落了定,否则也不至于耽搁到如今无人做主……”
原来又是一桩龙君的桃花运。这位鲤族公主的族内遭逢巨变,迢迢远道而来惦念的,竟不是为父报仇保护臣民,却只希图要和龙君共谱一段鱼龙佳话。一夜鱼龙舞,多么香艳而令人浮想联翩。应龙配鲤鱼,外人看来虽不搭调,说不定在鲤族心里,正是天造地设的佳偶一双。据说陷入爱情的女人心思都敏感忧郁,且爱钻牛角尖。果然,这连面都还没见上,就已经在想象中发挥出了好几本醋海生波情路坎坷的折子戏。
那锦澜自伤身世、太过投入,一时抽噎得上不来气,身子一晃,连嚷头晕。被绿袖凑上前堪堪扶住,轻言软语劝道:“君上避世千余年,这才刚刚归位,想必海务缠身忙得无暇他顾,也不是有心冷待了公主。再者,这话若私下里去提起,万一要被拒绝可不就彻底没了转圜?倒不如趁明儿四海盛宴,各方海主都在,算来也都是您的长辈,定也乐得玉成其好。那时再当着大伙的面禀了,岂不多几分助力?”一边说一边给红袖递了个眼色。
红袖也立即识趣地改口:“凭什么样的庸脂俗粉,也盖不过您的天生丽质。公主可别再胡思乱想妄自伤心,万一哭肿了眼睛,明儿宴席上可就要被旁人抢去风头了……”。
锦澜这才渐渐收了泣声,赶忙捏起帕子仔细擦拭泪眼,又左右问可红肿了不曾,妆容是否有损。一行三条鲤鱼,弱柳扶风般游得远了。
她们仨走了快小半个时辰,我还石化在御铃廊柱底下不知该做何反应。
没想到即翼泽一段小插曲,传扬得这样尽人皆知,被众口悠悠添油加醋,和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大垂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我一意孤行留在龙宫,所要面对的已不仅仅是克扣月俸,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疲于应付龙君身边的各路滚滚桃花,到处都是越描越黑的误会和敌意。
思来想去满腹委屈,对这位新近丧父、尚在热孝之中便等不及要缟素换红装的锦澜更觉无语。好歹也是一族的公主,事情还没搞清楚,仅凭道听途说的流言就骂骂咧咧毁人清誉,背地里对不认识的姑娘污言秽语百般羞辱,末了自己都能给自己气晕,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公主病”?
好在病犯得还算及时,我这“妖精坯子”有幸不必撞到气头上去自讨没趣。锦澜一行走了就成,不管碰没碰面,这桩差事总算完结。只要不堵在流泉宫外号啕得惹人注目,愿上哪儿哭都随她自便。
闷头往回挪着步子,袖子里忽传来低低的稚嫩语声:“姐姐,方才那锦澜公主说后悔没趁鲤皇在世赶紧跟龙君定亲时,你脉搏跳得可厉害啦!”
我吓了一跳,才想起来这一整天被支使得手忙脚乱,都快忘了身边还带着个小夜叉春空。都是漂泊异乡孤苦无依,顿生起同是东海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眼下人生地不熟,也就只有误打误撞被偷带进宫的春空能做个伴,陪着说两句话。
“我那是气的。堂堂千年狐仙被骂成妖精坯子,换成你也心跳加速。”
“姐姐你说,明儿席上龙王会答应和玉琼川联姻吗?他是龙哎,娶条鲤鱼回去做君后也太委屈了。不过凡事有利必有弊,真要娶了鲤鱼公主,玉琼川又没有可堪重任的皇子,正好顺手把整个鲤鱼国接管过来嘛!到时候东海、云梦泽、玉琼川三大水域同气连枝一荣俱荣,龙王起码能在神仙榜上再跃晋好几位!”
我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心道这孩子不愧出身夜叉族,对扩大地盘有着旁人难以想象的执着。八字还没画出一撇,已经开始给龙君规划起靠男色收归玉琼川的康庄大道。不过那家伙……真是怎么看怎么像长了张吃软饭的脸,天赋超群可堪展望。
当年的昊天大帝也是娶了凤鸿氏之女为妻,才顺利接掌了整个凤鸿族,创立百鸟之国。这桩远古联姻的旧典故,还是龙君炫耀那琴时主动告诉我的。说明他对神族联姻扩张势力这种事并不排斥,也觉得天经地义。
这么一想,不知怎么,竟有点难以言表的郁闷,心不在焉唔了一声道:“他答不答应跟我有什么相干,姐姐我就是个跑腿的跟班,才懒得操这闲心。”
“唉……姑娘们都这样,口中说的是无所谓,其实心里很介意。”
“春空……”
“姐姐是不是也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
“你们海夜叉的书院整天都在教些什么?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很介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