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孙朱瞻基夹了一块绣球云片百合酥细细咀嚼,略带得色道:“这些菜是本王特命新来的御厨公孙十三娘所作。”“公孙十三娘是谁?很有名气的么?连太孙都知道。”落雪公主抬起头来问江少衡。
江少衡微微沉吟,淡淡说道:“今年的南北名厨大会,为一做鲁菜闻名的女子折桂夺冠,这女厨娘便是公孙十三娘。”
“皇爷爷亲下御旨,把公孙十三娘召进宫中做御厨。她每天只做十六道菜,八大碟、六小碗,花样总不重复。今日里因要宴请你们,我便吩咐人命她准备慈庆宫的宴席。”皇太孙扬眉笑道,“有菜无酒不成席。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我今日特命人准备一坛梨花白,与知己共饮。”
言语毕,便有宫人抬上一坛梨花白来。梨花白是江浙一带的名酒。梨花初开时节,下过一场春雨后,梨花带雨犹如佳人梨泪。把这时的梨花采摘酿酒,香味浓郁扑鼻,清冽甘甜,醇馥幽郁,这种酒被称为“梨花白”。
又有宫人奉上以祁连山玉与武山鸳鸯玉精雕细琢而成的夜光杯,杯薄如纸,碧光粼粼,内外平滑,纹饰天然。酒倒入杯,酒色晶莹澄碧,清澈的玉液透过薄如蛋壳的杯壁熠熠生光。
皇太孙啜了一口琼浆玉液般的美酒,别有深意笑道:“这套夜光杯乃是昔日父皇赐给少傅的,传说是当初西王母馈赠周穆王之物。少傅素来当成心头好,今个却肯借给本王饮宴之用,当真难得。”说完,笑呵呵地看着简怀箴。
简怀箴恍若未闻。她把玩着碧光莹然的酒杯,眼珠儿中也沾染了莹莹酒色,犹如被染成玉色的琉璃。
落雪撅了撅嘴,嘴角不经意间露出一丝怨毒之色。她站起身来,拿起酒壶,笑吟吟道:“今日既然是我向简公子和简大小姐赔罪,自然要罚我斟酒。”说完,把众人的酒杯一一满上。
简怀箴心思通透,早已料到落雪不会真心赔罪。因此,特意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当她斟酒斟到自己酒杯之时,白玉般莹润的小指甲微微抖动,一缕淡淡的白色末子落入酒中。她的动作非常细小,白色末子又浅又淡,若不是仔细瞧,根本就不能发现。
简怀箴的目光,无意中与江少衡的目光撞在一起,倏忽而合,又倏忽分开。江少衡微微皱眉,看了一眼简怀箴的酒杯。简怀箴隐隐含笑,微微颔首。于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简大小姐,我敬你一杯,当做同你陪个不是。以前的事儿,你莫放在心上,以后我们做好姐妹。”落雪擎着酒杯喝了一口,走到简怀箴身边,挨着她坐下。
简怀箴笑得清浅,从容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帮公主斟酒。”说完,便拿去玉壶,重给落雪公主斟满酒。
只是一刹那的时间,迅疾如电,觥筹交错间,谁也未曾看得清楚,简怀箴已然用水袖为遮,把她与落雪的酒杯换置了。
落雪犹自不觉,再次举杯相邀,二人对饮。饮毕,落雪的盈盈粉面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简怀箴只做不觉,谈笑自若。
过了不多久,落雪的面色忽然涨得发红,娇美的容颜扭曲的十分厉害,浑身像是筛糠一般哆嗦起来,整个人似乎很是难受。她有些惊异,又有些尴尬,却不知如何是好。
江少衡见到,长长叹口气,强笑道:“雪儿身子不适,我先陪她回长安宫去。雪儿年纪小不懂事儿,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文英兄与简大小姐原谅。”说完,扶着落雪先离席去了。
走了几步,落雪回过头去看白衣胜雪、乌鬓玉颜的简怀箴,眼中的恨意,愈加浓郁凌厉几分。却终于还是跺跺脚,靠在江少衡身上,由他扶着走了。
落雪的不寻常之色,落在宴席中的每个人眼中。简文英有些不解,哼道:“这位公主也当真是喜怒无常。起初还当你是亲姐妹一般和你亲热,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却又好像当你是仇人。”
简怀箴唇边泛起一抹轻笑,缓缓道:“落雪公主恼我,是因她不慎错喝掉她专为我准备的酒。”
简文英犹自愤然,高声说道:“不就是一杯酒么?又有什么干系。何况是她喝掉你的酒!”
“她在我那酒中下了泻药。我方才倒酒之时,不慎把酒杯给调换了。”简怀箴眉心微动,莞尔含笑。
皇太孙也不禁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朗然道:“我这位皇姑姑,平日里是最霸道的。今日肯给两位赔小心,我还寻思着她转性呢。却没料到想捉弄人,反被人给捉弄。难怪少傅走时,欲言又止的!”
言罢,略一沉思,又赞叹道:“简大小姐好细腻的心思,好快的动作!”
简怀箴摇摇头,眼底绽出温和的笑意,徐徐说道:“我年幼时身子不大好,被送去风萍居医病。平日里闲来无事,便随着楚婆婆和龙姑姑学了些许障眼法。”
“我妹子的梅花…”简文英听到皇太孙赞许妹子,颇为自豪,抢先嚷道。
简怀箴的眸光沉静如明月清霜,静静说道:“还学了些许药石之术,只是当时年纪小,只学到些皮毛而已。”简文英这才记起妹子叮嘱,不能同人讲起梅花针和轻功一事,忙咋舌不语。
“风萍居?龙姑姑?可是大明女医仙龙语萍么?”皇太孙啧啧称赞:“难怪简大小姐连皇姑姑下了什么药都能分得出来。楚婆婆又是哪个?”
“楚流烟。”简文英素来对楚流烟满怀崇敬之心,因此抢先说道。
皇太孙目光炯然,惊异道:“原来是大明朝第一奇女子楚流烟!难怪简大小姐如此绝逸出尘,竟然连得两位奇人教导,小王倒是眼拙了。”
简怀箴微微缄默,从又盯着满树似锦繁花,漫声道:“既然如此,我说的话,太孙殿下可信得过么?”
“你且说来听听。”皇太孙见她神色凝重,眸子上迷漫着重重霜色,因而有些许迟疑,“本王信得过。”他终于说。
简怀箴“嗯”了一声,缓缓说道:“依我之见,殿下园中的这三株红的惊人的花树,并不是林公公告诉你的‘醉颜红’,是血曼陀罗花,又叫曼珠沙华。这种花只生长于云贵一带,前些日子传说现于安州。血曼陀罗乃是一种邪花,凝结天地怨气,须用婴儿血才能培植出如血花色。花有奇毒,颜色越是姽婳红艳,毒性越是厉害。若不慎吞食花朵,必死无疑。常人若是日日对着花树,不出三个月,一定吐血身亡。”
花色,仍是烈焰般的红,犹如佳人红唇,轰轰烈烈绽放,美地惊天动地。
皇太孙的眼中,也多了几分怵目惊心的红,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问道:“你所说的可全是真话?”

第十六回 锁窗寒

简怀箴坦然回视,眉间忧思深沉,轻轻道:“是。”
简文英遽然皱眉,大声道:“我初见这些红花,已然觉得邪魅入骨,红得骇人,却原是这个缘故。太孙殿下,你纵然信不过我妹子,也该信得过楚王爷与龙医仙才是。”
楚流烟昔日追随朱元璋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平硕王,是大明朝第一位女王爷。虽然她后来因徐达之死与朱元璋决裂,她对大明朝的功业与忠心,仍是毋庸置疑。
被誉为“大明女医仙”的龙语萍,在朱棣还是燕王的时候,曾经屡次三番救他性命。朱棣即位后,亲自下旨建造风萍居赠与沈明风、龙语萍夫妇,并御赐“天下第一”的牌匾给龙语萍。
简怀箴居然能得到这两位奇人的言传身教,皇太孙自然没有不信之理。只不过血曼陀罗之事,太过于匪夷所思,而林公公又是他的心腹,他才一时有些踌躇不决。
简怀箴凝视着皇太孙,沉吟片刻,徐徐说道:“太孙殿下可命宫中御医前来查证,血曼陀罗一事自然会水落石出。据我所知,血曼陀罗要每日都浇灌婴儿血,才能妖娆绽放,凝结毒气。我想太孙宫中的人,恐怕———”
说到这里,她微微欠了钱身子,“言尽于此,太孙殿下英明神武,自然有法子查出来。今日多谢殿下款待,我与哥哥先行告退。”简文英也向皇太孙告辞,两人走出慈庆宫来。
落花簌簌,伴着二人脚步清浅,午后的皇宫,静谧地仿佛没有人气。简文英终于还是忍不住,挠挠头问道:“妹子,你说林公公追随太子太孙二十多年,为何忽然要植入血曼陀罗来害太孙殿下?”
简怀箴微微仰起头来,望着朱红色的廊檐飞壁,金黄色的琉璃瓦顶,那朱红金黄,都似黏上一层氤氲的釉色一般,暧昧不明,却又绵延不绝,带着一种闷滞的朦胧与迟钝。飞壁上的鸟兽,在一刹那样貌狰狞,仿佛沾染了西方罗刹地狱的煞气,透射出别样的凌厉与杀机。
简怀箴只觉得一刹那间心底被压抑地透不过起来,她的心骤然疼痛,无奈道:“人在皇宫中,很多事儿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林公公也许有他的无可奈何。”
“这件事与如妃可有关系么?如妃狠毒精明,你我都见到了。难道她要害皇太孙?我们得提醒殿下一声才是。”简文英一时有些着急道。
“那倒未必。”简怀箴的眼眸清亮平静地如同镜湖的湖水一般:“如妃膝下无子,加害皇太孙对她并没好处。我听人说不久之前,血曼陀罗曾经出现于安州。安州是汉王朱高煦分封之地…”她微微沉吟:“哥哥,你明白了么?”
“朱高煦狼子野心,天下皆知,难道收买林公公,害皇太孙的人是他?可是之前林公公为何要骗我带你去太液池?当真只是意外么?”简文英眉头紧皱,素来明朗的脸色一时变得阴沉。
简怀箴微微蹙眉,长长的黛眉如同笼罩薄薄的淡墨轻烟,她怔怔道:“其实,这两件事到底真相如何,我也还没想通。哥哥,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你莫要告诉旁人,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简文英郑重的点点头,说道:“你放心。”
简怀箴长长叹口气,这宫廷是如此的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可是她却只觉得周围一片漆黑,一片阴冷。自己就陷身在这黑暗与阴冷之中,仿佛一叶孤舟漂泊在浪尖风口,跌宕沉浮,看不到前途和命运。她总觉得身后有一只可怕的手在操纵这么多人的命运,想逃逃不掉,想挣挣不开,她第一次感觉到了窒息和无助。
简怀箴兄妹在宫中小住些日子,便向王贵妃请辞。
王贵妃越发清减,精神却好了不少。她坐在黄花梨有束腰马蹄足榻之上,抿了一口雨前龙井,语气中隐藏着些许凄凉之意:“箴儿,你这一走,又要隔好些日子才能与本宫相聚。宫中岁长,不妨教文英先行回府,你多陪着本宫住几天。以后过一日,你我相聚的日子就短一日。”
王贵妃今日梳了个蝶鬓髻(一),发髻上笼,垂在脑后,发梢两旁插着几支金镶玉兰花,发髻前簪着金绞丝灯笼钗,发股中用犀玉簪子分开,头顶之上,有点翠卷荷一朵,大如手掌,用碧玉制成,旁边缀着碧莹莹的翠花,花心中装缀着米粒般大的明珠。这种发髻与她的华颜相得益彰,衬得她异常雍容华贵,端庄大方。只是简怀箴凝眸看去,却发现珠光流动之下,她的发梢之间隐约露出几根白丝,十分刺目惊心。
简怀箴素来与王贵妃亲厚,见状只觉得心中犹如梅花针扎般疼痛。王贵妃留意殷殷,她无以推却,只得款款行了一礼,柔声说道:“既然如此,箴儿就多陪伴娘娘几日。娘娘当敞开心怀才是。”
王贵妃眼中的凄凉之意愈加深沉,在明晃晃的珍珠白玉映衬下,更觉凄凉入骨。她缓缓说道:“等哪日皇上临幸长春宫,你也好多陪皇上说说话,纵然皇上不知道你是他的沧海遗珠,也教他眼中先有你这个人。”
“是,娘娘想得周到。”简怀箴心中酸楚,几乎落下泪来。
他们正说这话,就听到凌纨容匆匆走进暖阁之中,福了一福,道:“娘娘,咬弦公公前来传皇上口谕,召箴小主去乾清宫觐见。”
王贵妃惊了一惊,道:“皇上为何忽然召见箴儿?平日里前来传旨的,一直都是王拾香。今个儿为何派了咬弦来?”
“奴婢也问过咬弦公公,他说皇上在乾清宫处理政事,王总管一时走不开,便遣了他来。”凌纨容回答道。
王贵妃静默片刻,说道:“多半是父女天性,血脉相连,原本就该灵犀相通。又加上那日绥寿殿中,箴儿言语通达,皇上心中有欣赏之怜惜之意也未可定。纨容,你便陪同箴儿去面圣吧。”
凌纨容笑吟吟道:“恭喜小主大喜。只是咬弦公公说皇上之传召箴小主一人,旁人不必陪着去了。”
“既如此,箴儿,你便随咬弦去吧。千万要记住,凡是随机应变。”王贵妃难掩面上的喜悦之情,千叮万嘱道。
“是。”简怀箴点头应着,去换了一件梨花白笼烟岫云宫衫,随咬弦出了长春宫而去。长春宫中,王贵妃自安排简文英回尚书府不提。
简怀箴内心惴惴不安,低敛着眉目追随咬弦公公走过青石板宫路。走了不知多久,仍旧没到,她心中生出几分疑惑,猛然抬头看去,只见眼前一色的绿琉璃瓦顶,在阴沉的天空之下,愈加阴恻恻,犹如一池连着一池的青苔死水一般,又似侵染重重氤氲水色的眉黛。
简怀箴的心一时之间倒是澄澈明朗起来。她的父亲礼部尚书简世鸿是负责筹建紫禁城的官员之一,她也曾见过紫禁城的设计图案。她清清楚楚记得乾清宫坐落于单层汉白玉石台基之上,为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殿内铺墁金砖。殿前月台宽敞,左右分别有铜龟、铜鹤、日晷、嘉量,前设鎏金香炉四座。
眼前的这重重宫殿虽然进进相连,遮天蔽日,雕梁画栋炫目,飞檐斗拱钩结。只是屋顶为单檐硬山顶和歇山顶,比乾清宫殿宇的等级逊色一等。而这层层宫阙,也缺少乾清宫应有的那份雄浑磅礴,金碧辉煌,缺少那份“九天闾阖开宫殿,万国衣裳拜冕旒”的王者之气,殿前摆设与乾清宫也大不相同。
她略略沉思,已然明了。按阴阳五行之说,东方属木,为青色,主生长,因此东面的宫殿大多覆盖绿色琉璃瓦顶。这一代的宫殿便是南三所,整个紫禁城中只有南三所才是绿色瓦顶。
南三所原是建来给皇子公主们居住,如今尚为竣工,除去工匠,宫殿从落中甚少有人前来。
简怀箴顿觉寒意森森,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所谓皇上传召,只是一个阴谋而已。如果不是她识得宫中道路,又知道宫殿建制,恐怕今日定然会堕入圈套之中。如今,虽然有了防范,可是敌明我暗,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相机行事。
咬弦带着简怀箴,走进一间宫殿的院落之中。简怀箴细细打量着,这是一个偏殿,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左右各带三间顺山房,前檐下单翘重昂七踩斗栱,很有气派。
咬弦挤出一丝笑意,指着左面的一间顺山房,勉强道:“简大小姐,皇上在里面等着,请你进去吧。”
简怀箴扬眉,眉心一簇寒意凛然:“公公不是说皇上在乾清宫召见我么?如何又在这不知名的顺山房中?”
“这…这…”咬弦苦着脸,支支吾吾了半日方磕磕绊绊说道:“皇上那日见到简大小姐,对大小姐很是喜欢。因此特命小人带你来这里。总归是好事儿的,简大小姐快些进去吧。”
简怀箴从容应对,不动声色道:“既如此,就请公公陪我一起进去吧。”
咬弦当即脸色大变,唯唯诺诺半晌,方才愁眉苦脸道:“简大小姐就放过小人吧。皇上只传召你一人,我跟着进去,岂不是送死么?”
简怀箴看了他一眼,眸光淡然而闪着隐约的锋芒,她再也不同咬弦说一句话,静静推门走入房中。
注:楚流烟的故事见《誓不为后》龙语萍的故事见《西湖烟柳》(一):蝶鬓髻又成堕马髻。明代常见宫廷发誓。

第十七回 长命女

房中很静,静地连一根银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晰在耳。入目一片幽暗,暧昧不明,有沉沉的光线透过窗棂缝低低地斜漏进来,更添几分压抑沉闷。整个房中阴森森的可怕,处处笼罩着诡异的气息。
简怀箴正准备回头,只听到“哐啷”一声,房门被从外头重重关上。关门所带起的风,向着简怀箴扑面而来,让她忽然觉着浑身泛起丝丝寒意,有一种冰冷而尖利的感觉沁入骨髓。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寒意,一阵一阵袭击而来,带着生冷的血腥的味道,压迫地人几乎喘不过起来。简怀箴闭上眼睛,只觉得眼前出现一片苍茫血海,血色红艳欲滴,层层叠叠地把她围拢在中央,苍苍血海之中,狂浪翻涌,一道又一道的亮的发白的日光打在浪尖之上,刺得人眼睛生疼。
忽然,一阵阵哀怨凄凉的声音缓缓传了过来,恍惚中似乎有人在低低地、冷冷地呼唤着她的名字,那声音阴恻恻,仿佛是从十八重阿鼻地狱中传出一样。仿佛才一瞬间的功夫,那声音竟然充斥在四面八方,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她只觉得自己处在愁天恨海之中,无以自拔。
这时候,忽然房梁之上传来扑棱一声响,紧接着,一团带着苍然日影的寒鸦,从梁上飞了起来,在房中忽闪着翅膀兜圈子,仿佛是想找个地方飞出去,却不得其门而出。
南三所地处偏僻,杂花生树,草木葱郁,宫殿的工程又尚未竣工,因此人迹罕至,久而久之,便栖居了数不清的乌鸦。宫人们都视乌鸦为神鸟,平日里没有人来管它们。久而久之,乌鸦便飞入宫殿中建巢安生。
简怀箴正身陷血海愁音中不得自拔,恍惚之中听到有有扑棱声入耳,心中惊异,忙收敛心神,睁开眼睛,波澜汹涌的血海顿时消失不见,眼前只是暧昧氤氲的阴暗光线而已。
方才的情形历历在目,犹如中了梦魇一般。是梦,又仿佛不是梦。如果是梦,为何那般真实,好像实实在在发生过一样?如果不是梦,又为何会幡然惊醒?
房中越来越冷,简怀箴遍体生寒,犹如堕在冰窟雪窖中一般。有一种“深秋绝塞,木叶萧萧”的清冷,一时之间忍不住又要触动前尘往事,心绪凄迷。一种淡淡地香气扑鼻而来,暗香袭人,却又淡漠渺杳,转瞬间便没了痕迹。
简怀箴心头凛然,顿时明白过来,方才并不是做梦,而是有人在房中燃了羯布罗香,香气袅袅,渗入入她的肌肤腠理,让她一时产生幻觉。
羯布罗香来自乌斯藏,乃是由一种形容像松树的树木分泌出来,香的颜色欺霜赛雪,燃烧时香气极淡,反而会释放出极冷冽的寒气。闻到这种香后,会让人精神溃涣,产生极其恐怖的幻觉。等到抽身其中不能自拔之时,就会失去知觉,严重者精神失常。
简怀箴曾经在风萍居的书籍中,看到过关于羯布罗香的记载,曾以为只是闲人杜撰出来的,却没想到世间当真存在。幸亏寒鸦寻路,把她从幻觉中拉回现实,若不然,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她顺着光线找到一张古老的三相硬木屏风椅,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静定心神,默默诵读佛偈,一颗心顿时明澈如菩提树下的明镜台,点尘不惹。她要走出这间房,原是易事,只是她想查清楚三番五次蓄意害她和简文英的幕后黑手是谁,因此才假装中伏。
过了莫约半个时辰,羯布罗香焚尽,房中的若晓寒气慢慢散去。简怀箴眯着眼睛躺在椅背之上,静静等待。
果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一把清脆的声音传了进来:“小弦子,你这回做得不错。本宫不单放过寒月这小蹄子,还会赏你们一大笔钱,求父皇放你们出宫去呢。”说话的人,宛然便是落雪公主。
接着是咬弦兢兢战战又略带兴奋的声音:“公主所言当真?我给公主磕头。”说完,就是“砰砰砰”的磕头声传来。
“得了,得了。阖宫上下,谁不知道本宫是最好说话的?小弦子,看你这么听话,本宫就赏你一盒胭脂。你带回去哄寒月吧。这盒胭脂叫‘朱华摇影’,是极品中的极品。上回舅舅去焉支山统共就带了两盒回来,我与母妃每人一盒。今天我看你如此帮得了我,我便把他赐给你吧。你站起来闻闻香气…”落雪一反往日的刁蛮娇狠,笑嘻嘻地说道。
“多谢公主殿下。”接着有衣衫窸窣的声音,想必是咬弦站了起来。只不过一刹那的功夫,咬弦便惊道:“这胭脂…这胭脂…”他说话变得十分非礼,“砰”的一声,重重倒在地板之上。
光亮,透过敞开的门洒在房中,房中一时沉寂无声。简怀箴微微睁眼,看到咬弦躺在地上,落雪手持九花比目凤纹胭脂盒笑得得意。凤纹映着她娇俏的容颜,显得异常扭曲可怖。
“小弦子,你要怪就只能怪你命不好,怪简怀箴这个贱婢连累你。”落雪公主咬牙说道,她的下唇上被咬出一道重重的唇印,犹如被凤仙花汁染过一般浓艳。
落雪说完,又走进房中,看到简怀箴双目微合,依靠在三相硬木屏风椅上沉沉睡去。她冷笑几声,声音中满是怨毒之气:“简怀箴,本宫也不想屡次三番对付你,怪只怪你命太硬!怪只怪自从你进宫以来,少衡哥哥眼里心里就只有你!敢跟我落雪公主抢男人,我教你不得好死!不,是生不如死,哈哈哈…”
落雪笑得癫狂,眼角眉梢都似恨,沾染着些许戾气,张扬跋扈。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匕首,在简怀箴银盆绮云般的面庞上划来划去,凌厉的刀锋沾过肌肤,简怀箴觉得心中生冷生冷。她硬生生隐忍下来,瞧瞧持了一支梅花银针在手中。
“真想划花你这张勾引男人的脸,看少衡哥哥还喜欢你什么?只不过么,少衡哥哥是个长情的人,如果他知道我对你不利,即使嘴里头不说,心里头也一定会恼我怨我。万一他见你可怜,一时心软想要照顾你一辈子,岂不是成全你们做了一生一世一双人么?”落雪积怨甚深,每一句话中都沉带怨气。
“简大小姐,”她用纤细的手指捏着简怀箴白皙莹润的下颔:“你说明天少衡哥哥一觉醒来,发现你和父皇身边的小太监私通相好,他会怎么看你?会不会彻彻底底对你死了这条心?”
简怀箴微微睁眼,锋利的刀锋在阳光之下泛着冷冷的寒芒,冷意渗入她面上的毛孔之中,让她觉得不寒而栗。平日里,她只是觉得落雪公主刁蛮恣肆而已,却没想到她如此歹毒。银枪蛇的事儿,已经放过她一马,她仍旧不肯安分,又生出这样的事端来陷害自己。
只是…产于乌思藏的银枪蛇,产于乌思藏的羯布罗香,产于焉支山的毒胭脂…难道一切都仅仅是落雪因妒成恨而已么?
可惜,已经容不得她多想。落雪把锋锐的尖刀,转到她的身上,想要挑开她的衣衫。简怀箴手指微微捻动,手中的梅花针已然脱手而出,打在落雪的穴道之上。落雪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晕倒在冰凉的地板之上,手中的尖刀也“哐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你…你杀了她么?”不知何时,房中多了一个身着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脚蹬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的小女孩儿。那女孩儿看上去十五六岁年纪,头发枯黄如野草,用如意云纹花箍簪成楂髻,左右两个小圆髻之间,戴着一朵花钿,花钿上有一颗星子般明亮的明珠。她的脸色甚为晶莹剔透,面皮薄的似乎可以看到底下的毛细血管,情状甚为诡异可怖。
简怀箴当她是寻常宫婢丫鬟,心中暗惊,目光幽然如暗火丛生:“你什么都瞧见了么?”手中已然执了一支喂毒的梅花针,犹豫要不要将她灭口。
“当然瞧见了。我听到她们两个,呶———”她指着昏倒在地上的小弦子和落雪公主,继续说道:“我在外头打鸟玩,看到这个打扮的很漂亮的女的鬼鬼祟祟走进来,就跟着她走了进来。接着又听到他们两个在这里商量着害你。我瞧着她们不像什么好人,就寻思着你是好人。正想法子救你呢,你却把这个女的给杀掉了。”
简怀箴见她言行举止,略显癫狂,竟连落雪公主也不认识,颇为惊奇,又不知她是不是故意做戏,因而问道:“你是谁?”
那女孩子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简怀箴面前,用脚踹了落雪公主几下,盈盈闪烁的眼眸中大为恐慌:“她真的死了么?”
简怀箴眉心紧蹙,持着梅花针的手有些颤抖。这个女孩儿,样貌生的稀松平常,只有一双眼睛,如水钻般璀璨晶亮,引得她忍不住多看几眼。
凝视着她璀璨如星辰的眼眸,简怀箴心底忽然生出一些无以言语的莫名情愫来,一时心底有些波澜翻腾,满怀怜惜之情油然而生,竟然对她下不了手。
“她没死。只是昏过去了。”简怀箴长长舒展一口气,脸色苍白如纸,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目光寒凛,生出无尽寒意,一时有些咄咄逼人,小女孩儿被吓唬地连连退后几步,方才怯怯说道:“我师父叫我做萦萦。我才随着十三娘进宫没几日。宫里头真不错,好吃的好玩儿的应有尽有,只是有些闷闷的。”说到后来,她的眸子越发晶亮,可见所言不似作伪。

第十八回 诉衷情

简怀箴这才明白,原来萦萦刚进宫没几日,是以并不认识在宫中作威作福惯了的落雪公主。
她正犹豫怎么对付萦萦好,萦萦已然忽闪着晶亮的眼眸说道:“这个女的坏是坏了些,你可别杀掉她。我掩护你你先逃走吧。万一她醒来瞧见你,告诉别人你弄晕她,怎么好?”
简怀箴的眼眸,顿时抹上一重浓烈的冷冽之色,她狐疑地看了萦萦一眼,慢吞吞说道:“她是落雪公主。”
萦萦偏着脑袋,正大眼睛看着简怀箴:“管她是谁,总之欺负人就不对。”
简怀箴拂了拂衣裳上沾染的尘埃,沉思道:“既如此,我们就捉弄她一番好不好?”
“好!”萦萦拍着手跳了起来,头上的明珠盈盈发亮,如同簪了满天的星子,与晶晶亮亮的眼眸交相辉映。
简怀箴的嘴角飞上一丝淡薄如烟的微笑,她微微迟疑,终于把手中的梅花针收了起来。
简怀箴换上咬弦的太监衣衫,与萦萦一起动手,把落雪公主架到万安宫去。一路之上,虽有不少侍卫巡查,他们只当是落雪公主饮酒醉归,咬弦与一个宫女扶她回宫,并没有盘查追问。
万安宫的庭院中,那华彩迷炫的琉璃醉,一时之间引得简怀箴心思恍惚,心绪凄迷。只是她深知,此时此刻,并不是触景伤情之时,因为便转过头去不看。倒是萦萦,初见如此眩光叠彩的琉璃,惊讶地半日说不出话来。
简怀箴和萦萦架着落雪公主,绕过苍茫如翡翠的碧水,来到那棵千年古松前。古松挺拔苍劲,蜿蜒横生,鳞片斑驳,翘首高卧,宛若蛟龙入海,凌云苍黛。
萦萦低头看如烟碧水中锦鲤妖娆,小脸儿绷得通红,像是染上一层薄薄的花色:“你不是想把她推到水中淹死吧?”她可怜巴巴地望着简怀箴,几乎要哭出声来。
简怀箴白色的衣裙上,拂了一身落花如雪,素带在风中微微飘逸,她笑道:“自然不是。我想把她挂到树上去。”
萦萦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难道你是神仙?”
简怀箴的笑,风轻云淡,远山眉黛微微舒绽开来。她并不答话,抱起落雪公主,施展轻功,身型如乳燕穿林,飞鹄掠空,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只留的暗香飘尽,袖口香寒。
萦萦正惊愕不已间,简怀箴已然用咬弦的衣衫把落雪绑缚在苍松之上,飘然落下。萦萦见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身形曼妙,衣袂飘飘,悠然飘逸如月中仙子,不禁大为向往赞叹。
简怀箴拖了她的手,眼中墨色氤氲而生,她冷冷说道:“今日的事儿,你也是有份参与。你见到谁也不能说出去,更不能告诉旁人说见过我。如果被我知道你四处乱说,我便把你推入碧水池中。”
萦萦见她神色突变,眼中的雾气冷如寒月凄迷,不禁颤抖连连,道:“我不会说出去。你可别把我推入水中,萦萦不想做水鬼。”她惊惧不已,殊不知简怀箴心中也是百转千回,百般思量她的身份后,最终才决意放她一命。
简怀箴带着萦萦出了万安宫,在花径之上与她分手而别。回到长春宫后,她先去见王贵妃,说出朱棣召见一事乃是太监弄错。王贵妃大失所望,她安慰王贵妃一番后,自回住处不提。
果然,过了不足半日,就见到宫中内监宫女惶惶惊疑,奔走相告,仿佛是出了什么大事一般。她拉住凌纨容询问,果然是听说落雪公主失踪,下落不明。又过了小半日,到傍晚时分,便有消息传来说落雪已然寻到,竟被挂在万安宫的百尺苍松之上,疑是练贵妃显灵,鬼神作祟,简怀箴闻言置之一笑而已。
被缚苍松之后,落雪公主惊急交迫,大病一场,再也没有时间来寻简怀箴的岔子。一时之间,简怀箴倒是清静不少。
那日端华宴上,皇太孙经简怀箴提点后,派人四处查访,果然查出“醉颜红”乃是原产云贵的至毒之花“血曼陀罗花”。他派人日夜伏守花树附近,果然抓到一个小宫女带着婴儿血前来浇灌花树。那小宫女被抓后,竟然咬破舌尖自杀而死。这条线索便从此断了。尽管如此,皇太孙也十分感谢简怀箴救命之恩,便时常请她去慈庆宫饮宴。
恰好这时,简文英已经回府,简怀箴一人在皇宫之中长日无聊,她又想从皇太孙处得到更多朱棣的消息,便接受皇太孙的邀请,时常奔走于长春宫与慈庆宫之间。皇太孙与江少衡素来是焦不离孟,因此,简怀箴与江少衡相见的次数也越发多了起来。
这日,皇太孙得到一面云雷纹地蟠螭连弧纹秦镜,特意派人请简怀箴和江少衡欣赏。镜以秦为最古,以秦为最珍。秦朝短促,产镜有限,加之殉葬的风气也不比后朝,是以流传到后朝的秦镜十分罕见。
简怀箴素来喜爱古董玩物,打发走传信太监后,便换了衣衫前去。她今日穿了一件银纹绣百蝶度花裙,裙面以刍纱裁剪而成,上面用银线绣着翩然起舞的蝴蝶,又镶绣花色清浅,及腰处用素色玉带为腰束,益发显得清雅出尘,卓异不凡,大有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