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稍微闪避了一下,但是没有很大的动作,好像很快的看了看乾万帝的脸色,觉得他没有什么生气的意思,于是小心翼翼的对他笑了一下。
乾万帝愣了愣,突而一把抓住明德,用力之大手背都在不易察觉的颤抖着。明德眉眼皱了皱,但是一声没吭,只低着头看桌面,一个字都不说。
乾万帝觉得心里痒痒的,又有点疼,那种奇异的感觉顺着脉搏走遍全身,让他胸腔里都有种一跳一跳的感觉。
“明德,”他声音有点不稳的说,“其实你从来都没有那么恨我,是不是?”
明德默不作声。
“你只是心里有气,发完了就好了,是不是?”
明德偏过头去,然后被乾万帝一把抱了起来。这个男人很高大,以前打仗的时候拉满巨弓不成问题,明德对他来说真是不比一只小猫重多少了。
乾万帝抱着他几步走到内室的撒金软棉小榻上,把他按在最柔软的被褥上坐下,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半跪在榻边上,抓着明德的下巴盯着他:“——你乖一点,好好吃药,把身体养好了,在这里陪着我,好不好?”
——你陪着我,这个天下任你摘取,最美丽的风景和最富贵的宫殿都任你享用,最好的时光和最好的年华都任你挥霍,只要你乖乖的呆在我身边,好不好?
从庶出的皇子到太子,到登基,到位临天下,到坐拥江山,到四方俯首万国来拜……乾万帝李骥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混杂着不安、忐忑、惶恐和隐约的喜悦。
上一次最高兴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两年前的深夜,得到了眼前这个少年的夜晚吧。
也是这样混杂着狂喜和沉醉,一直要深深的、深深的坠入最美好的梦境中去。
明德抿着唇,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李骥就这么耐心的等待着他,任凭时间在沉香缭绕的袅袅轻烟中流逝,任凭日色渐黄昏,恍惚间只看一眼,便已过去经年。
明德动了动,低低的俯下身,小心翼翼的、带着刚出生的小兽那样虚弱的怯意,试探性的在乾万帝额上吻了吻。
那只是个不带任何情欲意味的纯粹的接触而已,乾万帝却觉得自己全身都要烧起来了。那股生生压下来的火蹭的一下把这个正直壮年的皇帝燃烧殆尽,好像连思考都不会了。
乾万帝一把把明德按倒在榻上,疯狂的顺着他鬓角的皮肤吻下去,连耳后一块小小的柔嫩的皮肤都没有放过。记忆里美好的愉悦从心底泛出来,带着比平时的暴力更甜美的味道。
“明德,明德,”乾万帝叹息着说,“为什么总是要伤害你自己呢,为什么你总是维护其他人呢……咱们两个难道不能好好开始吗……”
突而他听见一阵细弱而压抑的抽泣,渐渐的破冰一样,从静寂的室内渗了出来。
“你哭什么?”
乾万帝用手去拭去明德眼角的一点潮湿,想想看又觉得自己的手太粗糙了,于是小心的用枕边的湘绸轻轻的擦他的脸,“——你哭什么?怎么了?”
“……你……你能不能不要杀掉太子……”
乾万帝猛地僵住了,明德很想压抑住哽咽,但是他抑制不住,几乎连说话声音都断断续续的。
“你要是想杀掉他们……我也没办法阻止你……但是如果我听话的话……能不能别杀掉他们……别、别杀掉他们……”
乾万帝僵在原地,很久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难道我这么长时间都忍受着他们,不是因为你吗?
如果不是你,还有什么别的其他的原因让他们好好活到现在吗?……
乾万帝慢慢的抱起明德,用力的把他哭泣的脸埋进自己怀里去。孩子一抽一哽的,每一个破碎的语调都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的割在他心里。
很久以前乾万帝还是个庶出的皇子的时候,曾经看到过父皇宠爱东阳王的母亲王贵妃。那才真是三千宠爱于一身后宫佳丽无颜色,甚至连王贵妃咳嗽一声,都有无数人跪在脚下无限小心的侍奉着,生怕委屈了她一点点。
很久以来他一直都有一个想法,如果他找到了自己最宠最爱的那个人,他一定要立她为皇后,一定要把全天下所有的财富和所有的美好都堆到那个人脚下,任他摘取,任他挥霍。他要让自己最宠最爱的那个人永远都不受一点委屈,他要让那个人站在天下最尊贵的高度上,没有任何人能违背那个人的一言一行。
然而现在,他最爱的那个人,委屈的、柔顺的、想说又不敢说的,带着病痛和虚弱的身体,小心翼翼的收敛起所有锋芒,恐惧又强压着恐惧的乞求高高在上的皇帝不要再伤害自己。
那个人已经再受不得一点伤害,甚至连一点轻微的痛苦,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乾万帝不断的亲着明德的眼梢,吻去他的眼泪,不停的低声哄劝:“没事了……没事了……我不会杀太子的,我怎么会杀他呢,不过是给他个教训罢了……”
明德抽噎着问:“你会要我不去江南吗?”
乾万帝一愣,然后低声说:“不会,你要去哪里就去好了。”
“真的吗?”
“真的。”
就像两年前的晚上,他问:你会杀我吗?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哦,自己当时说:不会。
他又问:真的?
真的。
乾万帝李骥合上眼睛,心里疼痛得痉挛,好像被刀子狠狠的割裂了一样。
——当时应该说:真的不会,我会疼你,爱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任何人都不能欺负你……
但是他没有这么说。
他只说:我不会杀你,真的不会杀你。
……不会杀你,也可能会活活的折磨你让你想死都死不了啊……
那个从帝王嘴里说出来的对于爱人的保证,原来这么残忍,像一个浓重的阴影,笼罩了明德整整两年。让他活得小心翼翼的,活得无比警醒的,生怕自己随时会被撕碎,会被生吞活吃掉,连一根骨头都不剩。
明德慢慢的睡着了,乾万帝小心的把他放下来掖好被角,然后转身大步的走出去。
张阔正等在外边,一见皇上出来了,立刻跪了下去。
乾万帝大步向外走去,一边走一遍冷冷的道:“把东宫的封禁解了,太子的大婚尽早办。”
张阔低头道:“是。”
“还有,清帧殿的人全都抓起来拷问。”
“皇、皇上?”
“朕要知道,”乾万帝脸色几乎扭曲了,“——到底是谁在明德面前乱嚼的这个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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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一夜之间被封禁了,又一夜之间被重新开启。太子待罪之身突而重获自由,皇上下旨说是有人诬陷了东宫,命人严加查处。同时因为太子一味沉迷神佛之类的事,皇上严训了太子一番,下令撤换东宫服侍的宫人。
“娘娘!娘娘!”贴身心腹宫女急急的奔进春满宫内室精致的琉璃月亮门,一头扑倒在地上:“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丁昭容手一抖,正拿着梳头的象牙宝梳喀嚓一声断了一个齿。铜镜里花容月貌的美人俏脸一沉,回手就把宝梳重重的摔在地上:“叫什么叫!等你回来知会我消息,不知道要等几年呢!”
宫女唯唯诺诺的点头,道:“娘娘,皇上他……他又不要废太子了!”
丁昭容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赶紧捂住她的嘴:“叫什么,让人知道,还活不活了?”
“娘娘!这事不好了,皇上说最近就要给太子大婚!娶得就是夏家的女儿!娘娘的父亲丁大人一听,气得把那几个跟的人都骂了一顿呢!”
丁昭容怔怔的坐了一会儿,咬牙切齿的道:“我还当夏昭仪死了,夏家就再没法在这后宫里出头了。谁知道他们打的是这个算盘,当小妾的姐姐给当人正妻的妹妹让路,太子元妃日后可不就是皇后吗……夏徵那个老东西,真会打算!”
宫女跪在地上膝行了几步,抱着她的腿道:“娘娘,皇上一定是故意留着夏家跟我们丁家作对的,要不然为什么下了密旨给丁大人,又收了回去呢?听说收的时候还很生气,御书房那边的人说皇上这几天都没召妃嫔侍寝,娘娘您……”
丁昭容捂住自己的心口,突而摇摇欲坠了一下。
“娘娘!”
宫女急忙扶住她,然而丁昭容没有搭理,一个隐约的可怕的念头在她心里渐渐的形成,让她全身战栗,冰冷难言。
……那天在皇后的静安堂里,那个奇怪的、为皇后出气的男孩子,其实和皇后是有几分肖像的……
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在那个时候站出来,明明白白的端茶送客撵走皇帝……
而乾万帝对那个男孩子的态度,出乎意料的暧昧,出乎意料的……疯狂!
那种疯狂的占有欲和掠夺欲,是一个皇帝对于小玩意儿、普通弄臣伶人的态度吗?那简直就是一个男人在宣告自己的主动权和占有权!没有哪个皇帝会对自己的妾或小宠物做出这种姿态!
丁昭容手指颤抖的扶住了象牙镶金的梳妆台,脸色苍白,冷汗涔涔。是的,她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前朝皇帝对皇后爱得要死要活,恨起来简直要亲手拿刀一刀一刀杀了吃了,爱起来恨不得把全世界的珍宝都堆在凤位脚下随便挥霍。那天晚上不是也一样吗?一个不满及冠的少年,乾万帝发起狠来简直要在床上把他活活折磨死,但是在那之后呢?不还是捧在手心里、含在嘴巴里、小心翼翼的藏在怀里当宝贝一样护着吗?
“娘娘?”宫女惶恐的摇晃着她,“娘娘?”
丁昭容慌忙咳嗽了一声,强作镇定:“没什么。太子拘禁期间,皇后向皇上求过情吗?”
宫女赔笑道:“皇后怎么敢去捋老虎胡须,当然是每天呆在静安堂里,念经求佛罢了。”
丁昭容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在她还在家里当姑娘的时候,就听她的贵妃姐姐说了,皇后不过是个深宫里白头的老宫女罢了,圣宠是一点没有的。皇上一连很多天都不见皇后的面,这是常有的事。
但是……为什么这样一个又不得圣宠又没有娘家的皇后……还稳稳的坐着她的皇后之位,连没有生育这天大的罪名,都没能把她从世间女子最尊荣的位置上拉下来呢?
皇上真的很讨厌皇后吗?
肖像皇后的少年、乾万帝古怪又暧昧的态度、无与伦比却不为人所知的圣宠、险险废立却始终岿然不动的皇后……一切明明昧昧的细节在脑海里交织开来,丁昭容猛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深深的埋下了头。
她并不相信乾万帝真的会因为宠爱一个男孩子而放弃废立皇后和太子,这在历朝历代任何一个皇帝身上都是不可想象的。一切的蛛丝马迹都指向一点,那就是乾万帝并不是像宫里传说的那样冷淡皇后,事实上他很爱那个没有生育的皇后,甚至连和皇后有几分肖像的少年,都会得到深重的圣宠。只是帝后间的那份夫妻之情,并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第19章 十五宫灯

年关忙碌,元宵节眨眼就在几天以后了。放榜的日子在太子大婚之后,所以明德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很乖,乖到乾万帝放心他一个人呆在寝宫里,自己出去和群臣宫宴的地步。
乾万帝和群臣夜宴到酒酣,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来:“朕就不留下了……”
一边坐了两个人,一个是皇后,一个是丁昭容。皇后毕竟在宫里年纪长了,适时的顺手就这么扶了乾万帝一把。
乾万帝偏头看看她,下半句话慢慢的从嘴里说出来:“……那皇后就代朕宫宴群臣吧。”
四周一片恭送皇上的逢迎之声,乾万帝凑近皇后,低声道:“算你识相。”
皇后一愣。
“再有人在他面前乱说一个字,”乾万帝看了看清帧殿的方向,又转头来冷冷的看着皇后:“——你就这个皇后就准备好洗手换人当吧!”
皇后脸色变了变,然后迅速的俯下身,几不可闻的道:“臣妾记下了。”
在别人眼里看来,这完全是帝后间亲密的窃窃私语而已。大臣们哈哈的笑着,丁家一派的那帮官员却纷纷对视着,脸色凝重。
自从上次巫蛊事件之后,皇上一改以前对皇后冷淡甚至仇视的态度,帝后间的感情莫名其妙的好了起来。虽然皇后已经不再是生育的最佳年龄,但是乾万帝还是正当春秋鼎盛之时的,生出来一个嫡子实在不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后得宠,丁昭容失宠;意味着夏家的太子妃更加风光,而他们丁家则在这场争夺权力的战斗中失去了优势。
丁昭容脸色苍白,几乎支撑不住。然而一向很宠爱她的皇帝今天看都没看她一眼,推开皇后就拂袖而去了。
乾万帝真的有点喝多了,他心里高兴,想着那小东西在寝宫里乖乖的呆着,不自觉的就多喝了两杯,走路的时候被冷风一激,酒气就沉到心里去了。
张阔亦步亦趋的跟在后边,小心地问:“皇上,叫车吗?”
乾万帝挥挥手:“算了,咱们偷偷的回去看看明德在干什么。”
乾万帝走得快,一盏茶功夫来到了清帧殿门口,突而只见侧门边的小院子里火光一闪,有人窸窸窣窣的在那里烧纸。皇宫里烧纸祭祀可是极度犯忌的,尤其是元宵节这样大吉大利的日子里,小年夜这么重要的时节,有谁敢在皇上的寝宫门口触霉头!简直是不要命了!
张阔猛地上前两步,突而被乾万帝一按,低声道:“等会儿。”
乾万帝放轻了脚步走上前,站在树丛边上悄无声息的往里看。月色渐渐的隐没在了云层中,一点梨花残破的影子投在地上,火光中明德的脸面无表情,好像一块玉放到火光里去烧一样。
他就披了件旧白的棉袍,一段手臂从袖口里露出来,骨骼修长而笔直,完全没有因为病痛和虚弱而显出半点颓唐。乾万帝看了几眼就挪不开目光了,一时酒意冲顶,一把撩开树丛就大步走了过去。
明德转头一看,直接被乾万帝按着两个肩膀搂在了怀里,咬着耳朵问:“你又在玩什么花样呢?嗯?”
明德有点慌乱的要扑灭火苗,被乾万帝一把抓住了手,反扳过来凑到自己嘴边去亲着:“才一会儿不见就给我弄出这些事来……小年夜的烧纸,烧给谁呢你?”
酒气重得明德忍不住偏过头,小小声的说:“没啊……”
话音未落被乾万帝一把打横抱起来,满把抱着几步迈进大殿里。这样狎昵而亲密的姿态实在是太过暧昧,明德瑟缩了一下,想挣扎又不敢,刹那间心里很多顾虑一起压了上来,石块一样沉甸甸的坠在胸腔里。
太子……皇后……江南……出京……
原本是小小的、遥远的、好像只能放在高处让他拼命伸长了脖子去羡慕瞻仰的梦想,如今都一下子现实起来,甚至只要他温顺,只要他听话,就有可能触手成真。
乾万帝感到怀里那孩子蜷缩了一下,然后慢慢的放软了身体,依偎在他怀里,好像一只好不容易被安抚下来的警醒的小兽。他只要稍微低一下头就能闻见那孩子脖颈里淡淡的衣香,绵软而安顺的味道,一下子把他全身的血液都点燃了。
乾万帝一脚踢开内室的门,宫人飞快的带上门退了下去。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血红色的撒金榻上,宫灯中烛光辉映,映得明德唇角一点血色氤氲开,颜色秾丽得就要盛开来一般。乾万帝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重重敲打着喉咙,好像一个亢奋而不知所措的毛头小伙子一样。
“……明德,”乾万帝低哑的说,“叫我的名字。”
明德蜷起身体,像个小小的团子一样躲在床中间,摇摇头不说话。
“叫啊,”乾万帝低声劝诱他,“叫我的名字,叫啊,你连我是谁都认不得了,嗯?”
明德又拼命的摇头,往深深的床铺里缩。乾万帝一把抓过他整个人拖过来,接着重重的压了上去,粗糙的掌心抓着明德的脚腕,然后急切而粗鲁的揉捏着他的小腿。
“……明德,”乾万帝喘息着问,“今天是谁的忌日?”
明德拼命摇着头不说话。乾万帝几下问得火起了,重重的在他侧颈上咬了一口,含混的命令:“——说!”
这小东西猛地蜷缩起来要捂住脖颈上的齿痕,乾万帝伸手去抓住他的手腕,结果仓促间蹭过他的脸,竟然有点湿湿的、冰凉的液体滑过掌心。
乾万帝顿住了,“……你哭什么?”
明德把脸埋进厚软的被子里,乾万帝搂着他,亲吻着他的脊背,一直到后腰,在少年肌肉柔韧、单薄而性感的背上留下了无数个吻痕。许久之后明德的战栗渐渐平静下来,微弱的声音就像小猫一样,从大床深处传来。
“……明、明睿皇后……”
轰的一下,乾万帝好像被雷打了一样,刹那间僵在了原地。
正月十五是明睿皇后的忌日。
也是明德的十八岁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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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致富丽的卧室在宫灯辉映下恍惚梦幻,烛光中少年半裸的身体仿佛一整块雕凿精美的玉一样,带着深深浅浅、青红交错的情欲的痕迹。
他就那么瑟缩在乾万帝怀里,这么久都没能反抗成功过的小东西,只要伸手就能肆无忌惮的掠夺和摘取,甚至一点微不足道的挣扎都可以当作是特殊的情趣。然而这个时候,乾万帝的感觉就像是被人在脸上狠狠的打了一耳光,微妙的痒和疼一直辣到了心里去。
“……我都忘了你是这个时候出生的了。”
乾万帝抚摩着明德的脸,动作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不知不觉十八年都过去了,时间过得这么快。”
明德的声音小小的:“……我想回去。”
“回哪里?”
“回去。”
明睿皇后生前居住的含珠宫已经完全荒废了,乾万帝没叫人去打理,也就没人关心那个先后已经败落的宫殿。乾万帝摇摇头说:“那里不干净,不准去。”
明德小声说:“不是皇宫里。”
“那是哪里?”
过了好一会儿,乾万帝以为明德已经睡过去了,他正打算离开的时候,突而听见一个几不可闻的声音说:“……皇陵。”
室内悄然无声,只听见烛火轻微的噼啪作响。他说出那两个字以后乾万帝愣了半晌,点点头道:“好,我陪你一起去。”
他叫人来备车,又亲手给明德挑了件厚厚的雪狐裘,自己换了件普通袍子,两个人就带着张阔和几个服侍的宫人,趁着夜色出了宫。
明德并不是完全没有去过明睿皇后陵的。他刚刚入宫的时候,毕竟是个孩子不知道害怕,受了这么大委屈就立刻暴跳起来,绝食、殴打宫人、指着乾万帝的鼻子大哭大闹,暴戾得就像一只呜呜嘶鸣的小兽。有一天晚上他把切肉用的小匕首藏在怀里,趁乾万帝不注意的时候要捅他,结果被皇帝一只手就差点拧断了胳膊。
乾万帝三更半夜的把他从床上拎起来,面色阴沉的叫人备车去皇陵。守陵的人被一队侍卫拎着刀叫起来,战战兢兢的摸黑去开明睿皇后陵。明德被乾万帝一路扛着进了密室的门,里边放着一口小小的金丝楠木棺椁,乾万帝叫人开了棺,指着里边的一堆枯骨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墓里又黑又湿,明德那么小,魂都不全,吓得一动不敢动,瑟缩着蜷成一团。乾万帝把他按在自己怀里强迫他抬头去看,一边看一边在他耳边低声道:“这是你的棺椁,里边这些骨头是明睿皇后生前养的猫。要是你再跟我拧着来,我就把你放到里边去。”
乾万帝说说就算了,才落到自己手里的心肝宝贝,哪舍得要打要杀的。但是明德当了真,惊吓刺激受得不小,全存在了心里,回去后就大病了一场。
他好像做了一个漫长而荒诞不经的梦,梦里有一个男人站在山崖上,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悬空在无底深渊之上。只要那个男人一松手,他就会毫无悬念的掉落下去;但是他所有的、全部的倚靠,也只是来自于那掐着他咽喉的大手上。
车里熏着凤髓香,明德昏昏沉沉的趴在乾万帝怀里睡了一路,醒来的时候四周喧杂热闹,根本不是阴森寂静的巨大皇陵。
张阔在车外恭恭敬敬的弯下腰:“两位主子,咱们到了。”
乾万帝一手搂着明德一手掀开车帘一跃而下。明德多少年没有逛过街的人,向四周一看就被吸引住了:这是长安夜市的入口,不远的睢阳河边上很多人在放灯,烟花争相辉映着耀亮了天际。人流熙熙攘攘的走过摆满小吃、杂耍、玩意儿摊子的街道,喧闹得连正月里的寒风都被熏热了。
“你也闷着这么久了,出来逛逛也好。活着的人别总是缅怀过去,还是珍惜眼前吧。”
明德没有说话,乾万帝也不管他有没有听,拉着他就往夜市里走。
明德长得漂亮,穿一件华贵柔软的雪狐裘,一点尖尖的下巴在雪白的长毛上如雪如玉,就像是个被父亲领出来散步的贵家小公子一般,引得很多经过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红着脸掩着嘴不断的回头望。乾万帝也不恼,微笑着低头盯着他:“她们看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