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长手指微微圈紧,素衣笼袖掩住了微颤双手,令妧将“动心”二字悄然回转于舌尖,真心觉得好笑。
年少轻狂不过被一道圣旨压制,她早已身不由已,如今还来谈什么动心?
世弦见她独独笑出声来,不免抿了唇也跟着一笑,听令妧浅声道:“那是在玉泉寺时认识的一个师叔。”
她的语音婉转,沁着笑。
世弦就那般站定着驻足不前,却是猝然笑出声,莞尔道:“朕还当是什么人,原来竟是个和尚!”他的眉眼悠悠,这朗声的笑令满室局促悄然散去。
这一笑,淌过冷寂心房,沐着暖风。
偌大皇宫,肃穆朝堂,奢华寝殿,她似乎从不曾见过他这样的笑,不带丝毫掩饰,这般真真切切。
只是想起世弦方才的话,令妧不觉啼笑皆非,她的话语里亦是夹杂着轻松浅笑:“他可不是和尚。”
于裴无双,记忆中唯有那扇紧闭的厢房门,曾经,他们之间唯一的交流便是那一封封的信笺。素白的纸,隽秀的字,便是记忆中裴无双的一切。
浅笑回眸,见世弦不知何时已经闲闲坐在舒适宽椅上,他落一落衣袖,又端了茶杯轻呷一口,神态怡然自若,语声更是轻快:“是吗?既不是和尚,那看来姑姑与他之事…是真的?”
“假的。”
不必他点明,她已淡淡否认。瑞王未能拉拢她做盟友,倒是打起这种小报告来,他是要踢她出局了吗?
令妧眉心微微舒展,眼底逆着光,丝毫未见慌乱:“姑姑的事不必你来操心,你只需…”
“他待你好吗?”
她的话未完便已被他浅浅打断,令妧抬起脸来,世弦依旧斜斜靠在椅背上,扬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瞧着,眸中逆光,嘴角含笑。就这般望着,只等着她的一个答案。
千般画面宛若铺陈的一卷画帘自眼前点滴淌过,转过心中唯有一字——
“好。”
他入京,只为阻止她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
他留下,只为能亲自带她离开这个桎梏她多年的残酷牢狱。
这样的裴无双,安能叫她说一句不好?
只是这样的男子,比之驸马,比之被她深埋于心的那个人,他仿佛缺了一点半点凡腥之气。他给她的感觉,从来那么飘渺那么遥远。
“能得姑姑的垂青是他的福气。”少帝的声音由远及近,话里透着丝丝得意。
他此刻倒是与瑞王一个鼻孔出气了,想着早早将她嫁了请出皇宫去吗?
令妧不怒反笑,明澈眼眸紧紧将面前身影锁住,启了唇道:“世弦若忘了,姑姑今日再说一遍与你听。
驸马,只有一个。”
她曾恨过父皇母后多年,如今落不下、放不开的,不是延绵万里的锦绣江山,恰是面前这如玉少年。

第九章 乾坤02
坚定话语撩动一室淡香浮沉,肩胛处方隐落下去的痛似又轻缓弥漫上来。杯底清脆撞在檀木桌面上,世弦仍旧带着笑:“那是他的不幸。”
爱上一个永不会属于自己的人。
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他起了身,闲闲道:“不早了,朕该回了。”
身影印上紧闭宫门,修长手指才触及门面,便闻得令妧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只是个局外人。”
轻盈的话,带着肯定,更伴着一抹焦虑。
世弦未回眸,目光直直穿透了朦胧门缝瞧出去,他略略笑着:“姑姑以为朕会对他做什么?要挟你?”
“他不重要。”
令妧落下这样一句话,却引得世弦浅笑出声来,指尖轻轻用力,门被悄然推开,他仍旧背对着她,低言道:“既不重要,也不必姑姑来刻意提醒朕。”
刻意的话,便是此地无银。
绢丝帕子紧拽于指尖,顷刻的心慌骤现,再看,面前少帝的身影早已消失于茫茫夜色中,只余下那行尾随而去的宫人的影。
*
数九寒天,冷风拂面,呵气霜白,廊下冰狼斜挂。
湖心亭,西风烈。
阴霾天,灰白地,朦胧水。
华服锦缎的大长公主执箫斜倚在亭中凭栏处,秋波双瞳似映着朗朗乾坤,沉下万里江山。轻握玉箫的素手微动,令妧唇角挂着明媚笑容,十余天过,裴府一切安好。世弦果真不曾为难他,令妧终究放了心。
生活归宁,世弦与她的交集又开始退回以往。
朝中倘有重大决策他才会来见她,只因那明黄圣旨需要盖下她的凤印才能有效。而世弦的目光,也从从前的怨恨,缓缓归于平静。
那鲜红印章终不再叫他动怒。
乾宁十年,千年一遇的闰腊月,让这隆冬显得越发漫长。
岁末将近,宫中传出喜讯。
杨妃有孕。
自端妃诞下皇长子后连着四年,宫中都不曾有过这般可喜之事。皇上龙心大悦,宜雪宫封赏万千。更是纷传皇上宠爱杨妃甚笃,宫女颂玉不过不慎打翻了杨妃的药盏便被贬去了浣衣局!
一时间六宫变色,羡、妒、恨。
晋位诏书落在令妧葱白指尖,她一字不落地看完,随即闲闲搁于一侧桌面,轻声道:“端妃诞下皇长子才得以晋妃位,杨妃无嗣已居妃位多年,早已惹来六宫非议,如今才刚怀上,晋位一事也不必操之过急。”
令妧话落,身侧两个侍女齐齐将目光射向一侧的少年天子。皇上来时神采奕奕,便是心心念念要给晋杨妃的位的,如今却叫大长公主一口回绝,众人怕皇上要动怒,却是不想,竟见闲坐一旁的少帝眉目染笑,温声道:“姑姑的意思,是等她诞下皇子再晋位?如此也好,还是姑姑想的周到。”
令妧微微一震,字里行间,所有退路皆被他阻断。
眸子里映着他的笑,令妧不禁莞尔。不曾想他今日来,根本不是为给杨妃晋位,一纸明黄俨然成了幌子,他不过是来要她的一句话。如此一来,杨妃晋位便是迟早的事。
令妧不怒却是笑了,皇上到底是长大了,虽语声艾艾,却内藏乾坤。
早前,他那句“朕不是对手”音犹未定,倒是令妧轻视了他。
端妃素来被他疏远,他是要培养一个自己人。他不满太皇太后临终遗言,不愿立端妃之子为储君,那他就需要另一个皇子。
六宫粉黛三千,他独独相中杨妃,更势必要她凌于端妃之上!

第九章 乾坤03
窗外风声浅浅,内室红烛摇曳。
帷幔绡帐浮动,卷着丝丝轻萝香。
绢丝罗巾淌过纤纤手指,令妧未及开口,又闻得少帝清浅出声:“宜雪宫的宫女不懂伺候,如今杨妃有孕马虎不得,朕看姑姑身边的人办事得力,倒是不知姑姑愿不愿割爱?横竖不过几个月罢了。”
含笑眸子定定地瞧着令妧,那一句“横竖不过几个月罢了”说得轻巧无边,令妧也拒绝不得。他心思缜密,叫令妧欣慰。可他用来防她,又叫她心酸。
喉间点滴不适悉数吞入腹中,令妧叹一声道:“皇上心中有了主意,姑姑自然没有意见。姑姑也希望杨妃能平安诞下皇嗣,为我刘家延绵子嗣。”
世弦淡淡笑了笑,冷诮目光落于一侧侍女身上,轻描淡写道:“就她吧。”
瑛夕的眼眸一撑,惊讶之色漫过玉致脸庞。玉致早已惶恐看向大长公主,似是询问。
讥诮笑容缓缓爬上令妧唇角,她双眸微阖,浅笑道:“既是皇上的意思,你便去吧。”
大长公主发了话,玉致局促站着,一时语塞。
“玉致虽是乾宁六年才跟随的姑姑,但姑姑教导出来的人,朕心里放心。”少帝语笑盈盈,先前眼底一丝半缕的不安早已消散,令妧的笑便是他的一颗定心丸。
令妧华美脸庞上笑容依旧,驸马去后,玉致一直跟随她至今。这么多年,说是主仆,在令妧心底却当她是骨肉至亲,留她在身边,是想择了好的夫婿给她指婚的。对驸马的愧疚,她如数还给他的妹妹。世弦看得那样准,明着叫玉致过去宜雪宫伺候,暗地里不过是一个警告。
那一句晋位的话远不能满足世弦的胃口,他真正要的,是令妧一个承诺。
一个不会动杨妃腹中皇嗣的承诺。
话过无痕,不如手中握着点什么来的实际。
他防她至此,实在叫她心伤。
*
寒冬时节,万物未苏。御花园里,常青含翠,红梅点缀,仍不失风光无限。
令妧拽着长裾一地,伫足凝望眼前错落景致。
瑛夕低首踩着脚下石子,已经习惯有玉致作伴的她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远处人影匆匆,令妧眉眼微动,抱着暖炉回身,一汪秋波直视来人,人未至,她的话语先甫:“六哥好快的耳风,这便已去过宜雪宫了?”
瑞王素来骄傲惯了,正巧被令妧逮住往宜雪宫而来,面子上似有些挂不住。低咳一声,哑声道:“老五他们都去了,我也就意思意思。”
令妧低笑,语声婉转:“去便去了,我也没说什么。只是杨妃的事六哥要上心也就罢了,我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她纤纤手指轻巧拽着一侧尚未修剪的枝丫,就这般定定瞧着。
瑞王被她看得心底犯冷,那一张笑脸里分明渗着寒,他的脸色沉了沉:“不知妧妹说什么!”此后,便再无二话,一拂衣袍径直离去。
令妧回神凝望,那抹身影去的急,一晃就被挡在高大杉木后。
瑛夕啐一口道:“瑞王爷真是厚脸皮,裴少爷的事分明就是他告的状,亏他也能装得没事人的样!”

第九章 乾坤04
此事见了裴毅,瑛夕还是如是说。
裴府厢房外的凭栏处斜斜倚着几株白梅盆景,花开胜雪,空气里淌着暗香阵阵。偌大府邸只住着裴无双与裴毅主仆,院落依旧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如他们还在玉泉寺时那寺后静雅清幽的厢房小筑。
瑛夕还趴在雕花栏杆上不悦地说着:“裴大哥你不知道,瑞王爷真是越来越过分了,我家公主都当着他的面儿说了,他竟还装糊涂!他堂堂一个王爷,真是恬不知耻!”裴毅淡开了眉站在一侧看着她笑,殊不知瑛夕说得起劲,伸手一扯,零星几朵白梅便被她扯落。裴毅的眉心略紧,忙欲拦着她。
廊外轻盈步子靠近,男子闲适笑声伴着轻风传至:“既是瑞王爷得罪了你,便找他去,我的白梅又何曾得罪了你?白白叫你糟蹋了。”
轻软带笑的话说得瑛夕不觉一怔,她似才瞧清楚掌心里几瓣散落梅花瓣,蓦地一惊,风吹落几瓣,指缝间又溜走几瓣。
瑛夕涨红了脸站起身,局促地握了拳,余留在掌心的剩下几瓣似隐隐的,沁出诱人香气来。
令妧捡了那落在栏上的花瓣于指尖,睨她一眼道:“越发没大没小,瑞王也是你能在背后议论得的?全是我素日里惯坏了你!”
倘若在平日,瑛夕是断然不敢多言半句的。今日大约是出了宫,心底再无那种莫名压抑,又逢玉致不在多日,瑛夕一时间又气又急,一跺脚便红着眼睛道:“奴婢可是一句话都没说错!他们都在欺负公主,皇上要玉致去伺候杨妃娘娘,奴婢和她都知道是为何!如今连瑞王爷都敢欺负公主…呜——”话至一半,似有什么东西挑唆着瑛夕的眼泪,叫她一哭便再忍不住。
寒夜里那两抹相伴身影依稀还在眼前,瑛夕狠狠抹了把眼泪在心底忿忿地骂——去他的神仙眷侣,权当她一时间被鬼迷了心窍!
裴无双长身玉立于廊柱一侧,面前侍女竟是“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紧拽住他的素纱笼袖,泣道:“裴少爷心中若真有公主,就请带她走吧!远远的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会欺负她的地方!”
半嗔半怒的眸子里映出侍女梨花带雨的脸庞,令妧一眼便再无法直视。
少帝怨她,兄长恨她,朝臣惧她,妃嫔怕她。
素衣广袖盖住她一身悲哀,她一手握着北汉半壁江山,另一手却是数不尽的无奈与凄凉。
光鲜背后,隐痛如山。
瑛夕看得透彻,却是不懂她。
长裾迈过府门,脚底碾碎了白梅,散不去袭香袅袅。
身后传来另一个轻盈脚步声,令妧不曾回头亦是知道裴无双跟了出来。
“你不是告诉我,玉致染了风寒才未跟随你一道出来?乔儿,时至今日你还要袒护他!”微怒空气里,定定落下他的话来。
令妧的眼底淌过一抹苍白,她与世弦是亲姑侄,她实不愿叫他人一次又一次见证他们之间的不合与算计。冷寂目光闲落一处,她淡漠开口:“这是我刘家的事。”
身后脚步沉沉,那颀长身姿顷刻间已拦在她的面前,修长手指缠住她如莲皓腕,裴无双朗朗笑道:“好好。今日我只问你两句话,你若做了选择,日后我再不管你!”

第十章 心腹01
男子的话轻悠在耳畔,令妧垂目掩去了面容,淡淡一抽手,流云广袖淌过他冰凉指尖,她又缓缓退开半步。
站定。
裴无双的话语里夹杂着切切的笑:“乔儿,你在怕什么?”
她不动,他亦是定定望着。
低眉垂目中,微散青丝下,他仿若瞧见她眼底一抹局促的惊慌。
他笑得越发认真,骄阳西沉,微弱余晖斜照着令妧心中那处残垣断壁,他未再开口,令妧恍似已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
他问她怕什么,她却是真的怕了。
他洞悉一切,却恰恰是她最不愿面对的。
她想要逃了,被他拦下。纳白衣衫带着他身上淡淡体香,话落得无情:“他防着你,处处算计,不过是因为你逼他立端妃之子为储君的话。就不能退了这一步,由着他去?”
她诚诚摇头。
那是母后弥留之际千叮万嘱过的话,一千多个日夜过去,她仍不敢松手。
那一松之后的后果,是她不敢去想不敢去试探的。
还有,驸马不能白死。
裴无双似是意料之中,朦胧轻纱下,隐约瞧见他苦涩的笑容自唇角溢现。片刻,又闻得他道:“既不想让,便不要放任他。宜雪宫的事,你当真做好准备了?”
他的声音柔柔淡淡,仿若说的不过是一切无关紧要的话。夕阳沉寂,再见不得一丝半点的余光,霞云将西边半壁天空渲染成绯,瞧着像是无半点欣喜之色,唯觉凄凄惨惨戚戚。
那些倦淡话语,世间再不会有人比令妧更能领会其中深意。她的眸光惨淡,贝齿咬住的薄唇似要溢出血来,凭空已尝出了血腥气。
她却惶惶摇头。
她若想一手遮天,不过一碗褐色汤药而已,杨妃腹中孩子生不下来,世弦手中再无王牌。只是——
那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儿,诚然也是世弦的血脉。他日瓜熟蒂落,便是一个*的小小婴孩。令妧实在不忍。
她不会违背母后的遗言,更不会为了逼世弦立昭儿为太子而不折手段。
算不清从何时起,令妧怕做一个清醒之人。清醒之人看得清楚世间事,却独独左右不了自己的心。每每这个时候,她倒是宁可当初母后赐驸马毒酒之时也能不吝赐她一杯,让她干干净净跟了驸马去,也便断却如今诸多困惑伤怀。
裴无双的眼色渐冷,低低地笑:“乔儿,你一个选择也做不了。”
她说不出话来,他却又是一叹:“那我如何不管你?我不逼你,我会等你。总有一天你会知道,那个地方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他更不值得。”
等到那一天,她会跟他离开。
令妧愣愣听着他的话,她一时迷茫,随即又摇头。她不信他,世弦不是那般冷血之人,所以,她不信裴无双。

第十章 心腹02
从裴府回宫,惊慌神色胜过逃亡。
侍女瑛夕紧随其后,一路上低头不语,今日在裴府她失言了,不该当着裴少爷的面说那些话,她实在是——
面前玉色风氅急移,瑛夕定定看着令妧的身姿,黯然失语。
成群宫灯长明,夜宵万丈掩住的不过是寸寸寂寞,令妧圈紧了双手,极力告诉自己忘记和裴无双的那些话,她不做那左右为难的抉择。
更漏声伴着清冷空气传至,盛鸢宫里有人亟亟奔出来。大长公主脚步未至,张石已经迎上去,廊下飘忽灯光照得张石脸色越发谨慎,他低头道:“公主,御丞大人已经等了您多时了。”
令妧不觉皱了黛眉,现在都什么时辰了,杨御丞竟然还在宫中!
男子闻得脚步声靠近,施施然转过身来。仍旧是鸦青色朝服在身,他见令妧入内,青纱笼袖微抬,朝她见了礼:“臣参见公主。”
那次天牢一别,她还未再见过他。
去了沉重铐链,换上肃穆朝服,胸前朝珠轻晃,他重拳紧握,轮廓分明的脸上分明是如临大敌的神色。令妧心中悄然一窒,她恍若再一次看到了太皇太后去的那一晚,她急急过熙宁宫去时,在熙宁宫外瞧见他的那一幕。
左右尽退,宫门合上瞬间,外头一丝冷风窜入,引得琉璃青灯忽明忽暗。
熏香漫过长烟帷幔,大长公主穿过赤朱色珠帘出来,身上风氅已褪去,华服广袖更衬得她的柳腰纤纤。
“什么事?”未待落座,令妧语声圆润,宛若玉珠落盘。
杨御丞收回失神目光,斜落在一侧烟熏袅袅的掐丝金香炉上,启唇道:“明日臣让杨妃娘娘放玉致姑娘回盛鸢宫来。”
他的话引得令妧轻笑不已,她清玄目光落在男子晕开半壁光辉的脸颊,浅浅道:“你当本宫是这般小气之人?”
他仍旧低着头,话语不卑不亢起来:“臣知道…公主不计较这个,难道也不计较皇上要另立储君的事吗?”
令妧的眸光未紧,他终究是点到正题上了。
落了座,这几日太多的人来与她说此事,说得令妧也有些厌烦了。面前刚沏好的新茶也不愿碰,指尖一弹便推了开去。她的声音落寂:“皇上要立杨妃的儿子,也得让她生下皇子才行,若是公主,什么都是空话。”
杨御丞的脸色沉沉,竟是不顾礼数往前一步,直声道:“公主怎可这样想?皇子公主机会各半,您该做好万全之策!”
“何为万全之策?”令妧的眸子凝得更深,看他的眼底透着丝丝讥讽的笑,“杨大人,那一个可是你的亲妹妹!”
男子的脸上沁出一丝灰白,若要说亲,如今皇上才是杨妃的夫君,是她的天,她的一切。骨肉至亲,终抵不过各为其主。杨御丞敛了心思开口:“臣以为她若生下公主固然好,若是皇子,臣便从宫外找了女婴来换下他。此事不必公主费心,臣会安排好一切,只需您点一点头。”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叫令妧阵阵犯冷,掌心已然湿漉一片。猛地起身,流云广袖拂落了茶杯触地,碰撞声刺耳,茶水四溅。令妧话语森森:“放肆!堂堂皇室血脉怎可流落在外,杨大人你是要谋反吗?”
他猛地跪下:“臣不敢!”
“不敢就收起你那肮脏的想法!”
“可是太皇太后说宁可…”话语情急甫出,至一半,他像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第十章 心腹03
空气也似在瞬息凝结,令妧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男子,他的手僵着,人也僵着,未说完的话像是锋利刀尖,无情划开令妧寸寸肌肤。
良久良久,才闻得她微颤的声音传出:“宁可什么?”
母后临终前的话,她始终谨记于心,哪怕不知道为何,她依然遵循着母后的话守着眼前的一切。令妧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些她不知道的原因,如今看来杨御丞却是知道?
然此后,无论令妧如何问,地上之人始终噤声,半句话都不再多说。
“杨尚玉!”令妧终究压不住怒,脱口喊出他的名字。
不再是御丞,不是杨大人,杨尚玉三个字将她的愤怒一览无遗。仍旧跪在地上的男子心头震痛,他曾无数次想过若是能让她唤一次他的名字,他也便此生无憾了。此刻她喊了,不带半点爱慕情动,恰是汪洋盛怒。他低头荒凉一笑,告诉自己那些欲念,原不过是奢望罢了。
他到底摇了摇头:“臣实在不知太皇太后的意思。”
令妧知道逼他无用,便退步道:“那你便告诉本宫太皇太后说宁可什么?”
他低伏下身去:“臣不能说,请公主别逼臣了!”
逶迤长裾拽起了一室烟熏,伴着淡雅的轻萝香气,大长公主直直睨视着底下男子,嘴角扬起一抹苍白的笑。
空气似也静陈,笑容不再,徒留下哀伤袅袅,凄凄淡淡。
脚步微移,那一刻仿佛是浑身力气散尽,脚步虚浮,整个身子一阵绵软,险些便要栽倒。杨御丞惊得从地上跳起来,伸手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大长公主。
“公主!”
他的声音急切,又似变回这么多年那个永远忠她护她的杨尚玉。
纤长手指紧拽着那青纱笼袖,那一刻的令妧像是找到了仅有的一棵救命稻草不愿松手。眼底再不见半分犀利与理智,唯觉央求哀哀:“你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赐死驸马?”
连着那一句“本宫”也收起了,此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长公主,她不过是一个失去了夫婿的女子,如此低声下气只为一句明白话。
那个她曾找寻了整整四年的原因。
杨御丞的眼底淌过悲伤,低眉垂目道:“公主莫要胡说,驸马是病故。”
她呆呆望了他许久,锦衣华裳狠狠自他掌心抽出,她漠然笑了笑,夺门而出。
母后曾说,杨御丞此人她可放心地用。如今看来,倒是可笑了,她如此信任他,殊不知那个人也终究只是母后的心腹,与她而言,再无半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