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小心翼翼地问,令妧略侧脸,睨了瑛夕一眼,轻笑着道:“你当本宫听不到外头那些闲言闲语?”
轻缓的问话,令瑛夕的脸色一僵,伫立在原地吐不出话来。
宫中藏不住话。
都在传,大长公主为了不让杨御丞娶永徽公主才见死不救,是大长公主不想让四公主活着。
瑛夕如此,不过是想让那些人看看大长公主是关心贤太妃的,想将那些流言压一压,却是不想,叫令妧一语道破。
玉致动了动唇,也想解释一字半句,却见令妧已经回转了身子,纤长手指轻挑起浅色幔帐,发鬓珠钗微晃,人已出了帐外。淡漠声音不偏不倚地传下:“本宫心中没有那么多的慈悲,亦不做那世人眼中猫哭耗子的事。”
她不会示好不会解释。
信你之人不问缘由,不信之人见缝插针。

第七章 焚心03
永徽公主下葬这一日,风和云涌,碧色蓝天。
漫天冥币覆着鸦色棺椁(guo),一夜霜鬓的贤太妃双眼红肿,此刻仿佛再是流不出泪来,宽袍再厚也挡不住瑟瑟发抖的身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不是谁都能体会得到的。
令妧携两个侍女远远地立于仪仗末,从头至尾,她都不曾上前一步。
有冥币飞过来,落在令妧的风氅上。
侍女瑛夕大惊,忙伸手将其拂落。
一旁闲置的宫人瞧见此景,偷偷地又碎语起来。
满天冥币漫过眼前景色,耳畔的风好似凌厉起来,未闻得哭声,冥冥之中竟像是惹得人不寒而栗。
瑛夕与玉致不免靠近了身子,四目朝前头遥遥望去。
令妧并没有要多待的意思,站了会儿便转身回去。逶迤长裾伴着拽地风氅迈过靛青冬草,几只琉雀轻快欢跳在路边一截枯枝上,闻得脚步声,又倏地窜进一旁草丛。
“怎么早就走?”
瑞王一袭锦缎华服立于马车边,目光却是越过令妧的削肩瞧向远处依稀可见的棺椁。
令妧不曾想他倒是来了,底下步子未收,行至马车边,由着玉致扶自己上去,轻言着:“六哥怎的来了?”
轻嗤声自男子鼻息间溢出,瑞王冷笑着:“你不肯帮六哥,他也不见得领你的情。不过妧妹的心,真如宫中所传那般——冷。”
她的眼中丝毫不见泪光,脸上也未见悲哀,这样的女子,饶是瑞王也有些怕。难怪父皇不喜欢她。他不自觉地回身,稍远处那抹身影沐着柔和日光,迎着风,衣袂飞扬。瑞王的眉头一皱,正念着那是谁,便见令妧已从马车上跳下,急朝着那人而去。
风氅盖着斗笠,遮挡住脸的薄纱静陈,仿佛也遮不去裴无双眼底的苍凉。
不过短短几日,宽大风氅衬得她越发消瘦伶仃。
“你怎么来了?”隽冷空气里,伴着她的话,闻不出一丝情感,唯有淡漠。
那次云来客栈一别,令妧也曾私下让张石派人打探过,以为他是回羌州去了。却是不想,张石带回他留在云来客栈的一封信。
他说他不回羌州,盛京名满天下,此番来了,自然要畅游一番。
恰巧裴家在城北有一处宅院,空了几年,如今正好让他住了。
裴无双满目柔光透过薄纱淡淡瞥看着令妧,冰冷指尖相抵,他蓦然握住了她的柔荑,哑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寥寥数语,竟似将这周遭北风悉数化为一夜春风,淌过枯枝漫过残叶,再看已是万木春。
他的手上用了力,温声道:“想来你也不急着回宫,便去我府上看看,认认路,日后便不要走错。”
令妧指尖止不住地颤抖,眼前景色朦胧,有泪沁出。
她怎么说的?信她之人不问缘由。

第七章 焚心04
玲珑水流声盖不住急促碎步,杨妃高挽着云鬓,一手提着长裾穿过回玄长廊。半壁绿藤挡去无限光晕,只照得人影散散淡淡。侍女颂玉手提着八宝食盒轻巧跟随其后。
中常侍王德喜轻易一个抬眸便瞧见了盛装的杨妃,他一皱眉,眼角的皱纹越发地惹眼,躬了身迎上前:“奴才给杨妃娘娘请安!”
底下目光落于那华贵丝屡上,见它移了一步,王德喜忙拦着道:“娘娘,皇上睡着,不让任何人打扰。”
丝丝忧急漫过明澈眸华,杨妃凝神朝前面紧闭的宫门瞧去。
今儿永徽公主入殓,皇上不曾出宫,如今王德喜却说他睡着,杨妃自是不信。贝齿咬下樱唇泛起丝丝疼痛,掌心已有丹蔻嵌入,自哥哥入狱时起,皇上便再没见过她。永徽公主之死说到底与她也不无关系,倘若皇上因为此事厌恶了她——
华润日光下,粉黛亦是掩不住杨妃脸上的苍白。
“本宫知道皇上没有睡,劳烦公公通禀一声。”语声透着微颤,杨妃尽力稳住了身形。
王德喜略一怔,随之平静开口:“娘娘既知道皇上心情不好,奴才斗胆,您更不该此刻来。”
杨妃自嘲一笑:“无妨,本宫就在这里等等。”
哥哥心系大长公主,永徽公主死了,她除了皇上,便再无旁人可依靠!
*
城北裴府,府前寂寥清净,灯笼高挂,流苏摇曳。
清风乱了发丝,令妧抬手挽至而后,闻得瑛夕惊讶的声音传来:“裴大哥,这府上的下人呢?”
偌大一个裴府,空荡荡一片,静谧得不似凡间。
玉致亦是满腹疑心,悄然看向裴毅。
裴毅低声笑了笑:“少爷在玉泉寺待惯了,喜欢清静。莫不是瑛夕姑娘想留在这里?”
瑛夕一时语塞,咽了咽口水才道:“胡说!”
裴毅也不恼她,昔日在玉泉寺,少爷与公主传信,瑛夕便是信使,与裴毅相熟甚久。方才两句戏言,仿若时间又回到了过去。
裴无双的步子未收,清亮眸光却是隔着薄纱探想身侧令妧。
那时,他不曾出寺,她尚未出阁。
她只是青山绿水间的一个普通少女,只是乔儿,不是刘令妧,不是这天家的大长公主殿下。
庭院深深几许,藏不住浮华人心。
颀长身影悄然回转,随即脚步止。风氅直垂至脚踝,裴无双伸出一手,青纱笼袖透着他身上淡淡的体香,他握住令妧的肩膀,低低开口:“乔儿,你随我走吧。”
泪光早已收敛,令妧呆呆望着他,目光清寂:“羌州?”
她问得轻描淡写,他的目光灼灼,深深睨视着她,言语清晰:“随便哪里,远离这个地方,去过你想过的日子。”
“你以为我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她仰起脸问他。
太皇太后临死托孤与叮嘱,驸马的死,端妃母子的后路,这一切,她终究是脱不开身了。
“我是刘家的公主。”
“你是乔儿!”
乔儿…
纤薄朱唇抿起一个凄凉弧度,她退了半步直视着他:“那你又是谁?”那张掩藏于蒙纱斗笠下的脸,于她而言竟是一无所知。
裴毅与两个侍女不知何时已经退下,院子里空起了一阵凉风,清冷中带着些尘土的气味。
裴无双只一笑:“那日你站在我厢房门口,你说天家诸多儿女,独独容不下你一个。你曾画过一只风筝,却赶上大雨倾盆,断落在寺外竹林里。那一年仲夏,你彻夜不归,明远师兄找人翻遍了整个玉泉寺…”他顿了顿,又言,“如此,你还要我列举更多?”
她其实不是不信他是裴无双,她只是——
“你母后究竟与你说了什么?”
语落刹那,犹如惊电击落。
令妧惶恐瞧着面前男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八章 欲念01
风亦静止。
令妧终归是吐字:“母后要我守着刘家江山。”
男子眼底影着眼前淡淡身影,他兀自一笑,手自她的肩胛移开,退步道了句:“你连我也不信,半句实话都不肯说。”
“我没有。”
“那你便随我走,天下需要的是皇帝,不是你。”
她的睫毛狠狠一颤,此刻也只觉得倦累至极,垂目浅笑道:“为什么?”
他倒是笑了,极为认真地看着她:“那些原也不是你的责任,早年你父皇母后打发你至那般偏远之地,如今却要你挑起这可笑的责任,要将你最好的韶华全部葬送在那冰冷的皇宫牢狱,他们忍心,我却不忍。”
字里行间,他的心声昭然若揭。
风淡了严肃氛围,光影将身下影子斜斜插入半绿半枯的草丛中去,细微脚步声动,令妧竟是莞尔:“师叔才在骗我,若然不是,那漫长数年,你却从我的生命中销声匿迹。”
他的眼底难掩悲喜之色:“那些年,你有驸马。”
邯陵之巅,伉俪情深,曾断他无数心动欲念。
令妧落一落衣袖,藏于广袖下的手指不禁颤抖起来,这么多年,她从未放弃过去找寻母后赐死驸马的原因。
驸马一生对她万般怜惜,她实不能叫他死得不明不白。
只可惜当年牵涉此事之人,却都是死的死,散的散。
多少个日夜惊醒,她甚至觉得,她若一走,那个秘密怕再无人能探得。
“乔儿…”
“我要回去了。”
话落生风,再瞧不见女子眉眼幽幽,只那抹纤弱身影亟亟奔出这寂寥静谧的裴家大院。他就这般静静伫立着,系于领口处的活结不知何时已然散开,厚重风氅顷刻间自双肩处滑落。没了掩盖,轻纱摇曳,缓缓漫过脸颊,柔和日光下,那俊秀容颜依稀可见。
一侧魁梧身形靠近,裴毅未及开口,便闻得裴无双道:“我以为这么多年,她只在乎过驸马一人,竟不知为何时至今日,她还不愿抛下一切离开这里。”
裴毅弯腰捡了地上风氅,又小心替他披上,他的话语沉沉:“她放不下的,是皇上。”
“裴毅!”
一声断喝,他的眼底散开悲凉的光,带着失望与伤怀,惶惶然往前一步,伸手扶住面前冰凉树干,那被蝼蚁啃过处已然满目苍夷,犹似令妧被伤过一次又一次的心。
可她却依旧坚持不悔。
裴毅屈身跪下,低首道:“皇上手中无权,却也不是公主想给就给的,那也要看皇上自个拿不拿得住。如今宫里,内有嫔妃争宠,子嗣之争。外有宗亲虎视眈眈,朝中大臣几多忠臣几多人心,少爷自比裴毅看得通透。公主…亦是心如明镜。她走不了,因为她放不下皇上。”
“他却恨她。”裴无双略微颔首,语带悲凉。
“再恨…公主始终是皇上的亲姑姑。”
那最后三个字宛若锋利流刃,狠狠刺伤裴无双的心防,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那些断不了的,不过是那可笑的姑侄亲情!
广袖垂落,修长手指拽了腰际环佩于掌中,他平视眸光直冲云霄万丈,字句冷笑甫出:“他死之日,方是她解脱之时。裴毅,你是提醒我这个?”
“少…少爷…”
地上之人惊恐地睁圆了双目,面前身影不曾回转,仿佛在刹那间,天际风急云涌,此番情景像极多年之前,天家易主,风云变色。

第八章 欲念02
廖贤太妃才随扶灵出宫的仪仗回鸾,便命人回禀了少帝,离了寝宫,独自搬往了皇宫最末的北三所清修。
自古便不曾有妃嫔能专宠至死的,子嗣才是女人今后唯一的依靠。如今永徽公主已去,廖贤太妃在这世上再无人可依,早已心如死灰。便是素雪要跟着去伺候,也被她断然拒绝。
夜里风凉,杨妃拢了拢衣袍,听一旁宫人议论着廖贤太妃的事出了神。
颂玉一声“娘娘”令她一怔,回眸之际,见王德喜已笑着立于自己的身侧:“娘娘,皇上请您进去呢。”
白玉珠帘轻晃,一室的氤氲素淡。
隔着轻薄帷幔,女子身影曼妙,近前,却是直直跪在世弦的脚边。杨妃低头啜泣道:“臣妾知错了!”
目光落在那双翔龙御靴上,抬了抬,又见少帝修长手指搭在膝盖上,杨妃的眸光再不敢往上。琉璃青灯微微窜着光,杨妃局促跪着,并未闻得他开口。心跳紊乱,杨妃又哭道:“臣妾真的知错了,臣妾是真的为了哥哥与四公主好,那知竟出了这样的事…”
面前帷幔风动,翔龙御靴蓦地站了起来,杨妃的话未完,整个身子被他一把从地上拽起,直撞入那帝王之怀。杨妃惊得撑大了美眸再是不敢多说一句。
皇上动怒了吗?那会将她怎样?
冰凉掌心已渗出细细的汗,紧攥着世弦的龙袍竟不知该不该松手。
那置于杨妃腰际的手狠狠地用了力,杨妃那“皇上”二字尚未甫出口,便已被世弦狠狠吻断!
褪去了华美宫装,女子如莲藕的玉臂攀住他的颈项,他的动作丝毫不见温柔,舌如刃,吻似毒。
鎏金帐子于眼前旋转,帷幔低垂,二人双双落于这宽大柔软的龙床之上。
“给朕生个皇子。”
世弦的眼底冰冷,语声亦是冷寂。
杨妃急喘不止,娇羞垂下眼睑,柔声道:“皇上…臣妾蠢笨,还怕皇上不喜欢臣妾了…”
杨妃一枕青丝尽数散开,世弦低伏下身,伸手挑起削尖下颚,淡淡光影下,女子肤如凝脂,娇态尽显。他的眉眼沉着笑,心底却是寒得瘆人——
蠢笨之人才好掌控。
*
宣室殿外,宫灯成群,一如白昼。
空气里流淌着微弱的轻萝香气,令妧仍是先前出宫扶灵时的装束未改。从裴府回来后,令妧先过端妃宫中小坐,探了昭儿的伤势,天色渐暗,她心里却是挂念世弦。径直来此处,却被中常侍告知,杨妃来了宣室殿,皇上遣了所有的人出来,此刻怕是不方便进。
华贵丝屡才回转,便闻得身后宫门开启的沉闷声,伴着少帝倦淡的话语:“姑姑。”
门/内/射/出的光影仿佛在一瞬间将外头清冷空气悉数淡开,偶落在肩胛的光线如丝,一晃又湮灭在月色深夜里。
令妧回眸瞧去,门口处不见杨妃,只他一人,着一袭白绫亵衣,宽大的流云素袍随意披在肩上,他的眼底含笑。
这一笑,似化开了连日来的阴霾,散尽了那魄亡于梁上的孤魂。
令妧不觉怔了怔。
光影随行,颀长身姿已然靠近,龙涎香的味道若隐若现。
刹那间的心跳如鼓,令妧半退一步:“皇上看什么?”
他欣然直视她,眸光昭昭,浅笑嫣然道:“姑姑看朕,朕看美人。”
半嗔半笑的话从他的口中甫出,再闻不出也瞧不出那日在钟储宫的狼狈之态、伤怀之情。而令妧明白,那些被迫掩起的伤痛,只为了他们之间下一场的较量。

第八章 欲念03
朗朗夜空下,几盏明亮宫灯照亮脚底青石铺就的蜿蜒小道。隆冬时节,御花园静寂异常,屏息凝神也只余下周遭一众人的错落的呼吸声。
少帝未着龙袍,团云风氅盖住素袍长衫,在这幽暗光线下,身姿越发颀长。大长公主亦是一袭素衣素袍,鸦色发鬓也未见华贵首饰,只简单一支墨玉点翠簪子斜插入鬓发之中。
修长身影伴着俏丽身姿,远远瞧着,竟然盈盈的,美如画。
皇上后宫佳丽众多,却也从未有哪位嫔妃与他一道站着能有让人这般感觉。
瑛夕心头跳出四个字——神仙眷侣。
“想什么?”玉致的声音娓娓传来,她颦蹙了眉瞧着瑛夕。
瑛夕这才发现自己不慎踩了玉致的鞋子,她蓦地,吓白了脸蛋儿,慌忙否认了,又悄然捂住了胸口,公主可是皇上的亲姑姑,净是她胡思乱想了!
身后细微的异动并未叫前头二人上心,并排走着,这往盛鸢宫的小路并不宽敞,世弦离得令妧很近,熟悉的龙涎香弥漫飘曳,令妧莞尔笑着:“不过几步路罢了,有什么好送的。”
这次永徽公主的事,令妧还怕他恨极了她,却是不想如今见了,他像是全忘了。笑容里,又似先前与她的那种看似虚无缥缈的亲近。
只是,说送她,却还是头一次。
世弦的唇角扬起浅浅的笑,修长手指轻缓拂过一侧悄然探出的枝丫,他未看她,低声道:“也不全是因为这个,朕也想出来走走。”
令妧侧脸瞧他一眼,幽黯的光勾勒出他完美的轮廓,浓黑睫毛微动,连话里都是透着笑。令妧如释重负,轻言着:“皇上也不必怪杨妃…”
再蠢,那一个也终究是杨御丞的亲妹妹。
不料,却听世弦猝然道:“朕都不怪自己,不怪姑姑,何苦去怪她。”
令妧心头一顿,见他嘴角依旧噙着一丝笑,话说得满不在意,仿佛这次的事在他心里早已经化得极小极小,小到微不足道。令妧垂首低叹,他若不怪自己,如何要去钟储宫,如何会说那番话…
伤得那样深,他首先想到的,依旧是崔太后,他的母亲。只可惜昔日那样一个聪慧女子,如今却连半句安慰,半点温柔都给不了自己最钟爱的儿子。
那日寝宫门紧闭,远远地闻得崔太后疯狂的惊叫声传出。
令妧亟亟推门入内,沉木宽椅上,他跌坐其内,气息微弱,鲜血溅满衣襟。一眼,便叫人生出了窒息的痛。
而他渴望给予安慰的崔太后,还疯笑着在一旁,仿佛只道在欣赏一幅无足轻重的画卷。她紧握住他的手,他已无力回握,喘息着,却说——恨她。
一时间心慌意乱,脚下丝屡竟又不知绊到了什么,令妧回神之际,整个身子已然失去了平衡。身侧的臂膀不知何时伸过来揽住她的纤弱柳腰,世弦也未及站稳,二人一并落于一旁花圃内。
“皇上!”
“公主!”
惊呼声骤然靠近,宫灯也靠过来。

第八章 欲念04
帘外脚步声不断,瑛夕取了干净衣衫替令妧换上,小心抚平褶皱,闻得令妧直直问着:“皇上没事吧?”
瑛夕正蹲下身替她整理脚下长裾,闻言便笑了笑:“玉致在外头伺候呢,皇上也不过湿了衣裳,没事的。”
护甲撞在腕口翡翠玉镯上,发出悦耳的声响。方才千钧一发之际,不曾想他竟奋力将她拉入怀,她一头撞在他的胸口,那冰凉地面竟是一丝未触,悉数让他挡在了消瘦身后。令妧指尖微颤,刹那念动,让她恍惚觉得面前之人不再是个孩子,他是北汉天下的皇帝,也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
帐外,王德喜诚惶诚恐地跪在少帝脚下,急着道:“奴才一定好生教训那看管花圃的宫人!”也不知是哪个糊涂宫人竟忘了将浇花的水壶收起,遗落在蜿蜒小道上,绊倒了大长公主,还叫皇上也摔了一跤,这可都是杀头的死罪!
因着皇上来了盛鸢宫,里头的暖炉又加了不少。
此时的世弦卸了风氅,换上清雅软衣闲适靠在椅背,听着中常侍如临大敌的话语,他终归淡淡睁开眼来,抬手轻揉着肩胛处,才欲开口,内室一阵珠帘碰撞声传出。
他旋即抬眸。
自乾宁六年令妧搬入盛鸢宫后,他便从未踏足过这里。只是这珠帘他却认得,昔日这还是熙和宫一处奢华之物。
太皇太后曾经钟爱的东西,却也似在提醒着他,如今面前女子亦是太皇太后最疼爱的人。
再欲笑,竟是半分笑不出来。
王德喜小心翼翼一声“皇上”顿时唤回世弦的思绪,回眸,目光落在地上之人的身上,他迟疑着,终是道:“都下去。”
王德喜唯恐自己听错了,不顾礼数地抬眸瞧了一眼,见座上之人神态恹恹,分明已是不愿多说。他这才敛息闭嘴,爬起来挥手示意众人都出去。
窗外人影浮动,内室沉入幽谧。
虚无中沁出一丝半缕的轻萝香袅袅散散萦绕而至,葱白玉指抚上世弦左肩,忧急话语从女子齿间甫出:“疼的厉害吗?我让——”
那一句让太医来瞧的话尚未说全,令妧只觉掌心一空,世弦早已顺势起了身,轻柔着肩胛的手也垂落。眸光不曾探向身后扎眼的赤色珠帘,而是直直地又看向盛装褪去的大长公主。
柔顺青丝随意挽成髻,鬓角几缕散落发丝轻曳,女子的眼底沉着忧虑,脸上粉黛未施,仿佛与终日里那令人敬畏的大长公主相差甚远,却也丝毫掩盖不住她的光华。
那是深深嵌入她生命中的尊贵,不是一身衣裳,一副驱壳能改变的。
世弦呆呆看了半晌,蓦然笑了笑:“姑姑这北汉第一美人当真无愧。”
她未及开口便又被他打断:“朕一直好奇,姑姑这般美人,究竟是要怎样的男子才能相配?”令妧惊讶于他这些话,他自顾笑着,又言,“驸马其人,朕已无缘去了解。不过眼下倒有一人,朕好奇着想见上一见。”
怔忡间,令妧独独想起了裴无双,她压低了声道:“瑞王说的?”
世弦不答,依旧笑着:“到底是谁,能叫姑姑动了心?”

第九章 乾坤01
仿佛一刹那的移步换景,记忆中那张英俊脸庞尚未模糊,她还记得他们之间的诺言,记得他说等她长大便带她离开的话。
十三岁的少女,早已情窦初开。
母后不许她与陌生人接触,可那般偏远之地,终归是山高皇帝远了。
正是那一年,皇兄一道赐婚圣旨彻底碎了她女儿家的梦,她又去过那个亭子,却没遇见他。再后来,她再没去过那个亭子,再没听过亭子边上涓涓流淌的小溪声。
令妧不知道他后来是否真的去等过她,他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她却还记得他明媚的笑,她甚至还记得溪水漫过膝盖,淌过掌心的清凉,他用帕子浸湿了水,一点一点擦去她手上、额上的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