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儿起初还拉着令妧与他说着话,后来累了,便干脆靠在令妧身上睡了。令妧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犹如慈母。世弦直直看着,也许不久的将来,她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她会如疼爱昭儿一般地疼爱那个孩子,她和胤王的孩子——
掌心的伤口传来一丝痛,痛得他不禁蹙眉。
“怎么了?”令妧关切问道。
他的目光低垂,话说得轻描淡写:“没什么。”他不过是嫉妒了,堂堂北汉皇帝竟会嫉妒他国一个王爷。世弦心头苦笑,胤王竟可以得到那么多他得不到的——知己,红颜。
令妧看他低下头去,她又看了看怀中熟睡的昭儿,下了决心道:“再送几里路即可,你与昭儿便回去。”
他没有再拒绝,淡淡“唔”了一声。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他懂,他懂。
令妧望着他,再欲想交代几句,千言万语像是一时间散尽,惶惶凝望着面前之人,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外头起了风,吹得帘帐“噗噗”作响。猎猎日光被云遮住,天色却也不暗,稍稍有了凉意。世弦又浅浅道:“除却瑛夕,你还要带人入越吗?”
令妧却摇头。此番去南越是和亲,她是北汉公主,实在不妥将太多的人带入南越。且南越储位之争牵涉甚广,她自北汉带去的人难免不会卷入,少带一个是一个。若非和亲公主必须得要随嫁女官,她连瑛夕也不想带。
世弦点点头,片刻,才又道:“杨御丞送你至两国边境,南越世子会护送你接下来的路。你若有事只可与他说,朕怕有人鱼目混珠,混在迎亲队伍里。”
他细细交代着,倦淡话语落在令妧耳中却隐隐生出了凉意。他不知她与允聿之事,是以一口一个世子丝毫不避嫌。
令妧自嘲一笑,那夜他拽着她的衣袖曾问她——爱过驸马吗?爱过裴无双吗?
裴无双多少令她动过心,可她与他始终越不过那副蒙纱斗笠。驸马是她此生最感恩之人,她早已无法回报。但却只有允聿,那才是深埋于她心底的男子。亭下溪边一个承诺,一方帕子,早已让她付之真情,红颜化骨,她心中也只此一个。
浩浩荡荡的仪仗在离开皇城外的十里亭停下了。
外头中常侍王德喜忙挥手让乳母上前去将殿下抱下来,皇上原本是送至城门口的,如今一送再送,王德喜生怕他又临时变卦。
昭儿依旧睡着未醒,令妧动了动身子,见世弦已起身,却是俯身过来,接过她怀中的孩子。乳母小心翼翼掀起帘子,瞧见这样一幕,心下一撼,伫足再不敢入内。王德喜原本要喝斥,待上前,一眼瞥见如此情形,到底也缄了口。
令妧望着世弦,他分明是第一次抱他,却偏要装作熟悉一样,双臂却有些局促,不知该如何抱他才好。索性昭儿闻得皇姑奶奶今日要走,昨夜便一夜未睡好,也正是倦了。如今虽换了一个怀抱却也未醒,闻着世弦身上淡淡体香,他将小脸往他怀里钻了钻,继续睡。令妧好笑地看着世弦局促模样,她起身帮他将姿势换了换,世弦却像是一刻也不想待,抱着昭儿慌张欲从凤辇上下去。
乳母和中常侍都被惊到了,不知该如何伸手来扶。
御袍博带遮去眼前杌凳,世弦踩下去时正巧落在杌凳一头,他身形微稳,眼前几个正惊慌地要跑过来扶他,却见那双如玉素手破开帘子出来,稳稳当当扶住世弦的身子。世弦近乎本能空出一手握住眼前耀眼的朱色广袖,仿若这是唯一的一根浮草。
墨晶色的瞳眸略抬,撞入令妧含笑眸中,她的话语里带着嗔怒:“日后切不可这般鲁莽。”
乳母已过去小心翼翼接过他怀中的昭儿,见皇上不言语,乳母又看了看中常侍。中常侍一挥手,乳母赶紧抱着昭儿匆匆退下了。
世弦拽着广袖的手却还不松,正是那被碎片割伤的手,令妧担忧道:“皇上…”
“此去南越,日后当万事小心,朕只想姑姑安好。”他不动声色打断她的话,目光灼灼望着她。
令妧会心一笑,低声道:“皇上安好,我才会安好。”她和亲去南越,胤王不论是否喜欢她都会对她客气有加,因为那一个是世弦的盟友。他们彼此,缺一不可。
说话间,她已经松了扶他的手,可他却还不松手。周围御前侍卫、禁卫军,那么多宫人一并瞧着。令妧扬一扬广袖掩住,另一手欲扳开他的手,却是不想他狠狠一用力,紧紧攥着不松。仿佛是被令妧用广袖一遮掩,他就越发地肆无忌惮了。令妧惊惶抬眸,见他嘴角一抹凄凉笑意,眸华哀哀沉在她的眼底…
也只有她会为他遮掩——他去墨兰别院,她会替他打点;他在寝殿吻她,她会为他掩饰;如今他不舍松手,她帮他遮住…
往后呢?往后还有谁会这样一心一意对他?
他真是不舍松手,怕一松就是一辈子。只是不松,她又能帮他遮掩多久?
令妧被他这样一拉,眼前景象一时间模糊起来,她深吸了口气,强忍住眼泪,将不舍吞咽入腹,低低喝斥着:“世弦,放手!”
他的眼底透着淡淡哀伤,却蓦地一笑,静静望着她道:“朕会立昭儿为太子。”
这句话,藏在他心中百转千回,临走,终是打算告诉她。他先前单只是反感太皇太后为他做下的决定,他只是要反抗。而如今,他只愿她走得安心,走得放心。
令妧心头一震,目光本能地望向后面的御驾一侧,乳母正小心抱着昭儿候着。孩子睡得正熟,她却还能清晰瞧见昭儿粉/嫩白皙的脸庞。她痴痴看了许久,那抱着昭儿的人也抬眸朝她看来。静娴如宁兰的笑,规矩木讷的眼,分明就是端妃的脸!她远远望着她,盯住她的脸,望着望着,令妧瞧见鲜血自端妃口鼻中缓缓溢出,一滴一滴落在昭儿净瓷般的脸上…
令妧指尖一颤!
“朕会立他为太子。”世弦又重复一遍,仿佛怕她听不清楚。
“世…”艰涩动了唇,那紧拽着她广袖的手蓦然松了开去,令妧那句“世弦”来不及出口,他已经抽身离去。脚下步子飞快,逃也似地离开。
中常侍叫他几声他也不应,他朝令妧行了礼,方退下,却被令妧叫住:“王大人,本宫将皇上交给你了。”
中常侍谨慎点头:“公主放心,奴才一定好生照顾皇上!”他随即转身追上少帝的步子。
令妧深深凝望一眼,方才刹那间她心中闪过一个字——杀。
杀了端妃。
可如今她已出了皇城很远,陈描不在身边,世弦不知她这一计,她到底没打算说。
瑛夕已经近前,见令妧目光散漫,她不禁小声问:“公主,方才皇上和您说什么呢?”她站得远,只瞧见皇上久久立于公主凤辇旁,也听不见到底在说什么,可心下好奇不已。
令妧不答,低叹一声,转身入内。
王德喜小心扶了世弦上御驾,他又传了杨御丞上前。目光再不探向那边的凤辇,只低低吩咐:“定要将公主平安送至。”
杨御丞忙低下头道:“臣定当幸不辱命!”
“很好。”世弦淡淡一笑,“王德喜,回宫。”
“回宫——”中常侍中气十足一声吼,这悬了一路的心才算真正放下。
禁卫军与御前侍卫拥簇着御驾离去,令妧挑起车帘望去,队伍已越来越远,唯有那左右两顶华盖赫然立于风中。
“公主,该起程了。”杨御丞的声音自车外响起。
令妧回过神来,悄然落下帘子,点了头道:“起程。”
瑛夕坐在她身边,她原本就是多话之人,因着皇上要与公主同乘一轿,她便不得入内来,如今皇上一走,瑛夕喉头的话匣子仿佛是开了。不过说来也可笑,她满脸笑着想说些什么,可是舌尖一转,竟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是不舍了吗?
瑛夕斜睨瞥了瞥辇车外,风吹得窗帘微掀,沿途一应美景俱收,翠色的叶,翠色的草,到处的翠翠青青。瑛夕仿若又瞧见那日的杨府,也是这般绿绿油油的色彩,她又干脆挑起了帘子来瞧,见杨御丞一身鸦色朝服,坐在高头大马上紧紧随在凤辇一侧。瑛夕心下低叹,杨大人也是个好人,只是和公主有缘无分罢了。
没人再来拉着她,广袖似风轻。冥冥之中像是又见了世弦执意拽着她衣袖的样子,眉宇间俱是不忍与不舍,令妧却是一笑,往后他还有昭儿,昭儿是他真正的亲人,世弦再不会孤单。
瑛夕恍惚中听得大长公主笑了,她握着帘子回眸,果真见是令妧在笑。艳绝笑容里只剩下切切安心,看得瑛夕也不自觉高兴起来。她唤一声“公主”,过令妧身边坐下,见那如瀑广袖隐隐有了褶皱,瑛夕俯身欲抚平。
艳艳朱色里隐匿的一片暗红色引得瑛夕大吃一惊:“公主,这是…”
令妧顺着侍女目光瞧去,广袖上,一片暗红血渍清晰可见。
“公主哪里伤着了吗?”瑛夕整张脸都吓白了,忙拉着令妧检查。
大长公主由她拉着,一动不动望着污秽广袖。
他究竟是用了多大的力道拉着她,以至连愈合的伤口也再次迸裂。什么浅浅一道口子,世弦果真又是骗她的。
瑛夕见她不说话,再欲问,却见面前女子赫然转过身,一把掀起窗帘。滚动的车轮在朗朗晴日下带起翩然尘土,远处,再是瞧不见浩浩荡荡的御驾,唯有蓝天白云下,北汉天下的大好河山。
“公主…怎么了?”
侍女见她又缓缓落了帘子,不觉皱眉问她。
令妧蓦然一笑,她又不是不了解他,他只是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展示他的脆弱。只要人活着,是伤总有痊愈的一天。
*
夜幕深深,暖风里透着几丝清凉。碧纱灯笼照得女子身影逶迤,期间闻得宫女低声道:“娘娘,下雨了,可要回宫?”
杨妃不语,径直步入宣室殿。恰巧便见御侍宫女端了水盆出来,水中一条被血浸透的纱布看得怵目惊心。杨妃心中大骇,急急闯入内室,少帝闲闲坐在桌边,受伤的手早已上药换上新的纱布,他抬眸睨她一眼,略皱了眉:“何事?”
杨妃怔了片刻,才忙道:“臣妾听闻皇上送公主出城,怎去了那么久?”
他倒是笑了,音色也柔和几分:“再久不也一样是回来了,你又担心…”
她自是担心,她也怕。几夜未眠,大长公主终于走了,她们之间的盟约…
杨妃心中萧瑟,又望见少帝一脸疲惫,她才又转了口:“皇上劳累一天,还是早点歇下,明日还要早朝。”女子声音温柔,又仿佛是从前那个贤惠柔情的杨妃。少帝眸光如春水,闲适一笑,仿佛连着昔日盛鸢宫的那个人也依旧还在。
一连数日,少帝都勤于朝政,鲜少入后宫来。
静康宫的沈昭仪却莫名在宫里发了一场大火,连着少帝赏赐的珍贵花瓶也摔碎了几个。端妃自那日随着少帝去城门口送了大长公主来后,风寒愈发严重,已是几日不出宫门了。
傍晚时分,夕阳斜落,钟储宫那边有消息传来,说崔太后的疯癫之症又发作了。少帝匆匆前往,远远便闻得崔太后惊恐声音:“走!你们都走!全都给本宫出去!”
几个太医被她赶出来,侍女莺欢小声劝着,也没有效果。
崔太后却是一眼瞧见少帝,那惶惶不安的情绪才稍稍平复。少帝一挥衣袖,众人忙都悄然从太后寝宫退出。太医们局促立于廊下,不觉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中常侍朝莺欢看了看,才问:“太后的病怎么又犯了?”
莺欢一脸委屈:“奴婢也不知道,下午的时候还好好儿的呢。”
随即,又闻得中常侍一声轻叹,几个太医的议论声也渐渐小下去了。
静室里,珠帘止,琉璃青灯静立。
世弦牵着崔太后过窗边锦塌坐下,低声问:“什么事叫母后不开心吗?”这段时间她的病很少发作,他也确实因为诸多政事不得空来探她,心中不免愧疚几分。
崔太后蓦然凝视着他,呆呆看上半晌,只见他笑着又欲开口,她却先他一步截断他的话:“皇上要立端妃的儿子为储君?”
四目相对,她的眼里透着犀利,他却是深深的震惊。
脑中恍觉闪过“端妃”“储君”等字眼,难道还不信此刻她口中的皇上叫的就是他刘祯吗?
翔龙锦袍一拂,他蓦地起了身,直直睨视着面前之人。
他的母后,疯癫了数十年的母后…竟是装的?修长手指略颤,为了崔太后之阴忍。
崔太后亦是跟着他起身,伸手握住他冰凉手指,一字一句问:“皇上当真要立他为太子?”
这几日上朝时他便提过此事,也想探探朝中大臣的口风,保皇派那些人不必说,自是皇帝说什么便是什么。秦将军大声叫好,剩下瑞王一党已是进退不得。此事在前朝如若狂风,后宫内廷自会有风声传入,他倒不是要瞒着她,只是——
“朕还以为当年皇祖母将您逼疯…”他哑声开了口。
闻得他提及太皇太后,崔太后的脸色微变,冷笑道:“母后没有疯癫你便当她是好人吗?她和令妧那样逼你,临到头你竟真的要妥协了吗?祯儿,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是人…他惶惶念着,那又该是怎样的人?他恨之入骨的姑姑却是事事为他,他原以为被逼疯的母后却只是装疯卖傻,何为真何为假,他心中一窒,抬手便推开了崔太后的手!
那一个已经替北汉去和亲,他只要立昭儿为太子,心中执念便能放下…
“祯儿…”崔太后似觉出自己太过着急,急急又低唤着他的名字。
世弦怔了怔,唇上一抹苍白,过去十年,他做梦都想着倘若母后没有疯癫,他也便不必孤苦一人。如今,母后果真没有疯,可他为何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高兴?
崔太后谨慎握了他的手,话语似低叹:“你还年轻,何必那么急着立太子?杨妃、孙昭仪、王美人…还有你新封的沈昭仪,她们谁不想给你生皇子?令妧都已经走了,你又何必收她胁迫!”
“她不曾胁迫朕。”他低低一句,墨晶色瞳眸直直望着她。
崔太后的眼底升起一抹讶然,闻得他又问:“母后竟这样防着她?”宁可装疯卖傻也不愿给予他一星半点的温暖,宁可将他错当成父皇也不肯叫一声他的名字,如今大长公主一走,她急急骗他来,却是要他打消立储的念头。
偶有巡逻之人的身影被折映在窗台上,崔太后的脸色黯淡,缓缓说道:“母后也是逼不得已,太皇太后势力颇大,母后唯有选择这一条路方能保全自己。”
“那么如今呢?”
她凄凉笑道:“宫里仍有太皇太后的人。”
“谁?”
“母后不知道,但母后知道一定还有。”崔太后的眼底略略又有了慌意。
世弦冷冷一笑:“母后究竟怕什么?朕如今已是皇帝,难道朕保护不了您吗?”
崔太后心头一暖,随即又是黯然。她只是怕他会受到伤害,若然不是因为这次,令妧走了他仍是要立皇长子为太子,她也不会冒险让他知道她没疯的事。她定定望着他,抬手缓缓拂过他清瘦脸庞,十年了,儿子近在咫尺她都不能如一个母亲一样对待他。崔太后像是满足,低声道:“母后也不喜欢端妃的儿子,母后支持你去做心中想做的事。祯儿,你记住,从今往后她们谁也不会再逼你了。”
再也不会逼他…世弦心中念着,那原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结果,而今却是晚了。他缓缓摇头:“朕累了,不想再折腾。”
他与令妧斗了那么多年,直到她临走,他才发现竟那么不舍,却早已是来不及。幸运的是他还有母后在身边,如今却还要为了立储的事去折腾吗?
轻纱帷幔飘曳,侍女莺欢的身影渐近,皇上已经离开钟储宫多时了,外头几个太医也一并退下,太后却仍是呆坐着一句话都不说。莺欢端了玉盏过去,小声叫她几声,而后又壮了胆子问:“太后,您劝了皇上了吗?”
该劝的劝了,该说的也说了。
崔太后眼底似眸光碎溅,莺欢只闻得她沉沉一笑,语声中溢满苦涩:“天意,这果真就是天意!”
“天意?”莺欢错愕望着她,忽然见崔太后的广袖一扬,莺欢手中玉盏翻落下去,整杯的水悉数浇在那华贵丝屡上。水是刚倒的,还烫着,可崔太后的神色分明是不知道痛。莺欢惊呼一声,怔怔望着她,这么多年她是唯一一个知道崔太后装疯之人,而此刻,她竟仿佛分不清这一个究竟是装疯,还是真的就疯了…
作者题外话:
看到这里,我想说你们可以带着少帝就是裴无双的事实再回头去看那些伏笔,我相信你们的所有谜团都将迎刃而解。
【涅槃】02
距离北汉与南越交界三十里,四周树木葱郁,其间却是一马平川,只剩下成片绿油油的青草地。正值日落时,拂面凉风绵绵,马匹闲闲低头吃着嫩草,一身戎装的邱将军拎着酒瓶过来,一脚踩在横卧在草坪上的半截枯枝上,笑着道:“世子怎不去帐内休息,倒是在这里喝酒?”
允聿扬手就将手中酒瓶与邱将军手中的瓶子相碰,他哧的笑:“帐子里太闷,不如坐在外头来得清凉。”
邱将军见他豪迈饮酒的样子,不免心生好感,都说京中权贵都难免小家子气,他看这冀安王府的世子倒是豪爽得很,这饮酒的样子一点也不逊给他们长年征战的将士。邱将军干脆在他身侧坐下了,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开怀笑道:“这次皇上下旨要世子替胤王殿下迎亲,听说北汉皇帝也是点名要世子来,依我看世子今后的仕途可谓是平步青云了!”
允聿复又饮一口,深眸隐匿着讥笑,平步青云?竟是因为他替胤王求娶了北汉大长公主…
邱将军却突然转了口:“只是胤王殿下请旨欲将其义妹上阳郡主许配给世子,世子竟拒绝了?”这在旁人看来,已是天大殊荣。他又见允聿略略蹙眉,心下便想笑,冀安王府的世子早是风/流名声外,想来是瞧不上上阳郡主的容貌。虽不是丑女,倒是也确实不过是样貌平平而已。邱将军没放在心上,只当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罢了。
允聿一时间竟有恍惚,却也是难得笑了,直面看着他道:“我的事是小,倒是将军常年伴着皇上,且不知皇上对诸位王爷有何看法?”
轻描淡写一句话,令邱将军怅然动容,他脸上笑意锐减,随即道:“皇上的心思又岂是我等能揣摩的?”
允聿见他脸色异样倒也不惧,仍是笑着:“我喝多了,有失言之处还望将军海涵。”他说着,丢了手中酒瓶,又扶着树干微晃着起身,“先失陪了。”邱将军回望着那抹颀长身影,意味深长的一笑,他真醉了吗?
帐帘一落,仿佛隔断凡尘诸般喧闹,帐内一盏琉璃青灯跳跃,忽明忽暗将允聿身形拉长。他低头看了看张开的手,手指修长,指腹因常年习箭而裹上了厚厚的茧。他又握了握,还有一日便可抵达两国边境,他当真要亲手将心爱之人送作他人妇吗?
*
乾宁十一年五月中,北汉送嫁队伍至两国边境豫州。听闻南越迎亲的人已足足等候两日。
瑛夕取了红盖头替令妧盖上,这丫头此刻倒是紧张起来了,这拉一下,那又拉一下,好似这红盖头怎么盖都前后不对称了。倒是令妧似并不在意,辇车外传来杨御丞的声音:“公主该下车了。”
此番到了边境,南越自有辇车替令妧备下。大长公主和亲南越,没有过多的侍从,换了辇车,便只有孑然的令妧了。
“公主请保重。”杨御丞轻声耳语,只说与她一人听。
令妧听得温暖,舒心一笑,语声亦是低低:“大人也多保重。”她顿了顿,又言,“该娶个夫人了。”
杨御丞敛襟垂眉,脸上微微动容,却仍是点头。
侍女瑛夕已率先跳下辇车,本能驱使她抬眸一望。
曦和日光半隐在浮云深处,碧色天空下一众马匹辇车逶迤。辇车已不是百鸟朝凤图案,已换成银顶黄盖红帏凤辇。一入越,公主便不再是公主,而是南越未来的王妃了。辇车前两抹身影,一个身着缀鳞铠甲,饯袍上密缀铜星。另一个则是一袭石青色朝服,绣四爪正蟒于胸前。瑛夕微微讶异,那不正是她此前见过的南越世子吗?
张石等昔日盛鸢宫的宫人都在凤辇旁跪送大长公主。
令妧由送嫁侍女牵引至南越迎亲队伍前。
两国使臣相互见礼。
随后,闻得一阵跪地声,那洪亮声音如山传至:“参见王妃——”
王妃…
令妧怔怔念着,似还在适应这突如其来的称谓。
另有一人被侍女自南越仪仗中扶出来,瑛夕定睛瞧去,竟是甚久不见的康太妃!康太妃抵达南越崇京后不久便有消息传来,称欣徽公主病故,却没有关于康太妃的只字片言。康太妃素来考究,纵是容颜逝去也总是打扮得体,从来贵不可言。与如今这一个双瞳无神,宛若行尸般的老妇恍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