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府占地宽广,从前院到后院有好一段距离,后院种了不少奇花异草,如今到了秋天,仍零零星星有花朵绽放。仲尚边走边看,还要忙着跟定国公搭话,可谓一心多用,即便如此,他还是一眼就看到坐在岸边的两人。
两人在湖岸支了一大一小两个杌子,小姑娘坐在少年旁边,手中持一鱼竿,时不时偏头往少年那边看一眼,见他也没钓到,再气馁地转过头去。
仲尚有预感,问定国公:“那两人是…”
定国公循着看去,一眼便认出:“是我的一双孙子孙女儿,大的叫谢荣,小的那个叫谢荨。”
说着,带领他走过去。
仲尚没想到见得这么容易,他仔细端详了下谢荨的背影,小小的一只,看起来确实没多大。
走近后,便能听到她跟谢荣的对话:
“哥哥,我们今天能钓到鱼吗?”
谢荣气定神闲地坐着,回答她的话:“或许。”
她顿时欢喜地说:“我想吃鱼!”
谢荣道:“钓到就给你吃。”
她一脸馋相,一道一道地数菜名:“我想吃糖醋鱼,红烧鱼还有清炖鱼汤!”
声音奶声奶气,还是个小娃娃。
仲尚微微蹙眉,高洵怎么喜欢这种小家伙?一看就是小馋猫,哪里像小仙女了?
定国公叫了他们一声,两人齐齐扭过头。
仲尚这才看清她的脸,比他想象中大一点,但是也大不了多少,最多十二三岁的年纪。生得小巧玲珑,眉眼精致,雪肤花貌,圆圆的苹果脸笑起来十分可人。她指着湖面对定国公说:“祖父,我跟哥哥在钓鱼!”
定国公笑呵呵,对二房的几个孩子都有点偏爱,“阿荨钓到几条了?”
她看一眼地上空空的竹篓,腼腆道:“一条也没有…”
定国公安慰她再接再厉,顺便将仲尚介绍给二人,“这位是骠骑大将军的长子,仲尚,目前在军中担任守备一职。阿荣,你们两个年纪差不多大。”
谢荣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谢荨有点怕生,半天都没叫人。
定国公也不勉强,让他俩继续钓鱼,他跟仲尚去别处走走。
临走时仲尚回头多看一眼,发现那小家伙刚好钓上来一片荷叶,表情从惊喜转变为失望,仅仅只需要一瞬间。仲尚咧嘴一笑,这完全就是个小孩儿啊。
*
高洵觉得这几日仲尚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
至于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似乎饱含各种意味…
他被这种眼神看得浑身不舒服,终于忍不住道:“你有话直说。”
仲尚倒也痛快,直接告诉他:“我打听到谢姑娘明日会去八宝斋买点心,你若是想见她,我可以帮你一把。”
高洵清楚仲尚的行事作风,不放心地问:“你要如何帮我?不能破坏她的名声。”
仲尚笑笑,“你只管放心。”
翌日谢荨果真坐上马车,领着几个丫鬟婆子,往八宝斋去。
谢荨想买几样点心送去给谢蓁,自从阿姐嫁出去后,她一个人在家益发无趣。哥哥不陪她玩,她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在她的认知里,吃就是最好的乐子。
马车停在八宝斋门口,她让两个丫鬟进去买枣泥拉糕和玫瑰糕,自己则坐在马车里等候。
不多时,丫鬟去而复返,两手空空。
谢荨坐起来问道:“点心呢?”
与此同时,车壁被人从外面敲了两下,她掀开,看到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谢荨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他是谁。
仲尚朝她一笑,痞里痞气,举起手中的食盒开门见山:“想要点心?先跟我去见一个人。”
谢荨对他一点印象也无,向后缩了缩,“你是谁?”
俩人好歹前几天刚见过,仲尚哪料到她忘得这么快,想了想,重新介绍一下自己,“仲尚,你在府里钓鱼的时候,我们见过。”说罢,把食盒放在马背上,他扭头问她:“你认识高洵么?”
谢荨当然认识,诧异地问:“你是高洵哥哥的朋友?”
仲尚心想,得了,这下肯定没找错人。叫得这么亲昵,一定就是高洵口中的小青梅。

癸水
谢荨是被一碟枣泥拉糕诱惑走的。
听仲尚说,高洵就在这附近不远的茶肆里。她想着正好许久不见,她有些话想对他说,见一见也好。
谢荨到时,高洵正在雅间坐立难安,时不时站起来往窗外看一眼。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时,他蓦然停住,往门口看去。
然而走进来的却是谢荨,近一年不见,她比去年长高了,穿着粉白裙子,外面罩着一件素面妆花褙子,显现出豆蔻少女的窈窕。高洵不死心,一直盯着她身后,然而她身后除了丫鬟就是仲尚,再也没有别人。
仲尚自动自觉地坐到一楼,不打扰他二人谈话。
屋里,谢荨见真是他,不可思议地问:“高洵哥哥何时来的京城?你怎么会来这里?”
高洵收回视线,请她坐在对面矮塌上,“阿蓁…”
她立马反应过来,“我阿姐没来。”
两人面前各摆着一杯茶,香气袅袅。高洵失望地喝了一口茶,他以为谢蓁会来,他还准备了好多话对她说…她为什么不来?是不是不想见他?高洵放下茶杯,缓缓开口:“我半个月前刚到京城…”
他把前因后果跟她解释一遍,简明扼要,不一会便说完了。
谢荨听罢,似懂非懂地哦一声,“那你以后打算留在京城么?”
高洵沉默,缓慢地点了下头。
谢蓁是定国公府的姑娘,日后肯定不会再回青州了,他必须要在京城做出一番作为,才有资格迎娶她。他张口欲言,最后终于问道:“当初你们离开时,为何不跟我说一声?”
谢荨愧疚地抿一口茶,眼神飘忽不定,“那时你已经去参军了…阿姐本想给你留一封信,但是怕你在军中收不到,后来便作罢了。”
他苦涩道:“军中若是收不到书信,那家书该寄到哪里?”
谢荨似是恍然大悟。
他又道:“以前在青州我们是玩伴,如今到了京城,却是连见一面都困难。”
谢荨听出他话中之意,这是在责怪她们没坦白身份…可是那时候,他也没问她们啊?谢荨不会安慰人,憋了一会儿憋出一句:“高洵哥哥若是想见我们,以后直接去定国公府就行了。”
高洵笑着说好,见她杯里的茶喝完了,提壶为她添茶,“阿蓁最近如何?”
他倒也不拐弯抹角,跟小时候一样,毫不吝啬表达对谢蓁的爱慕。当初两家确实有为他们定亲的打算,若不是谢蓁迟迟不点头,估计两家早已互为亲家。
谢荨低头,看着从壶嘴里徐徐流出的茶汤,不想隐瞒他,慢吞吞地说:“阿姐成亲了…”
茶水顿时洒出杯外,高洵错愕地抬头,“你说什么?”
眼看着茶水溢了满桌,谢荨忙跳起来躲到一旁,惊慌失措地叫道:“高洵哥哥,茶满了!”
高洵恍然回神,连茶水沾湿了衣服也不知道,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她:“你方才说…阿蓁成亲了?”
谢荨点了下头,彻底断了他最后一丝希冀。
现在告诉他也好,早点让他认清现实,免得他越陷越深。谢荨觉得谢蓁嫁给六皇子,虽然说不上多好,但是总归会越来越好的。而且她不希望阿姐为难,依照高洵对阿姐的痴迷程度,一定不会轻易放手,只有让他知道阿姐嫁人了,他才会死心。
高洵怔怔地坐在位上,起初是迷茫,最后越来越悲哀,变成浓浓的怅然若失。
他放下紫砂壶,手掌放在桌面上,渐渐用力拢握成拳,手背上每一条凸起的青筋都透着无力。他声音痛苦:“她嫁给谁了?”
谢荨说:“六皇子。”
原本还想告诉他六皇子就是当年的李裕,但是看他现在失魂落魄的模样…若是再告诉他这个,他会更崩溃吧?于是谢荨善解人意地没有再说。
许久,高洵才道:“她过得好么?”
谢荨迟疑了下,轻轻点头,“好。”
他没有再问,怕问得越多越心痛。明明走前还好好的,他们仍旧是小时候的模样…为何来到京城一趟,却什么都变了?他的小仙女嫁给别人,他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快能娶她了,殊不知她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凭什么要等着他?
高洵心里少了一块,空落落的,很不好受。
就像他亲手养大一朵花,每天给它浇水施肥,比任何人都期待它快点长大。他眼巴巴地等着,有一天他只是离开一小会,那朵花便被人采走了,甚至都没跟他说一声。他以为花是自己的,其实他只是负责陪它长大而已。
她的生命里会路过许多人,他只是路过得时间长了一点而已。
*
谢荨没有让高洵送她回去,她独自走下楼梯,心不在焉地绊了一跤,被两个丫鬟及时扶住,才免于受伤。
楼下多半是喝茶闲谈的客人,只有一个少年坐在窗边异常现言。
他皮肤偏黑,五官深邃,剑眉星目,正在漫不经心地观察路上的行人。他面前放着一个食盒,正是谢荨的那个。
无论什么时候,谢荨都不会忘记吃的。
她让丫鬟把食盒拿回来,仲尚抬眼,嘴角一咧朝她笑了笑。他以为她跟高洵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并未为难她,把食盒还给她后,就去楼上看望高洵了。
岂料门一推开,就被里头的场景吓一跳。
高洵躺在矮桌底下,双目紧闭,模样痛苦。
仲尚上去踢了他两脚,他却一动不动。“她跟你说了什么?”
任凭仲尚怎么问,他就是不肯开口。
这倒让人稀罕极了,看着柔柔弱弱的一个小姑娘,究竟能说出多么伤人的话?把一个大男人难过成这样?
仲尚在他旁边坐下,“不就是个女人。”
高洵终于睁开眼,双目有些失神,第一句话不是别的,而是让仲尚陪他喝酒。
仲尚爽快地答应了,带着他走出茶肆,去酒楼一醉方休。
是啊,不就是个女人…可是那是他最中意的姑娘,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个。
*
六皇子府。
谢蓁一整天都觉得肚子不大舒服,涨涨的,还有点疼。
她胃口不好,一天下来都没吃多少东西。严裕去宫里见元徽帝了,这阵子圣上常常召见他,也不知是为何事。但是他每次回来脸色都不大好,谢蓁问他怎么回事,他却不肯告诉她。
不说就不说,偏偏他晚上还喜欢跑到侧室跟她一起睡。谢蓁赶他走,他大狗一样缠住她,一声不吭在她脸上又亲又舔。
这天晚上他回来得早,一回来没看到谢蓁,便问丫鬟她去哪儿了。双雁道:“娘娘身体欠佳,用过午饭便歇下了,目下还没醒。”
他闻言,走到内室一看,果然看到她在睡觉。
她黛眉轻颦,睡着了都不舒服,一张小脸病蔫蔫的,瞧着颇为可怜。严裕抚平她的眉心,问道:“请过大夫了么?”
双雁摇头,“娘娘不让请大夫,说睡一觉就好了。”
严裕不放心,担心她真病了,便让双雁下去请大夫。她似乎肚子不舒服,睡着的时候总爱蜷起来,两只手抱在肚子上,也不知是什么毛病。她把褥子盖得乱七八糟,严裕为她重新盖好,盖到肚子那里,伸手轻轻地替她揉了揉。
一低头,注意到她身上的异样。
他瞳仁紧缩,掀起褥子扔到一边,紧紧盯着她白绫裙上的血迹。不只是衣服上,就连床榻上都是血。他声音颤抖,把她扶起来,带着浓浓的恐慌:“谢蓁,谢蓁?快醒醒!”
谢蓁被他叫醒,先是觉得小腹坠疼,再是被他苍白的脸色吓住了,“你怎么了?”
严裕把她搂进怀里,双臂紧紧箍着她,“你受伤了?为什么会流血?”

听他一说,谢蓁一骇,赶忙查看自己哪里流血。
当她看到床上腿上的血迹时,吓得小脸惨白,伸手摸了摸,黏黏的,确实是她的血没错。她以为自己要死了,难怪中午一直觉得肚子疼…顿时悲痛欲绝,抱着严裕不肯撒手,呜呜悲鸣:“小玉哥哥我怎么了?我不想死…”
俩人都是门外汉,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比一个惶恐不安。
严裕扬声让丫鬟去请大夫,期间催了一遍又一遍,大夫始终不来。
他坐在床头,抱着谢蓁不断安抚她:“没事,没事。”
他嘴巴笨,只会说这么一句话安慰人的话。
谢蓁伤心得要命,以为自己被人下毒了,不然好端端的身体为何会流血?正准备抓出下毒的人,大夫总算来了。
大夫扶过脉后,面色尴尬,“府上可有年龄稍长的婆子?”
严裕一直在旁边站着,问道:“她怎么样?是什么伤?”
大夫让他跟自己一块出去,剩下的交给婆子处理就行了。谢蓁坐在床上,看着他们离去,不一会便有个四十多岁圆脸的婆子进来,告诉她究竟为何流血,流血代表什么,日后应当如此处理。这些她出嫁前,冷氏来不及同她讲,是以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目下听婆子解释一通,明白过来后,脸上通红。
大夫把严裕叫到廊下,对他道:“经脉初动,天癸水至。此乃喜事,殿下无需太过担忧。”
大夫跟他解释老半天,他才明白怎么回事。
明白过来后,他耳根一热,掩唇咳嗽一声:“多谢大夫。”
送走大夫,他才回到内室。
此时谢蓁已经换好干净衣服,底下垫了棉布条,丫鬟婆子一通手忙脚乱,总算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婆子说这些晦气,劝严裕回避,他却不听,执意要进来看她。
弄清真相后,两人都有点尴尬。
尤其谢蓁,方才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哭着喊着叫他小玉哥哥,现在真相大白,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不想看到他,索性用被子蒙住头,“你出去。”
严裕偏头,抿唇问:“你还疼么?”
还是有点疼,不过谢蓁不想告诉他。
他继续看窗外,故作平静:“大夫说不能碰冷水,你注意一些。”
谢蓁羞得声音都带了哭腔:“你走…”
他只好从屋里退出去,站在廊下,想起刚才两人手足无措的场面,有点好笑。
*
婆子说若是痛得厉害,喝红糖水能缓解一些疼痛。
严裕让丫鬟去熬煮红糖水,前院的下人找到这里来,向他传话:“殿下,前院有两人求见,说是您的旧识。”
严裕脚步一顿,偏头看去,“什么人?”
下人道:“是一对母女,夫姓欧阳。”

表哥
六皇子府门口,一对母女正在与下人纠缠。
她们的衣服陈旧,可以看出好几次洗得泛黄,但是勉强还算干净。大抵是路上长途跋涉,两人面色都有些疲惫,尤其年长的那一位,似乎随时都会晕倒。
里面没有发话,门外的下人自然也不敢让她们进去。任凭她们怎么说,怎么闹,就是不肯放人。
严裕到时,正好听到一个女声争辩道:“我们不是骗子!”
下人早就不耐烦,若不是她们是女人的份上,估计早就拳脚伺候了,怒道:“不是骗子?殿下怎会有你们这种远方表亲,你们是哪来的皇亲贵族,流落成今日模样?”
门口围了不少人,对着母女俩指指点点,大部分百姓跟这个下人的看法相同,不相信她们的话。赵管事跟严裕一同赶来,担心传出去不好听,忙让人把看热闹的百姓赶走了。
方才情绪激动的母女俩顿时安静下来,一言不发地看向管事身后的严裕。
其中那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仔仔细细端详他的容貌,从眉毛到眼睛,从鼻子到嘴巴,一丁点都不敢遗漏。似乎要从他脸上确认什么,许久才迟疑地开口:“表,表哥?”
此女正是欧阳仪。
欧阳仪身高出挑,一双上扬的长眉仍旧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带着几分英气。或许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再也不复当初的桀骜与自信,在严裕面前,竟显得有些紧张和无措。
要认出严裕并不难,他的变化不大,除了身高迅速蹿起来,别的地方都跟小时候相差无几。比如他的眼睛,鼻子,嘴巴,组合在一起,便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所以欧阳仪在街上看到他,才会一眼就认出他来,他骑马,她就在后面偷偷跟着,亲眼看着他走入六皇子府。
欧阳仪起初很震惊,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他跟李裕只是长得像而已…然而打听之后,得知当今六皇子单名一个裕字,又重新燃起希望。
怎么会这么巧?
当初他跟舅舅舅母逃跑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欧阳仪躲在门外偷偷观察好几天,从他出门到回府,从他每一个举止每一个神态判断,越来越觉得他就是当年的李裕。她把这事跟母亲李氏说了以后,李氏自然不相信,还说她累坏了脑子。
当初李家走后,她们母女俩的生活并不好过,在附近租了个小屋子做针线活儿营生,时间长了,李氏的眼睛渐渐不行,便改成给人洗衣服。寒冬腊月也不能停歇,一洗便是好几年,为了养活女儿,李氏的身体越来越差。等到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欧阳仪四处寻访为李氏看病,然而遇到的大夫都说治不了,欧阳仪不死心,便带着李氏来京城求医。京城名人云集,一定有大夫能治她娘的病。她们一路省吃俭用来到京城,还没找到名医,居然先遇到了严裕。
欧阳仪把严裕的外貌特征描述了一遍,李氏才将信将疑地跟她过来,一看之后,便愣住了。
严裕的视线在她们身上扫一遍,第一眼没认出她们,当欧阳仪唤他表哥时,他才想起来。
他神情怔怔,半天没说话。
管事揣摩不透他的态度,还当他不认识她们,转头吩咐下人:“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对母女赶走!”
欧阳仪被推了一把,踉跄几步,伸手想抓住严裕的衣角:“表哥,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阿仪!”
她不知道他为何会变成六皇子,她只知道她是他的表妹,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是。
那边李氏被猝不及防地推倒在地,身子磕在石阶上,她原本就身体不好,目下这么一撞,趴在地上好半天都没起来。欧阳仪忙上去扶她,紧张地叫了好几声“阿娘”。
李氏弯腰咳嗽几声,分明才三十几岁,却像个病入膏肓的老妪,眼角爬满了细密的纹路。她看向严裕,张了张口,百感交集地叫了声:“裕儿…”
然后头一歪,昏倒在欧阳仪怀中。
*
丫鬟熬好姜枣红糖水端上来时,谢蓁正坐在床头,摸着肚子若有所思。她听婆子说完那番话后,觉得很神奇,流血了就能生孩子?
她不懂这些,婆子不好跟她说得太仔细,毕竟身份有差距,便让她找个机会回去问阿娘。
她一口一口喝完红糖水,躺了一会,确实感觉好受不少。
正院名叫瞻月院,因为是后院第一个院落,是以外面有什么动静,这边都能听到。她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外头却已乱做一团。
严裕让人把李氏送入瞻月院斜后方的长青阁,并请大夫为她诊断。
管事不敢做多猜测,忙吩咐下去,不多时下人便请来一名老大夫。大夫为李氏诊断过后,颇为凝重道:“体虚气寒,心肺衰竭,乃常年劳累所,并非一朝一夕能调理好的。夫人病症拖得太久,恐怕并不好治。”
一旁欧阳仪闻言,立即扑倒在李氏床头失声痛哭:“阿娘…”
严裕蹙眉,仔细询问:“治得好么?”
大夫思忖良久,摇了摇头,“我只能尽力而为,究竟能不能治好,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说罢,大夫伏在一旁的桌案写药方,上头列了好几种药,让府上派一个人跟他回去拿药。
管事付过诊金,跟他一并走出房间。
欧阳仪还在哀声哭泣,李氏刚醒,听到大夫那番话,长长地叹一口气。
青州好多大夫都这么说,说她活不长了,可是欧阳仪不愿相信,非要带她到京城来。如今到了京城,仍是一样的结果。
她撑起身子,拍拍欧阳仪的后背,“别哭了,让你表哥看笑话…”
欧阳仪直起身,擦擦眼泪,扭头看身后的严裕,“表哥,求求你治好我阿娘…”
严裕眉峰低压,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听到欧阳仪的话,只微微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有点微妙,他以为自己在世上没有亲人了,可是原来他还有一个姨母和一个表妹。他原本就对人情关系很淡薄,多年不见,更是感觉不到任何感情,然而那份关系还在,他就不得不承认,她们是他的亲人。
尽管宋氏和李息清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但是在他心中,却胜过亲生父母。
只有李家才是他真正的家,他在家里过日子叫生活,在皇宫过日子是为了生存。
天差地别。
严裕安排了两个丫鬟照顾她们的起居,分别叫留兰和香兰。
不多时下人取来药材,留兰煎好药服侍李氏喝下。丫鬟劝李氏睡一觉,李氏却不放心地望向严裕:“阿仪跟我这一路都受了不少苦,裕儿若是可怜我们母女俩,就让我们暂住一阵子…”
严裕看向她两鬓的白发,以及额头的皱纹,点了下头。“姑母先睡吧,把自己身子养好。”
言罢,他走出屋子,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准备往瞻月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