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用自己的受伤,将他引出来。
倘若他不出去,他同样可以断定,她会让自己的足底伤到无以复加。
从她的心,碎开的那日起,她对任何伤口的反映,就还渐麻木。
包括,她曾经清澈的瞳眸,如今剩下的,也惟有千年寒潭般的冰冷魄人。
这样的她,终于,让他的心,也品到一丝的疼痛,或许,这才她所要的吧。让他一并地疼痛,而这些疼痛,曾经是他给予过她的。
在抱着她的一刻,他真的就想,永远这么抱着她走下去,不要停,一刻都不要停,抱着她,这世间,或许,真的什么都可以放下吧。
但,如今的他,更明白,哪怕他要放,都再不能放
一切的部署转轮都按着他最早的安排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只差一点点,他这么多年的坚持就会获得最终想要的结果,所以,他岂能为了一个女子放下呢?
哪怕,确实,他对她,真的动了心。
“冲动?当她有一天成为我的掣肘时,我也会亲手杀了她。”玄景语锋转冷,截然地道。
“但愿如此。”冥霄只说出这一句话,依旧不去看身边的玄景,“云中的事,我已处理妥当。”
“嗯。”玄景哼出这句话,并不愿再多说一句。
“九月初九的圣女——”
冥霄吟出这句,玄景却打断道:
“我自有决断。”
冥霄不再说话,只这一句话,他心里就明白玄景的所想,以他对他多年的了解,这个决断,怕又会成为疏漏的一步。
“你有决断最好,我也希望你不要再去见她,如今的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你比我该更加清楚。”
玄景闭上眼眸,脸上的表情悉数被面具所掩饰,所以没有人会看到,他此刻浮过的一抹动容。
纵然,他并未亲眼看到她的转变,但,当他得知,她带着绝望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砸碎的药碗毁去自己曾经的容貌时,那一瞬间,他能触到她的痛苦,每一分,都那么的真实,那么的绝对。
让一个曾经视自己的容貌为最珍贵的女子,宁愿选择毁掉这份容貌,所需要的勇气,应该,不过是哀莫大过心死。
也在那一天,她不再用息肌丸,更不再喝任何的药。
他不知道,冥霄是怎样说服她,关于这一层,冥霄亦始终没有告诉他,只说,是属于他和她之间的一个约定。
这个约定带来的结果,就是今天她的这一张脸,这张足够颠覆众生的脸。 连他,第一眼见到彼时尚在睡梦中的她时,都被震撼到有刹那的失伸,但,并不是因为,那张绝美到无以复加的脸,仅是,她周身,即便在梦里,依旧笼着的寒魄气息。
她变了,彻底地变了。
以前,看着她的澄净的眸子,可以轻易地猜到她在想着什么,而现在,哪怕他一直默默地在落花斋外看着她,都不清楚,她想的究竟是什么。
每日,她倚坐在榻上,仿佛什么都不想,可他知道,她一定在想着什么,从她手里,一直紧紧握着那枚合欢簪,他就明白,她所想的,必定是与那人有关! 因为,那枝簪是那人送给她的!
纵然,他也曾送过一枚蝶簪给她,可,这蝶簪,明显,她只在戴过寥寥无几的次数后,就遗忘在妆匣的一角,他的手不自禁地抚到袖笼处,他知道,那里,也躺着一枝簪,在椒房殿走水后,重新又回到他身边的簪。
他送给她的蝶簪。
可惜,恐怕是再不能插到她的髻上了。
念起这些时,即便在殿外,他都能品到,自己心里,骤然湮起的一抹酸涩的味道。
这种味道,于他是陌生的,第一次品到,却是深深地,在那瞬间,攫住他所有的思绪。
“我不会再去看她。”终是说出这句话,他毅然地走进雨中,不能再让这些懦委的思绪困住自己,否则,他怕真的会应了冥霄所说的话,功亏一篑!
冥霄看着他绝然地离开,玄色的袍裾在雨中拂出一道暗沉的光影,有些绝决,更多的,是无法忽略的一抹寂廖。
他,始终还是陷了进去。
此时,不过是逃避。
只是,这逃避,又容得了他躲多久呢?
冥霄复淡淡地笑着,撑起伞,重又走回落花斋。
霜儿还未回来,殿内的苏合香却是要燃尽了,他收了伞,慢慢走进殿中,绯颜仍侧蜷着身子,睡得沉沉,他拢了一把香,添进鼎炉中,见她把锦褥掷扔一地,心知,必是嫌着什么。
她的洁癖在这两月间,愈发的明显,旦凡她用过的东西,都不喜别人再碰,每日梳洗,更是连霜儿都插不了手。
他看着她的背影,莫奈何地笑了一笑。
这么睡,即便是春初,也该会受凉。
他返身,至一旁的橱中,取了一条渲绘着墨竹的被褥,慢慢走至榻前,轻轻展开,俯低身,覆于她纤瘦的身子上。目光微垂,忽地,见她侧转回身子,明眸流转间,睨向他。
离得那么近,他能闻到她的发际衣间幽香袅袅,沁入心脾,瞬间,让他手中的力气也忽地消失一般,一动也不能动,只这么看着她。
这张脸,是他手下最美的杰作,而他看着这艳丽无双的姿容,却再是不舍得移开眸子。
原来,他也会迷恋于这样一种表相。
“你来了……”她轻轻说出这句话,带着几分晓梦初醒的慷懒。
“嗯,让二弟打扰到了你。”
她睨了他一眼,却不再说话,侧着螓首,复闭上眸子,蝶翼般的睫毛徐徐地在脸颊投下些许的阴影,细细碎碎间,鼻息渐渐均匀,显是又睡得沉了。
这两个月,她统共与他说过的话,不会起过十句,但对于其他人,譬如霜儿,他晓得,她是连一句都不愿再说。
他直起俯低的身子,替她把被角掖好,放下层层的纱幔,才要离开榻前,听得,她细如蚊蝇的声音传来:
“我要回去……”
只这一句,她再不说任何话。
他也不能说任何话,因为,殿外响起蹦跳的脚步声,他知道,是霜儿回来了
甫回身,那丫头果然抱着一大捧的鲜花,迈进殿门,望向他的脸,却是有着明显惊讶的。
看到突然折返的北归侯,她不能不惊,及至看到一地的狼藉,以及,北归侯和小姐看似暖昧的举止,更让她的脑子只单一的联想到了那一层上。
难道,趁她去采花的这瞬间,侯爷和小姐——
她的脸刹那飞升起不自然的红晕,有些讪讪地道:
“侯爷,小姐——”
“小姐睡下了,你待她醒后再把这收拾一下。”
冥霄径直往殿外行去,轻声吩咐道。
霜儿捧着那把花,站在殿前,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不管怎样,小姐变成夫人,若有受益的地方,肯定也有她的一份啊。
毕竟,她是近身伺候过夫人的。
这般想时,她依旧开心地轻手轻脚把这些花插进一旁的瓶中,随后,关阖上殿门,而她,就倚坐在殿门旁,静等着小姐的起身。
按着通常的惯例,小姐会睡到很晚,有时候,会一连睡到晚膳才起。
真的不明白,小姐为什么会把一天大部分的时间用在睡觉上呢?仿佛一个睡美人一样。
渐渐地,她也开始打起瞌睡,一冲一冲地,丝毫没有留意到,一侧的殿门,轻轻地再次开启。
绯颜,出现在殿门处,随后,她迈出殿门,步履极轻地向着回廊外走去。
回廊外,雨,倒下得愈发大了,天色阴暗迷朦一片,在这片阴暗中,惟独那抹绯色,却是红得让人无法忽视…
第二章 剖心
。
绯颜在雨中走着,雨真大,拂的她的眼睛都快要睁不开。
足底方才涂的药很快就被雨水所冲走,伤口处,密密匝匝地有些疼痛,但,却是进不了心的。
心,哪里还有心呢?
自住进落花斋,她从来没有出过那一隅的地方,今日,是她第一次走出落花斋。
冥霄并未限制她的自由,只是,彼时的她,太累了。
休息了这两月,似乎,终于有力气走出殿内。
但,惟有她,知道,不仅仅是这个原因,不仅仅。
一隅油纸伞撑在她的头顶,也遮去倾盆泼下的大雨,她没有回身,仅停了步子,因为,她知道,那是谁。
“雨大,你又体寒,我送你回殿吧。”
“我,没有寒毒,对么?”她说出这句话,依旧是惜字如金。
冥霄撑着伞走于她的身后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云堤,他知道,她一定会出来找他。
刚刚那句话,他没有回答,她,不会就此沉默。
她当然是有寒毒的,只是这寒毒的发生和发展,都是步骤中的一项出轨,也是在那时,他才发现,玄景对一个女子的在乎,超过了他的想象。
原来,冷酷如玄景,除了对他的母亲之外,都还会有感情。
“你有过,但,现在,这毒已解。”
冥霄撑着伞,转到她的面前,想阻住她的步子,让她返回廊内,毕竟,这雨势真的太大。
她停在伞下,抬起眸子,眸底的冰寒依旧魄人,可,她的唇边却漾起笑靥:
“到底,要利用我到何时,呃?”
语声很轻,话语很淡,落进人的心里,恰如同她的眸华一样,冰冷、犀锐。
利用她到何时呢?
这句话,他没有办法回答。
她不再问,径直回身,走出他撑着的伞,孑然孤独的身影步进漫天苍茫的雨幕中。
“我愿做祭天的圣女。”她说出这句话,再无任何的声息。
大雨腾起浮白的水汽,象是整条湮霞湖从天际倒冲下来,隔着密密的雨帘,落花斋金色的琉璃瓦亦模糊成一片如同泓滟的倒影,徒映在他的眸底。而他仍没有忽视她的足底,一路走去,有些许的殷红流出,蜿蜒地渗进水洼中,不过片刻,就悉数被融化。
他往前走了一步,但,始终还是没有走出第二步。
她,宛如涅磐重生的凤凰,周身笼起的火焰,蕴在冰寒之后,没有人可以近得身,否则,没有被冷冽中噬去心髓,亦会被这火焰挫骨扬灰。
这,在他与她第二次见面时,就已明白。
绝情忘爱后,剩下的恨,才是支撑她继续活着的理由。
感情,这东西,看来,真的是碰不得的。
北溟历代君主,唯一一个陷进感情中的,就是前任的君王,冥矅,也正因此,最后导致了北溟的不复,也导致了,他自己的抱憾终生。
冥霄的手握着伞柄,返身穿过林荫花道,往渡口行去。
不远处的樱树下,始终仁立着一个玄色身影,银制面具的覆盖下,没有人知道,他在想着什么,随着袍袖一挥, 他整个人,立刻就消失在了樱树下,仿佛,那里,从来没有站过一个人,不过是幻象......
绯颜复走进殿的时,正看到霜儿手中拿着一块丝帕细细地瞅着,远远地,她亦瞧得清,水绿的帕上,一抹红色是这般的显眼。
听得脚步声,霜儿忙回身,瞧见是她,眼底眉稍都蕴了欣喜之色。
“小姐!”及至见了她浑身湿淋淋,有些惊讶,“您真的出去啦?外面雨大,您若要出去散心,唤奴婢一声,好让奴婢撑伞陪着您啊,奴婢这就给您拿干净的衣裳换下。”
霜儿刚才本已昏昏欲睡,若不是脑袋一磕恰是磕在门柱子上,也不会醒这么快,更不会发现殿门虚开,小姐竟然不在殿内。
但无意间瞅到这方丝帕,帕上的血迹,使她不由得将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上面——
果真,小姐和候爷已经——
所以,再见到绯颜,她的语声更为恭敬。
绯颜只凝着她,缓缓伸出手来。
霜儿一愣,才会过意,忙把那丝帕呈上,一并道着喜:
“恭喜小姐。”
这四字,说者无心,听者,仅是湮起一种讽刺的意味。
曾经,为了这所谓的女子贞洁不惜以命相全,今日看来,不过是种愚蠢的行径。
绯颜冷冷的接过那丝帕,步子移至香鼎前,把丝帕往香鼎下一扔,鼎下燃着的烛焰发出嘶嘶地声音,瞬间,吞噬了这方水绿的帕子。
霜儿惊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小姐的举止,是她所瞧不懂的,那不是女子该珍惜的东西吗?为什么从小姐素来清冷的神情中,瞧见了竟那么深的厌恶呢?
难道,小姐是被候爷——
没有来得及再胡思乱想,她眼尖地看到小姐往屏风后走去,那里,是浴桶的所在地。
“小姐,奴婢这就给您去提热水。”
云堤并无烧水房,幸好,堤上,有一处温泉,泉眼涌出的水比一般的温泉要烫许多,是以,沐浴所用之水一般都是提泉水出来再兑进些许冷水,却是无人敢直接下那温泉。
她急急地奔出殿去,不一会就提来一桶温泉水倒进浴桶,连续提了好几桶,她的身上,满是雨水和着汗水,有些许的狼狈,不过,合着小姐的心意,对现在的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绯颜的眸华睨着她,纤手从一侧的挂架上取下一块绵巾递于霜儿,虽然依旧不说话,霜儿倒是有些惊喜地看着她递来的绵巾,彤红的脸,抿嘴一笑:
“谢谢小姐!”
接过绵巾,回身,雀跃地奔了出去。
小姐沐浴,是不许她伺候在旁的,她知道这规矩。
绯颜看着霜儿的笑,纯真、青涩,能这样笑,真好。
可,她明白,有些东西,再也不会属干她。
或者,她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舍去的了。
心,都不在了,还有什么不能舍呢?
她缓缓褪下纱裙,落地的铜镜中,隔着氤氲的水气,照出右肩下那朵深深刻入肌肤,再无法淡去的纹绣。
指尖冰冷,轻轻滑过那处,她能觉到的,只是,比指尖更冰的触感。
这些冰冷,随着身体浸入温水中,终于渐渐地缓和。
除了睡,现在的她,最喜欢就是浸泡在温水里,这样的温暖,才让她觉得,自己冰冷的身子,还有东西可以温暖,这些许的温度,或许是唯一她区别于行尸走肉的证明。
“二弟,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冥霄走进荆雄的房间,荆雄坐在椅上,手里拿着一瓶药膏,因没有镜子,瞧不见伤口的位置,正胡乱地涂在伤口处。
伤口不算深,若刺得深,他恐怕现在也没有命待在这里。
但,即便再深,他也不愿意喊军医来治,毕竟,恁谁都瞧得出,这伤口的来路绝非是正大光明的。
“大哥,你都知道了?”荆雄粗哑着嗓子,有些懊恼,什么事都瞒不过大哥,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大哥特意从候府赶到他的左将军府,定然是知晓了他的所为。
看来,刚刚幸好自己没有做什么,不然,万一,追究起来,这兄弟的情份,估计也得生疏不少。
此时,荆雄的心里浮起另一桩事,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幸好,冥霄并未仔细瞧着他,语音里虽带了些许责备,却不算苛严:
“二弟,云堤并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大哥,落芳斋里的那名女子是不是今年要送进镐京的圣女?”荆雄猛一激灵,突然问道。
冥霄的眉心蹙了一下,愈显得那颗朱砂痣红润欲滴,恰添了更多的英挺之气。
“此次云中之行,纵然遵着上面的意思,处死几名知情的百姓,折子上只说是百姓擅自在陨石上刻下这八字,但,朝庭又下了旨,今年的祭天要提前于七月初七在圜丘举行。”
“妈的,就知道压着我们, 主公没有任何示下吗?难道,时至今日,我们还要顺着朝廷的意思去做?”荆雄按捺不住,骂道。
“主公没有任何吩咐示下, 因着皇上提前结束斋戒,为免天谴,才将祭天提前到七月七日举行,如此,给我们准备的时间确实十分仓促。”
“十几年,我们送了多少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进京啊?只为了她们是至阴的九月初九日所生,就要为了周朝的福祉去牺牲吗?”
“这也是主公的意思,难道,二弟不想遵循了吗?”
“主公到底要的是什么?还要我们忍多久呢?东郡南郡如今早已揭竿而起,惟独我们,昔日最强的北溟,如今的北郡,却象个缩头乌龟,为了那个所谓的皇帝自己没在鹂翔行宫待足斋戒, 就要提前祭天的日子,大哥! 这么多年,百姓对我们这样拿活人祭天早就颇有微辞,可,你为什么还是不顺应天道人理,偏偏一忍再忍呢?”
“这次,不光是要一人,而是要找到七人。”
冥霄恍若未闻荆雄的聒噪般,继续说道,随着这一句话说出,他的眉略有点蹙紧,不过须臾,终是松开。
今日,才接到朝廷的密折,皇上在鹂翔行宫抵达当日就匆匆返回镐京,如斯,为化解荧惑守心之劫,必须找到七名至阴圣女方能在七月初七这个极阴的日子完成祭天,方能使星宿移位,破劫避灾。
而这一切,都在预计的部署之内。
百年难得一遇的荧惑守心终将成全另一番的开明盛世。
“七人?”荆雄接近低吼地道出这两字,却不料牵动喉部的伤处,顿时,脸上呈现出痛若的样子。
冥霄看着荆雄震惊的样子,不禁微摇首,拿过他手中的那瓶膏药,替其涂到伤处,语音仍没有丝毫的波澜:
“是,你先去张罗着寻吧 ,目前,主上并不希望,我们揭竿而起。”
荆雄低低的应了一声,浓眉皱出一个川字,从他与冥霄自幼结拜异姓兄弟开始,就知道有这么个神秘的主上,从来没有见过主上的真人,但,主上会通过冥霄发布一些施令。
虽然,他每次都不会太清楚这些施令背后的意思是什么,唯一能确定的也仅是主上想颠覆周朝。
冥霄替这个莽撞又好女色的二弟上完药,复叮咛了一句:
“若你还当我是你大哥,记着,云堤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这一句话,他是带着几分正色说的,他不希望看到荆雄去死,更不希望玄景陷得更深。
“喔。”
涂完药,冥霄拍了拍荆雄的肩膀:
“我还有事,二弟这几日就安心去找符合条件的女子,军中的要务,暂且先搁一边。”
说罢,他径直离开。
甫出府门,一只洁白的鸽子便翩然地飞来,他的手一伸,鸽子轻轻地停在他的手上,红色的脚上系着一个管子。
他取下那个管子,紧攥在手心里,复骑上骏马,扬尘远去。
那只白鸽从他手中振翅飞离,盘旋了一会,才越飞越远。
而,此刻,绯颜倚在浴桶里,昏然欲睡,桶里的水渐渐冷却,她的身子悉数浸在水下,乌黑的发丝有几缕垂在莹白的胸前,纤细的手腕搁在桶边,指尖犹有水滴溅落,一滴,两滴,坠落在金砖地上,于静寂的殿内,分外的清晰。
屏风外,玄色的身影复又出现,他站在那,看着这个女子,明白,始终并不能做到不见她。
冥霄其实也早看穿了他,不是么?
如果说,他还有软肋,那么,眼前这个女子,就是他唯一的软肋。
他从榻上拿起刚铺好的锦褥,随后,走近浴桶,眸光移向别处,俯低身子,一手把她从浴桶里捞起,一手迅速用锦褥覆上,隔着锦褥,她潮湿的身子裹在里面,水滴顺着褥角,依旧不停歇地溅落于地。
她安恬地倚在他的怀里,这样的安恬,于此刻,深深地触进他的心底,那一处最为柔软的地方。
曾经,那里,也有另外一个女子到达过,他以为穷尽十几载的人生,才终于寻觅到的幸福,殊不想,却匆匆地再次失去,措手不及,带来的,不过是另一种椎心的痛苦。
以为,永不会再来。
却未料,冥冥中,让他碰到了她。
她那样的温软,总是澄净地善良着,虽然,这样的善良,于他看来,是最最愚蠢的坚持。
然,终是,触进了他的柔软。
但,现在,他只能更紧地拥住她,除了这样,其实,他什么都给不了她,这么多年的部署,他不能让自己为了她再有任何的疏漏,否则,他对不起他的母亲。
母亲,虽然并不是一个完全善良的女子,甚至在他那么小时,就曾让他射杀过皇兄。
可,他永远只会有一个母亲,无法替代的唯一!
每每午夜梦徊,他都会记得那时的场景——
那日正是父皇的秋狩,他拉起弓,在密林的深处,箭无须发地,就射中了彼端的皇兄,看到生命在他的箭下就此消逝时,他的心,在那一刻觉到过一层深霾的阴影,这层阴影即便过了那么多年,都会清晰地映现,没有办法拂去。
而,那时,他只能这么做 因为,惟有他成为储君,母亲才能真正在宫里扬眉吐气。
母亲的出生并不显赫,选秀入宫,一年复一年,靠着在深宫里苦苦地煎熬,才终于熬到了妃位。
即便如此,他也清楚地知道,宫里人对母亲是不屑的,甚至于父皇,渐渐地都不再宠爱母亲,那么多的夜晚,他看着母亲守在殿里,等着敬事房的通传,每一次,等到的,仅有失落。
于是,在那些夜晚失落的蕴积中,他发誓不会再让母亲受一丁点的委屈,也不会让母亲继续伤感。
所以,母亲在让他做那件事时他没有任何的犹豫,即便彼时,他从没有杀过一个人。
连宫女内侍,他都没有责罚过。
但,当亲眼目睹那么多日夜母亲所受的冷落、所受的痛苦,倘若有一件事能让她开心,为什么不去做呢?
纵然,他深深地知道,这件事对于皇兄来说,是多么的无情,对于他来说,是多么的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