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刷完牙,脑子还是糊里糊涂的,所以就用左手端起了杯子。路灯透进来的幽暗光线,可以看到那满满一漱口杯的水抖得厉害,泼泼溅溅。我赶紧把杯子放下,再过一秒钟我也许就拿不稳了,杯子会掉到洗脸池里去。
我站在洗脸池前,外边的路灯透进来的光线很暗,镜子里的自己也是模糊的一团黑影。我右手下意识摸索着左腕上的那串珠子,寝室都知道这串黑曜石是我的护身符,洗澡都不肯摘下来。其实这珠子只是因为一个秘密,因为它可以挡住我左腕上那道伤疤。
左腕上留下的那道疤并不粗,当时伤口却非常深。深到几乎切断了整个左手神经,据说是本市最好的外科大夫替我做的修复手术,但一直到现在,我的左手其实没有一点力气,连一杯水都端不住。
十四岁的时候我就考到钢琴十级,妈妈当初最爱听我弹《卡伐蒂娜》,很久以前我和萧山偷偷溜到学校琴房,我也曾给他弹过《Thanksgiving》。
可是我这辈子再也不能弹钢琴了。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在病房里,莫绍谦冷冰冰的手指,就按在我脖子里的大动脉上。他连眼睛都是冷的,说话的语气非常平静。他摸索着我颈中贲张的动脉,带着一种近乎轻蔑的笑容:“怎么不在这儿来一下?要割就割这里。血至少会喷出两米,甚至喷到天花板上,你在五分钟之内就会死掉,省多少麻烦?”
那时候漫长的手术已经让我筋疲力尽,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反抗什么,或者最后一次尝试又仍旧是绝望。我看着他,已经没有了怨憎,如果这都是命,那么,我认命好了。
我认命,于是没心没肺的活下来,放弃去九泉之下和父母团聚。我认命,于是厚颜无耻的做莫绍谦的情妇。我认命,于是继续虚伪的念着大学,做一个若无其事道貌岸然的学生。
我真庆幸在很久以前就和萧山分手了,起码不用把萧山拖到这种污糟的关系里来。
萧山,其实这两个字都是很轻的舌音,像春天里的风,温柔而温暖。每次当我无声的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都轻得不会让这世上任何人听见。
那是我唯一的瑰宝,我曾经拥有过的,最好的东西。
可是没有了,不管怎么样,都是没有了。
就像是父母,不管我怎么样哭,怎么样闹,怎么样的绝望伤心,可是他们不会再回到我身边。不会再安慰我,照顾我,给我倚靠。
和萧山的这次偶遇让我整整一星期打不起精神来,我哪儿也不去,除了上课就是呆在寝室里,在寝室里我就拼命做题,一本考研的高数模拟题被我做完了大半本,只有做题的时候我心里才是安静的,只有做题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不孤单。笔尖在稿纸上沙沙的写出演算,每当这时候我就又像是站回到高中那块黑板前,我知道有个人就在我身边,粉笔在我和他的手中发出吱吱的声音,一行一行的公式,一行一行的运算,正从我和他的手下冒出来,我知道他就在我身旁,和我齐头并进,最后会写出与我一样的答案。
周末的时候慕振飞来约我吃涮羊肉,我不去,被悦莹死活拉着一块儿去了。自从萧山上次出现后,我对慕振飞和赵高兴的每次碰面都生出了一种恐惧的心理,我怕和他们在一块儿的又有萧山。真正的看到萧山,我才知道我有多胆小,我以为我是破罐破摔了,我以为我是真无所谓了,但是那次萧山出现,我就立刻又碎了一次。
那声“咔咯”的轻响,是从心底冒出来的,然后漫延到第一块骨骼,每一寸皮肤,把它们龟裂成最细小的碎片,然后再痛上一回。"
三年,原来三年我一直没能忘却他,他说分手,我答应了,然后我们就分手了。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我那天对自己轻描淡写的安慰,不就是分手吗?十六岁的恋爱真的会持续一生一可是我一直没办法忘记他。
进了涮羊肉的店我的心忽的一下子,就像块石头,沉到看不见底的深渊里去。我不仅又看到了萧山,我还看到了萧山旁边坐着的林姿娴,几年不见她更漂亮了,而且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独特的动人气质。我腿都不知道该怎么迈了,要不是悦莹挽着我,我估计我早就已经像堆糖沙,塌在了那里。
林姿娴见到我还挺有风度,特意站起来跟我握手。慕振飞这才知道我和萧山还有林姿娴同是高中同学,他似乎颇有兴味的打量着我们三个。三个人里头我话最多,我夸林姿娴的包好看,不愧是独立设计师的代表作,然后我又夸她的围巾,的格子,总是这么经典不过时。一连串的名词形容词在我舌头上打个滚就吐了出去,我比那些动不动做思想工作的辅导员还爱说话,我比那些在图书馆管期刊的更年期大妈还要罗嗦。因为我不知道我一停下来会说出什么话来,我似乎跟林姿娴的关系空前的好起来,哪怕离开高中后我们再没见过一次面
连悦莹都被我成功的瞒过去了,她以为我是见到老同学所以太兴奋,挟了一筷子羊肉搁到我的碟子里:“快吃吧你,真是跟黄河似的,滔滔不绝了。”
我嘿嘿笑着开始吃羊肉,萧山给林姿娴也涮了一勺羊肉,林姿娴娇嗔:“这么肥……让人家怎么吃啊?”
萧山很耐心,用筷子替她一点点把肥的挑掉。我埋头大吃糖蒜,谁知赵高兴说:“老大,你看看萧山和他女朋友,人家才叫举案齐眉,你也不管嫂子的,就在那儿紧着自己吃。”
我差点没被糖蒜给噎死,慕振飞瞥了赵高兴一眼,还是他平常那露着小酒窝,唇红齿白迷死人的微笑:“你想窜掇我献殷勤,我不上那个当。”
赵高兴哈哈大笑,替悦莹涮了一勺羊肉:“你不献我献。”
悦莹故意用筷子敲那勺子,叮叮当当的响,大家说说笑笑,热闹非凡。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费劲的一顿饭,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吃,勒令自己不准胡思乱想。
最后赵高兴还要去唱K,萧山和林姿娴似乎也兴致勃勃,就我一个人实在不想再硬撑,借口周一还有实验报告要交,得赶回去弄虚作假。
他们都去唱K了,就是慕振飞送我回去,本来我说我一个人走,但悦莹说:“让老大送你吧。”赵高兴也帮腔。我没力气再争辩什么,于是跟着慕振飞走了。
因为周末,这个时间的校园还显得挺热闹,进了西门后我们抄了近道,直接从山坡上穿过去。坡上全是梅花树,还是好些是民国初年建校的时候栽下的,花开的时候香雪十里,连旅行团都在把这里当成一个景点,花季的时候成天有举着小旗子的导游,领着乌泱乌泱的游客来参观。
这条路晚上却非常安静,很远才有一盏路灯,弯弯曲曲的小径,走到一半的时候我都走出了一身汗,远远已经看到山顶的凉亭。这个亭子对联是位国学大师题的,字是颇得几分祝希哲风骨的草书,木制的抱柱对联前两年刚刚改成大理石柱上的镌刻。这位国学大师在文革时期不堪批斗,终究自沉于坡下的明月湖,所以每次看到对联中那行:“清风明月犹相照”的狂草时,大多数学生都会被一种神秘而凄迷的联想笼罩。这里也是本校约会的胜地,有名的情人山。我严重怀疑本校男生爱挑这个地方约会女朋友,是因为方便讲鬼故事,可以吓得女朋友花容失色。
我本来走的就不快,慕振飞也将就着我的频率,迈出的步子也很慢。
大概是我拖拖拉拉的样子让他误以为我是累了,于是说:“要不歇一会儿吧。”
其实我一直觉得胸口鼓着一口气,他这么一说,我就像练武的人似的,一口真气都涣散了。我坐在亭子的美人靠上,背后是硬挺挺的红木栏干,百年名校,曾经有多少人曾经坐在这里,轰轰烈烈的青春,可是谁不是终究又悄然逝去。
慕振飞在我身旁坐下,拿出烟盒,很绅士的问我:“可以吗?”
我还没有见过慕振飞抽烟,莫绍谦倒是偶尔抽一支,如果我在旁边,他也会这样彬彬有礼的问我:“可以吗?”
我这才意识到慕振飞其实家教非常好,现在想想他起码是中上层人家出来的孩子。进退有据,做什么事都有一种成竹在胸的从容不迫。以前我都没留意,大概每次见面总和一堆人在一起,根本就无暇留意。
我点了点头,慕振飞点燃香烟,有淡淡的烟草气息弥漫开来,其实他坐得离我有点远,而且还在我的下风。但烟草的味道让我觉得熟悉而无力,就像是有时候睡到半夜醒过来,偶尔看到灯光,揉着眼睛推开书房的门,会看到莫绍谦还没有睡,全神贯注的在看电脑,或者什么别的我不懂的东西,他指间偶尔会夹着一支香烟,和咖啡一样,用来提神。
我身心俱疲,问慕振飞:“可不可以借你肩膀我靠一下?”
他把烟掐掉了,坐到我近旁来,我放松的靠在他肩上。他说:“不准哭啊,哭的话我要另外收费。”
我笑了一声,感觉友谊牢不可摧,庆幸他知道我对他没绮念。这个晚上我只是想要找个倚靠,既然随手抓到他,被他刻薄两句也是应该的。
天上有很稀疏的星星,在污染如此严重的城市里,夜晚的天空四角都泛着红光,那是城市的灯光污染,星星变得模糊而平淡,东一颗西一颗,像是一把漏掉了的芝麻。
慕振飞问我:“为什么你一直这么不快乐?”
我冲他呲牙裂嘴的笑:“有吗?”
他没有看我,而是仰起头来看星星,淡淡的说:“你连大笑的时候,眼底都是伤心。”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揪着他的衣领:“老大,你是自动系的高材生,未来的机器人之父,祖国的栋梁民族的骄傲,贵校更是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你突然这么文艺腔我真的觉得很肉麻好不好?”
他终于淡淡的瞥了我一眼:“你这么台湾腔才真的很肉麻。”
我“噗”得笑出声来,把他的衣领捋捋平:“哎,你为什么不谈恋爱呢,你要是肯谈恋爱,一定会让那个女生伤心得死去活来。”
他说:“为什么要让人伤心得死去活来?恋爱难道不是应该让对方幸福快乐?”
我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你要让她伤心得死去活来,这样她才会一辈子记住你,牢牢记住你,想起你来就牙痒痒,见到你了又心里发酸,不知不觉就爱了你一辈子,多好啊。”
慕振飞笑了笑,露出那迷人的小酒窝:“我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我就会让她幸福快乐,宁可我自己伤心得死去活来,宁可我一辈子记着她,想起她来就牙痒痒,见到她了又心里发酸,不知不觉就爱她一辈子。”
这样的男人上哪儿找去啊,我真的要哭了。
我抓着慕振飞,死皮赖脸:“那你就爱我吧,求你了。”
丫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不动声色就挡开我的手,轻描淡写的对我说:“做梦!”
晚上十点悦莹就回来了,她回来的时候我还没睡着,躺在床上看英语真题。悦莹给我带了烤鸡翅回来,我一骨碌就爬起来啃烤鸡翅。刚咬了一口就觉得一股疼痛从舌尖升起,真辣啊,这丫头竟然给我烤的是特辣。
悦莹看到我眼泪汪汪的德行就一幅没好气的样子:“哭啊,怎么不借这个劲儿哭出来?”
我闷不作声啃鸡翅。
她狠狠用指头戳了下我的额头:“瞧你那点出息,人家不就是带了个女朋友吗?你就差点没散架了!”
我以前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和萧山的事,我也从来没在她面前提过萧山的名字。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但她对着我就噼里叭啦一阵数落:“幸好当时没地洞,真有我估计你都钻进去了,我真想递面镜子给你,让你自己看看自己那熊样。不就是一个高中同学,不就是带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女朋友,你是暗恋他多年还是当年跟他有过一腿,搞成那幅魂不守舍的样子!”
这丫真不愧看了几万本小言,没想到我今晚那点事竟然在她面前无所遁形。我特羞愧的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呸!是个瞎子都看得出来,你的手都在抖,脸色发白,声音也不对,跟逼着自己唱戏似的。你以为你是苏珊珊,随便演演就能拿国际大奖?”
我都顾不上她竟然拿苏珊珊来比我了,我只想倒在床上哀嚎:“有那么明显吗?我还以为我表现得特冷静特理智呢。”
“太丢人了,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悦莹咬牙切齿,又像是冷笑又像是赌气:“你要是真忘了不了他,怎么不把他抢回来?不就是学外语的,哼,我们学校当年的录取分数线比她们学校的调档线要高一百分呢!怎么能输在这样一个女生手里?”
这都是哪跟哪儿啊?
爱情和高考分数没关系,它和任何事都没关系。
比如我爱萧山,那只是我自己的事,不关萧山的事,更不关林姿娴的事了。
我继续啃鸡翅膀,悦莹继续审我,盘问我当年的事情,我敷衍不过去就哼哼哈哈简单的告诉她两句:“谈是谈过……那会儿还小么……是他提的分手……我也觉得分手是对的……我们相处的不好……一直吵架……吵到两个人都厌了……初恋所以有点放不下……我真的不爱他了……真的……以考研的名义发誓……”
悦莹大怒,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滚你丫的蛋!你不爱了,你不爱了从我生日那天你就要死不活的?你别欺负我想不起来了,就是那天晚上他也去了,对吧?”
悦莹是真怒了,她只有真怒了才会说粗口,平常可是人模狗样的装淑女,就和我一样,只有真怒了才在心里问候莫绍谦的祖宗十八代。我把鸡翅啃完了,平静的说:“你说的没错,可我跟他没缘份,真的,原来我们就相处不来。你再想想现在,他有女朋友了,我也有男朋友了,大家相安无事,留个念想多好啊。过个十年八年,我也许更怀念他了,毕竟是初恋。那时候我说不定早嫁人了,说不定连孩子都生了,得抱着小女儿跟她说,你妈当初那个初恋,帅啊,高中那会儿就有185……高大英俊……数学成绩可好啦……英语也好……又会打篮球又会唱周杰伦……周杰伦要是那会儿已经转型不唱歌了,咱女儿不知道他是谁怎么办……”
悦莹听着我没心没肺的随口胡诌,她忽然也不生气了,就坐在那里,慢慢叹了口气,似乎是被我哄住了。
其实我经常这样自己哄自己,忍忍就过去了,忍忍我就忘了,只需要忍一忍……忍一忍……就像当年乍然知道父母的噩耗,我在半夜一次又一次哭醒,可是白天在人前,我得忍着,再伤心我也得忍着,爸爸妈妈是不会回来了,我怎么伤心也只能我自己忍着。没有人知道我曾经遭受过什么,我一遍遍的骗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我得忍着……所以再大的苦我也能忍下来,还能坏到哪里去,最坏的事情早就已经发生了。
亦舒说过,忍无可忍,从头再忍。如果不忍,我早就活不到今天,如果不忍,三年前我大概就已经死了。
我估计是我眼睛里的神色吓着了悦莹,很久以前那段日子,我在照镜子的时候,通常都被自己眼底的凄惶吓一跳,可能现在我又露出那样的眼神来,所以她忽然伸手抱住我,对我说:“童雪,你要是觉得难受,要不哭一场吧,啊?哭一场。”
我反倒咧嘴冲她笑了笑:“我不难受,真的。”
她重重的在我背心里拍了一把:“你这样子才叫真难受,搞得我心里都不好过起来,讨厌!”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睡了一觉起来,就把萧山忘诸脑后,因为莫绍谦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来了,我再没多余的心思去想萧山了,我得全心全意应付莫绍谦。
我从学校打了个出租车去别墅,一路上都有些不安,莫绍谦最近似乎对我冷淡了,近半年总是隔上一两个月才来一趟。这不知道是好现象还是坏现象,因为我拿不准他是不是真的开始厌倦我了。
刚进别墅的大门我就吓了一跳,管家正站在偌大的客厅中央指挥人拆吊灯,还有一堆工人正在抬家俱。大家都在忙,连可爱都蹲坐在落地窗前,似乎正看得眼花缭乱。拆吊灯的人全神贯注,管家更是,仰着头只顾叫:“慢一点,慢一点,先拆这边的坠子……那个不能动……轻一点……”
这盏枝状水晶大吊灯可是莫绍谦的心肝宝贝,莫绍谦就爱收集灯。这灯是他去欧洲度假的时候带回来的,我还在发愣,可爱率先发现了我,它摇着尾巴,冲着我汪汪大叫起来。管家一回头这才看到我,连忙对我说:“莫先生在楼上。”
二楼安静多了,只有两个工人在轻手轻脚拆着墙上的油画,瞧这架势真像是要搬家。我忐忑不安的走到书房去,没看到莫绍谦,我又到主卧去,敲了敲门,听到他说:“请进。”
进去还是没看到人,原来他在衣帽间,出来的时候还在扣着西服扣子,见着我,他果然立刻挑起眉头:“眼睛怎么了?”
我摸了摸那颗泪痣似的伤痕:“前阵子弄伤了。”
他没再多问,对我说:“去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
我有点发愣,拿不准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大概看出来了,又说:“要用的东西都带上,给你搬个家,这房子我打算重新装修,快点,忘带什么都不准再回来拿。”
才搬进来刚两年又要怎么装修?
我一边跑回房间收拾东西,一边又在心里问候莫绍谦的祖宗十八代。丫一年能在这里住几天,还这么能折腾?
没办法,有钱人都是大爷。
晚上的时候,我已经在市中心高层偌大的餐厅里吃晚餐了,我搞不明白为什么莫绍谦忽然决定搬家。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连可爱都照例有一间它自己的房间,和主卧一样正对着这城市内环唯一的天然湖泊,不过太高了,远远的湖面望下去似乎一块溅着碎白的硕大翡翠。可爱一定不喜欢住在这么高的地方,它蹲在玻璃前忧郁的呜咽着,估计有恐高症。
我的房间在二楼,就在主卧的对面。我特别反感的就是我房间里的浴室,整面的落地玻璃,竟然既没有窗帘也没有窗纱,无遮无拦,对着空阔的天际线。
虽然明知这么高的地方外面不会有人能偷窥,但我仍旧不舒服。所以吃过晚饭后,趁着莫绍谦似乎在书房工作,我拿着浴袍浴巾,偷偷溜到主卧浴室去洗澡。
锁好门后我才放心的打量浴室,还是资本家会享受,下沉似浴缸大得跟游泳池似的,电脑控制按摩程序。架子上更搁了长的短的无数条浴巾,还有齐刷刷一大排浴盐,都是莫绍谦一直用的那个牌子。
真是舒服啊……当我把自己沉浸在温热的水中,无数负离子气泡冲上来按摩着我的皮肤,手边还有遥控器,随手一按,面前巨幅的百叶窗缓缓显出微光,竟然整体皆是LED显示屏,音响效果更是一流,杜比环绕立体声。
我找到付费频道,刚看了两集《网王》,就快要睡着了。
如果能淹死在这浴缸里,大约也是很奢侈的一种死法。
不过我肯定没那个福气。
有一只手伸过来搁在我脖子上,指端微凉,让我被水浸得舒展的皮肤顿感战栗。我说话都不利索了:“你怎么进来的?”
“衣帽间还有一扇门。”
我真是麻痹大意,竟然没有发现还有一扇门。水瞬间向上浸了几分,莫绍谦的体积真不小,一下来我竟然就觉得这泳池似的浴缸都逼仄起来。我垂着眼皮都不敢看他,其实也不是没看过,但这样的袒然相对我只是不习惯。我知道他身材不错的,他有私人的健身教练,有钱,所以什么都有。
他伸出手臂搂住我,我被迫紧贴在他胸前,清楚的听到他的心跳声。我有些无力的企求他:“别在这里……”
我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但更让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眼皮上那道伤痕,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很平静,每当他要发怒的时候,他的语气就平静下来。我知道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再招惹他,所以乖乖的回答:“去看比赛,不小心被同学的手机砸到了。”
“篮球?”
“不是,机器人。”
他改为用手指摩挲我的耳垂,搂着我的那条手臂却在不动声色的加重力道。我被他箍得都喘不过气来,我真怕他一怒之下把我按在浴缸里淹死,或者用浴巾把我给勒死,要么把我远远扔出窗外摔死……所以我心惊胆寒的抱着他,磕磕巴巴解释:“我真不是故意的……医生说眼睛上不能用防疤痕的药……”
出乎我的意料,臆想中的雷霆大怒并没有爆发。大概是因为听到外边他的手机响了,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来,八成是秘书。一定又是有要紧的公事,他放开我起来,我连忙替他披上浴袍,自己也随便裹了浴巾,一边走一边替他系带子。等我把他袍子上的带子系完,他也已经拿到手机开始接电话了。
我很乖觉的抱着浴巾退出去,还没走到房门,已经听到他说:“吃过了……刚才在洗澡……”
这样家常的语气非常罕见,电话那端的人不想而知是他妻子。我的脚步不由得滞了滞,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慌乱。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想起自己可耻的身份来,羞愧和难堪让我慌不择路,匆匆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