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汤。“他的声音还是那种怪腔调,我虚脱无力,根本连说话都像蚊子哼哼:BbS.JoOyOo.NET”我……“我拿不起那只碗。
我就害过一回病,那次病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现在我终于又害了一次病,平常不病就是要不得,一病竟然就这样。我试了两次,都手腕发酸,端不起那碗。
我都没指望,也懒得去想刺客为什么还给我弄了碗姜汤,这里又是哪里。可是总比河边暖和,这屋子虽然到处堆满了东西,但毕竟是室内,比风寒水湍的河边,何止暖和十倍。
刺客走过来端起那碗姜汤,将我微微扶起,我喉头剧痛,也顾不了这许多了,一手扶着碗,大口大口吞咽着姜汤。汤汁极其辛辣,当然非常难喝,可是喝下去后整个人血脉似乎都开始重新流动,我突然呛住了。
我咳得面红耳赤,本来扶着碗的手也拿捏不住似的,不断地抖动。那刺客见我如此,便用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在我背上拍了拍,我慢慢地缓了一口气,突然一伸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下了他脸上蒙的布巾。
本来以他的身手,只要闪避就可以避开去的,可是他若是闪避,势必得出手,而他一放手,我的后脑勺就会磕在箱子上。我原本是想他必然闪避,然后我就可以打碎瓷碗,说不定趁乱可以藏起一片碎瓷,以防万一。没想到他竟然没有放手闪避,更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布巾扯掉后的那张脸。
我呆呆地瞧着他,月光皎洁,虽然隔着窗子透进来,但我仍旧认识他。
顾剑!
怎么会是他?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我问:”为什么?“他并没有回答我,而是慢慢放下那只碗。
我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他要去挟持陛下?为什么他不惜杀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他要掳来我?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
我真是傻到了极点,天下有这样的武功的人会有几个?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以刺客那样诡异的身手,天下会有几个这样的人?
我还傻乎乎地射出呜镝,盼着顾剑来救我。
阿渡生死不明,顾剑是我最后的希望,我还盼着他能来救我。
为什么?
他淡淡地说:”不为什么。“”你杀了那么多人!“我怒不可遏,”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挟持陛下?“顾剑站起来,窗子里漏进来的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肩上,他的声调还是那样淡淡的:”我想杀便杀,你如果觉得不忿,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你把阿渡怎么样了?“我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你若是敢对阿渡不利,我一定杀了你替她报仇。“顾剑道:”我没杀阿渡,信与不信随便你。“我暂且松了口气,放软了声调,说道:”那么你放我回去吧,我保证不对人说起,只作是我自己逃脱的。“顾剑忽然对我笑了笑:”小枫,为什么?“我莫名其妙:”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待李承鄞那么好?他到底有什么好的?他……他从来就是利用你。尤其现在他娶了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你常常被那些女人欺负,连他也欺负你,将来他当了皇帝,会有更多女人,会有更多的人欺负你。你为什么待李承鄞那么好?难道就是因为西凉,你就牺牲掉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守在那冷冷清清深宫里?“我怔了怔,说道:”西凉是西凉,可是我已经嫁给他了,再说他对我也不算太差……“”他怎么对你不差?他从前一直就是利用你。你知道他在想什么吗?你知道他在算计什么吗?小枫,你斗不赢,你斗不赢那些女人,更斗不赢李承鄞。现在他们对西凉还略有顾忌,将来一旦西凉对中原不再有用处,你根本就斗不赢。“我叹了口气,说道:”我是没那么多心眼儿,可是李承鄞是我的丈夫,我总不能背弃我的丈夫。“顾剑冷笑:”那如果是李承鄞背弃你呢?“我打了个寒噤,说:”不会的。“第一次遇上刺客,他推开我;第二次在鸣玉坊,他拦在我前头。每次他都将危险留给自己,李承鄞不会背弃我的。
顾剑冷笑道:”在天下面前,你以为你算得了什么——一人如果要当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别的不说,我把你掳到这里来,你指望李承鄞会来救你么?
你以为他会急着来救你么?可今天是上元,金吾禁驰,百姓观灯。为了粉饰太平,上京城里仍旧九门洞开,不禁出入。你算什么——你都不值得李家父子不顾这上元节……他们还在承天门上与民同乐,哪顾得了你生死未卜。我若是真刺客,就一刀杀了你,然后趁夜出京,远走高飞……再过十天八天,羽林军搜到这里,翻出你的尸体,李承鄞亦不过假惺惺哭两声,就把他的什么赵良娣立为太子妃,谁会记得你,你还指望他记得你?“我低着头,并不说话。
顾剑拉起我的手:”走吧,小枫,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远离那个勾心斗角的地方,我们到关外去,一起放马、牧羊……“我挣脱了他的手,说道:”不管李承鄞对我好不好,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也是阿爹替西凉选的路,我不能半道逃走,西凉也不能……“我看着他,”你让我走吧。“顾剑静静地瞧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断然道:”不行。“我觉得沮丧极了,也累极了,本来我就在发烧,喉咙里像是有一团火似的。现在说了这么多的话,我觉得更难过了,全身酥软无力,连呼吸都似乎带着一种灼痛。我用手抚着自己的喉咙,然后慢慢地退回箱子边去,有气无力地倚在那里。
他本来还想对我说什么,但见我这个样子,似乎有些心有不忍,于是将话又忍回去,只问我:”你想不想吃什么?“我摇了摇头。
他却不泄气,又问:”问月楼的鸳鸯炙,我买来给你吃,好不好?“我本来摇了摇头,忽然又点了点头。
他替我将被子掖得严实些,然后说道:”那你先睡一会儿吧。“我阖上眼睛,沉沉睡去。
大约一炷香功夫之后,我重新睁开眼睛。
屋子里依旧又黑又静,只有窗棂里照进来淡淡的月光,朦胧地映在地下。我爬起来看着月亮,月色皎洁如银,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月亮这么好,街上一定很热闹吧。
我裹紧了皮裘,走过去摇了摇门,门从外头反锁着,打不开。我环顾四周,这里明显是一间库房,只有墙上很高的地方才有窗子,那些窗子都是为了透气,所以筑得很高,我伸起手来触不到。
不过办法总是有的,我把一只箱子拖过来,然后又拖了一只箱子叠上去,这样一层层垒起来,仿若巨大的台阶。那些箱子里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幸好不甚沉重。可是我全身都发软,手上也没什么力气,等我把几层箱子终于垒叠到了窗下,终究是累了一身大汗。
我踩着箱子爬上去,那窗棂是木头雕花的,掰了一掰,纹丝不动。我只得又爬下来,四处找称手的东西,打开一只只箱子,原来箱子里装的是绫罗绸缎。
不知道哪家有钱人,把这么漂亮的绸缎全锁在库房里,抑或这里是绸缎庄的库房。我可没太多心思胡思乱想,失望地关上箱子,最后终于看到那只盛过姜汤的瓷碗。
我把碗砸碎了,选了—个梭角锋利的碎片,重新爬上箱子去锯窗棂。
那么薄的雕花窗棂,可是锯起来真费劲,我一直锯啊锯啊……把手指头都割破了,流血了。
我突然觉得绝望了,也许顾剑就要回来了,我还是出不去。他虽然不见得会杀我,可是也许他会将我关一辈子,也许我将来永远也见不着阿渡,也见不着李承鄞了。
我只绝望了一小会儿,就打起精神,重新开始锯那窗棂。
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终于听到”咔嚓“一声轻响,窗棂下角的雕花终于被我锯断了。我精神大振,继续锯另一角,那只角上的雕花都锯断了之后,我用力往上一掰,就将窗棂掰断了。
我大喜过望,可是这里太高了,跳下去只怕要跌断腿。我从箱子里翻出一匹绸子,将它一端压在箱子底下,然后另一端抛出了窗子。我攀着那绸带,翻出了窗子,慢慢往下爬。
我手上没有什么力气了,绸带一直打滑,我只得用手腕挽住它,全身的重量都吊在手腕上,绸带勒得我生疼生疼,可是我也顾不上了。我只担心自己手一松就跌下去,所以很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放,一点一点地往下降。到最后脚尖终于触到地面的时候,我只觉得腿一软,整个人就跌滚下来了。
幸好跌得不甚痛,我爬起来,刚刚一直起身子,突然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顾剑!
他手里还提着食盒,正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我只好牵动嘴角,对他笑了笑。
然后,我马上掉头就跑。
没等我跑出三步远,顾剑就将我抓住了,一手扣着我的腕脉,一手还提着那食盒。
我说:”你放我走吧,你把我关在这里有什么用?我反正不会跟你走的。“顾剑突然冷笑了一声,说道:”放你走也行,可是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只要你到了那里还不改主意,我就放你走。“我一听便觉得有蹊跷,于是警惕地问:”什么地方?“”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我狐疑地瞧着他,他说:”你若是害怕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愿放你走,不去就不去。“有什么好怕的,我大声道:”你说话算话?“顾剑忽然笑了笑,”只要你说话算话,我便说话算话。“我说:”那可等什么,快些走吧。“顾剑却又顿了一顿,说:”你不后悔?“”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念头一动,”你也没准会后悔。“顾剑笑了笑,说:”我才不会后悔呢。“他放下食盒,打开盒盖,里面竟然真的是一盘鸳鸯炙。他道:”你先吃完了我们再去。“我本来一点胃口都没有,可是看他的样子,不吃完肯定不会带我走,所以我拿起筷子就开始吃那盘鸳鸯炙。说实话我嗓子非常疼,而且嘴里发苦,连舌头都是木的,鸳鸯炙嚼在口中,真的是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可是我还是很快就吃完了,把筷子一放,说:”走吧。“顾剑却看着我,问我:”好吃吗?“我胡乱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再说话,只是抬头瞧了瞧天边的那轮圆月,然后替我将皮裘拉起来,一直掩住我的大半张脸,才说:”走吧。“顾剑的轻功真是快,我只觉得树木枝叶从眼前”刷刷“地飞过,然后在屋顶几起几落,就转到了一堵高墙之下。看着那堵墙,我突然觉得有点儿眼熟。
顾剑将我一拉,我就轻飘飘跟着他一起站上了墙头。到了墙头上我忍不住偷偷左顾右盼了一番,这一看我就傻了。
墙内皆是大片的琉璃瓦顶,斗拱飞檐,极是宏伟,中间好几间大殿的轮廓我再熟悉不过,因为每次翻墙的时候我总是首先看到它们。我张口结舌,东宫!
这里竟然是东宫!我们刚刚出来的地方,就是东宫的宫墙之内。
顾剑看着我呆若木鸡,于是淡淡地说道:”不错,刚才我们一直在东宫的库房里。“我咬住自己的舌尖不说话,我悔死了,我应该从窗子里一翻出来就大喊大囔,把整个东宫的羽林军都引过来,然后我就安全了。顾剑本事再大,总不能从成千上万的羽林军中再把我抢走……我真是悔死了。
可是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顾剑拉着我跃下高墙,然后走在人家的屋顶上,七拐八弯,又从屋顶上下来,是一户人家的花园,从花园穿过来,打开一扇小门,整个繁华的天地,轰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每到这一夜,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几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涌上街头,几乎全天下所有的灯都挂在了上京街头。远处墨海似的天每到这一夜,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几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涌上街头,几乎全天下所有的灯都挂在了上京街头。远处墨海似的天上,远远悬着一轮皓月,像是一面又光又白的镜子,低低的;又像是汤碗里浮起的糯米丸子,白得都发腻,咬一口就会有蜜糖馅流出来似的。月色映着人家屋瓦上薄薄的微霜,越发显得天色清明,可是并不冷,晚风里有焰火的硝气、姑娘们身上脂粉的香气、各色吃食甜丝丝的香气……夹杂着混合在一起,是上元夜特有的气息……街坊两旁铺子前悬满了各色花灯,树上挂着花灯,坊间搭起了竹棚,棚下也挂满了灯。处处还有人舞龙灯,舞狮灯,舞船灯……我和顾剑就走进这样的灯海与人潮里,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人,都是灯。我们从汹涌的人流中走过去,那一盏盏灯在眼前,在身后,在手边,在眉上……一团团光晕,是黄的,是粉的,是蓝的,是紫的,是红的,是绿的……团团彩晕最后看得人直发晕。尤其是跑马灯,一圈圈地转,上头是刺绣的人物故事;还有波斯的琉璃灯,真亮啊,亮得晃人眼睛;架子灯,一架子排山倒海似的灯组成巨大的图案字迹;字迷灯,猜出来有彩头;最为宏大的是九曲灯,用花灯组成黄河九曲之阵,人走进花灯阵里,很容易就迷了路,左转不出来,右转不出来……据说是上古兵法之阵,可是左也是灯,右也是灯,陷在灯阵里的人却也不着急,笑吟吟绕来绕去……这样的繁华,这样的热闹,要是在从前,我不知要欢喜成什么样子。可是今天我只是低着头,任由顾剑抓着我的手,默默地从那些灯底下走过去。街头乱哄哄地闹成一团,好多人在看舞龙灯,人丛挤得委实太密,顾剑不由得停了下来。那条龙嘴里时不时还会喷出银色的焰火,所有人都啧啧称奇。突然那龙头一下子探到我们这边,”砰“地喷出一大团焰火,所有人惊呼着后退,那团火就燃在我面前,我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被人潮挤得差点往后跌倒,幸得身后的顾剑及时伸手扶住我,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他将我半搂在自己怀里,用袖子掩着我的脸。
我不做声,只是用力挣开他的手,幸得他也没有再勉强我,只是抓着我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刚刚过了南市街,突然听到唿哨一声,半空中”砰“的一响,所有人尽皆抬起头,只见半边天上尽是金光银线,交错喷出一朵硕大的花,映得一轮明月都黯然失色。原来是七星塔上开始斗花了。
七星塔上便像是堆金溅银一般,各色焰火此起彼伏,有平地雷、牡丹春、太平乐、百年欢等种种花样,一街的人尽仰头张望,如痴如狂。顾剑也在抬头看斗花,春夜料峭的寒风吹拂着他的头巾,我们身后是如海般的灯市,每当焰火亮起的时候,他的脸庞就明亮起来,每当焰火暗下去的时候,他的脸庞也隐约笼入阴影里。在一明一暗的交错中,我看着他。
其实我在想,如果我这个时候逃走,顾剑未见得就能追得上我吧,街上有这么多人,我只要逃到人群里,他一定会找不到我了。
可是他抓着我的胳膊,抓得那样紧,那样重,我想我是挣不开的。
街两边连绵不绝的摊铺上,叫卖着雪柳花胜春幡闹蛾儿,金晃晃颤巍巍,一眼望过去让人眼睛都花了,好不逗人喜欢。我耷拉着眼皮,根本都不看那些东西。偏偏有个不长眼的小贩拦住了我们,兴冲冲地向顾剑兜售:”公子,替你家娘子买对花胜吧!你家娘子长得如此标致,再戴上我们这花胜,简直就是锦上添花,更加好看!十文钱一对,又便宜又好看!公子,拣一对花胜吧!“顾剑手一挥,我以为他要挥开那名小贩,谁知道他竟然挺认真地挑了两支花胜,然后给了那小贩十文钱。
他说:”低头。“我说:”我不喜欢这些东西。“他却置若罔闻,伸手将那花胜簪到我发间。簪完了一支,然后又簪上另一支。
因为隔得近,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暖暖的,轻轻的,也痒痒的。他身上有淡淡的味道,不是我日常闻惯了的龙涎香沈水香,而是说不出的一种淡淡香气,像是我们西凉的香瓜,清新而带着一种凉意。戴完之后,顾剑拉着我的手,很认真地对着我左端详,右端详,似乎唯恐簪歪了一点点。我从来没被他这么仔细地看过,所以觉得耳朵根直发烧,非常地不自在,只是催促他:”走吧。“其实我并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里去,他似乎也不知道,我们在繁华热闹的街头走走停停,因为人委实太多了。人流像潮水一般往前涌着,走也走不快,挤也挤不动。
一直转过最后一条街,笔直的朱雀大街出现在眼前。放眼望去,承天门外平常警跸的天街,此时也挤满了百姓,远处则是灯光璀璨的一座明楼。
我有点儿猜到他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了,忽然就觉得害怕起来。
”怎么?不敢去了?“顾剑还是淡淡地笑着,回头瞧着我,我总觉得他笑容里有种讥诮之意,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的笑根本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他穿着一身月白袍子,站在街边的屋檐底下,看着我和阿渡在街上飞奔。
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自欺欺人地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哀莫大于心死。“他的口气平淡,像是在说件小事,”我心死了,所以想叫你也死心一回。“我没有仔细去听他说的话,只是心不在焉地望着远处的那座高耸的城楼。那就是承天门,楼上点了无数盏红色纱灯,夹杂着大小各色珠灯,整座楼台几乎是灯缀出的层叠明光,楼下亦簇围着无数明灯,将这座宫楼城门辉映得如同天上的琼楼玉宇。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楼上垂着朱色的帷幕,被风吹得飘拂起来,隐约可以看到帷幕后的仪仗和人影。宫娥高耸的发髻和窈窕的身影在楼上走动,灯光将她们美丽的剪影映在帷幕上,我忽然想起从前在街头看过的皮影戏。这么高,这么远,这么巍峨壮丽的承天门,楼上的一切就像是被蒙在白纸上的皮影戏,一举一动,都让我觉得那样遥不可及。
隐约的乐声从楼上飘下来,连这乐声都听上去飘渺而遥远,楼下的人忽然喧哗起来,因为楼上的帷幕忽然揭开了一些,宫娥们往下抛撒着东西,人们哄闹着争抢,我知道那是太平金钱,由内局特铸,用来赏赐给观灯的百姓。那些金钱纷扬落下,落在天街青石板的地面上,铿然作响,像是一场华丽的疾雨。天朝富贵,盛世太平,尽在这场疾雨的丁丁当当声中……几乎所有人都蹲下去捡金钱,只有我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承天门上。
因为我终于看到了李承鄞,虽然隔得这么远,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就半倚在楼前的栏杆上,在他身后,是华丽的翠盖,风吹动九曲华盖上的流苏,亦吹动了他的袍袖,许多人遥遥地跪下去。我也看到了陛下,因为周围的人群山呼雷动,纷纷唤着:”万岁!“天家富贵,太平景时。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一切离我这般远,与我这般不相干。
我看到赵良娣,她穿着翟衣,从楼后姗姗地走近楼前,她并没有露出身形,可是她的影子映在了帷幕之上,我从影子上认出了她。然后看着她从帷后伸出手,将一件玄色氅衣披在了李承鄞的肩上。风很大,吹得那件氅衣翻飞起来,我看到氅衣朱红的锦里,还有衣上金色丝线刺出的图案,被楼上的灯光一映,灿然生辉。李承鄞转过脸去,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也许他正在对帷后的美人微笑。
我从来没有上过承天门,从来没有同李承鄞一起过过上元节,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每个上元夜,他都是带着赵良娣,在这样高的地方俯瞰着上京的十万灯火。
双往双归,今天晚上,本该就是成双成对的好日子。
我原以为,会有不同,我原以为,昨天出了那样的事,应该会有不同。昨天晚上我被刺客抓住的时候,他曾经那样看过我,他叫我的名字,他折箭起誓。
一切的一切都让我以为,会有不同,可是仅仅只是一天,他就站在这里,带着别的女人站在这里,若无其事地欣赏着上元的繁华,接受着万民的朝贺。
而我应该是生死未卜,而我应该是下落不明,而我原本是他的妻。
恍惚有人叫我”小枫“。
我转过脸,恍恍惚惚地看着顾剑。
他也正瞧着我,我慢慢地对他笑了笑,想要对他说话。可我一张嘴就有冷风呛进来,冷风呛得我直咳嗽,本来我嗓子就疼得要命,现在咳嗽起来,更是疼得像是整个喉管都要裂开来。我的头也咳得痛起来,脑袋里头像被硬塞进一把石子,那些石子尖锐的棱角扎着我的血脉,让我呼吸困难。我弯着腰一直在那里咳,咳得掏心掏肺,就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自己体内用力地咳出来。我并不觉得痛苦,只是胸口那里好生难过,也许是因为受了凉,而我在生病……生病就是应该这样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