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陛下虽然脖子上架着刺客的利剑,但声音十分镇定,“传令全城戒严,闭九门。”

  “是!”

  “神武军会同东宫的羽林军,闭城大索,清查刺客同党!”

  “是!”

  “不要走漏了消息,以免惊扰百姓。”

  “是!”

  “快去!”

  “是!”

  尹魏连行礼都没有再顾及,立时就退出去了。我听到他在走廊上低语数句,然后急促的脚步声就由近而远,好几个人奔了出去。过了片刻他又重新进来,说道:“请殿下返东宫以定人心,这里由臣来处置清理。”

  李承鄞摇了摇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刺客:“你放开父皇,我给你当人质。”他的手还反牵着我的手,我大叫:“不!我当人质!”

  李承鄞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闭嘴!”

  从前他也同我吵架,可是从来不曾这样穷凶极恶过。我虽然害怕,可是仍旧鼓足勇气,大声对刺客道:“要说尊贵,我可比这两个男人尊贵多了,别瞧他们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太子,可是论到重要,再比不过我。你既然当刺客,必然知道我不仅是当朝的太子妃,而且是西凉的公主,为两邦永缔万世之好,我才嫁给李承鄞。你虽然挟持了陛下,但陛下性情坚韧,定不会受你的胁迫,定然强令太子殿下和这些神武军立时将你碎尸万段,你纵然大逆不道垂死挣扎刺杀了陛下,大不了太子登基,你除了一个死,没别的下场。如果以殿下为人质,陛下有十几个儿子,殿下必然不会受你的胁迫,定然当着陛下强令这些神武军立时将你碎尸万段,陛下大不了另立太子,你除了一个死,亦没别的下场。可是我就不一样了,我不仅是太子妃,而且是西凉的公主,我要是死了,西凉必然会举国而反,两国交战,生灵涂炭,所以陛下和殿下都绝不会让我死,如果你以我为人质,担保你平平安安,可以全身而退。”

  “胡说八道!”李承鄞大怒,“大敌当前,你在这里掺和什么?来人!带她回东宫去!”

  我只牢牢盯住刺客:“我的话你好生想想,是也不是?”

  不知道我到底哪句话打动了那刺客,过了好一会儿,他竟然缓缓点了点头。

  我大喜过望,说道:“放开陛下,我跟你走!”

  刺客冷冷地瞧着我,终于开口道:“你先过来。”他说话的声音极怪,似乎是我当年刚学中原官话的时候,平仄起伏都没有,说不出的难听。不过事情紧迫,我也来不及多想,就在那儿跟刺客讨价还价:“你先放开陛下。”

  刺客并不再说话,而是将剑轻轻地往里又收了一分,眼见就要割开陛下喉间那层薄薄的皮肤,我只得大叫:“别动,我先过去就是。”

  李承鄞抢上来要拦住我,可是我“刷”地一剑刺向他,他不得已侧身闪避,我已经几步冲到刺客那边去了。刺客一手抓住我,一手自然就微微一松,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嗖嗖”数声,连珠箭并发,皆是从高处直向那刺客射来。那刺客伸手也当真了得,身形以绝不可能的奇异角度一拧,挥剑将那些羽箭纷纷斩落,陛下趁机挣开他的控制,我提剑就向刺客刺去,可是他出手快如鬼魅,“刷”一下已经打落我的剑,就这么缓得一缓,我已经张大了双臂整个人扑上去,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已经触到陛下的身体,狠狠就将他推开去。

  陛下被我推得连退数步,曾献立时就抓着了陛下的胳膊,将他扯出了刺客的剑光所指。而刺客冰冷的手指已经捏住了我的喉头,比他手更冷的是他的剑,立时就横在了我颈中。

  “小枫!”

  我听见李承鄞叫了我一声,我回过头,只看到他的脸,还有他眼睛中的凄惨神色。

  我想我会永远记着他的脸,如果我死了。我知道陛下和他都绝不会放走刺客,我没有那么重要,西凉也没有那么重要。刚才我说的那一套话,我和他心里都明白,那是骗人的。

  神武军围上来护着陛下和李承鄞,我对着李承鄞笑了笑,虽然我知道自己笑得一定很难看,可是我尽力还是咧开了嘴,如果这是最后一面,我才不要哭呢,我要他记着我笑的样子。

  我嘴唇翕张,无声地说出:“放箭。”

  我知道神武军定然已经在四面高处埋伏下了箭手,只要此时万箭齐发,不怕不把刺客射成刺猬。这个人武功这么高,杀了这么多的人,又一度胁持陛下,如若不立时除去,定然是心腹大患。

  李承鄞却像压根儿没看到我的唇语似的,陛下沉声道:“不要妄动!”

  我没想到陛下会这样下令,刺客森冷的剑锋还横在我喉头,李承鄞从曾献手中接过一支羽箭,厉声道:“你若是敢伤我妻子半分,我李承鄞穷尽此生,也必碎裂你每一寸皮肉,让你菹醢而死!你立时放了她,我允你此时可以安然离去,言出必行,有如此箭!”说完李承鄞将羽箭“咔嚓”一声折成两段,将断箭扔在刺客足下,喝道:“放人!”

  刺客似乎冷笑了一声,旋即掉转剑柄,狠狠敲在我脑后,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却是又冷又饿,而且手被绑着,动也动不了。我半晌才想起来,刺客拿着我当人质,李承鄞折箭起誓要他放人。那么现下我是在哪里呢?

  现在天已经亮了,我睁眼能看到的就是树枝,密密的松柏遮去大片蓝天,不知道我到底昏了多久,也不知道刺客往哪里去了,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耳边有流水的声音,风吹过来愈发冷得我直哆嗦,我虽然动弹不了,可是能移动眼珠,能看到左边脸旁是一蓬枯草,右边脸畔却是一堆土石。再远的地方就看不到了,我腹中饥饿,不免头晕眼花,心想上京城里这么大,神武军就算闭城大索,等他们一寸一寸地搜过来,没有几日只怕也是不行的。若是等不到神武军搜寻而来,我便就此饿死了,那也真是太可怜了。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突然一角衣袍出现在我左边,我斜着眼睛看了半晌,认出正是昨晚那个蒙面的刺客穿的袍子,没想到他还没有撇下我远走高飞。也许是因为九城戒严,神武军和羽林军搜查得太厉害,所以他还带着我当护身符。这个人武功高强,杀人如麻,而且竟敢胁迫天子,明显是个亡命之徒。现在我落在他手里,不知道他会怎么样折磨我,想到这里我说不出的害怕。可是害怕归害怕,心里也明白害怕是没有用的,只得自欺欺人闭上眼睛,心一横,要杀要剐随他去了。

  过了许久我没听到动静,却忽然闻到一阵阵诱人的香气,我本来想继续闭着眼睛,可是那香气委实诱人,我终于忍不住偷偷睁开眼。原来就在我脸旁搁着一包黄耆羊肉,这种东西,别说在东宫,就是街市上也只不过是平常吃食,可我昨天睡了一天,又连晚饭都没有吃过,今日更不知昏了有多久,早就腹饥如火。这包羊肉搁在我旁边,一阵阵的香气直冲到鼻子里来,委实让我觉得好生难受。

  尤其是我肚子还不争气,咕噜咕噜地乱叫。

  可是我手被绑着,若叫我央求那个刺客……哼!我们西凉的女子,从来不会在敌人面前堕了这样的颜面。

  没想到没等我央求,那个刺客突然将我手上的绳索挑断了,我挣扎着爬起来,这才仔细地打量那个刺客。他仍旧蒙着脸,箕坐在树下,抱着剑冷冷看着我。

  这里似乎是河边,因为我听到流水的声音。四处都是枯黄的苇草,远处还有水鸟凄厉的怪叫,风吹过树林,甚是寒意砭人。我看着那包羊肉,暗自吞了口口水,却慢慢活动着手腕,心里琢磨怎么样才能逃走。这个刺客给我吃食,想必一时半会儿不会杀我,他定然是有所忌惮,可是怎么样从他身边逃走,以他这么高的武功,只怕连阿渡都不是他的对手。

  那个刺客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说道:“逃,挑脚筋。”他说话甚是简短,依旧没有音调起伏,听上去十分怪异,可是我还是听懂了。他这是说,我要是敢逃,他就会挑断我的脚筋。我才不怕呢,我斜睨着冲他扮了个鬼脸。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已经如此,不如先吃羊肉,免得在旁人来救我之前我已经饿死了。

  这么一想我就捧起羊肉来,开始大快朵颐。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饿极了,这羊肉bbS.joO yoO ?NeT吃起来竟有几分像是内宫御厨做的味道,好好吃,真好吃,太好吃了!人一饿啊,什么都觉得好吃,何况还是黄耆羊肉。我吃得津津有味,那个刺客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

  我一边大嚼羊肉,一边说道:“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不就是笑我堂堂太子妃,吃相如此难看?切,我吃相难不难看,与你这草寇何干?再说我们西凉的女子,从来不拘小节。

  你把我掳到这里来,别以为给我吃羊肉我就可以饶过你,告诉你,你这次可闯大祸了。我阿爹是谁你知道么,我们西凉的男儿若知道你绑了我,定然放马来把你踏成肉泥。你要是想保住小命,这辈子就乖乖缩在玉门关内,省得一踏上我们西凉的地界,就被万马踩死。不过即使你待在玉门关内,只怕也保不住小命,因为我的父皇,你也晓得他是当今天子,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你惹谁不好啊,偏偏要惹皇帝。还有我丈夫李承鄞,乃是当今太子,太子你懂么?就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他要是生起气来,虽然比不上天子之怒,可是把你斩成肉酱,那也是轻而易举……”

  我兴冲冲地吃着羊肉,连吓唬带吹牛,滔滔不绝地说了半晌,那刺客应也不应我,我把羊肉都吃完了,他还是一声不吭,甚是没趣。我看他穿着普通的布袍,怀里的宝剑也没有任何标记,身份来历实在看不出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去挟持陛下。想到这里,我突然记起一件事来。

  前面有孙二闹事,后面就有刺客挟制天子,若说这二者之间没任何关系,打死我也不信。可是孙二那样的无赖怎么会认识武功绝世的刺客……我骨碌碌转着眼睛,极力思索这中间可能的线索。刺客目光冷冷地瞧着我,瞧着我我也不怕,陛下那里什么样的人才没有啊?就算是李承鄞也不笨,他定然会从泼墨门想到闹事的孙二,然后从孙二身上着手追查刺客。

  刺客武功高绝,来去无踪,难以追查。但那孙二可是有名的泼皮,坊间挂了号,那泼皮生长在京畿,五亲六眷都在上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拿住了孙二,不愁没有蛛丝马迹。只要有蛛丝马迹,迟早就可以救我脱离魔掌。

  这个刺客孤身一人单挑神武军顶尖高手,叱咤风云差点就天下无敌,一定大有来头。可是这么一个人下手之前,为了避开坊中众人的耳目,指使了个孙二这个刺客孤身一人单挑神武军顶尖高手,叱咤风云差点就天下无敌,一定大有来头。可是这么一个人下手之前,为了避开坊中众人的耳目,指使了个孙二去闹事,这一闹不要急,把我和李承鄞也引到了前楼,如果当时我们没有被引开,会不会也稀里糊涂地被刺客杀了呢……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寒噤,突然觉得这么多年我平安活到今日实属不易。若不是阿渡护着我,可是阿渡……我跳起来,瞪着那刺客,“你是不是杀了阿渡?”

  刺客并不答话,只是冷冷瞧着我。

  我想起自己在此人面前可以算得上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如果他真的杀了阿渡,我怎么也要跟他拼了。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琢磨阿渡武功甚好,这个刺客虽然比她武功更好,但如果要杀她,不至于身上一点伤也没有,阿渡同我一样,就算是死也要跟对方来个玉石俱焚,怎么也要在他身上留下几处伤口。他能够全身而退,定然阿渡没死。我想了想,觉得这理由太薄弱,于是又去猜测这个刺客的性格,老实说短短片刻,我也琢磨不出来。所以我心里七上八下,只惦着阿渡。

  这个时候那个刺客却拔出剑来,指着我,淡淡地道:“既然吃饱了,上路。”

  原来那个羊肉是最后一顿,就像砍头前的牢饭,总会给犯人吃饱。我心中竟然不甚惧怕,因为明知道求饶亦无用。我挺了挺胸膛,说道:“要杀便杀,反正我阿爹一定会替我报仇的。还有父皇,还有李承鄞……还有阿渡,阿渡要是活着,定然会砍下你的脑袋,然后把你的头骨送给我父王作酒碗。”

  那刺客冷冷瞧着我,我突然又想起一个人来,得意洋洋地告诉他:“还有!有一个绝世高手是我的旧相好,你如果杀了我,我保证他这辈子也不会饶过你。我那个相好剑法比你还要好,出手比你还要快,他的剑就像闪电一样,随时都会割了你的头,你就等着吧!”

  那刺客根本不为我的话所动,手中的长剑又递出两分。我叹了口气,吃饱了再死,也算是死而无憾,只可惜死之前我还不知道阿渡的安危如何。

  那刺客听我叹气,冷冷地问:“你还有何遗言?”

  “遗言倒没有。”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要杀便痛快点就是了。”

  那刺客冰冷的眼珠中似乎没有半分情绪,说道:“你情愿为你的丈夫而死,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你放心,我这一剑定然痛快。”

  我却忍不住叫道:“谁说我是为我的丈夫而死!这中间区别可大了!你挟持的是陛下,他可不是我丈夫!至于我丈夫么……我欠他一剑,只能还他就是了。”

  那刺客手腕一动,便要递出长剑,我突然又叫:“且慢。”

  那刺客冷冷瞧着我,我说道:“反正我是要死了,能不能摘下你的面巾,让我瞧瞧你长得什么样子。省得我死了之后,还是个稀里糊涂地鬼,连杀我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想化为厉鬼崇人,都没了由头。”

  我这句话甚是瞎扯,那刺客明显不耐烦了,又将剑递出几分。我又大叫:“且慢!临死之前,能不能让我用筚篥吹首曲子。我们西凉的人,死前如果不能吹奏一曲,将来是不能进入轮回的。”

  我压根儿都没指望他相信我的胡说八道,谁知这刺客竟然点了点头。

  我脑中一团乱,可想不出来主意如何逃走,只能拖延一刻是一刻。我在袖中摸来摸去,装作找筚篥,却暗暗摸到了一样东西,突然一下子就抽出来,扬手向刺客脸上洒去。我摸到的东西是燕脂,那些红粉又轻又薄,被风—吹向刺客脸上飘去。这东西奇香无比,刺客定然以为是什么毒粉迷药,不过此人当真了得,手一挥那些脂粉就被他袖上劲风所激,远远被扬出一丈开外,别说不是毒药,便是毒药只怕也沾不到他身上半,不过我要的就是他这一挥,他这一挥我便趁机弹出另一样东西,那是只鸣镝,远远飞射上天,发出尖锐的哨音。

  我可没有骗他,我真有一个旧相好,虽然我记不得跟他相好的情形了,可那个旧相好真是当今的绝世高手。他给我这支鸣镝,我只用过一次,是为了救阿渡。现在我自己危在旦夕,当然要弹出去,让他快些来救我。

  好久没有见到顾剑,不知道他能不能及时赶来,我急得背心里全是汗,刺客却并不理睬那只弹上空去的鸣镝,而是一探手就抓住了我的腰带,将我整个人倒提起来。我虽然不胖,可是也是个人,那刺客倒提着我,竟然如提婴儿。他左手用力一掷,居然将我远远抛出。

  我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身不由己直坠下去,我手忙脚乱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只有风。没等我反应过来,只听“扑通”一声,四周冰冷的水涌上来,原来刺客这一掷,竟然将我掷进了河里。

  我半分水性也不识,刺客这一掷又极猛,我深深地落进了水底,四周冰冷刺骨的水涌围着,头顶上也全是碧蓝森森的水,我只看到头顶的一点亮光……我“咕嘟”喝了一口水,想起上次在河里救人,还是阿渡救起我,然后在万年县打官司,那个时候的裴照,轻袍缓带,真的是可亲可爱。

  我都诧异这时候我会想到裴照,但我马上又想到李承鄞,没想到我和李承鄞终究还是没缘分,在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的时候……如果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对刺客折箭发誓吧?只是我和他到底是没有缘分,幸好还有赵良娣,我从来不曾这样庆幸,还有赵良娣。这样如果我死了,李承鄞不会伤心得太久,他定会慢慢忘了我,然后好好活着。

  水不断地从我的鼻里和嘴巴里涌进去,我呛了不知道多少水,渐渐觉得窒息……头顶上的那抹光亮也越来越远,我渐渐向水底沉下去。眼前慢慢地黑起来,似乎有隐约的风声从耳边温柔地掠过,那人抱着我,缓缓地向下滑落……他救了我,他抱着我在夜风中旋转……旋转……慢慢地旋转……满天的星辰如雨点般落下来……天地间只有他凝视着我的双眼……那眼底只有我……我要醉了,我要醉去,被他这样抱在怀里,就是这个人啊……我知道他是我深深爱着,他也深深爱着我的人,只要有他在,我便是这般的安心。

  我做过一遍又一遍的梦境,只没有想过,我是被淹死的……而且,没有人来救我。

  我梦里的英雄,没能来救我。

  李承鄞,他也没能来救我。

  变化我像只秤砣一般,摇摇摆摆,一直往下沉去……沉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已经很多年后,又仿佛只是一梦初醒,胸口的压痛让我忍不住张开嘴,“哇”地吐出一摊清水。

  我到底喝了多少水啊……吐得我都精疲力竭了。

  我把一肚子的水吐得差不多了,这才昏昏沉沉躺在那里,刺眼的太阳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用尽力气偏过头,看到脸畔是一堆枯草,然后我用尽力气换了一个方向,看到脸畔是一堆土石。

  刺客的袍角就在不远处,哎,原来自淹了一场,还是没死,还是刺客,还是生不如死地被刺客挟制着。

  我实在没有力气,一说话嘴里就往外头汩汩地冒清水,我有气无力地说:“要杀要剐……”

  刺客没有搭腔,而是用剑鞘拨了拨我的脑袋,我头一歪就继续吐清水……吐啊吐啊……我简直吐出了一条小溪……我闭上了眼睛。

  昏然地睡过去了。

  梦里似乎是在东宫,我与李承鄞吵架。他护着他的赵良娣,我狠狠地同他吵了一架。他说:“你以为我稀罕你救父皇么?别以为这样我就欠了你的人情!”我被他气得吐血,我说我才不要你欠我什么人情呢,不过是一剑还一剑,上次你在刺客前救了我,这次我还给你罢了。我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十分难过,竟然流下泪来。我流泪不愿让他瞧见,所以伏在熏笼上,那熏笼真热啊,我只伏在那里一会儿,就觉得皮肉筋骨都是灼痛,痛得我十分难受。

  我抬了抬眼皮子,眼睛似乎是肿了,可是脸上真热,身上倒冷起来,一阵凉似一阵,冷得我牙齿格格作响。是下雪了么?我问阿渡,阿渡去牵我的小红马,阿爹不在,我们正好悄悄溜出去骑马。雪地里跑马可好玩了,冻得鼻尖红红的,沙丘上不断地有雪花落下来,芨芨草的根像是阿爹的胡子,弯弯曲曲有黑有白……阿爹知道我跑到雪地里撒野,一定又会骂我了……李承鄞没有见过我的小红马,不知道它跑得有多快……为什么我总是想起李承鄞呢,他对我又不好……我心里觉得酸酸的,不,他也不算对我不好,只是我希望他眼里唯一的人就是我……但他偏偏有了赵良娣……李承鄞折断了那支箭,我想起他最后仓促地叫了我一声,他叫:“小枫……”如果我没办法活着回去,他一定也会有点伤心吧……就不知道他会伤心多久……我用尽力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是在河边草窠里了,而是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外头有月光疏疏地漏进来,照得屋子里也不算太黑,今天应该是上元节了啊……十里灯华,九重城阙,八方烟花,七星宝塔,六坊不禁,五寺鸣钟,四门高启,三山同乐,双往双归,一派太平……应该是多繁华多热闹的上元节啊……现在这热闹都没有赶上……我全身发冷,不断地打着寒战,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然裹着一袭皮裘。虽然这皮子只是寻常羊皮,但是绒毛纤弯,应该极保暖,只是我终于知道自己是在发烧,那皮裘之外还盖着一床锦被,但我仍旧不停地打着寒战。

  我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这屋子里堆满了箱笼,倒似是一间仓房。那个刺客就坐在不远处,看我缓缓地醒过来,他不声不响地将一只碗搁在我手边。我碰到了那只碗,竟然是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