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周瑜回到丹阳,孙策率领一万水军,四万骑兵,一万步兵亲征荆州,军报流水一般源源不绝送来,直接送到周瑜府内。周瑜看过后先做批示,再交予吴县执行,四轮信使快马加鞭,往来穿梭两地。
周瑜知道此战事关重大,甚至将影响到整个天下的局势,常常是两三个夜晚彻夜不眠,不住咳嗽。
深夜里,周瑜看得头晕目眩,咳了几声,小乔过来为他披上外袍,拍拍他的背。
“周郎,你多久没睡了?”小乔皱眉道,“再这么下去,孙郎没打完仗归来,你先得病倒了。”
“不妨。”周瑜又猛咳几声,喝过药汤,说,“待我看完军情就去睡。咳嗽是旧时落下的病根,待打完这仗,调养数月就好。”
天气渐渐地凉了下来,又下了几场雨,小乔说:“我听信使说,这次长江上游涨水了。”
周瑜“嗯”了声,眉头深锁,答道:“只怕要无功而返了。”
无功而返还算好的,最怕就是孙策陷在荆州。周瑜对上一次孙坚的进军,有着本能的恐惧,生怕这两父子都遭遇一样的困局。然而三天后,军情传来,这一次是飞羽带着信,直接停在了案前。
局势比周瑜所想的更为严峻—长江上游江水暴涨,酿成山洪,道路泥泞,崎岖难行,孙策在江陵城外吃了平生从所未有的一场大败仗。江水爆发,蔡瑁的水军与鲁肃交战,双方僵持不下,最后一场战遇到塌方,困住了孙策的步兵与骑兵。
周瑜马上亲自前往吴县,派吕蒙前去接应支援。然而江水越来越汹涌,最后孙策不得不撤了回来。
大乔临盆在即,孙策一败涂地,带着残兵败将回到吴县。
孙策收兵之日,雷电横空而过,暴雨倾盆,回府后谁也不见,所有谋士都吃了闭门羹。
周瑜淋得浑身湿透,站在门外敲了三下门。
“出来喝酒吗?”周瑜问。
里面没有回答,周瑜又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为何直到现在还看不透?”
孙策的声音带着冷漠的意味,答道:“所以在出战前,周都督就知道此战必败了?”
谋臣们顿时一凛,都知道孙策吃了败仗回来,说不定要拿人开刀,却没有想到,会是最不可能被问责的周瑜。周瑜理所当然,似是早知有此一责,做了个手势,谋臣们就都散了。
周瑜独自跪在雨里,沉声道:“我听说袁绍率军争官渡时,唯一出面阻止他与曹操开战的人是他最亲近的谋臣,田丰。”
房内沉默。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周瑜头发搭着,一身官服全是水,湿淋淋地跪在雨里。
“结果袁绍出征前,”周瑜又说,“将田丰投入了大牢里,让他等自己获胜归来。”
“听到前线传来败仗消息时,狱卒恭喜田丰,说你算无遗策,主公果然败了,这次他回来,定会好好待你,田丰却大哭了一场,说,‘我命休矣!你以为以主公这样的人,打了败仗回来,还会留我性命吗?’”
“‘若主公得胜,说不定还会将我从牢房里请出来,奚落我几句,依旧让我服侍,现在落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我。’”
周瑜撇去眼前迷蒙的水,又说:“是我未战先言败,斩了我不打紧。”
“但主公不可学袁绍。”周瑜又说,“唯有兼听谏言,方能少败。主公败了,我很高兴,毕竟不似昔年楚霸王项羽,平生未尝有一败,败之日,也是亡之时。如今荆州之战,无功而返,主公得以稍作喘息,重新规划。与曹操的隔江之战,也势必将推迟到至少十年后。”
“此乃好事。”周瑜被大雨淋得不住发抖,喘息道,“主公若恨我,就赐我一死吧,我的孩儿来日依旧由主公抚养…周家已有后,周公瑾这条性命,只要是交待在孙伯符手里,怎么死都一样,何时取去,却也无妨。”
“只要你高兴。”周瑜最后说。
连日担心受累,案牍劳神,殚精竭虑,这夜跪在冰冷的倾盆大雨中,已令周瑜达到了极限。当年从函谷关下与孙策一别归来时,周瑜便有伤在身,离开舒县前往寿春时,更是带病前行。
此刻,周瑜的身体终于再禁不起伤神,他在雨水里剧烈咳嗽,喘得几乎下一刻就要死在院中,最后吐出一口血,昏倒在地上。
孙策听到响动,开门出来。
“公瑾!”孙策大惊道,“快醒醒!”
数日后,周瑜醒来,却是在丹阳。孙策请了名医为他看护,本想留周瑜在吴县休养调理,小乔却忧心忡忡。小乔怀孕在身,大乔生怕她过度担忧,又不禁车马颠簸,引发小产,便将周瑜送回了丹阳。
“你这个病,说重,倒也不重。”大夫说,“然而心肺受损,来日却是缠人。”
周瑜点了点头,他也是学医出身,身体如何,自己说不得心里最清楚。大夫又道:“必须好好调养,否则到了四十岁以后,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小乔道:“周郎就是想得太多,该回舒县调养了。”
大夫说:“切忌情绪郁结,殚竭精神,少批公事,少喜,少悲,谨记。”
周瑜应了,大夫给小乔把脉,预测下产期,便收拾药箱走了。过得数日,周瑜已能行走,每天便披着袍子,呆坐在厅内,琴也不弹,对着厅外出神。
“来日咱们的孩子叫什么?”小乔问。
“让娘给起名字吧。”周瑜说,“要么问问伯符。”
小乔笑着说:“那边送了帖子过来,让你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可先选个。”
周瑜“嗯“了声,又问:“吴县如何了?”
“那边闹过一次,”小乔答道,“也歇了会儿。鲁子敬来看过,说年前不会再发兵了,孙郎就是气闷,让人陪他去逛逛,作点抒解。娘说待孩儿出生了,再一同回去坐月子。”
“行。”周瑜说。

第32章 膏盲

又是一年秋去冬来,待到雪融之时,孙策的儿子出生了,周瑜给他选了个名,叫孙绍。周瑜也喜获麟儿,孙策为周瑜之子起了个名,唤作周循。
“吴县那边送了信来。”小乔说,“孙郎今日出外打猎,要来看看咱们。”
周瑜说:“怎么又去打猎,都当爹的人了,也不在家里歇着。”
小乔:“预备他来住几天?”
周瑜说:“我来安排吧,你还在坐月子,多歇会儿,别操劳了。”
这是上次孙策与周瑜分别后,过了半年后的彼此再见面。周瑜心中忐忑,不知有话该如何说起,一面咳嗽,一面吩咐人去设宴,打扫厢房,等待孙策。
一下午,周瑜心神不定,不知孙策此次来有何用意,也许是孩子出生了,上次闹得甚僵,颇有重归于好之意。也许只是单纯过来看看…
也许是想起他了。
周瑜在厅内抚琴,心里说不出地烦躁。未几,琴弦崩断一根,他也不想劳神去接,咳了几声,便靠在榻前睡了。临过午时做了个噩梦,猛然惊醒,却一时想不起梦里所见,如此昏昏沉沉地,从上午坐到黄昏。
手下已排开酒席,孙策却迟迟未到,周瑜让小乔先吃了,自己坐着等他。
天气甚冷,空中飘着细雪,直到掌灯时分,酒已暖过三次,菜肴也早已凉透。看来孙策是不会来了,周瑜心情甚抑郁,也不想吃饭。
直到初更时分,外面马蹄声传来,周瑜便整理了长袍,起身去迎。长街灯火璀璨,进府内的却不是孙策,而是信使。
“报—”
“不来了吗?”周瑜随口道,“罢了,不用说了。”
周瑜转身,要返回厅内,信使急促喘息,答道:“将军今日离城打猎,在往丹阳途中,受刺客袭击…”
周瑜蓦然一震,刚要转身,一柄利刃已到了背后!
周瑜心神大震,险些着了刺客的偷袭,倏然转身,只见刺客目露凶光。周瑜大吼一声:“来人!”
周瑜冲进了厅堂内,一盏茶杯飞去,紧接着“唰”一声掀翻了案几,杯壶射出。争得那瞬间喘息后,他抽出赤军剑,挥手一掠,刺客退后,门外守卫冲来。
厅内一片混乱,刺客已被制服,周瑜道:“别杀他!”
刺客发出充满恨意的笑声,周瑜说:“捆起来。”
刺客缓缓低下头,没了声息,周瑜一惊,上前检视,只见刺客牙关间藏着毒药,咬破毒囊后顷刻就死,已抢救不及。
这到底是什么人?周瑜未曾想过有人如此痛恨自己,回过神时再看那人的兵器,上面带着剧毒的蓝光,一时只觉后怕,若是被这兵器划破皮肤,只怕是见血封喉。
“报—”又一名信使前来。
夤夜间,周瑜的心脏猛烈跳了起来。
“太守大人,”那信使道,“孙将军出城打猎遇刺,已撤回吴县。”
信使交上一个匣子,左右打开,里面是一杆带着血的断箭。
“何处中箭?”周瑜颤声道,感觉那声音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面部中箭。”信使道。
周瑜说:“情况如何?”
信使道:“伤及两颊,未中要害。”
周瑜稍稍定神,虚脱一般地靠在廊前,小乔从一侧现身,脸色苍白,显是受到了惊吓。
深夜里,周瑜打发那信使回去,回房开始收拾东西。
“太危险了,”小乔说,“周郎。”
周瑜一边准备包裹,一边说:“得过去看看,否则不放心。”
小乔一手按在周瑜的包袱上,两人对视良久,最后小乔没他办法,说:“路上小心。”
周瑜点了点头。离开丹阳时,他带了两百名士兵,连夜赶路,取官道前往吴县,跑得战马疲惫。抵达吴县时,周瑜险些双膝软倒。
太守府内,孙权正与一群谋臣坐着,外头回报周瑜来了,所有人停了交谈。
“怎么样?”周瑜问,“大夫呢?”
孙权眼眶通红,周瑜见整个厅里肃穆,顿时心如死灰。
“不是说射中面部吗?”周瑜声音发着抖说,“这么严重?”
一名大夫说:“射中将军的箭带着淬血锈毒,伤口腐化严重,只能用药止住,并无解药。”
另一名大夫说:“眼下是冬季,腐血能止住,并未有性命之虞,都督请安心。”
周瑜问明情况,先去后堂拜了自己母亲与孙夫人,又见了大乔一面。大乔哭得喘不上气,说:“你劝劝他,我看他…连死的心思都有了。”
周瑜说:“只是伤及脸,不会有事的,想开了就好了。”
大乔哽咽道:“房间里的镜子都撤了,就怕他一时想不开。”
“我看看,”周瑜低声道,“都别作声。”
大乔带着周瑜来到孙策房外,周瑜透过窗格,朝里望去,只见昏暗的室内,榻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个人,包了满脸绷带。
“我知道了。”周瑜回来以后朝大乔说。
“他不让人看他的样子,”大乔说,“我给他换药他也不愿意…”
“我来负责照顾他。”周瑜说。
周瑜出外去,吩咐人拿了黑布条来,在廊前站了一会儿,将黑布条蒙在自己的眼睛上,走到孙策房外,推门进去。
“滚出去!”孙策喝道。
“我。”
周瑜摸索着关上了房门,发出生涩的吱呀响声。
周瑜脸色苍白,站在同样苍白的天光下,朝孙策笑了笑,蒙着眼睛。
“你…”
“我。”
周瑜想了想,说:“肝气受阻,双目发赤,大夫给我敷了些药,让我休养几月。”
“伯符?”周瑜听不到声音,又问。
孙策没有答话,周瑜摸着房内摆设,缓缓过去,摸到了坐在榻上的孙策的手。周瑜的手掌冰凉,孙策的手指发热,慢慢地蜷了起来。
周瑜跪在地上,直立着身子,摸到孙策的脉门,给孙策把脉,眉前的黑布条湿了一块。
“发烧不?”周瑜说。
孙策依旧没有回答,就像个死人一般,周瑜摸着他的膝盖起来,坐在他身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孙策长叹一声,最后倚在周瑜的肩头,周瑜便伸出手,将他揽着,彼此静默。
“痛吗?”周瑜问。
孙策静了许久,说:“我对不起你,公瑾。”
周瑜答道:“这谁包扎的,没包好。”
孙策答道:“我让他们包的。”
孙策头上、脸上都是绷带,面部伤势还未愈合,现在用绷带捂着,只会流脓腐烂。最好的方式是以清水洗后上药,再敞开,冬季愈合得快,不易腐烂。
“解开吧。”周瑜说,“解开好得快点。”
周瑜伸手去揭孙策的绷带,绷带和肉黏在一起,他不敢用力,孙策只握着周瑜的手,握得甚紧。
周瑜什么都看不见,自然也使不上力,咳了几声,全身发抖,问:“痛?”
“麻。”孙策说,“这箭带毒。”
周瑜说:“把伤口洗一洗,外伤包扎,须得加倍小心,消毒后方可安心。”
孙策什么也没说,周瑜渐渐地把绷带揭了下来,摸到他的肌肤时,又觉滚烫,显然炎症未消,伤口感染,还在发烧。周瑜出外吩咐人用炭火烫过的铜盆打一盆烧开的水进来,待凉后亲自小心地给孙策洗涤伤口。
接着又以穿心莲等药物,配合活血生肌的药材,给孙策消炎止痛。周瑜做得很慢,仿佛他和孙策就没有别的事做了,唯一的重要事项,就是为孙策仔细地擦拭,并且洗去伤口脓血。
这项工作,足足花了他们一天的时间,虽是寒冬,周瑜却浑身大汗。
“好了。”周瑜说。
“把绷带包上吧。”孙策说。
“敞着,好得快点。”周瑜说。
孙策便不再坚持,周瑜又让人上粥,吹凉了给孙策吃。孙策的伤在颊侧,吃饭喝水,都会牵动伤口,周瑜便让人找了根芦管儿过来,一头插在米糊里,让孙策慢慢地喝。
“我去吃晚饭。”周瑜说。
他端着水盆出来,到厅内时,解开蒙眼布看了一眼,血与脓混在污水里,倒映出他的容貌,连着刺鼻的药味,熏得他双眼通红,止不住的眼泪掉下来。
周瑜回到厅堂时,吴氏、周母、孙权、大乔一桌,等着周瑜。周瑜三两口扒完饭,说:“会好起来的。”
众人都松了口气。周瑜吃过后便准备回孙策房中,大乔追在身后,说:“公瑾。”
周瑜叹了口气,回头说:“不管日后如何,总之过了眼下这关再说。”
孙策躺在榻上,周瑜回来时先宽衣解带,接着去摸孙策的额头。
周瑜一袭白衣,凑上前去,以嘴唇试了孙策的额温。
“吃饱了?”孙策问。
“不要说话,”周瑜说,“牵动伤口,你睡里头吧。”
孙策答道:“我这张脸,是一辈子好不了了,像个怪物一般,你要是看了,多半现在就要走。”
“纵然是个怪物,”周瑜说,“我也是乐意陪着你的,只要你不嫌弃。”
孙策嘴角一牵,发出似笑非笑的声音。
周瑜靠在床上,穿一身白衣白裤,眼前还蒙着黑布条,像个英俊的瞎子,又说:“你若是好了,结了疤,生怕我嫌弃,我把这对招子刺了也无妨。”
孙策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把手伸过来,覆在周瑜的手背上。
“你知道对面墙上有什么吗?”孙策的声音止不住地哽咽。
“别哭。”周瑜忙道,“眼泪一下来,今天功夫又废了,忍着…你哭什么?”
孙策嗳了口气,周瑜为了引开他的注意力,又说:“对面墙上有什么?”
“风筝。”孙策答道。
“嗯,风筝。”周瑜说。
“待我伤好了,”孙策说,“我也不想折腾了,回巢湖去依旧放放风筝,喝喝酒吧。”
周瑜说:“风筝是什么样子的?”
“还是咱们小时候买的那个。”孙策说,“十来年里破了两回,我亲手糊过,糊好了。”
周瑜“嗯”了声,说:“我倒是记不得了。”
“灰蒙蒙的,”孙策缓慢地说,“蓝色的翅膀,黑色的眼睛…羽毛是绿色的,不过褪了。”
“尾巴呢?”周瑜说。
“五颜六色的,”孙策说,“快掉了,被孙权弄掉的。”
周瑜想起,故乡的孩童放风筝都是放得够高够远后,将线绞断,任它自由自在飞走的,只有他俩的风筝,放出去以后还会收回来。就像孙策的意思一样,周瑜自己,就是那个风筝,而线始终握在孙策的手里,只要扯一扯线,他就会回到他的身边来。
“有酒吗?”孙策问。
“不能喝酒。”周瑜说,“伤好了我陪你喝,睡吧。”
周瑜放下帐子,躺在孙策身边,两人都没有说话。后半夜时,孙策睡着了,全身却剧烈地动弹、颤抖,仿佛在做梦。
“公瑾…公瑾…”孙策满头大汗,手脚抽搐,做了噩梦。
“我在。”周瑜道,“伯符?醒醒!伯符!”
周瑜以手去试孙策额头,孙策发起了高烧,接着一声惨叫,从床上摔下地去。
“我不!”孙策大喊道,“我不怕你!”
“伯符!孙策!”周瑜一声暴喝。
孙策靠在桌前,大声呕吐,吐了一地发酸的稀粥,周瑜顾不得叫人,上前抱着他,大声道:“伯符!”
孙策惊魂犹定,不住喘息,干呕几声,被周瑜抱回床上。
孙策烧得全身发烫,隔着单衣,周瑜几乎能感觉到他烧得像块炭一般,炎症未消,伤口感染,又不住出虚汗,令他虚弱无比。
“伯符。”周瑜说,“醒醒。”
外面有人推门进来,孙策马上吼道:“不许进来!谁也不许进来!否则我杀了他!”
周瑜马上放下帐子,挡着孙策。孙策双目圆睁,嘴唇发抖地看着周瑜喘气,周瑜低头,冰凉的嘴唇印在孙策的唇上。
小时候,每当周瑜做了噩梦,周母总会这么安抚他,果然,孙策的惊扰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梦见于吉了…”孙策说,“还梦见了许贡。”
周瑜猜测,这次行刺的多半就是许贡的门人,但这话他不敢说,只是安抚道:“鬼神一事,纯属虚无,不可自寻烦恼。”
“我梦见…我梦见有人找我索命。”孙策颤声道,“是于吉救了我,他让我回头,回头…别再杀人了。”
周瑜笑了笑,说:“别怕,伯符。”
孙策终于安静下来,却依旧紧紧握着周瑜的手。
周瑜刚下床,孙策却警惕地问:“去哪儿?”
“打扫。”周瑜说,“再给你开点安神的汤药。”
孙策不住地出虚汗,周瑜将冷水布巾敷在他的额头上,写了药方,让鲁肃赶紧去抓药。孙策连日来饮食不进,气虚失调,血热风寒,又带伤在身。更麻烦的是,方才那一惊之后,伤口迸裂,血沫堵住了鼻腔,断断续续,喉咙内全是血与脓。
周瑜不敢让下人进来打扫,他目不能视,跌跌撞撞地扫去孙策呕出之物。
“公瑾,我冷…”孙策哆嗦着说。
周瑜便上床去,抱着孙策,孙策抱紧了他,说:“冷、冷…”
周瑜的蒙眼巾湿了一大片,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说:“待会儿喝点药,喝了就好了。”
孙策吁了口气,平静下来。
外头不知不觉又敲了晨钟,积雪满院,吴氏、周母、大乔、鲁肃与张昭等人要进来探视,孙策却敏感异常,谁也不让进来。周瑜再次请了大夫过来,落下帐帘,牵出孙策的手让人把脉。
大夫们神色凝重,没敢当着面说,周瑜一路跟着出来,问道:“昨夜受了噩梦惊扰,我已经给他开了些安魂汤药喝下了。”
“心病难治。”大夫说,“须得先平心,理了气,若不愿直视自己,只怕后续伤势要恶化。据你所见,化脓化成什么样了?”
“我看不见。”周瑜答道,“他不愿上药,须得哄着才上了去。要么换点别的药。”
大夫摊手道:“我无能为力,将军自己心里有个死结,才好不了。”
“公瑾。”大乔从廊下过来,说,“伯符在叫你,怎么办?”
周瑜马上转身,到孙策房前去,听到里头孙策的喉咙梗着,依旧断断续续地叫“公瑾”“公瑾”…
周瑜全身发抖,一时间提不起力气来推那扇门,转身跑过长廊,冲进了雪里,摘掉布巾,跪在雪地上,忍不住大哭起来。
周瑜那哭声甚是绝望,两手抓着雪,伏在地上,不住呜咽,片刻后又用雪擦拭眉眼,擦得满脸通红,额上,鬓发,眉毛上全是雪沫。
过午后,周瑜回到房中。
“公瑾。”孙策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
周瑜先是扶着桌子,挪到榻前,又扶着床榻,摸到榻上,“嗯”了声。
“大夫怎么说?”孙策问。
“说让你喝药,”周瑜的声音沉重而严肃,说,“自当好起来。你若不换药,我这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