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担任领队的福登却让人觉得没有年过半百者该有的沉稳,完全无法信赖。当班克斯与铁路局的人商量着要怎么解决问题时,福登却只是杵在一旁频频拭汗,口中喃喃着“天啊!这会让伯爵生气的”、“计划都被打乱了”、“真是没脸见人了”或是“得向公司报告一声吗”等等。
这名个子矮小的男人有一张痩削的脸孔,并有轻微暴牙,他之前又曾穿过灰色西装,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一只慌慌张张的老鼠;长期担任领队的经验令他总是以明哲保身为第一要务,性格上也有许多让人诟病之处。
火车进站前,班克斯已将座位重新安排妥当,众人都展现了各自的气度,没人提出抱怨,虽然觉得有些局促,却也无可奈何。
教授、雷瑟,以及珍妮和她叔叔约翰·杰因哈姆被安排在列车车尾的包厢;他们隔壁的包厢则是柯纳根夫妇、建筑师卡尔·谢拉,与马贝特·艾斯纳四人;最后一个车厢则是一位不太有名的舞台女演员,莫妮卡·库德,与她的经纪人沃尔达·布洛克。负责照料一行人的管家班克斯与女佣汉妮·修蓓尔则和女演员同在一个车厢,而福登则婉拒包厢,坚持自己站在通道上即可。
老实说,当这起事件发生时,雷瑟心中曾窜过一阵凉意,昨天与珍妮在莱茵河上的谈话令他变得非常神经质,因此,现在不论什么事都会被他当作意外的前兆。此外,他也一直挂心着珍妮的情况,连在早餐桌上、在车站候车室里,他都多次不由自主地捜寻珍妮的身影。今天的她穿了一件清爽的白色罩衫,不知何故,脸色看起来却不太好……
与珍妮在同一个车厢使雷瑟颇感困窘,而她叔叔约翰·杰因哈姆的存在也令他倍感压迫,一早开始,对方的冷淡目光便频频投到他身上,轻易地让他打了个冷颤,不只如此,对方的眼神更清楚暗示雷瑟——别再靠近他的宝贝侄女。
一踏进包厢,杰因哈姆便与雷瑟一样选了靠门的座位,像要监视雷瑟似地落座,右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正被外面的阳光映得闪闪发亮。珍妮则与费拉古德教授坐在窗边,并装出与雷瑟素不相识的样子。
雷瑟本来很担心珍妮会在她叔叔面前重提昨日旧话,看到珍妮的样子,他总算稍微安心。
“——抱歉,我先稍微离席。”
杰因哈姆暂时离开包厢,到外面抽雪茄,包厢内的紧张感顿时明显缓和,但雷瑟仍无法安心,并烦恼着该与珍妮聊些什么才好。
为了打破沉默,雷瑟向费拉古德教授问了一个问题,“对了,教授,现在我们要前往的人狼城听说是座有奇异特征的城堡,而昨天我听到教授对柯纳根夫人提到人狼城是个双子城,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或许是昨夜的醉意未消,费拉古德教授至今仍是一副困倦样。听到这个问题,他的表情稍微僵硬了一下,随即恢复精神,轮流看向雷瑟与珍妮。
“关于这个,你们到那边就会了解了,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嘛!”
“我们已经等不及了,领队福登先生与班克斯管家都只教我们自行想像……”珍妮渴切地要求。
费拉古德教授眯起的双眼透出柔和目光,“小女孩,你听到‘双子城’会联想到什么呢?”
“不知道……”珍妮怯怯答道,“大概……就是有两座塔或瞭望台之类的吧?”
“你呢,雷瑟?”
“我与珍妮想的一样,或是中世纪曾有双胞胎的骑士或城主住过,所以才有这个名称。”
“都不对。”费拉古德教授似乎觉得他们的答案很有趣,捻捻胡子,笑得一颤一颤。
火车来到摩泽尔河的河湾,包厢微微晃动。教授往窗外绵延的葡萄园斜斜瞥了一眼后,才回应两个年轻人认真的眼神。他以一种做作的口吻娓娓道来——
“我就告诉你们吧!人狼城可是货真价实的双胞胎城堡哪!所谓的‘人狼城’并不是只有一座城堡,而是由两个相隔不远、各自独立的两座城廓组成,也就是说,‘人狼城’是两座被建得完全一模一样的城堡的合称!”

2

费拉古德教授继续深入浅出解说:“人狼城与欧洲其他城堡完全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并不是说它在外观上与其他城堡有什么差别。人狼城是由建在邻近不同位置的两座独立城堡构成,这两座城堡各自被命名为‘银狼城’与‘青狼城’,合起来就是散见于古籍并流传下来的‘人狼城’。”
“原来有两座城堡……”雷瑟惊讶地低语。
珍妮也不禁惊呼出声,嘴唇讶然微张。
“是啊!很特别吧?我最初听到时也惊讶得合不拢嘴喔!”
雷瑟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疑问:这是真的吗?
“但是,您也还没去过人狼城吧?”
费拉古德教授仿佛威严受损似地板起脸,“很遗憾,确实没有。我得承认,身为古老历史与史迹专家的我,对人狼城的相关知识全是从书中或传闻得来,而且,与我同为历史学家并怀疑‘人狼城’之存在的人也不在少数。就我所知,至今仍无人能亲眼看到、亲自踏进人狼城中。因此,我非常期待这次的旅行,我想用自己的双眼确认人狼城是否真的存在?如果存在,它又是什么样子?”
“为什么人狼城不怎么有名呢?”珍妮问。
“关于这一点有几个理由,其一,人狼城有很长一段时间属于无主状态,形同废弃;其二是它所在的地理环境,人狼城位在远离人烟的险峻深山,一般人无法轻易到达。
一般的城堡都是因为战争——或攻击或防御——才兴建,或是像昨日莱茵河沿岸那些为了征收岁贡或关税而建的城堡,又或是像我们即将抵达的古都特里尔一样,由城堡升格为城镇,因此城镇周围才有城墙。此外,还有像路德维希的新天鹅堡一样,单纯是基于贵族的奢华而建立。德国大部分的古城都位在容易看到的地理位置,也因为如此,它们在军事或政治上便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然而,这些情况却不适用于人狼城。因为当初治理这块地方的领主是为了打造一个在战时的藏身处,才将城堡盖在远离人烟的偏僻地点,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相关传说,有个比较具可信度的说法是,十六世纪时,普法尔兹选帝侯的领地发生了农民战争,战火蔓延至此,人狼城城主来不及逃命便被农民抓住,以处以火刑似的方式被烧死,自此之后,城主之位便付之阙如,或者,也可能是城堡的所有人不明,所以只能任其荒废。当然,也有一些关于城堡的坎坷命运的故事流传下来,关于这些,晚点再跟你们说吧!
“最后一点,也是最大的障碍,就是国界问题。其实,‘银狼城’与‘青狼城’乃是横跨我国与法国国界,建立在两个不同国家的两座城堡,这样你们懂了吗?这点就是长期严重妨碍人们探访人狼城的理由。”
“您是说,城堡是建在国界外的另一国国境?”
雷瑟与珍妮皆吃惊地睁大双眼,费拉古德则对自己带给这两个年轻人的反应感到乐不可支。
“若说得更具体一点,‘银狼城’与‘青狼城’中间还隔了一道萨尔河的无名支流所形成的幽深峡谷,在险峻的断崖顶端遥遥相对。前者位于我国萨尔省,后者应该是位在法国亚尔萨斯省的山区吧……”
雷瑟深深地叹了口气,缓缓靠向椅背,“是亚尔萨斯与洛林。”
“没错,这个国界之争就是人狼城长时间自人们的注目下隐没的主因。”
大致上来说,不论是德国人或法国人,对现在法国东北部这块土地都不至于漠不关心,从昨天柯纳根夫人对法国抱以激烈指责的态度即可窥见一二,而对生长在与之有段距离的雷瑟而言,也有同样感觉。
亚尔萨斯是一块傍着德法边境的莱茵河、外观呈南北狭长的地区,其上还有一座与莱茵河平行的孚日山脉,而位在亚尔萨斯西北方的洛林地区,除了与德国接壤外,还紧邻着卢森堡。自十六世纪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为止,这个地区便不断上演着侵略、占领、夺取的戏码——这是德法两国长久以来的宿怨,其中尤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甚,对两国来说,当时的战争只是为了争夺亚尔萨斯与洛林两个地区,再无其他。
这一带拥有铁矿、煤炭等丰富资源,而且也是适合农业的肥沃地带,因而成为经济、军事上的重要据点。中世纪一些独立小国开始出现后,环绕在这块土地上的争夺战便从未止息。
这个地区曾因国势消长与时代环境等因素而轮流被两国占领,因此在文化上与社会上形成了非常复杂的背景,譬如,普法战争后,此处虽被法国割让给战胜的德国,反德的声浪却非常高昂,不愿被德国支配,然而,如今这里却住了许多以德语为日常生活用语的人。
德法都曾在占领此处后,为了让这个地区与自己的国家同化而进行过军事镇压,也采取过在文化、生活习惯、教育等方面的各种不同手段,但这种做法只是让两国的信赖关系出现裂缝,高筑敌意之墙。法国作家都德在《星期一故事集》这本小说中,传达出此处的人们彼此间纠葛复杂的民族情感。
费拉古德教授用双手拉正领口,继续说:“十七世纪以前,这两个地方归属于德国,十七世纪时则并入法国;我国赢了一八一七年的普法战争后,得到法国割让的亚尔萨斯与洛林东半部地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除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某个时期——这里都一直是法国的领地。”
“而人狼城就屹立在两国的边境……”雷瑟的思绪不禁为之翻飞驰骋。
费拉古德教授用严肃的声音答:“人狼城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奇迹!是个传说!一个从人前消失已久,久到被遗忘的地方!直至十七世纪末,‘人狼城’这名称仍散见于各文献之中,谣传人狼城受到诅咒的传说也为数甚多,然而,十八世纪之后,这个城却悄然地从历史中隐去。人狼城的确切位置不明,除了现今说的地理与历史上的因素外,没有正统继承者这一点也有很大的影响。
一般说来,无人继承而被废弃的古迹大多会被判定为国有财产,这一点也适用于人狼城,但这么一来,问题又产生了:人狼城究竟是属于德国还是法国的财产?若想解决这个问题,势必还得研究一下繁复荒唐的国际法,而像这种得花上高额费用的棘手问题,通常都没什么人想插手,于是最后仍任其荒废。”
雷瑟拨了拨浏海,“但是这次应该有这个人——城堡的所有者——的存在,因为实际上确实有某人得到了人狼城,并做了内部整修……费斯特制药会不会就是人狼城的所有者?”
“你错了。表面上,招待我们旅游的单位确实是费斯特制药,但幕后却另有其人,说到这人,他不但是费斯特制药的大股东,也是已灭亡的巴伐利亚公国的贵族、萧伯恩伯爵的同支,他就叫作弗里德里希·卡尔·修达威尔伯爵。据我调查,人狼城好像已成为他的私人财产。”
“修达威尔伯爵?”
“没错,他自称伯爵,但真假与否则不得而知。至少,他与历史上著名的修达威尔王朝应该没有关系,因为这个王朝早在十三世纪便逐渐没落并烟消云散,其血脉早已不再延续。至于这位修达威尔伯爵,自从人狼城被他买下的流言四起后,我曾经透过文化厅与国际博物馆协会等管道,试着从各方面探他的底细,却找不到任何关于他的确切情报,再加上他从没公开露面,无从得知他的长相,所以,目前已知的只有他相当富有,至于是否如他本人所言地拥有高贵血统,我个人是相当存疑。”
“也就是真相不明了……”雷瑟喃喃低语。
“这样的话,会不会是哪里的有钱人或外国资本家的假名呢?”珍妮与雷瑟相反,似乎对修达威尔伯爵的真面目怀有浪漫想像。
“这也有可能,总之,只要一想到会是什么人在人狼城迎接我们,我就觉得兴味十足。”
雷瑟回到之前的话题,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们能去银狼城,那双子城的另一座呢?”
费拉古德教授面带哀伤地摇摇头,“很遗憾,我们没办法去。用一般方法是无法抵达建在亚尔萨斯区的青狼城的。我问过班克斯,他说,除了跨越国界时应办的手续外,在地形上,横亘在两座城堡之间的峡谷会是非常大的阻碍,因为附近没有联系两座城堡的道路或桥梁,所以,想过去必须先下山,从国道通过边境检查哨,并经过一道道的盘问才行,非常迂回麻烦。
从这层意义来看,它们可说是两座各自独立的城堡,所以我们也只有受邀至双子城之一的银狼城做客。无论如何,我们都将亲自体验一个很有趣的传说……”

3

位在德国西边的摩泽尔河上游,距柏恩卡斯特约六十公里,有一座名为特里尔的古城,当地也以葡萄酒产地闻名。这个与卢森堡国境相距不远的城镇是德国境内非常古老的都市,其中甚至还有几个从罗马时代残留至今的大规模古迹。根据费拉古德教授的说明,这里本来是塞尔特民族之一的多利维里人的居住地,西元前十四、十五年左右,罗马皇帝奥古斯都下令将此地兴建为帝国的殖民军都市,特里尔便是发源于这个时候。
雷瑟一行人在车站旁一家小有名气的餐厅用完午餐后,开始在特里尔市区观光。每人手上都有拿到一张市区街道图,旧城街西侧是摩泽尔河,其他三侧是宽广的道路,并将旧城街围成一个有点歪斜的四角形,而那条环状道路则是中世纪的城墙与护城河之遗址。
为了先参观黑门,离开车站的一行人徒步直接走上林荫大道。这座城门属于罗马时代的遗迹,是一座以巨石打造的雄伟建筑,单是这样一个城门便相当于一个要塞的规模。在黑门西侧有一座口字型的圣西蒙修道院,建于西元一〇三七年,不仅以简洁的美感著称,更完美呈现了罗马式风格。
走在最前面的是费斯特制药委以导览之责的汤玛士·福登。他的身材瘦小,气质普通,做事方式则与外观一样不足以信赖。他的导览粗糙马虎,因此,其讲解不足的部分反倒由费拉古德教授补足了十二分。
“对了,福登,你在费斯特制药工作很久了吗?”费拉古德教授走着走着,突然问道。
福登露出非常不好意思的表情说:“还好。我本来在慕尼黑一家旅行社上班,半年前才被费斯特制药雇来负责这次旅游大奖的工作,我并不算费斯特制药的内部职员,而是费斯特制药在海德堡设立、作为子公司的旅行社的负责人,不过,那是一间只有我与一个女职员的小公司。”
“那你是在慕尼黑出生的罗?”
“正确来说,是个叫奥格斯堡的地方,您知道吗?”
“我清楚得很哪!既然如此,你应该对人狼城根本没什么认识吧?”
原来这才是费拉古德教授关心的重点。
福登非常谦逊地说:“是的,坦白说,的确如此。我还是因为要讨论行程内容,两个星期前才第一次见到那座城堡。”
“喔……”教授笑嘻嘻地点头,“这么说来,这次该不会是个测试性的行程吧?”
“不愧是费拉古德教授!确实如您所说。”福登很吃惊似地张开双手,“不过,要怎么说呢?未来我们的确打算将城堡完全开放参观,届时还会举办一个盛大的‘人狼城之旅’。这虽然不像英国的国民信托基金会,但我国的前贵族们似乎也面临艰困的财务问题……公司的意思是想将这个企划当作旅行社的招牌,不过,真正的用意应该是想拓展文化事业或之类的吧……”(编注:国民信托基金会,为英国目前最大的民间公益团体与历史遗产维护组织,以保护英国的历史与自然遗产为主要目的。)
雷瑟落在后头,他前方是建筑师卡尔·谢拉与舞台女演员莫妮卡·库德,两人都不太在意周遭事物;管家班克斯与女佣汉妮·修蓓尔则勤快地跟在队伍最尾端。
莫妮卡是个胸部丰满、身材姣好的美女。醒目的褐色双眸与染过的迷人金发,在任何人眼里都充满魅力,她自己对此似乎也颇有自觉。这趟旅行中,光是装衣服的皮箱,她就带了四个之多,今天的她也穿了一件黑色绢丝洋装,在已是六月的季节里,却仍在脖子上围了一条毛皮披肩。
虽说两人专业领域不同,但身处音乐界的雷瑟仍听过莫妮卡的名字,也看过她的照片。她的演技虽然离一流还很远,但也不至落到三流,只能说是不上不下的中间水准,因此很难让她一人担纲主角,但若有人赞助,大概还能参与新式舞台剧的演出吧!
暗中稍稍听了前面两人的谈话,雷瑟发现对对方感兴趣并不是不起眼的中年男子谢拉,而是莫妮卡。她偎在谢拉身边,勾住他的手臂,从刚才就不断探问他的身家背景。在得知这位年届四十的中年男子在法兰克福从事建筑业,并做得非常成功后,莫妮卡这种撒娇的行为便愈发热情,而谢拉在她的探问下,娓娓道出自己的身世。
“我是个无神论者,不,正确地说,应该是无宗教信仰的人。我父亲是牧师,所以我小时候是天主教徒,当我母亲与两个姐姐得了热病同时过世时,我父亲对着她们的尸体哭道:‘上帝夺走祂所赐予的,仅以上帝之名为尊。’我看到他这个样子后,便决心舍弃宗教。说来也很可悲,从此以后,我所信仰的,就只有金钱。”
五年前因妻子病逝而成鳏夫的谢拉,在有名的女演员面前似乎掩饰不住兴奋与喜悦之情,每次讲话都仿佛少年似的红了脸颊。他有着中等身材,长相也不太差,但稀疏的头发却整齐地梳成三七分头,并用发油紧紧固定在头顶,反而令人觉得滑稽。
“那一定很难受,而且就连尊夫人也过世了。但是,每个人一生中总会遇上几次与身边亲友生离死别的经验,并不是只有你才会遇到这种事呀!”
“我明白,但那打击太令人心痛,而我当时太过年轻,无法承受那种悲伤,于是我将一切归罪于毫无慈悲心的上帝。顺便一提,我父亲从此流连酒乡,直到死前都一直活在对我母亲的回忆中。”
“我也是,我没有一日能忘记自己已逝的双亲……”
“所以就忘了上帝的恩典了,是吗?”
“是啊!我觉得我们好像呢,谢拉——啊!我能叫你谢拉吗?”
“嗯,当然可以,以后就这么叫我吧!”为人老实的谢拉微秃的额头渗着汗,神情天真喜悦。
“那也请你叫我莫妮卡吧!不用客气……”莫妮卡抬头用热情的目光望着他。
雷瑟在内心苦笑,两人的关系若照这样亲密地发展下去,在这趟旅行结束前,恐怕就会听到他们宣布结婚的消息了。
关于谢拉,只要与他讲上几句话,就会知道他是个对人亲切、性格淳厚的男人,他是那种平时不太能言善道,一谈到自己的工作就停不下话匣子的类型,不仅如此,他说话时还会带着丰富的肢体动作,短短的十分钟内便从自己公司的发展史,到最近建的几栋建筑,一字不漏地说出来。他之前还拿餐桌上的盐罐与胡椒罐比喻为房子,将不久后即将兴建的新兴住宅区的设计毫无保留地详加说明。
“那你也能建造一座城堡罗?”莫妮卡撒娇道。
“当然!如果你希望的话。我父亲也是建筑师,战争期间,我们一家人都住在纽伦堡,那时他还设计过一个大竞技场,真的!那个……”谢拉脱下帽子,用手抚平稀疏的头发,继续滔滔不绝。
另一方面,莫妮卡的经纪人布洛克则是几句话就会谈到女人身材上的低劣微胖男子。凌乱的茶色头发,牛头犬似——褐色眼睛配上塌鼻子——的脸庞,再加上言语低俗,对谁都是一副狎亵无礼的态度,所以雷瑟对他并没什么好感,而且他还常趁班克斯不注意时,调戏一脸雀斑的女佣汉妮·修蓓尔,因此,对自己旗下的女演员也就不怎么理会了。雷瑟多事地替他担心,莫妮卡是他重要的生财工具,如今与谢拉这个外人如此亲密,难道他都不当一回事吗?
至于女佣汉妮,她是个很健谈的女子,脸蛋与举止都带点孩子气,看不出来已有三十三岁。不仅是对布洛克,凡是对自己稍微表示关心的男人、她都会立刻献媚示好。汉妮也不断向雷瑟搭讪,自动自发地将自己的双亲是波兰裔、岀生于科隆、是个孤儿、从十六岁开始当女佣、平常喜欢种植花草之类的事,一项项地述说起来。
“雷瑟先生,听说你是波昂人?我是科隆人,我们距离很近呢!我的双亲原是科隆之水香水工厂的工人,我们就住在艾格尔修泰门的旧市街,我是家中四个小孩里的老三,而且是唯一的女生,大哥十一岁时因麻疹过世,二哥目前仍待在科隆老家制作玻璃制品;我的父母都死于战时,当时母亲虽然与二哥到荷兰威斯坦堡避难,后来却因肺炎过世,父亲则是在战争尾声的纷乱中被俄国人所杀——所以我最讨厌俄国人与共产主义者了——战争快结束的那阵子,父亲被派至犹太女子集中营工作,俄军在德国投降、攻进城里后,却连我父亲这种人都以虐杀犹太人的名义被枪决,这真的很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