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了宫,便去了安国公府,让季堂替他将京卫等一干人物联络准备妥当,动手之日,也许就在今天,他不敢耽搁。
且说长青宣贺治陶等人进入两仪殿后,便将伺候的诸人通通屏退出来,殿门紧闭,不得任何人打扰。
文墨来时还是这副样子,便好奇问是怎么回事,小平子拂尘一扫,笑道:“回娘娘,皇上宣了贺大人、邱大人觐见。”
见皇后眉头微皱,小平子忙画蛇添足地解释道:“是首辅贺大人,不是翰林院那位。”
文墨瞪了他一眼:“就你多嘴。”
小平子捂嘴,憨憨一笑:“劳烦皇后娘娘再多等会。”
许是听到外头的动静,贺治陶二人没一会儿就俯身退出殿来,见到皇后正色行了个礼,才慢慢告退,满脸皆是凝重之意。
文墨进了次室,长青仍端坐在首座,手里托着盏茶发呆。
他还未换常服,一身明黄衮服重重叠叠,很是威严。见到人来,他笑着问道:“皇后,朕今日穿什么颜色的衣衫好?”
文墨挑眉满脸不解,长青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促狭一笑:“朕今日下朝时,隐隐约约闻到杏花的淡雅清香,便想着邀皇后一道去赏花,如何?”
文墨噗嗤笑出声来,配合着他故作郑重福身道:“难得皇上好兴致,臣妾定当奉陪。”她今日穿一身水绿色翡翠长裙,这样一动,渺渺然仍如凌波仙子,长青很是喜欢。
两人研究了半晌,长青换了文墨最钟爱的木红色常服,坐了肩舆往御花园去,到了千步廊下才下来,牵着手往里头去。
远远地就能瞧见白色粉色挤作一堆,熙熙攘攘,如云似霁,又好像一大团一大团的轻柔棉絮,很是好看。
到了杏林底下,早有内侍摆好了案几,然后悄悄退至看不见的地方,只余帝后二人并肩而坐。
长青微微仰面,入目皆是纷繁的花团还有翠绿的绿叶,花瓣轻轻柔柔随风洒落,有些俏皮地就径直往他白皙的脸上扑了过来。长青唇角上翘,比之花色更为明亮动人,他欣喜道:“没想到这个时节了,还能见到杏花,真是不易。”
他顿了顿,又叹道:“我真是许久都没仔细瞧过了。”话里很是遗憾,长青至今为政二十七年,享乐时间极少,有时连看一眼这世间最美的生机也成了个奢望。
文墨心里酸楚,但面上仍是欢愉的模样,她宽慰道:“长青,若你想看,以后我们日日来,年年来,只怕你要看腻了。”
长青浅笑,他道:“宫里有什么好看的,等此事了了,我们出宫转转,可好?”
“去哪儿?”文墨顺着他的话问道。
长青想了想,认真答道:“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文墨偏头看他,一脸怔忪,四目相对之下,长青轻佻道:“小娘子,来,给大爷笑一个。”
文墨没动,长青央道:“好墨儿,笑一个吧,我最喜欢看你的眼睛,弯起来像新月,也像柳梢,还像小舟,能够飘到我的心里。”
文墨眼眶里泛起热意,她眨了眨,给生生隐了回去,她抚上那人清瘦的脸颊,指尖从额头、眉梢、眼眸一一滑过,恨不得将他牢牢记在心里,末了,文墨动情道:“长青,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这辈子最大的疼爱。
说罢,她浅浅一笑,一如往昔,虽不绝色,虽已沧桑,但却动人,这是他这辈子都无法舍去的温暖。
长青亦笑,任由她的指尖引起一阵阵战栗,待游弋到唇边时,反手将其捉住,亲啄了一口。
隔着漫天的杏雨,隔着飒飒的热风,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半晌,先是缱绻,再是担忧,终是哀伤,文墨知道,这一日,终是到了。
“墨儿,若我今日出了事,遗诏在你书房的朱红漆盒内,与那本小札在一起,一般人找不到…里面有我拟得几位辅政大臣,颇为可靠,可以用来掣肘他人…我今天也交代了贺治陶…”
长青将头轻轻靠在她单薄的削肩上,慢慢叮嘱着,说到最后,声音愈发低了,低不可闻,只剩薄唇一张一翕,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他终阖上了双眸,满脸倦容,不堪重负。这辈子,他活得极累,到这一刻昏迷,他的心也不敢轻松下来。
文墨背挺得极直,她不敢动,因为他还倚在她的身上,这夫妻两人到现在,已说不清谁是谁的支柱。
过了片刻,文墨终以手掩面,泪水漫溢,从指缝中滴滴答答落在案几上,打在纱裙上,形成一滩又一滩化不开的水渍。
她唤了几声“长青”,那人久久都没有应答,文墨偏头看他,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几瓣花朵恰好落在他清隽的脸上,被衬托得格外艳丽。
文墨伸手摘下那几枚花瓣,探了探他鼻翼的气息。她从来没觉得这一呼一吸之间会那么长,宛如一炷香,直到那股熟悉的热气袭来,她才松了口气,却又不敢耽误他以自己身子为谋的计算,故而慌乱地尖声惊叫起来。
皇帝昏迷不醒,小黄门领了懿旨去各王府报信,孝瑜听闻后,知道此事不可再拖,便派人去今日约好之人的府上知会,而自己急急忙忙入了宫先探消息。
路过皇城里的禁卫府时,他又拐了进去,这日宫值的首领正是他联络交好之人韩国兆,而非鲁湘桐,真是天助他也,孝瑜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带了些禁军,一齐往两仪殿去。
一众禁军把守在两仪殿外,围个水泄不通,孝瑜和韩国兆继续往里。
长青素来不喜人在跟前伺候,到了这时仍是一样,如今,整个两仪殿空旷又冷,蟠龙宝座泛着寒冷的金光,隐着些不寻常的寂静,孝瑜并没有在意这些。
外头时不时地传来滚滚闷雷,响彻天地间,很是磅礴,他的心里随之起伏鼓噪起来,蛰伏十几载,皇位就在眼前,唾手可得,说不激动,那是假的。
暖阁外,一众妃嫔,哭哭啼啼,呜呜咽咽,见着他来,都道了声“王爷”。
孝瑜未理他们,径直闯进了暖阁之内,就见皇嫂坐在床榻边,死死握着皇帝的手,双眼红肿,目光迷离,痴痴地如同失了魂魄一样。
孝瑜知帝后二人感情深厚,而皇嫂一向不会骗人,此时他心底便又信了一份。孝瑜慌忙上前,看皇帝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他抓耳挠腮地问道:“皇嫂,太医们如何说?”声音中很是焦急。
文墨若不是知了情,此刻定然还被蒙蔽其中,她双眼一红,泪花盈盈,又叹道:“都道回天乏力,只怕…就是这一日的事情了…”说着,那泪珠又断了线似得掉下来,止都止不住。
孝瑜心底欣喜又焦急,他不疑有他,如今只想着遗诏的事,便问:“皇上可曾留下什么…”
文墨摇头:“皇上突然之间昏迷,现下,只待几位王爷和重臣一齐到了,看看皇上是否会下什么口谕。”
孝瑜扭头看向南窗外,初夏的雷雨将至,天色阴沉下来,很是骇然。他道:“皇嫂,你不如去歇歇,这儿我先守着,待皇帝哥哥醒了,再来唤你。”
文墨点头,拭了拭泪,心下极痛,她怔怔看着孝瑜,又看看后头那位禁卫首领,想了想,终未说出什么话来,她只道:“王爷辛苦了。”
出了暖阁,文墨看着外头那一干人等,叹道:“都别杵在这儿哭哭啼啼的,徒惹得皇上不高兴。”一众嫔妃听了皇后的话,便一一退去偏殿候着。
因着外头要下大雨,天色暗沉,偏殿里已经点了好几盏烛火,闪烁不定,众妃嫔更加惶恐不安。早有人跪下为皇帝祈福,还有些已经止不住大哭起来。
文墨心烦意乱,并没有再管束他们,只双手拢着袖子,站在窗下,怔怔看着外头。藏在袖中的,是长青留给她的遗诏,文墨取了出来,随身带着,生怕事情有变。
一声炸雷惊响,划过整个天际,让人不寒而栗,像是发生了什么骇然的事,不一时,瓢泼大雨便浇了下来,砸在檐上如滚珠一般。
隔着厚厚的雨幕,她看到人来人往,听到铮铮鸣声,还有兵器相交的清冽声音,就仿佛到了吹角连营的战场,到处都是金戈铁马,任由他驰骋,任由他挥斥方遒,比之无忧那时,更是以命相搏,更是危险重重。
文墨双手合十,大慈大悲的菩萨,请保佑我的夫君一世安稳…
这一日,史料只提过一句“宫中有异动”,但到底如何,却语焉不详,却惹得五城兵马、京卫禁军、皇宫侍卫都有动作。
大雨绵绵不绝,也不知过去多久,两仪正殿的明间,出现一抹木红色,身姿修长又笔挺,那是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清瘦身影,那是天地间最为尊贵肃穆的王者,那亦是文墨心里最寻常的丈夫…
文墨知道,这一场没有硝烟的仗,他又胜了!

第 101 章

可长青告诉文墨,这场仗并没有真正结束,他也还没有大获全胜。
因为,那些躲在孝瑜身后的党羽,长青猜不通透,除非一个不留的都揪出来,将其连根拔起,否则,他难以心安。
他命人将孝瑜暂押在宫中,又下令封锁今日宫中之事,对外仍装出个病重的模样。
如今替皇帝跑腿办事的,都是文笔这几年间替他私下训练出来之人,人数不多,但贵在忠心耿耿,前些日子才通通伪装送进了宫。
长青安排下这些时,外头电闪雷鸣,雨势不减,而偶尔窜进两仪殿的风里,裹着一份夏日的潮湿与黏糊,他额间和身上就密密发了汗。
文墨问他后头打算如何,长青应道:“朕估摸着五弟进宫前,他已在外头有了部署,如今先留他在宫里,一来,问出那些同党,二来,再引其他人上钩。”也许是今日之事还算顺遂,他脸上的病容清减许多,两双眸子神采奕奕,一扫先前的萎靡,看着很是精神。
这日,长青一直忙到亥时三刻,可依然未从孝瑜口中探出任何东西来,他倒也不急,擒贼先擒王,扣住孝瑜,那些剩下的党羽反正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从羁押之处出来,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空气格外清新湿润,长青深嗅一口,只觉得神清气爽,不免心情也好。
夜幕深深,他坐在龙辇上四下眺望,除了宫墙,还是宫墙,辨不清方向和来路,很是茫然又孤寂,他忽然很想见到文墨,见到了她,便见到了家。
长青吩咐道:“去咸安宫吧。”今天文墨累了一天,被他早早打发回去歇着,倒不知她现在可曾睡下。
文墨自然没睡,这样惊心动魄的一日,她能够亲眼见到,实在是心骇。当听闻内侍唱喏“皇上驾到”,她便迎了出去,脚步匆忙,身影焦急,待见到了那人,也不顾还有其余内侍在,便将他紧紧拥住。
长青一滞,复又眉开眼笑,他伸手环住她,宽慰道:“让你担心了。”
苍茫天地间,能与相爱相知相守之人相拥,何其幸也!
咸安宫东暖阁内,软榻的案上是几盘果碟和两只高挑红烛,长青随手捻起颗红彤彤的荔枝剥起来,他病了好几个年头,连带着瓜果都吃得少了,但今天心情大好,所以特例破戒一回。
文墨摆手屏退众人,她接过那颗荔枝,三下五除二剥好了,递到他嘴巴跟前。
白嫩的荔枝肉托着鲜红蔻丹上,颇为诱人,长青喉头微动,再看着眼前这人,很是不解,又有些受宠若惊,因为以往只有他替她剥东西的分。
文墨似明白他的疑惑,此时不禁抿唇浅笑:“长青,今天我伺候你。”
自从皇帝病后,文墨才幡然醒悟,其实在生活点滴之中,他为她做的,永远比她为他做的多。
比如两人都爱吃青梅杏脯这些小玩意,长青从不会和她争抢,又比如他送过她好些东西,可她只送过一副祝寿小令给他,还是长青求来的,再比如在最隐秘的春闺之中,他总是万般呵护,可她若是累了,倦了,便将他一脚踹下去…
文墨暗自下定决心,待此事了了,她必然要好生对他,改掉自己固执又别扭的倔脾气,两人快快活活地过完一生。
长青瞬间误解了她的意思,他的目光捉住文墨的眼睛,张口含进那枚荔枝,薄唇又在她的指尖亲昵地蹭了蹭,戏谑道:“朕准了。”
他起身,缓缓抬起双臂,宽大的袖袍落在身体两侧,像是鸟儿的羽翼,被风一吹,呼呼作响,而他整个人似要振翅高飞一般。
文墨款步上前,目光温婉,面含微笑,待到了近处,长青低头看她,忽然就想到第一回在金州遇到她时的情景。
那时文墨身量长挑,着一身白底黄花褙子,水绿色百褶裙,手里多了把团扇,和今日其实差不离,可那时,谁会猜到现在呢?
他不知自己竟会记得如此清楚,心底一热,便落了个吻在她头顶,淡淡清香袭来,长青的心情就更为愉悦了。
文墨替他一一解开盘扣,除下外衫,只剩明黄中衣,又抬手摘下他发髻上的那柄玉簪,随之动作,黑发散落而下,混在风中,很是飘逸出尘。
她怔怔不动了,上下仔细端详了会,才掩面哧哧笑道:“长青,你真好看。”这回是由衷的夸赞。
长青哼了一声,很是不屑,屈指点了点她的脑门,没有接话,只走向了床榻边,坐定后,又拍了拍旁边的空处,示意她过来。
这两年光景,长青身子不大好,文墨体贴着他,两人并没有怎么欢爱,如今陡然如此,文墨倒是一怔,她正要张口劝诫,长青便不耐烦了:“自今日事成后,朕发觉身子又好了许多,不许说胡话挑毛病!”
文墨被他的话一堵,就没了下文,她笑着上前:“好好好,陛下万寿无疆,洪福齐天呢。”
待还有一步之遥时,文墨却不再上前了,她的面容隐在晕黄的烛火之中,长青看不甚明白。
两人一立一坐,怔怔凝视着对方,他二人对对方的身体早已了如指掌,可这一回,有股不一样的情绪在涌动,好像是劫后重生,又好像是生死相契。
文墨低身匍匐在长青跟前,长青忙伸手去扶她,嗔怪道:“做什么呢,你身子不好,怎受得了这样的凉?”
文墨摇头,坚决道:“你别动,安心坐着,这回,我真得伺候你。” 烛火跃动,在她双颊描上了层浅浅的红霞,而眸子里闪烁着流光,让人目眩神迷。
她背信弃义爱上了这个男人,她不知不觉臣服于这个男人,所以,到了现在,她心甘情愿如此。
她这一世都是他的了!
长青阖上眼眸,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快活过,他虽坐拥这天下,却一直担心受怕,数来数去,他真正拥有的,只有这个女人。
这一世,有文墨陪着,吵吵闹闹二十余年,他已很是庆幸,自己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那一波又一波的热浪袭来,长青复又睁开双眸,迷离间,他抚上那人的双颊,摩挲之中,情不自禁喟叹道:“文墨,我真真是爱煞了你。”
赤~裸又滚烫的情话熨帖着文墨的心,她眼梢含了些泪珠,被长青指尖触碰到,他便弯腰将她抱了起来,跨坐在自己身上。
两人对视着,相拥着,唇舌纠缠,身体紧依,满室皆是曼妙轻音,听得能让人羞红了脸。
到了至情之处,正巧开着的南窗下吹来一阵凉风,文墨偏头,透过窗栏,看见这一夜的星月明朗濯濯,她喃喃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长伴不分离。”
长青说:“好。”
二人维持着这个姿势,拥抱了许久,交颈相蹭,乌发缠绕,已分不清你我,只觉得无比亲昵,酣畅淋漓。
末了,长青轻叹感怀道:“朕似乎是有些力不从心了。”岁月就是这么的残忍,让他们的年华渐渐逝去。
文墨笑了,她搂着他,道:“我不嫌弃你。”
这个平静的夜里,淡淡的温馨萦绕着,两人并头靠在一起,宛如文墨枕畔的那朵并蒂莲。
长青和文墨一夜好眠,可有人却很是不安,比如端华。
他今日接到宁贵嫔从宫中递出的消息,知道五皇叔被父皇给押在宫里,他害怕,那人会将他们之间的勾当给招出来,坐立难安之下,他就去找季堂…
翌日,文墨是被鸟儿的叽叽喳喳声吵醒的,她醒时,已是日上三竿,而长青披了件外衫,斜靠在南窗软榻上,望着外头发呆。
听见衣料的悉悉索索之声,长青嘴角含笑,偏过头来,眸子满是喜色,他欢欣道:“墨儿,你宫里的石榴开花了,今年可真早。”
文墨不信,也径直下了床,依偎在他边上,正巧能看到万绿从中一点红,夺人眼球,很是娇俏和艳丽。她回头看向长青,相视一笑,这些石榴竟也在咸安宫中屹立了二十多年。
长青搂着她,两人安静地享受着这静谧一刻,倏地,长青提议道:“墨儿,今天我们出宫转转吧,祁州城是何样我都快忘了。”
文墨很是意外:“真的?”音调隐隐上扬,颇为不敢相信。
长青手上的力道重了些,他道:“自然,一言九鼎。”看文墨目露担忧之色,他宽慰道:“别担心,我觉得好了许多,就想出去走走看看,散散心。”
文墨自然求之不得,两人呢喃了会,就听小平子在外头通报道:“皇上,皇后,大殿下求见。”
“可说是何事?”撇开端封一事,长青对于他膝下的这个皇长子,幼年丧母,始终还是有一份亏欠在。
小平子愣了半晌,回道:“大殿下说今儿个是皇贵妃二十年的忌日,他想去崇嘉殿祭扫。”
关于凌叶眉忌日一事,还是端华第一次知道文墨不是他真正母妃后,缠着文墨,非要问她母妃的事,文墨一时说漏嘴,才说了出来,没想到他一直记着,这几年出宫后,也年年回来祭拜一下。
长青与文墨对视了片刻,他叹道:“准了,朕一会也去瞧瞧。”这一叹,便似又回到了景祐七年的那个夜里。
文墨起身,亦长长一叹:“时间过得真快,你该去瞧瞧的,一转眼竟二十年了。”
长青“嗯”了一声,他坐起身子,唤人进来伺候,不一时便收拾利索了,文墨还是一身雪白中衣,形容惫懒。
他轻笑:“我去陪一陪他们母子,安心等我回来。等我回来了,我们就出宫去。”说罢,他落了个吻在文墨发间,无限缱绻与深情。

第 102 章

文墨将长青送出咸安宫,见他坐上龙辇沿甬道向东,直到御驾没了踪影,才转身回了宫来。
经过那株开花的石榴时,她本想让人摘下的,却又有些不舍,于是,垫脚摸了摸那火红如霞的重重花瓣,柔柔的,轻轻的,让她很是怜惜。
文墨心情愈发好了,梳洗一番,又进了朝食,才认真梳妆打扮起来。想着要和长青出宫,她便命人将原先备下的那些直缀给取了出来。
挑来挑去,文墨便看中了一身月牙白,因为长青今天穿了一袭玄色交领长衫,两人若是站在一处,黑白分明,应该极为有趣,这么想着,她就乐了,喜滋滋地换上了衣袍。
她的梳妆盒底下静静躺着两柄簪子,一柄是季堂送她的,泛着金色,一柄是长青送她的,裹着银光。
文墨静静看了半晌,终捻起那柄剔透玉簪,盘了个妥帖的男子发髻。她的身形这些年都未变,还是如当年一样,举手投足之间,有些翩翩佳公子的意思。
做完这一切,文墨便开始安心等长青回来。
她起初是在暖阁,后来踱到次室,又转到书房,随手翻看长青的那本藏书,她的目光落在漂亮的“临夏”二字上,就移不开眼了。
等到最后,她放下书卷,又走到院中,仰看朗朗乾坤,耳听呼呼风声,狠狠舒出一口气,文墨不由心念一动,这偌大的皇宫里,寂静地未免太不寻常了些。
正疑惑之间,宫外倏尔传来齐整的脚步声,就见一行佩刀之人直直闯了进来,咸安宫中人乱作一团。
文墨敛色,正要喝斥,待见到当头那人,到了口中的话被她咽下,整个人不禁怔忪,唤了声“季堂”后,来不及任何的叙旧,文墨只是疑道:“你怎么进宫来了?”
季堂还是一身石青色长袍,甫一见到文墨今日这身打扮,他亦是一愣,那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许多久远的记忆便通通翻涌了上来,可那一年,她还是他身畔之人,如今——他的目光落在那柄发簪上,季堂便知一切都成定局。
他正盘算着如何开口解释时,文墨面色就变了,她双目圆睁,一脸骇然,很是惨白又黯然,不禁蹙眉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声音中哆嗦了几分,又含了些不敢相信。
季堂负手而立,看着她,没有说话。
文墨陡然之间反应过来,她一颗心扑通扑通从未跳得如此之快,比之昨日更甚,她撩起衣摆就要往外冲去,季堂身后出来几人齐齐将她拦下,却不敢随意动手。
季堂知道她要去哪儿,此时扣住她的手腕,终开了口,哀求道:“临夏,别去,太危险了。我之所以到这儿来,就是护着你安危的。”语气极软。
此话一出,正好坐实了文墨的猜测,她脑中白茫茫地眩晕一片,双腿很软,快没了支撑的力气,而泪水毫无意识地滑落下来,很快决堤,糊住了眸子,看不清其他。
长青啊,人心难测,你千算万算,终是有算漏之处!
文墨只哭了一小会,复又站直了身子,她拭去泪水,抽出手来,重新整理了衣摆,问道:“季堂,宁英是你义女,你必须要保她,所以,事到如今,端锦他——你们会如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