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秋放下茶盏,敛色拱手道:“国公轻言了,今日我来,正是对国公有事相求。”
“哦?”季堂挑眉,“不知何事可帮归之的?我若能帮到,自当尽力而为。”
牧秋卖了个关子,指着头上那枚束发玉簪,顾左右而言他:“国公,凭你的眼力,可识得这支玉簪产自何处?”
季堂抬眼打量过去,这支玉簪晶莹透亮,是个极好的成色,他微眯着眼,猜道:“莫非是平丘所产?”
牧秋点头:“正是,此簪乃归之弱冠之年,临夏所赠。”
甫听到“临夏”二字,季堂身形猛然一滞,眸子微缩,他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人,除了礼亲王偶尔会透露些消息,已经甚少有人会主动在他面前提到文墨,倒不知李牧秋今日打什么主意。
牧秋看他这样,唇角浅笑:“不知国公是否知道,临夏因牵扯淑贵妃溺死一事,如今已被禁足宫中一月之久了?而且,听闻皇帝这次出京,也并不打算带她一道。”
“莫非,是临夏有事相求?”季堂担心文墨在宫中有何不便,遂托李牧秋带话,故此直接这样问明。
牧秋摇头:“不是临夏相求,而是归之想问国公,是否愿意救她?”
季堂听到此,便知他话中有话,此时只当不解,顺着道:“归之这话到底何意,季堂倒不甚明了。临夏性子虽倔,但绝不是个无故坑害人命之人,待皇帝查明了,自然就会赦免禁足之令,谈何救不救呢?”
牧秋指尖蘸了点茶水,在案上写下一个字:“国公与临夏之间到底如何,归之是看得清清楚楚,却不知国公是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倒不如趁此机会…”
那个字微微闪着光,是个最蛊惑的所在,若是做了,他和文墨之间还有一线希望,若是不做,那此生就是连见都见不上了,可今时今日之境…
季堂蹙眉抿唇,不停摩挲着旁边那只青花压手杯,一瞬间各种心思翻覆,可到了最后,他终缓缓摇头:“今日之事,我只当做不知,其他的,抱歉,季堂爱莫能助。”
以文墨为饵,牧秋原本是胸有成竹,此刻听对面那人婉拒,倒是一愣,转而一想又明白了半分,他庄重起身作揖:“多谢国公,归之告辞了。”
季堂未曾留他,他踱到庭院之中,看着这朗朗晴天,却不知今日这局,自己到底押对了,还是错了?除了文墨,他还有身后一大家子,谈何容易呢?
且说牧秋从平康巷内出来,闪身进了辆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一路过了几条巷,到祁州城最为繁华的街上,在个门头寒酸之处停了下来,匾额上仅书“文馆”二字。牧秋掀帘而下,径直往里去。
一路向他恭敬作揖之人络绎不绝,牧秋亦一一回应,时而停下闲聊两句。到了最里那间陋室,牧秋才停步敲了敲门,听得里头有人应,他推门而入,哂笑道:“他没应。”
案后那人锦衣华服,正是无忧,短短一月之余,他比之家宴那日已瘦脱了形,此刻双眼布满血丝,是个极累的模样,他轻揉眉间:“无妨,早就猜到如此。”过了片刻,他又抬头确认道:“归之,南边那儿确定不会有错?”
“不会有误,请王爷放心!”牧秋俯身作揖,“归之愿以性命担保。”
景祐七年,六月,皇帝离京前往孟州行宫,前朝文武百官随侍,唯独凌相与安国公二人称病,未能同行,后宫之内,除皇后被禁足,其余全部随驾。
景祐七年,七月,皇帝一行刚抵达孟州行宫,和亲王私下调动京城十万禁卫,两万围住皇宫,其余驻守各大城门,拥兵自立,与此同时,南蛮一十八族纷纷异动,战火已燃,史称“景祐之乱”。

第 70 章

和亲王拥兵自立那日,祁州新任府尹冯正不从新令,携剑自刎于承天门外,以身殉国,一袭白袍染血,来去皆是干净。
原先那些不管嘴上说要拥戴谁称帝的,在听闻冯正自戕消息之时,皆是瞠目结舌,又怆然涕下。
文人看重风骨,官员讲究忠君,天下逐渐划成两派,一派自然是有能者居之,另一派还是自持正统,故此,这一年间,为示忠君,想法设法偷偷逃离京城前往孟州者,不在少数。
无忧立于承天门上,双手负在身后,只冷冷看着底下冯正的尸首,汩汩鲜血顺着青砖之间的缝隙四处溢开,像是朵恣意张扬的桃花,到了生命最绚烂的时候,让人从心底生出几分敬意。
他朝着殷红遥遥一指,语带哀叹,似有无限的惋惜:“冯正是个忠厚之人,斩首示众三日,再厚葬了吧。”
无忧眼眸之中淌着些悲戚,他虽眷恋皇位,但从来不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也根本不指望这次仓促起事能成,可他还是冒险走了今日这步棋:私自调兵、勾结南蛮、煽动士林、散播流言…
于他而言,谁死不是个死呢,只是,她却再也醒不过来唤他一声“无忧”。
六岁那年,无忧第一次见到叶眉,只这一眼,他便将整颗心掏空给了她,他们青梅竹马,一道长大,虽偶尔吵闹,但也算两小无猜,感情甚笃。
他是父皇最疼爱的皇子,他以为叶眉也是喜欢他的,可长乐十七年初,二哥因一名宫女之死生了场重病,他就在心底知道,她是喜欢二哥的。
大哥成婚那年,无忧在心底抱着丝希望,去凌府提过亲,可是被叶眉当场毫不犹豫地拒绝,她不过是一心一意盼着入宫,盼着能和二哥长相厮守。
她得偿所愿,盛宠加身又诞下皇长子,无忧亦替叶眉开心,只盼着她今生能继续这样开心下去,可是,她现在,竟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这可让他怎么活呀…
想到这儿,无忧忍不住地想要仰头长啸,拢在袖中的手捏得更紧,指甲深陷在掌中,掐出一道道月牙纹。
他的心不可遏止地痛起来,这种绞痛日日夜夜折磨着他,鞭挞着他,若是当年,若是当年,她嫁给自己,怎会惨死?
这回,不是为了争夺皇位,他只想给叶眉报仇罢了,他想要这些人通通给她陪葬!。
无忧撩起衣摆,肃色往那座巍峨深宫之中走去,禁军首领韩卫平跟随在侧,将京城内动向一一禀明。
无忧听完又问孟州那边动向如何,韩卫平禀道:“这次京城与南蛮同时起事,皇上,啊不——孟州那边果然是措手不及,现已任严宏为统帅,调集西南和江南两方兵力前去。而京城这边,”
他歇了歇,续道:“距离祁州最近的是江北诸营,属下已按令于昨夜突袭最近的青州,以快制胜,拿下青州不成问题。至于西北道,调兵符一直在庞阙处,他这回滞在京城,倒是可以为我们所用。”
“本王担心西北的调兵符早已出了城,还是小心为妙,切莫大意。庞、凌二人都是朝中重臣,如今同时称病,颇有些诡异,派人好生看着就行,暂且不要轻举妄动。”无忧定下心神后,总觉得有丝不妥。
韩卫平诺诺应下,又低头道:“属下已命人搜查过皇宫上下,只剩咸安宫的皇后、毓枚宫的宁贵嫔还有明义宫的礼亲王在,其余的,都是些宫女内侍。”
很好,一命换一命,他也要让那人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距咸安宫尚余几步之遥,无忧就见一内监佝偻着身子,双手垂在两侧,跪在宫门前。
七月的太阳极毒,明晃晃地直刺眼,那人脸上挂着一道道汗,顺着面颊滑下来,汇聚到下巴尖上,再一滴一滴砸到地上,他身前已积聚小半滩的水,想来已是跪了许久。
无忧踱步上前,经过这人身旁时,斜睨了一眼,只觉得有些面熟,早有人在旁道:“王爷,这是咸安宫首领太监赵忠海…”
不待他说完,无忧停下步子,面色冷峻地确认道:“就是这人杀了淑贵妃?”
赵忠海被晒得晕晕乎乎,此刻陡然清醒,他抬眼看是和亲王,赶忙俯身低拜。
无忧眼中的厌恶又多了些,毫不犹豫地下令:“将他拖下去,怎么难受怎么折磨,别让他死得太舒服!”
那赵忠海也不哭天抢地求饶,只怔怔被人架起踉跄往外拖去,就听一声“且慢”,话音不高,但掷地有声,清脆悦耳,那些人手中拉扯动作俱是一停,愣愣看了过去。
无忧亦抬眼,就见文墨一身月牙白裙衫,鬓间除开柄点翠回首凤凰头花外,还有枚凤凰衔珠展翅金钗,由人从里头搀着,自暗至明,一步一步缓缓走了出来,自有股威严的架势。
自皇帝离宫那一日起,宫内所有侍卫皆撤,连带着咸安宫前的大内侍卫也一并没了,所以,这皇宫就是座空城,而文墨,就是这座失陷空城中皇帝的颜面。
无忧微微一笑,其实文墨现在的模样和初识时并无二致,眉眼如月,清清淡淡,只不过历练了些不怒自威的骇人气势。
文墨与无忧对视,眸中带笑:“王爷,一别两个月,倒真是不一样了!” 她啧啧摇头,像是替他哀婉,旁边禁卫见此,一时按耐不住,纷纷拔刀相向,只等一声吩咐,就让她人头落地。
无忧摆手止住众人,敛起神色,郑重道:“皇嫂,本王只想问一句,叶眉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文墨看着无忧,他风流倜傥之举一如当年,却也是个痴情空付之人,她叹了一声,浅笑,只答“不是”。
无忧微微退后一步,心中恨意止不住地翻涌,果然是他,叶眉那么爱他,他居然亲手葬送了她,居然舍得杀了她!一刹那,他面色复杂变幻,眼中多了灼灼愤怨。
文墨看在眼中,镇定问道:“王爷,你今日前来,可是要杀了本宫,以祭奠贵妃在天之灵?”她目光澄明,不露丝毫惧色,坦荡得倒是让无忧一怔。
他们相识一场,一直是君子之交,无忧到底狠不下这个心,只匆匆作了个揖,就欲转身离去,只听文墨唤住他:“王爷,若是现在挽回,还有机会,否则,只是中了皇帝的计。你这样,会害了丹蓉,牵连妙阳和先生他们。”
无忧凄然:“我早就猜是皇兄所为,只不过真没想到,皇兄会这么狠心,嫁祸于你,又将你独自留在这危险之地…”
一阵热风袭来,吹动鬓间珠钗轻轻作响,文墨颈间紧着有些微凉,她拢了拢衣襟,笑道:“王爷,若没有这样的算计和狠心,他怎么能当皇帝?若不引你上钩,他这个皇帝,又怎能当得安心?”
无忧忽然哈哈大笑,难得的肆意狂放,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模样,旁边诸人皆被唬了一跳。
“临夏,你可知,景祐三年时,皇兄为你破了三年守孝之约,那些昏君妖女的流言是谁下令编的,是谁下令传的?”
无忧看了文墨一眼,神色复杂:“所以,你可知,我早就没了回头路?这一次不管是他引我,还是我主动入局,早晚都会有此一遭,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们兄弟几人,从小到大,争来夺去,为了女人,为了皇位,为了这天下,没有一天的安宁日子!”
无忧转身走了几步,忽而又停下,他鬼魅地回头一笑:“还有,临夏,你可知,归之先生乃是南蛮之后,这些所有的,都是归之先生所谋?”
他看着文墨目瞪口呆面色惨白的模样,心中又了些报复的快感,这世间不管怎样,人心总是隔着一层,天上地下,就此一回,为了叶眉,为了自己,他拼上全力也要博上一搏:“皇嫂,你要好生活着,我会让你亲眼看到皇兄是怎么死的!
他大步离开,经过赵忠海时,无忧只觉得乏力,摆摆手,就让人放了他。
待无忧与禁军离开,文墨再也支撑不住,头晕目眩,只余归之先生四字在脑海之中,她身子一歪,旋即瘫软在地,咸安宫中乱成一片…
文墨再次睁眼时,只能迷迷糊糊看到青纱帐柔柔飘着,像个孤魂野鬼荡在世间,煞是可怜。她再偏头往外看去,几道暖阳从南窗下照进了屋,在地上铺开一卷金色画轴,可也仅仅只能照着这么一片地方,其他的,都是阴暗之处。
她用力眨眨眼,眼睛干涩地哭不出来一滴泪,声嘶力竭之下,唯有低低唤了句“人呢”。
听见皇后的动静,新蕊掀开朱红帷幔,闪身进来,边扶起文墨,边愁眉道:“娘娘,宫里没有宫直太医,荷香姐姐去了明义宫,看看礼亲王能不能有办法。”
文墨点点头,倚在床畔,揉了揉眉间,又问:“赵忠海呢?”新蕊指指外头,没好气道:“还在外头跪着呢,他真不是个东西,竟还有脸回来。”
当听到皇后要宣他进来时,新蕊眼睛更是瞪得浑圆,又不好忤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赵忠海唤了进来。
赵忠海跪在床榻前,就听纱帐之中那人劈头盖脸地直接问他与皇帝之间的勾当,他身子一颤,连磕三个响头,不敢有任何隐瞒:“回禀娘娘,皇上当年还是皇子时,曾从原来的赵总管手里头救下过奴才一命,奴才便一直暗地替皇上办事。”
文墨冷冷看着地上那人:“他倒有本事,放你这么个眼线在咸安宫里,什么都了如指掌,偏偏还是本宫自己挑的你,真是…”
文墨气极,又问:“你替皇上杀了人栽了赃,他怎么不杀你灭口,反倒还让你有命回来?是要你继续看着本宫么?”
赵忠海忙说“不敢”,复又叩首:“皇上是担心娘娘安危,所以才让奴才回来,吩咐务必护着娘娘。娘娘别气坏了身子,皇上是断定王爷他与娘娘有故交,断然不会加害娘娘,所以才放手这样做了…”
文墨心中怒火中烧,越发来气,挥手连说几个滚字,更觉得意乱不堪,恨不得亲自奔至孟州砍他一顿才好,他断定,他以为,通通都是他一人的自以为是。
皇帝以她为子,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正巧荷香掀开朱红帷幔,见到赵忠海从里头讪讪出来时,不免一愣,而跟在荷香后头的,正是赵垂丹,他跨着个药箱,额上微微出了汗。
赵垂丹见了礼,方跪在床榻间静心诊脉,就见他眉头紧蹙,面色凝重,到了最后,就剩讶然和不解,他收回手,掏出绢子擦了擦汗,又再请脉,如此来回两三次。
文墨见他这样,心中已是不安:“可是有何不测?”
赵垂丹摇头,一脸难色,又有些尴尬:“娘娘,这回…又似是喜脉!”
这二字说出了口,两人皆是不可思议,其实像这样的诊断一年会出现好几回,文墨想了想,又问:“太医院里可还有其他人在?”
赵垂丹摇头:“微臣也是好容易才进得宫来,如今,进来了,就怕是出不去。”
他话中说的,正是和亲王已在京城设下宵禁,于每条巷口内,有专人负责盘查,而大街上巡查官兵往来不绝,若没有通行凭证,只怕连家门口都出不去,而皇宫各城门皆换成禁军把守,人员进出谈何难也?
文墨心下狐疑:“既然如此,那你是如何进宫得?”
赵垂丹抹了抹汗,指指外头:“正是安国公冒险护着微臣进来的。”

第 71 章

赵垂丹话音刚落,文墨又是止不住地一阵眩晕,胸口无端端发闷,恍惚之下,只得倚在枕畔,静静看着南窗底下的散漫金乌,她暗忖,那里肯定很温暖,却怎么都不会照到这儿来。
累意翻涌,她摆手让诸人皆退下,荷香应了一声,又怯怯问道:“小姐,那,国公呢?”
先前文墨晕倒不省人事,宫内又没有御医,荷香只好去明义宫想办法,孝瑜便派了贴身内侍小魏子出宫去找赵垂丹。
结果,小魏子好容易蒙骗出宫,可想要再进来,却是极难了。他与赵垂丹二人在宫门前急得团团转没,最后,小魏子灵机一动,就去了紧挨着皇城的平康巷内,找到留京的安国公帮忙。
庞阙听闻后,也不顾自己还在称病,带着他二人,一路从含光门闯进皇宫。
文墨听完经过来由,知晓这次为请太医进宫,已是绕了一大圈子,而又惊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不消片刻,无忧那儿也会得到消息。
若是这样,那更会对季堂不利,他这回称病,必然有他的想法,却为了她…文墨心思转了几道,吩咐下去:“请国公稍坐,我歇一会就来。”
那片金光太耀眼,她阖上双眸,原本干涩难受的眼中,终于酝酿出氤氲水气,到了现在,她还有何面目见他,又值得他如此相待?过往的情愫,与现在的不堪,堆积在一起,终成了个今生都难还清的债!
文墨将自己蜷缩在薄被之中,紧紧揪住被角,方觉得安心了些。
咸安宫外,榴花七月已谢,树上挂满一个个惹人喜爱的青中泛红小石榴,季堂立在中间,饶是荷香过来说是文墨有请,他也迟迟不敢踏进这宫门半步。
抬眼望去,宫内黑黢黢一片,像是个无形的牢笼,死死困住他心爱姑娘的一生,直到最后,香消玉殒。想到这儿,季堂打了个寒颤,哀鸿遍野。
他正负手在石榴树旁发呆,就见宫门前出来了个月牙白的长挑身影,逆着光,看不清楚模样,季堂有些怔忪,只得眯起双眼。
这遥遥几步,那人一步接一步,都踏到他心尖上,划开浅浅的口子,漫溢满腔的腥咸。他的心突突跳动,骇然作响,哪怕就是临阵对敌生死关头,季堂也从不曾有过此刻这样的怯懦,他忽然想要离开,不忍再看。
约莫还剩两三步的距离,那人顿住步子,微微欠身:“多谢国公相救。”声音还是一样的脆生,只是又夹杂着些薄薄的疏离。
面前这几步,是道鸿沟,横亘在二人之间,却是再也跨不过了。
季堂到这时才敢稍微打量几眼,他们已经五年未曾遇见,除开那道浅浅的疤,文墨的模样似乎还与当年一致,眉眼弯弯,眸中带笑,但比之当初,又多了些说不上的东西在。
季堂亦浅笑,他拱手作了个揖:“微臣唐突冒昧,见过皇后。”
“几年不见,国公身子可还好?”
“尚好,皇后如何?”
“也好。”
这样一问一答完,两人不由同时畅笑起来,视线相及,像跨过千山万水,又像是翻过崇山峻岭,一瞬抚平了这五年的光阴丘壑,那份疏离立刻淡了下去。
文墨将他往里迎,季堂推却,只说外臣不便进皇后寝宫,在宫外说话就好。文墨一怔,就吩咐人在这石榴林中摆上案席,请他浅尝一壶茶。
日头渐渐西沉,已不大灼热,众人忙碌之际,文墨与季堂并肩而立,聊起关于归之先生一事。
听完季堂所述那日情境,文墨怎么都无法将他话中之人,与印象中风淡云轻的先生对上,一时多有唏嘘。
待上好的热茶摆上案头,升腾起袅袅轻烟,窜到树梢叶尖,倏尔消散,只余淡淡清香。
二人对坐案前,文墨将人皆屏退下,又四下张望一番,若不是这满目的红墙绿瓦,她还只道是生在山中,日子惬意呢!
她忽然心生些感慨,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终还是苦笑地摇摇头,鬓间珠钗叮咚生响,她叹了一声,想到最先担忧的那桩事,便直直看着对面那人,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国公这回是做何打算?”
季堂只道她担忧外面战乱一事,遂出言宽慰道:“自当是尽忠报国,期望吾皇早日归来。”
“你若这样想,还留在京中,岂不是诸多危险?”文墨眉头拧起,浑然不觉话语间比之方才又亲近了些。
季堂已察觉此变化,凤目微微上挑:“无妨,和亲王要的东西,我已提前交托他人,如今孑然一身,于他而言,也无甚用。”
文墨一怔,想到先前他提过的归之先生一事,不由喃喃道:“你早知他们不轨,又多有安排,为何还贸然留下?”
季堂端起茶盏,将热气吹去少许,熏熏茗烟之下,他的面庞也有了些模糊,仿若自嘲地笑道:“终是有些放不下的东西。”
这话,说到这儿,二人皆已了然。
文墨挣扎几许,到最后嗫嚅张口,道出一句“对不起,我终是负了你”,她垂下水气迷离的眼眸,再也不敢往那人看去,只死死攥着把竹扇。
季堂复又起了些痛意,他轻轻笑着嗔怪道:“临夏,你未免也太傻了些,可还记得原先怎么说我来着?”
他停了停,凤目轻眨,像是蝴蝶震翅,又似在努力回忆:“这辈子这么长,我也舍不得你一个人孤苦。”
说罢,他轻轻一叹,像是说不尽的惆怅,文墨此刻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掉了下来,身子跟着一并发颤。
“这辈子这么长,你孤苦一人,我怎么能放心得下?”这是原先她对季堂说得话,如今却被他用来劝慰自己,让文墨情何以堪?
季堂看着她瑟瑟发抖,心里愈发难受:“刚刚听闻你似乎是有喜了,哭多了对身子不大好。”他想了想,又道:“还未来得及告诉你,我也是快当爹的人了。”
文墨闷闷道了声“恭喜”,这须臾的沉默之间,尴尬与疏离复又起来。
她想了想,又有些替他高兴,她用绢子拭了泪,点头道:“你一生至此,也是该有个体己贴心的人,你夫人是谁?这么大的事,我怎都不曾听过?”
“这人你是知道的——”见文墨一脸狐疑,季堂也就不再卖关子:“就是夏桃,可还记得么?”
想到印象中那个柔软的女子,文墨不禁狐疑:“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