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他为官这几年,顾怀丰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问题出在去年的洛水之祸上。
朝廷拨了那么大一笔救灾的银子下来,层层盘剥,到了安州知府这儿,他着实是知情的,但一直摁着未上报。范晋阳当时的打算应该就是静观其变,等钦差来处理,谁知一等就等来了顾怀丰。
而当时的顾怀丰意气奋发却又心绪难平,竟被这人给瞒骗了,什么“我初到安州,不过一月有余”,什么“底下盘根错节,他们怎可能真心听我的”,字字句句听着极度委屈,似是忧国忧民,其实只是引他去查,到最后,还不忘在背后给他一刀…
子正早就在心里做出了选择,早就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他竟不自知…想清楚这一点的时候,怀丰止不住叹气,“自己果然不适合官场这种弯弯绕的地方。”
他给霈州去过几封信,主要就是想调查范晋阳与先前被自己端掉的那几个贪官私下的关系,而他写去京城的那封信函,则是想知会贺老一声。
未过两日,顾怀丰陆陆续续收到了回音。
霈州的回信中间写得虽然隐晦,但总能看出一些端倪,印证了他的某些猜测。怀丰更加打定主意,待过完这难熬的七日,就亲自去霈州一趟。
为何是七日?
因为他下意识地觉得那是阿秀的头七,他得去祭拜她。何况,他曾答应过她,以后遇见庙宇就替她进一支香。
这个承诺,他再也不敢忘,他死都要坚守。
到了这一日,天朗气清,有着三月特有的暖意,。顾怀丰起得很早,他睡不着,心一直在抽痛,那把刀子抵在他的心尖上,慢慢地割着,从未停过,一直都在…
没有要任何人相伴,他准备徒步而去,好好地再和阿秀单独度过一天,谁知道刚出府就见到了明英。
明英倚着墙,双手抄在胸前,头耷拉地极低。听到有人唤他名字,他才恍惚抬起了眼,那双蜜色的眸子没有任何的神采,黯了又黯。
明英肩上跨着个包袱,见到顾怀丰来,便递给他,又拍着他的肩膀郑重托付道:“这个包袱里都是阿秀最喜欢的玩意儿,记得通通烧给她,最后再哄她高兴一回,让她去的别那么孤单…我回去替她诵经了。”
顾怀丰默默接了过来,包袱里面叮呤当啷乱响,他面色一滞,登时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了。他似乎又看到了阿秀明媚的笑靥,他的心开始慢慢往下沉了下去,一点一点,到了最底处,就听见自己生涩的声音在问:“明英,她可曾用过?”
“用过。在东州疗伤那段日子里,师妹最喜欢对镜梳妆,每日里神神叨叨,不是问我们石榴红好看,还是海棠红好,呵,真像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说着说着,明英自己笑了,可也就是扯了一下嘴角,很快他的面色黯淡下来,“大人,我与她在一起三百多年,从未见过阿秀这么高兴过…”
心痛得更加厉害了,绞在一起,痉挛无比。
顾怀丰只能紧紧拥着曾经属于她的行囊。好像唯有此,他才能找到一线支撑的力量。
将脸深埋在柔软的包袱中间,深嗅一口,里面各色香味杂陈,混在一起,馥郁芬芳,却终抵不住那一缕清清淡淡的檀香。
是的,那是阿秀留给他的…
他曾久久埋首在她的颈窝处,只为了贪婪地攫取眷恋,只为能够永远记着,今生今世,他再也找不到这么好闻的香味了,他再也遇不到能够走进他心里、能够令他全心全意爱慕的姑娘了!
…
他去的是安州城外一个据说很灵验的寺庙。
庙里无论大神小仙,他均虔诚地上了一炷香,又拜了三拜,心底默念的只有一句“请菩萨保佑阿秀一切安好”。
做完这一切,他为阿秀捐了一盏长明灯。
盘腿席地而坐,看着属于她的那簇幽幽火苗跳着燃着,顾怀丰解开包袱,将里面的东西一个一个烧给了另一头的她。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白皙的面容略有些红,可这些都比不过那双桃花眼中的通红,红得有些魔怔,有点吓人。
那双眸子无神地睁着,直直盯住火盆,倏地,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颤抖着,不经意间沾上了一滴晶莹的泪珠,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当所有的泪都止住了,他眼梢下却永远地挂上了一颗,或许那颗泪珠已经镌刻在了他的心里,挥之不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暗夜
自顾府回了客栈,明英推开房门,不禁愣住。房内坐着一个神出鬼没之客,一身劲瘦黑衣,面色古井无波,看不出是喜还是悲。
桐江手执幽萦,显出身形。见明英回来,他挑眉问道:“阿秀出事了?”声音还是那般的嘶哑,摄人心魂。
明英与他视线相接,只觉得他的目光很寒很冷,锐利极了,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让明英有种错觉,这个厉鬼恨不得在自己身上戳两个冰窟窿。
“你都知道了?”
桐江摇头,“我与阿秀戾气相通,这些日子,我察觉不到她戾气的存在,只当是因为内力尽失的缘故,直到一连多日行五没往回递消息,我才估摸他们一起出事了…”
闻言,明英垂下眼,黯然道:“我们用幽萦找了七日,阿秀音讯全无,恐怕是凶多吉少。已给师父送了信,还望他能尽早过来。”
桐江缓缓起身,黑烟自身下弥漫,他的面容逐渐凝重却又模糊起来,“我去寻她”,话音刚落,幽萦跌落在地。
砰地一声,惊起满地尘埃。
明英弯腰捡起来,暗叹:这世间若是还有一个人能找到阿秀,那亦只能是他了,桐江总比幽萦有用吧?!
且说顾怀丰从寺庙回来,正准备收拾东西去霈州,门房小厮就来了,说是有个灰头土脸的人要见少爷。顾怀丰心疑,他问:“那人可说是什么事儿?”小厮摇头:“少爷,那人不答,只说是要事,又说自己是从霈州来的。”
“霈州?”顾怀丰隐约觉得不妙,连说了几个“快请”,待见到来人时,他的心慢慢不安起来。
那人做普通农夫打扮,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唯独一双眼利如鹰隼,显然历练极多。
见到顾怀丰,他抱拳唤了一声“顾公子”,方正色道:“公子来信一事已惊动庙堂之人,许是他们不想你再查下去,故意伤了几个我们在霈州跑腿的兄弟。”顿了顿,这人又道:“在下这次来,权是因为江湖上的规矩,只想提醒公子一句——适可而止,毕竟民不与官斗,好汉也不吃眼前亏!”言罢,他一抱拳即刻转身离开,似乎一刻都不愿停留,似乎一点关系都不愿沾上。
坐在堂中久久未动,顾怀丰手足冰凉,心中骇然。
他不过是查范晋阳一个人而已,现在刚有一些动作,便连累了其余的人。他不信范晋阳有如此大的能耐,所以…这人后面还有个大靠山。至于到底是谁,他就懒得再猜了,他现在只想将那人扳倒而已。
顾怀丰这么想的同时,范晋阳亦是这么想的,这一夜,他府上亦来了个不速之客。
“为何要如此?终是…太过残忍了些!”他拧着眉,仔细措辞,又抬手将那纸信笺凑到烛火之上。火苗沿着白纸蹭蹭往上窜,不一时,就将那封信函烧成了灰烬。
一干二净,什么都没了!
望着那堆灰烬,座下那人笑道:“京城里快要大动干戈了,拦到这人发往京城的信函,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总担心他碍手碍脚的,所以…”他欲言又止道:“反正他去年秋天因结党营私获罪入狱,圣上根本不会在乎几个草民的死活,谁还记得这个落魄的探花郎?”
“那,需要我做什么?”
“又不需要你动手,莫要担心,最后随便结个案就好。”
那人的话轻飘飘的,好似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范晋阳心头一凉。
案前的那枚黑色珠子闪过一丝幽光,幽幽暗暗,化成一道沁人的凉意。这道凉意掠过他的眼眸,引得范晋阳目光落在它上头。将其轻轻握住手中,他的指腹慢慢摩挲着,似是抚慰一般。
那人告辞之后,他垂着眼,盯着手心里的珠子,轻轻问道:“你听到了?”
他的声音极低,无人回答。
一个人坐了许久,范晋阳吹灭烛火,将闪着幽光的珠子放回雕花漆盒之中方回房去。他的娇妻在等着他,他的未来亦在等着他。
黝黑的房内,漆盒内发出几不可见的微弱青意,倏地,却被一股极强的金芒狠狠压了下去。这是暗夜里的无声博弈,如此反复几次,终是陷入黑暗,只剩一片惨白的月色。
很深的夜里,怀丰睡意全无,他穿着中衣踱出自己的小院子,七绕八绕地,就到了阿秀曾经住过的小院中。三月的乌樟树已经发了嫩绿的新叶,四周萦绕着一股清清淡淡的幽香。他抬头仰望着树梢上挑着的那盏灯笼,隐隐绰绰之间,便又想到了她。
唇角微翘,勾起一抹笑,虽然清冷,却比月色暖人心弦。
一切安静极了,只有料峭春风偶尔拂过的窸窣声音。
在这样的无声无息之际,他没有察觉危险莅临。
暗夜确实是罪行最好的掩护色。
十数个人蒙着面,身穿夜行衣,一个箭步依次跃上墙头,悄悄落地后,四下散去。
整个顾府,没有一丁点人声。
因为,但凡看见他们的人都死在了他们刀下,成了叫不出的亡魂。一刀又一刀,一个又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温度,没有人来凭吊,动作利落极了,杀戮蔓延。
脚步声低低传来,顾怀丰回过神,他扭过头去,后颈处猛然吃痛,他微微眯起眼,根本看不清来人,登时就晕了过去。
…
翌日,顾家惨案震惊安州阖府,整整三十七条人命,皆是一刀毙命,无一人存活。
三十七具死尸覆上干净的白布,整整齐齐列在顾府堂前,一排又一排,端地渗人。
范晋阳踏入顾府还未走近时,只远远望见这样一个惨烈的情形,他的眼前一黑,忍不住眩晕。幸得身旁的人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才没有瘫软下去。
昨夜,三言两语之下,他根本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居然无一人存活,居然就这么断了所有的后路…
风声低低呼啸,轻轻泣诉,宛如一首最纯最痛的悲歌。
愣愣望着这一切,他眨了眨眼,勉强镇定问道:“顾怀丰呢?”
衙役掀开一具白布,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闭着眼,抿着唇,却依旧清冷。若是盯久了,那人好似会陡然睁开眼一般。
他的心一沉,晚山真的死了,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根本没有意料中的畅快,反而很害怕,害怕得不能自已…
这一夜,范晋阳回府之后,仍是先去书房。
刚推开门,他就愣住了,地上散落着几块黑色珠子的碎片。他连忙上前,正要俯身去捡时,一张放大的惨白的脸跃入眼帘,他猛地被吓了一跳,忽的直起身往后避去,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形容枯槁的手准确卡住他的脖颈。他动弹不得,呼吸不得。
眼前是个男人阴森的脸,模糊极了。
“你是谁?”
男人没有答话,泛起的黑烟之中,一个红衣身影缓缓显出身形,她披着头发,面色铁青,格外骇人,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中唯一的活人,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衣袂翻飞之间,她说:“桐江,杀了他!”
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一丝情感,再多的过往都抵不过现在无尽的恨意…
作者有话要说:
、消亡
她的声音不如原来那样的清脆,反而跟桐江一样,很是嘶哑,而且哑得厉害,好像浑身上下都灌着风。
是的,那具百毒不侵、万年不朽的檀木身躯,已经被和尚毫不留情地给毁了。
如今的阿秀,仅仅是残存的半缕魂魄。
那一日在西郊的亭中,和尚并未立刻让她魂飞魄散。他将阿秀的三魂七魄注入黑色的镇魂珠中,铁了心要她历经七天七夜的煎熬,他要她永世不得超生!
如今,如和尚所愿,阿秀的魂魄已经被耗去一大半,现在她虚弱得只能被庇护在桐江的戾气之下——也幸亏他们戾气相通。
她见不得日头,受不得阳气,若是有以后,她只能永永远远活在暗夜中,活成一个卑微的怨魂。
“桐江,杀了他。”
阿秀披头散发,隐在浓浓黑烟戾气之下,一双眼冷冷挑着,盯着那个人,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一遍,只是第一回的话里微微有些怨愤,而这一次倒是平静许多。
桐江催动内力,黑烟腾腾之间,手中劲道越发的大了,越发的狠了。
范晋阳喉咙被紧扼整个人动弹不得,他既不争辩也不求饶,只是定定望着阿秀。从那一日眼睁睁看着阿秀倒在和尚掌下,他就猜到了这一刻。不知为何,他的心忽然不可遏止的难受了。这种难受,并不是对于死亡的畏惧,而是一种钝钝的迟来的绞痛,从内心深处肆意蔓延。他闭上眼,只能承受着一切后果。
眼前一片漆黑,奇怪的是,他却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阿秀。
她站在篱笆的另外一头,头上包着寻常的头巾,手上利落地抖开洗过的衣裳,他唤了一声,她扭过头咧着嘴大笑;画面再一转,是个瓢泼的下雨天,他冲了出去,看到一个红衣嫁娘,他又唤了一声,那人回了头,却被雨帘挡住了面容…
喉头越紧,越喘不过气,他的面色便越发白了一分,眼前一幕幕荒诞的情形,便越发清晰一分。
直到白芒降临,他的神智不再清晰时,外面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凌乱的脚步响起,范晋阳陡然睁开眼。
有人踉踉跄跄闯了进来,来人正是谢一一。看着眼前这个混乱不堪的情景,再见到范晋阳将死的模样,她吓得脸色亦白了好几分。来不及思量别的,唯一的念头就是将自己夫君救下来,一一急切央道:“阿秀,求你,别杀他。”
她望着蒙蒙黑烟下那个白到极致的红衣女子,阿秀的面容并不真切,只有一双眼寒得吓人,写满了仇恨。
“阿秀,你是来替顾大人报仇的?”一一摇着头,自言自语道:“顾大人不是他杀的,他不是这样子的!”
她说话的同时,明英自屋顶跳了下来。他本来是来看戏的,现在这样子,他实在有些不忍了,为难道:“师妹…”
所有的人都在望着阿秀,她却只盯着满脸泪水的谢一一。她轻轻眨眼,却是干涸成片。
过了许久,阿秀终于开口道:“桐江,放开他。”
桐江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桐江,带我去看一眼他…”
言罢,滚滚黑烟之间,阿秀隐去身形。房中诸人面面相觑之际,桐江拂袖随之没了踪迹。明英看了相拥着的那二人一眼,狠狠叹气,亦拔腿追了出去。
月色下,雪白的布,苍白的脸,他阖着眼,安安静静躺在那儿,就像睡着了一样。
晚山…
暗夜里,阿秀的身影影影绰绰,宛如夜间的薄雾,轻轻低绕到他的身边。远远看着,像是落了个吻在男人的眉心。
阿秀微微仰面,环顾四周,黑黢黢的夜里,零星几点鬼火,却没有他的踪迹。
许是去投胎了,她这样想着,方觉得好受一些。
阿秀又低头仔细凝视,连眼梢下的那颗浅痣亦不放过。曾经俏皮的小和尚,如今迂腐的呆子,又成了她的一桩回忆。
他们轮回了一世又一世,唯独她被注定剩下,要永远铭记着这些过往!
阿秀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苦痛与分离的悲伤,她缓缓直起身,红衣飘摇,最后一次哀求道:“桐江,杀了我!”她的眸子温婉安宁,却又是前所未有的悲怆和倔强。
“你已经死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目光撞在一起,都是冷的,其中的深意唯独对方才能明白。
黑色衣袖下,桐江紧攥着双手,用力地握住一起,对视半晌,他终在虚无之中扼住那道纤细的脖颈,“阿秀,你安心去吧,魂飞魄散其实并不可怕,他的仇我会替你接着报。”
睫毛簌簌眨着,阿秀柔顺地阖上了眼睑。
其实,她并不觉得痛苦,只是好像心上有一根弦被绷紧了,两端狠狠绞着,弦被绷到最深处,嗡的一声,就会断掉。
“桐江,你疯了不成?”
匆匆赶来的明英急得直跳脚,他上前就要将那二人分开,阿秀茫茫然睁开眸子,眼神很是涣散。她摇摇头,声音哑着,断断续续道:“明英,我早就是个…死了千年的人,如今,剩半缕魂魄…苟延残喘,你别担心…”
她还想要再说些话,面前那双手却已经扣得越来越紧。她无力地眨眨眼,倏地,一滴晶莹的泪落下来。
这是阿秀为自己流的,亦是为那个呆子流的。
她孤独地流转了千年,寻寻觅觅,费劲所有的心力,留下一堆的情债,如今,终迎来了最终的解脱…所有一切都结束了,烟消云散,生前死后,不管她欠了谁,又或者谁欠了她,阿秀都已经无力在追究。
滚滚烟尘之下,那个红色纤瘦的身影越来越飘摇,越来越黯淡,直到最后化成一道袅袅青烟,然后完全消失不见。
桐江默默收回手,藏在衣袖中,颤抖得厉害。
他盯着那缕被风吹散的青烟,失了心神,苍茫天地间,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了。这几百年的光阴里,他失去了朝云,现在,又亲手终结了她…
“阿秀会去转世投胎么?”明英呆呆问道。
“她去不了的…”桐江摇头,“一个三魂七魄都不完整的鬼,地府是不会收的,就算堕入轮回,也只能是入地狱道,受尽辛苦。现在魂飞魄散,反而是最好的解脱,只是这世间再不会有她了…”
“她真的没了?”
“她真的没了!”
这样残忍的话,连天边的弯钩都不忍听,它躲入云层之中,不忍看见一个生灵的消亡。
风儿轻轻吹,那道青烟支离破碎,愈发看不清楚,似乎和天际融为了一体。明英低垂着眼,呜呜咽咽哭了出来。
“来晚一步,竟没能送阿秀最后一程…”天边传来一声叹息。
明英抬头,一个道士打扮的人踏剑荡了过来,他手里提着一盏灯,另一只手在空中随意点了一下,“师父!”
云阳子缓缓飘下,那盏灯忽明忽暗,他护在怀中,以掌心相抵,在跃动的火苗之外又拢上一层朦胧的纱。
“师父,你这是?”
“我要送阿秀入轮回,重回人道。”
桐江闻言,身子一震,“你能?阿秀就算不灰飞烟灭,她的魂魄也不完整…”
“所以,我得先去寻一个人。”
“谁?”明英和桐江齐齐叫道。
云阳子淡淡瞥了地上那具死尸一眼,抬手一指:“就是他。”
“他?”
“他不是死了么?”
…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
顾怀丰睁开眼的时候,四周很暗,偶尔有水声滴滴答答,阴冷又潮湿。他深感不可思议,明明前一刻还在乌樟树下,现在是…在哪儿?
他半撑着翻坐起来,掌下所及之处冰凉极了,指腹摩挲仔细辨别,他猜,也许是石头一样的东西。脖颈后头酸痛得厉害,他一边揉摁着,一边借着微光环顾打量。募得,他被吓了一大跳,连忙往旁边避去。
随着他的挪开,顾怀丰先前躺着的那处底下散发出幽幽绿绿的光,一个面色苍白的死人正安静地躺在他身下。
原来,他竟躺在一处玉石棺上面!
顾怀丰瞬间头皮发麻,蹭的跳下来。遍寻出路未果,他只得又强忍着内心翻涌的阵阵恶心,回到石棺处,抻着脖子往死人脸上瞥了一眼。
玉石棺下那人是个年轻公子,头发束髻,面容安详,唯独脸色惨白又泛着淡淡的莹绿,猛然瞧过去,实在是说不出的骇人。
他静静看着,只听后面传来幽怨的女声:“你醒了?”
顾怀丰又被唬了一跳,他猛然回身,就见一个白色身影轻轻飘在半空中,凄凄惨惨的一张脸正好搁在他跟前,他被吓得往回退了半步,正好抵在石棺处,“你是?”
“我是枚烟。”
“梅烟?”
枚烟不答,只冷冷盯着他,或者说,盯着他胸膛内跳动的某一处,期盼着她寻了几年的一个奇迹,可是不知为何,许是相处了一段日子,了解了顾怀丰的为人,她有些不忍下手,故此才踌躇至今。
“你就是阿秀提过的那个附身女鬼?”顾怀丰也不害怕,他颦着眉似乎思量着什么,少顷,忽然呓语道:“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没想到你这个迂腐呆子,倒是听得进去她的话!”枚烟轻笑,“去年秋日的一个夜里,我来取你性命,就是她救的你。你忘了不成?那小丫头为了你,可是连千年的修为都搭了进去,可惜啊…你竟都忘了?”
经她如此一提,有些模糊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他和她躲在青布油伞下,依偎在一起,四周青芒大盛;他立在长街上,猛然回头,就见到阿秀流了血泪…他再继续往下想去,头却隐隐作痛,顾怀丰扶额,很是不解。
“难道不是梦里的事?”
“你觉得呢?”
想到阿秀的种种厉害之处,顾怀丰猜到某个可能性,他心底一震,喃喃道:“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竟…一直以为是做梦呢!真是糊涂,该死!”
枚烟笑了,“你确实该死了,若不是我需要你活着来救一个人,你早已经是别人的刀下亡魂。”
刀下亡魂?
顾怀丰又被惊到了,他连忙问是何事。
枚烟三言两语将那夜杀戮之事说了,末了,她重重叹息:“除你之外,顾府三十六条人命无一人活着,当然,我随便杀了个人变成你的模样,所以,外面的人现在都当你已经死了…不过,确实快了…”她咬牙切齿地,似乎在坚定自己的信念。说罢,枚烟飘了上前,张开利爪,直取他的心脏。
顾怀丰仍沉浸在悲恸里,他猛然抬头盯着枚烟,眸子泛红,唇角微颤,双手近攥着,颤抖着确认道:“你是说我们顾府三十六条人命皆没了?”他的眼神锐利成一把出鞘的剑,像是个牢笼中的困兽,枚烟一时滞住,下意识地点点头。
他又问:“你现在要杀了我,救玉石棺里这个人?”
枚烟仍是点头,正当她犹豫该何时下手时,对面那人央道:“枚烟,放我走,待我报了仇,自会回来为你救人。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绝不食言。”
“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报仇?还不如你将命给了我,我来替你报仇雪恨。”
被戳中软肋,顾怀丰一时无言以对,枚烟又道:“何况,我知道你必然有所憎恨,去的不甘不愿,所以,就在刚才,那些屠戮顾府的那帮子黑衣人已被我尽数杀尽…”
顾怀丰愣住,他的悲愤方才到达了极致,此刻陡然听到已经报仇的消息,一时间就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心底茫茫然,像是坠入了一个无边深谷,没了方向,彷徨无措极了。
阿秀走了,母亲走了,他一人剩下还有什么意思?
顾怀丰正要点头答应,倏地,面前出现一道白光,他抬起胳膊微眯着眼,就见出现一盏幽幽明灯,灯下映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正是焦急的明英,另一个倒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明少侠?”
“大人,你没死?”
两人同时开口,旋即明英脸色黯了下来,“大人,阿秀这回倒是真的去了。”
“什么?”顾怀丰彻底惊呆,他的心大起大落,几经沉浮,到了这一刻,险些支撑不住瘫软下去。
明英将先前的事说了,又提到阿秀已经灰飞烟灭之时,他气愤地回头:“师父,既然你知道一切,为何不早些过来阻止阿秀?”
怕明英大事说话吹熄了长明灯,云阳子赶紧护在怀里,“阿秀执念太深,如今彻底放下了,也算度过一个劫难。至于耽搁的缘故,是因为我去了一趟地府…”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前的顾怀丰一眼。
“地府?”明英似听到一桩极度不可置信的事,“师父,你竟屈尊去了地府?”
云阳子屈指敲了敲他的头,“先不提这些。”他转眼又望向顾怀丰,问道:“公子,我是阿秀的师父,你可愿意现在以自己的性命来救她?我手里这盏灯,只能令她的魂魄在世间维持几个时辰,我想送她重回人道。”
“我的命是她救得,自然愿意。”这是他对阿秀的承诺,他铭记于心不敢忘。
枚烟闻言,连忙拦在顾怀丰跟前,愤愤道:“不行,你得先救他!”
云阳子继续道:“顾公子,你的命格天生凄苦,到了今世,上苍怜惜,便赐你一颗玲珑心。如今,你可以救阿秀,可以救府上死去的所有人,亦可以救这位姑娘的心上人,唯独救不了你自己…你可还愿意?”
顾怀丰欣喜,“大师,你确定能救我府里众人?”见云阳子微笑点头,他郑重作了个揖,道:“只要能救他们,还请大师速速动手。”
云阳子掌心向上,手上便多了一把闪着银光的刀子,“公子,救人需取你活着时的心,你可害怕?”
顾怀丰默默摇头。
云阳子命明英提着灯,又让枚烟退至身后,他掠到顾怀丰面前,抬起刀,正要扎下去之际,就听顾怀丰问道:“大师,我只有一个疑惑…”
他的话未说完,云阳子微微一笑,宽慰道:“公子,你放心去吧。你与阿秀命带姻缘,所有缘分在千年前就定下了。”
闻言,顾怀丰舒了一口气,他亦坦然笑道:“既然如此,请大师痛快下刀。”
他的视线追随着那把刀子,只见它扎进自己的胸口,很痛,他猛地抽了一口气。
顾怀丰还是那夜的一身雪白中衣,如今这身衣裳上迅速被染上血,再听“嘶”的一声,衣帛裂开,刀子在胸膛处割开一道。
他死死抿着唇,面容瘦削又清隽,低下头,入目是鲜红一片。
顾怀丰喟叹道:原来最美的山茶一直在自己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两更,感谢诸位!
、尾声
长喜镇上有一条街,街东住了个望门小寡妇,生得眉清目秀,可还未进门就死了丈夫,镇上人都说她是天煞孤星,专克丈夫,也没人敢再娶她。
这些闲言碎语,小寡妇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听过也就算了。她守着自家留下的一亩三分地,勤勤恳恳地攒下不少银子。小寡妇人也机灵,便寻思着在街上做些买卖。
什么买卖好呢?
小寡妇想来想去,就开了个酒肆。
店里没有请帮工,她自己做掌柜兼跑堂的。
小寡妇长得漂亮,尤其一道远山眉重重叠叠,遥遥看着很是勾人,冲着小寡妇美色来的不怀好意之人并不少,所以,酒肆生意倒也红火起来。
不过,这一日有些不一样了。
这一日,店里来了个携剑之人,姑且算他是剑客吧。
剑客甫一踏进酒肆,听见那些人的污言秽语,他心里不悦,寒着的一张脸更冷了些。微微挑起剑眉,视线往众人脸上扫去。
大多数人被他这么气势骇人的一瞪,就吓得噤若寒蝉,自顾收回目光,唯独店里的几个浪荡子还是肆无忌惮的很。
剑客收回目光,正要找地方坐,迎面来了个姑娘,巧笑倩兮,明眸皓齿,“客官,喝什么?”
剑客身子往后避了避,横剑挡在二人中间,“来两斤烧刀子。”
小寡妇招呼着他离那些人远远坐下。
剑客兴冲冲喝了一杯,登时敛眉抿唇,面色泛起些红晕。
也不知是谁带头,那些个浪荡子竟冲着剑客淫~笑:“这男人真俊,比那小寡妇还好看。”
有个胆大的,居然直勾勾地晃荡过来,啧啧道:“这双桃花眼真勾人呢,怕是哪家豢养的小厮吧…”
剑客哪儿受得住这样的羞辱,他摔了碗,拔出剑横在那人脖子处。
那人亦不甘示弱:“来人,给我打!”他周围的那帮狗腿子听了号令,纷纷扑了上来。
小寡妇本想置身事外,可又心疼店内东西,她连忙上前要劝,结果那剑客抬起胳膊将她拦了下来,不由分说地吩咐道:“你个女子,快躲起来。”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像是夏日的一股凉风。小寡妇不由一怔,她难得听男人话,拿好银子躲了起来,却又不放心,于是趴在缝边上偷看。
这场架,不过三两下就结束了。
小寡妇讪讪起身,那个“剑客”被人打成了个猪头脸…她只得又上前打圆场,将那帮人送走之后,小寡妇方扶起倒地的“剑客”,尴尬道:“客官,你这…”
那人垂眸,“抱歉,在下学艺实在不精,倒叫小娘子见笑了。”他从兜里掏出两锭银子,搁在地上就要走,不想衣袖却被人扯着,只听女人软言软语道:“客官,你受了伤,我替你先擦擦药酒…”
剑客的那张脸虽然肿着,却也掩映不住俊俏,那双桃花眼清澈无比,他躲开女人的手,拒绝道:“不了,我还有事,谢过小娘子。”
剑客拾起剑匆匆离开,刚踏出店门的时候,就撞见两个道士打扮的人。
小寡妇怔怔看着那人,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呆啊?武功差,脾气居然还那么横!”抬眼看见两个道士进门,她赶紧招呼:“两位,是要喝酒?”
“要喝!”一个人叫的极欢,他旁边那个道士抬手给了一个爆栗子,蜜色眸子那人捂着头怨愤道:“师父…”
那人也不理他,抬脚往里走,蜜色眸子之人追了上来,压低声音道:“师父,这些年我一直想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有姻缘?”
那人笑而不答,经不住求了,才道:“这个呆子正是阿秀生前定下阴亲之人…”
两人正说着话,先前那个剑客又匆匆回来,面色泛红,作揖道:“小娘子,劳烦你还是替我擦些药酒吧,我出去不远就吓哭了好几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