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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姬和姜奔站在不远处,本来是想来看看是什么人又来了,但……实在没想到这些古人这么豪放!
这些人一哭就哭到了太阳快落山,哭昏过去好几个,最让人吃惊的是昏过去的人里有不少年轻人,个个看着都像刚走过长征,而抱着姜元腿哭的那个老人却坚持到了最后,被冯丙带来的那个人背进了屋。
剩下的人继续在山下扎营,但这回人可真是太多了,包圆了这座山不说,连附近几座山都有人占领。
……这回姜姬真的要相信姜元是鲁王的儿子了。
不是鲁王的也是别的王的。
姜武背着她上山,她小声跟他说:“我们不回去,就在外面打地铺。”
姜武明白了,轻轻捏了她一下。
陶氏几人也都在外面,她们还在做饭。中午没人吃饭,她们做了山一样高的饼。她过去跟陶氏说今晚她们都在外面睡,“把屋子让给客人”。
陶氏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她喊姜谷与姜粟,“去把这些饼给客人送去。”
“别叫她们去,我去喊焦翁。”姜姬拦住,现在最好别让他们家的人走开太远。她让姜谷和姜粟去抱一些干草,一会儿睡觉时铺个床。至于在什么地方做床,她让姜奔去帮忙。
姜武一直蹲在她身边,紧张的不停劈柴,手中紧紧握着柴刀。
姜姬站在屋后喊焦翁,站得远远抱着剑的焦翁听到呼喊立刻放下剑跑过来,“女公子喊某?”
姜姬指着做好的饼说:“还没吃饭吧?你先吃,吃完再给其他人拿一些。”
焦翁也不见外,两手都各抓四五张饼,狼吞虎咽的吞下去,又抓了好几张,塞在怀里,然后抱起箩筐走出去喊:“都来吃饼!”
一直在观望的很多人也都过来了,可当有人想越过焦翁去灶边拿饼时,焦翁就挡住,将下巴一扬:“这里不是有吗?”
有个汉子一双牛眼直楞楞的,往前一撞,跟焦翁胸贴胸撞在一起,哼道:“某想吃那边的!”说着,他的眼神很下流的往抱柴的姜谷身上打量了一圈。
焦翁回头望,见姜姬站在那里,以为这汉子打量的是姜姬,一言不发,直接一手握住这汉子的脖子,一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高高举起!狠狠往下一摔!只听一声脆响,这汉子头颈歪斜,一动不动,缓缓滑下山坡。
一个早就抢了几块饼躲在一旁吃着的人看到一个死人摔在脚边,半点不在意的往旁边挪了挪,顺便跺了一脚把死人往下踹,继续吃。
这些天已经有不少人投到姜元门下,只是此刻大半的人都围在屋前,往屋中探看。听到这边的动静,有人吼了一声:“焦翁,何故伤人?”
焦翁应道:“他挡着某的路了!”说罢拾起巨剑,一时竟无人敢再靠近他。
屋里,蒋淑听到外面的动静,看了蒋伟一眼,他明明记得这焦翁是弟弟身边的人。
蒋伟低下头,其实他也不是很想将焦翁送给姜元,只是焦翁当时第一个跳出来,他才……不过幸好姜元身边有几个人仍听他的话。
一个壮士,蒋淑尚不会放在心里,他有气无力的握住姜元的手,目含热泪:“大公子,是我等对不起您!”说罢推开蒋伟滚下榻,对姜元连磕数个响头!
“大哥!大哥!我来!我来!”这次见面,蒋伟已经发现蒋淑的身体是真的破败了,他是真心心疼自家大哥,抢着跪到姜元脚边拼命磕头。
冯营和冯宾蒋淑不顾脸面滚下车扑到姜元脚下大哭时就被挤到一旁,进屋来还是站在角落。冯甲瞪冯营:蒋淑都能跪下去!你也去!
冯营……跪不下去。他除了跪过天地父母,连先王都没跪过!
所以他垂下头就当没看到冯甲。
冯丙站在冯甲身侧,对冯营早就失望透顶。可此时他去跪不如冯营跪来得好,蒋淑跪了,只要冯营跪才算能相提并论,他去就该让人怀疑是不是冯家只把蒋淑看成是和他冯丙一样的人了?那还不如撑住架子,谁都别跪。
蒋淑和蒋伟都磕得额上直冒血,姜元却仍咬紧牙不吐口说要回国继位。
这也是应有之意,没有三辞,怎么显得他姜元不慕富贵权势?他所说的姜鲜让位于朝午王的高尚之举也要穿帮了。
蒋淑心知肚明,但他这头也磕得半分没掺水。一直闹到半夜,姜元坚持把床让给蒋淑,自己睡地板,其他人都到外面席地而眠。
蒋伟不放心蒋淑,又知道蒋淑一定会趁这晚上跟姜元说话,所以避到了外面。他一从屋里出来,从人就赶紧扶着他,“叔叔,快去敷药!”
蒋伟摇头,“裹一下就行。”他不要厚布,只肯薄薄的包了一层,不一会儿血渍就渗出来了,“这样就好。”此时星月低垂,他举目四望,看不到冯家人,问从人:“冯家都谁来了?”
从人道:“冯甲、冯宾还有冯瑄。”
蒋伟捶地,“怪不得看不见他的人!”怪不得冯家能走在蒋家前头,如果不是蒋淑带人硬是赶上来,只怕就要被冯家抢在前头了!
冯家几人避得很远,他们需要商量一下。目前看来,情况并不乐观,虽然他们也来了,但现在蒋淑与姜元在一起,只怕到明天,姜元就可以姓蒋了。
“那老奴一张口,能把黑得说成白的!”冯甲气怒,撕扯着饼往嘴里塞。这饼是他们家的从人做的,里面还裹了猪油和白糖。
冯营老神在在,“都怪我没病一病。”他自嘲道。
“就怪你!”冯甲毫不客气,“蒋淑赶路赶得只剩半条命,你怎么还能站着?!”
冯营一向不跟冯甲一般见识,低头喝汤,还夸汤煮得好。他那童儿也随车来了,小小少年倒是晒黑了不少,看着像是吃了苦的,他的鞋也早跑丢了,又没带新的,虽然也蹭着冯营的车坐,但脚也走得全是血泡,听了冯营的话一脸不高兴,“爹别夸了,就是昨晚上没喝完的汤,当时你还说菜没洗净有土腥味呢!”
冯营的这个养子是他的老奴留下的唯一根苗,老奴已经去世,他就把这小孩子收做养子带在身边,除了需要服侍他起居,平时吃穿用度与家中公子无异,还由他带着开蒙,读书、习字、御马、弯弓,样样不落,像冯瑄一等的见到这小童儿也当成家中子侄对待。于是这小童儿就养出了这么一副脾气,但他机灵懂事,极擅看人眼色,偶尔淘气任性却也是孩童的天真烂漫。
冯营被自家童儿拆台,索性把汤给他喝,撵他去铺床,“把床铺厚点,省得早上起来又说被草梗子扎的一晚上睡不着,翻来翻去,我也睡不成!”
童儿出去后,冯营问冯瑄:“你去哪儿了?刚才怎么不见?”
冯瑄手中握着一柄剑,到这里后就片刻不离,只用另一只手吃饼喝汤。他笑道:“我自然是去见我大伯母了。”
冯甲一愣,冯宾先反应过来,就瞪冯瑄,冯营唇边带笑看冯甲,于是冯甲听懂了!举手就把饼砸到冯瑄头上。
冯瑄接住饼自己吃,嘿嘿道:“我那大伯母……”
“休要无礼。”冯营道。
冯瑄便改了口,“女公子似乎不信我等,我瞧她一早就把母姐都叫到身边,几人远远避开了我们。两个养兄持棍,虽不精通,但一身勇武不容小看;还有个壮汉,抱着一柄巨剑,因一人对女公子不敬就被他给杀了。”
冯甲想起,道:“就是刚才?”
冯瑄点头,“就是刚才。”
冯甲微微皱眉,他曾经娶过两个妻子。娶第一个妻子时,两人都是少年,俱青涩无知,他至今都记得她在窗下梳妆,他站在外面看,却不敢进去打扰她。
可一场风寒过去,她就这么去了。
娶第二个妻子时,他已经背负起家人的重担,开始担忧起冯家的前程与命运,天天与冯营争斗不休。这个妻子给他生了两个女儿,却都夭折了,他并未怪她,她却终日不得展眉,前年郁郁而终。这个妻子死时,他真是松了一口气,不像第一个妻子走时,他伤怀不已,足有三年不敢想起她,一想起就落泪不止。
到了这把年纪,他期望的妻子最好能温柔和顺,能爱护家中小辈,能一心一意为冯家着想。如果能娶到姜元之女对冯家当然有好处,但从冯瑄的讲述中,这位女公子却不像性情仁善之人。
从刚才就能看出,姜元的夫人以及两个养兄都听她摆布,何况还有一个忠勇不凡的武人在她身侧。
这样的妻子,对冯家是福是祸?
见冯甲陷入沉思,冯营没有去打扰他,他巴不得能清净点。不过他觉得,似乎冯家能迎娶这位女公子的机会已经越来越渺茫了。这一点,冯瑄也早就看出来了。
这对叔侄对了个眼神,都举碗痛饮起来。
童儿铺完床回来,见一锅汤见底了,脸色登时就不对了。
冯营见此就问他,“铺床时看见蛇了?”
童儿躲得远了才小声说:“……今早那马桶,我忘在河边了。”
于是夜里就没马桶了。
于是如果冯营有夜尿,只能下车随地撒了。
这真是太难为冯营了。
冯营:“……”
第17章 怜奴
简陋的木屋里,四面透风。蒋淑身在床上,能透过缝隙看到外面的星光。他还能听到躺在外面的人的打呼声,不知是不是姜元这些天收下的从人。
他觉得很累,从未有过的疲惫。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快不行了,本来就是老牛拉车,就算没病这一场,最多两年,他就该去见蒋家祖先了。
他曾经衣衫风流,笑傲诸国,也曾单骑一人浪迹天涯,也曾雄心壮志,扶持雄主,甚至还想过……
他想过很多。想过弃了鲁国,另投他处。然故土难离,人离乡贱,他最后还是留在了这苟延残喘的鲁地,这片从上到下,都腐朽不堪的国土上。
他也想过国君无道,上不尊重,下弃忠心,不如换他蒋家坐一坐这王座。可他又清楚的知道,与鲁国相邻的燕国、郑国全都对鲁国虎视眈眈。朝午王是姜家血脉,而那时国运又可勉力支撑,他们都想等到鲁国再无可继时一举下手,吞掉鲁国。如果鲁国自己先乱起来,君臣相杀,那对燕国与郑国来说就是难得的良机了。
他能轻易的送掉朝午王的性命,可他却没有信心抵挡燕国与郑国。
最后,他躺在这里,还在为蒋家筹谋。
姜元……
他或许愚蠢,或许短视,或许性情残忍,豺狼心性,但他年轻!郑王今已年近七旬,燕王也是垂垂暮年。所以,姜元的出现,或许能为鲁国再续两代寿命。
那就可能是五年……甚至十年……
更远的,他就算不到了。
蒋淑的喘气声又粗又重又短,姜元背对着蒋淑睡在床下地板上,他睡不着。他握住怀中一柄短匕,却不知道自己要用它干什么。
早在姜元还在涟水时就知道伪王身边有赵家与蒋家的扶持,如果没有他们两家,伪王不可能坐稳王位。那时他就曾无数次想过要亲手手刃这二人!赵肃与蒋淑。
但他听说赵王后弃尸,赵肃全家弃国,从此就如弃犬一般,子孙都将为止蒙羞!
而蒋淑却亲自拖着病体前来迎他,他甚至还带来了国中的其他几家,同样也是他,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告慰先王。
姜元迷惑起来。到底那个将家中姐妹送于伪王,几十年忠心如一,赵家逃了他都没逃的蒋淑是真心的,还是这个千里迢迢来迎接他的蒋淑是真心的呢?
如果这两个蒋淑都是真心的,那这个人……不可不防!
姜元一整夜都在提防蒋淑,而蒋淑也喘了一整夜。到了早晨,姜元起身,蒋淑也坐了起来。
“蒋公,用口水吧。”姜元做足了礼贤下士的风度,不但亲自扶蒋淑去如厕,还如子侄辈一样服侍他喝水。
蒋淑躺了一夜,气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糟了。
他眯细了眼睛,迎着光打量姜元,打量得姜元心中忐忑,手不自觉的抚向胸口藏着的匕首。
蒋淑回忆道:“我少年时曾随王伴驾,与先王扮作公子与从人出宫游乐,那时,先王非要扮从人,为我牵马、倒水,他非要赤着脚,却不出半里就脚底流血。”
姜元听愣了。
蒋淑失落的一笑,“人老了,就爱追忆从前。大公子,你的祖父乃是一位不世出的雄主。”
姜元露出与有荣焉的笑,挺胸抬头。哪怕世人都说朝午王之祸乃是先王过于宽容幼弟。
蒋淑似乎起了谈兴,道:“我鲁国与郑国、燕国相邻。燕国举国兴兵,犹如豺狼,他们世居辽地,族中仍有蓄奴之事,粗鲁野蛮,不堪教化;而郑国依着湘水,借此天险,与我国本是世代友好,但此国中人一贯觊觎我鲁国江山,与燕国眉来眼去。”
这些话对姜元来说就像天书一样,虽然听不懂,却下意识的全神贯注去听。因为他知道等他登上王位,就要面对这些了。
蒋淑清了清喉咙,咽下一口痰,继续说道:“当年先王继位前,我曾陪伴先王去过这两个国家,途经十七城。等先王回国以后,就对我说:鲁国在这两只豺狼之间,是幸,也是不幸。”
他望向姜元,问:“大公子可知,先王此言何解?”
姜元当然说不出来。
蒋淑也不会让姜元难堪,不等他答就继续说:“然后先王就相外纵容宠爱朝午王,同吃同卧。我记得有一次,朝午王在宫中午寝醒来去见先王,说刚才经过回廊时看到一个美人,那其实是先王的于夫人,生就樱桃小口,极擅郑国舞。先王就将此女赐给了朝午王。从此后,朝午王才更加肆无忌惮。”
姜元听明白了,显然先王的那段话和宠纵朝午王是有关系的,只是他还想不明白原因。
蒋淑继续道:“之后,朝午王之名传遍诸国,甚至有其他国的来使有求于我国,到鲁国后先去朝午王的府上拜访。”
姜元似乎明白了一点,但眼前还理迷雾重重。
蒋淑喘了口气,继续平静的说:“世人都说国君过仁,可他们又怎么知道,当时郑王十七岁,燕王十五!少年继位,无不想改天换地!一展雄心!若无先王!我鲁国早就国不覆国了!”
姜元懂了!先王用朝午王来迷惑郑王和燕王!让这两个人放弃了入侵鲁国的打算,等待着鲁国同室操戈的那一天!
蒋淑剧烈的喘息起来,想咳又没力气,脸憋得痛红。姜元不知怎么,上前替蒋淑拍了拍背。
蒋淑顺过气来,谢过姜元,又说了下去:“先王一生,国泰民安,更在诸国间留下美名,更令郑国与燕国束手束脚。朝午王行逆举,其实其他诸国都是乐见的。我国疲弱,自有秃鹰来食,他们只需以逸待劳。”
原来其他诸国都在等鲁国慢慢消亡……
姜元突然升起一股失望之情。在他的想像中,能得继鲁王之位就足以告慰先父之灵了,结果现在却发现这鲁国在其他国君的眼中不过是一块鲜肉而已。
蒋淑一直观察着姜元的神色,看他不见振奋、不见惊惧,只有失望之色,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姜元不是雄主,这个他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但却没想到这是一个凉薄之主。对国对民,皆无忠心。
他在心中暗叹,当年先王殚精竭虑,终致早逝,姜鲜非但没有先王的眼光,更无先王的心性,居然真的认为先王与朝午王兄弟情深,打算自己继位后继续仰赖这位“叔王”,被赶出台城后,更是郁郁而终。
蒋淑敬佩先王,虽然瞧不起朝午王,但更看不起姜鲜。至少朝午王有野心,而姜鲜却是一副绵羊性子,只配让人宰了吃肉。
而姜元,比起其父更加不堪,连对鲁国的忠心都没有,这样的王对鲁国来说绝不是幸事。
蒋淑就将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留下面色复杂,心中乱成一团麻的姜元。
“让他们进来吧,大公子也该梳洗一番了。”蒋淑柔声道。
姜元这才发现外面已是朝日高升了。
在姜元的屋里睡了一晚,白天当然不能再占着大公子的屋子休息。蒋淑坚持让蒋伟把他背了出去,回到车里,蒋伟立刻让人端来药,他看到蒋淑的面色潮红,刚才背他时就知道他在瑟瑟发抖,手心滚烫,知道这是发热了。希望不是风寒!
蒋淑喝下药,有了点精神,让其他人都下去,对蒋伟说:“对姜元……就如同对姜斐一般就行。”
姜斐就是朝午王。当年夺位后也曾意气风发,结果连递几封国书都如泥牛如海,其他诸候国都跟没听说他这么个人似的,他就消沉起来,龟缩在莲花台,整日寻欢作乐,醉生梦死。
其实当年蒋淑根本没把国书递出去。
蒋伟恍然点头,只是有些为难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若是被发现……”
蒋淑道,“把怜奴送过去。”
蒋伟惊道:“这……也太大材小用了!”
蒋淑摇头,“送过去吧,这也是他为家族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怜奴是蒋淑最小的儿子,其母不过是家中一个歌伎。这样的出身,本该为奴为婢。可蒋淑当时十分喜爱这个歌伎,歌伎生下此子后自尽,特意给儿子取名“怜奴”。蒋淑得知后,叹了两声,将怜奴养在身边,虽然不能姓蒋,但诗书技艺,他也曾手把手的教导。
怜奴性情坚韧,少年时与人争风,被人刺瞎一目,但他竟拼着眼睛不要,杀了此人。
怜奴瞎了一只眼后并不自怜,反倒极擅以此来迷惑众人。蒋淑自己的几个儿子都吃过怜奴的亏,还不知道是怜奴是背后捣鬼。蒋淑知道后不但不生气,反而更加看重他。只是不免担忧等他去后,家中无人可遏制怜奴。
倒是蒋伟早就看中怜奴的机巧百变,想将他要过去当个养子。
蒋淑之前也犹豫,这样可以让怜奴冠上蒋姓,虽然成了半仆之身。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适合怜奴的地方不是蒋家,不是做蒋伟的养子,而是成为姜元的近臣、信臣、宠臣。
蒋伟老大不乐意,却知道怜奴会选什么。他早就看出来,怜奴是一头像狗的狼,虽然吃肉,却有着狗的性子。在这个蒋家,怜奴唯一在乎的就是蒋淑。等蒋淑去后,哪怕他这个叔叔,怜奴都不会放在眼里,当然,到时他收怜奴为养子,占着父子名分,自然可出尽手段收服怜奴。
而蒋淑爱怜奴,未尝不是因为这个儿子是诸子之中最像他的。
蒋淑替怜奴选的路是最适合怜奴的。
也是他最后的慈父之心吧。
这天,蒋淑就病了,没再起来,也没有再离开车。蒋伟知道姜元最后必定会回国继位,现在不过是在装模作样罢了。他更担心蒋淑的身体,除了每天去姜元面前转几圈以外,其他时间都陪在蒋淑身边。
冯营大喜!觉得老天开眼了!便日日长在了姜元面前,他或是带冯宾,或是带冯丙,就是不肯带冯甲去,因为冯甲与冯瑄极为相似。
冯甲也不在乎这个,就在车里与冯瑄弈棋为乐,等冯营回来就追问:“今日与大公子说什么了?”
冯营只去了两天就苦不堪言。因为他发现姜元竟然没有念过书!或者,那根本不能叫念过书!最多叫识字!可他又不能直言其短,又因有冯瑄这前车之鉴,只好去了就装哑巴,由冯宾与冯丙说话。
冯宾有冯瑄这个儿子,有冯甲这个大哥,为人温柔似水,从不会令人不快。冯丙行商人之道,更是一张嘴能说出花来。看姜元神色,似乎对这二人的印象都不坏。
冯营好歹算是松了口气,回来却对着冯甲发愁:“难道他这把年纪,回国继位后我还要给他延师不成?如果见了其他国主,谈笑说话,他露了马脚怎么办?鲁国的脸都要被丢尽了!”
冯甲却觉得冯营这心操得也太早了些,姜元还没回国继位呢,不如说点更实际的。
比如姜姬能不能嫁到冯家?
比如姜元能不能立冯家女子为后?刚好冯营有女儿。
冯营愣道:“……还没说到这里。”
冯甲气结!“这才是最重要的!!这几天你到底去干嘛了!!”
冯营……冯营其实是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姜元的。他觉得姜元就是一个披着公子皮的村夫。如果要他嫁女,至少也要是当年的姜鲜才行。
冯甲逼道:“你不嫁也要嫁!这个女儿由不得你自己做主!”
冯营斥道:“你自己不是也有女儿!”
冯甲气得要跳起来:“我的女儿要是还活着绝轮不到你做主!”他已经发现了,冯营根本不想把女儿嫁给姜元!可是冯家只有冯营的女儿有资格嫁姜元,如果冯营不嫁女,改由冯宾或冯丙嫁女,那是对国君的侮辱。
冯营只咬死一件事,“你若想娶姜姬,我可为你筹谋。只是我的女儿要嫁谁,只能听我的!”
第18章 当蛤蟆趴在头顶
姜元有些庆幸那天之后蒋淑就病得起不来身了,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但蒋淑一退,其他的人就如逐腐之蝇般一拥而上,一时倒让姜元目不暇接,而蒋淑的话带给他的危机感也像流星一样一闪即逝。
在围在姜元身边哭诉先王,痛斥朝午王的人之中,冯营是个很特别的人物。他总是独自坐在角度,仿佛这一屋的人——包括他,都看不在眼里。如果不是冯丙最先找到他,现在冯家有两个人都在他身边时刻陪着他,他都要怀疑冯家不是真心来迎接他了。
而从其他人嘴里听到的,从赵肃举家潜逃后,鲁国的世家排个位子,冯家可居第二。
这很奇特,但也不奇怪。
首先,当年一力拥待朝午王继位时的田家已经被赵家和蒋家合力搅杀,全族男丁皆弃市,女子早就不知流落到何方了。
后来,在朝午王面前不肯低头又心怀不忿的一些小家族也都在这几十年里零零落落。
当年莲花台前八姓,赵、田、蒋、冯、龚、钟、丁、席,如今也只剩龚、丁二姓尚在,钟、席二家都因无男丁而断了传承,嫡脉既断,旁系男丁要想重振家声只能再看日后了。
而冯家这几十年简直就是缩头乌龟!
——这是姜元从别人的话里意会出来的。
冯家除了不跪朝午王,别的事一样没少做。像已经断了传承的钟家,当年都能扛着不把家中女孩子送到朝午王那里去,冯家却送去了冯丙的女儿。后来那个女孩子死在了赵后手上,也不见冯家放个屁出来。
这样的一个家族,这样的一个冯营,姜元不由得想知道他到底对他是怎么看的。
于是这日午后,姜元午歇,却将冯营留下了,“愿与公抵足而眠。”
冯宾和冯丙都有些吃惊,临走前几乎想替冯营留下来,就怕他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或者什么也不说,把姜元晾在那里。
冯营却觉得这两个弟弟都太小看他了,当年他对着朝午王亲至冯家不是也没失礼吗?
既然姜元继位已是定局,他自然会好好跟这个未来的国君相处。
“没问题吗?”走出去很远,冯丙仍不放心的回头。
冯宾拉着他说:“阿背虽然有时很蠢,但有时也很精明——你忘了?小时候他惹祸,最后挨罚的都是咱们。”
冯丙不解道:“……那不是因为他是克叔叔的儿子吗?”
冯克是冯营的父亲,但出生时却有些艰难,以致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冯家从上到下,声音大点都怕把冯克给吹飞了。冯营很可能是冯克唯一的儿子,小时候就知道装病装柔弱骗堂兄弟们背他,淘气调皮后只要往冯克屋里一躲,大人们不能去冯克屋里抓他,就罚其他人。冯丙一直认为这是大家看在克叔叔的面子上。
冯宾叹气,“……因为他一直都在大家来之前就跑了啊,而且你没发现,他叫上你的时候,捉弄的都是你讨厌的人,叫上我时,倒霉的都是跟我有过节的。”所以当时就算他们供出冯营,大人也不会相信,而他们也不会供出其他人,这点义气还是有的。
冯丙回忆了一下,除了他自己挨骂的那几次外,其他兄弟挨罚时好像都……
他瞪大眼:“这老奴……!!”
冯宾硬是把冯丙拉了回去,回到车里,却发现车里只有冯甲一人。
“大虎呢?”冯宾见不着冯瑄,问道。
冯甲打了个哈欠坐起来,道:“这几天都不见影,不知道跑哪了……冯营呢?”
冯宾和冯丙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一起忽略了冯甲的问题。
在那座此时已经显得有些狭小的屋子不远处,姜姬带着陶氏几人就住在这里。冯瑄好心替女人找了辆车,让她们可以睡在车里。不知是他有意还是无意,车前还有两匹健马,现在那两匹马就在不远处吃草,由姜武在照顾它们。
姜姬在看到马后没有时间去考虑别的,她只想尽快让姜武熟悉它们,让它们也熟悉姜武。
而冯瑄,在送了一辆马车后,他就理所当然的每天都来拜访姜姬。他和姜谷、姜粟说了半天的话就学会了此地的方言。第二天下午,他对姜姬说了一句话:“女公子,可要向某学习鲁言?”
姜姬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又怎么会提出这个建议,他想做什么,这些她统统不管,她说:“多谢郎君。”
冯瑄笑了一下,这个女公子实在是个妙人,而他就喜欢和这种通透的人打交道,无须多言,口舌其实是世上最烦人的东西。
他开始给姜姬说鲁国的事,从先王到朝午王,从姜鲜到长平公主,至于姜元则是从辽城说起,到今天,她已经能听懂大部分了。
虽然还是不会说。
冯瑄看了她一眼,道:“大公子上回从通州出来,便到了肃州,肃州是个贫苦的地方,但一水之隔的江州却十分繁华,其实早在十几年前,江州与肃州一样。江州会成为繁华之所,是因为十几年前,一位公主来到了这里。”
姜姬渐渐听得入了神,她没想到原来在这里,一个公主能不要丈夫,带着自己的从人搬到别的国家去住——虽然这里国与国的距离也就是从一个县城到另一个县城。
因为这个公主喜欢故国风物,就发民夫清理了河道,建了一座座小楼,吸引文人骚客前来,她在江州遍植杨柳、杜鹃,将原本贫瘠的江州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这一切都因为她是大梁的公主。
冯瑄看到了姜姬的向往之情,可她的向往里,只有羡慕,却没有自卑。他对这位女公子的身世更加好奇了,现在能确信的是,姜元确实撒下了弥天大谎,这个姜姬,只怕并不是永安公主的孩子。
没有一个孩子会不认识自己的母亲,哪怕永安公主从小养她养在别处,不让人告诉她身世,她也不该对江州一无所知。她就像一块璞玉,明明身具无上光华,却懵懂无知。
她不是跟在姜元身边长大的,姜元养不出这样的孩子。
那她是谁养大的?父母又是何人?
冯瑄猜测,姜姬确实是某个家族的私生子,只是绝非伎子之流,父母应该都有些来历,却无法与她相认,只好养在别处,由忠仆照顾,从小固然锦衣玉食,却不叫她见外人一面。
姜元或许打听到了,或许偶然间碰到,就将她偷了出来,充作自己的孩子。
他不知道这对姜姬来说是好是坏。如果她没被姜元偷走,可能终其一生都只能被人藏起来,日后或许会做为居士度过孤寂的一生。
姜元却给了她姓氏,以及能够走到人前的机会,但她需要付出的同样是她的一生,她从此不再是自己,只能是姜元的女儿:姜姬。
姜姬问道:“为什么永安公主与长平公主的命运如此不同?”既然都是公主,似乎长平公主的身份更加尊贵,为什么会这样。
冯瑄道:“我不曾见过这二位公主,但也能答你这个问题,就像一个窝里的小鸟,有的会被天敌吃掉,有的却会被自己的兄弟踢到窝外去,也有的小鸟会踩着其他兄弟的背上去抢食。”自助者天助,一样是公主,个性却是天差地别,有永安公主这样将东殷公踩在脚下逍遥一世的,也有像长平公主那样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的。
他指着姜姬说,“就比如女公子。”他看了一眼围在车边嘻笑的姜谷与姜粟,“如果是您在长平公主的位子上,当年先王逝世,您身边还有幼子,姜鲜哀毁过甚,朝午王先行一步送先王归陵,您会怎么做?”
怎么做?
姜姬想了一下,如果是她,朝午王既然不在,她会收拢莲花台的侍卫,联络各家,先让姜鲜继位,姜鲜身体不适,她可以先将权力暂时分给赵家、冯家、蒋家等,横竖这些人要篡位比朝午王难多了,日后不管是等姜鲜身体恢复还是等儿子长大都行。接下来串联各家,趁朝午王在山陵的时候,身边侍卫少,将他送到辽城去。
从冯瑄的话里可以听说,辽城与辽国相邻,土地贫瘠,那里的鲁人很少种地,连粮食都是从外地买,而且人也少,朝午王到了那里,想拉起自己的队伍都很难,而如果他胆敢和辽国人接触,正好拿住!就算不能杀,也可贬为庶民,送到山陵给先王守陵去。
再说证据什么的也很好造。
这么一想,当初朝午王送姜鲜去辽城,可能也是打这个主意,只是没想到姜鲜把自己气死了,省了他的事。
冯瑄看她陷入沉思,不由得问:“女公子可愿为某解惑?”
姜姬抬头道,“我哪有什么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了。”
冯瑄可不信。
不过他也没追问,从刚才她的神情变幻中就可以看出,她就算不是胸中成竹,也已经有了对策。
天边日已西斜,落日余辉洒遍大地。
冯瑄坐在草地上,望向不远处的木屋,看到姜元送冯营出来,道:“再过几日,我们就要起程回国了。”
他看到姜姬的脸色变紧张了。
他道:“女公子日后必定不凡,只怕到那时就用不着某了,就让某在临走前,再送给女公子一个忠告。”
姜姬问:“郎君要告诉我什么?尽管直言,我信郎君。”
冯瑄以手掩口,遮住嘴角的笑,道:“女公子青春正好,这次来的也都看在眼中,只怕现在就有人想求娶女公子。”
姜姬:“……”
她一定听错了!
她狐疑的看冯瑄。
“女公子可是不信?”冯瑄拍拍草屑站起身,拱手道:“某先失陪了,明日再来求见女公子。”
他话音未落就往山下走,大步流星,像生怕有人追上来一样很快就跑远了。
姜姬只好握紧拳头站在那里,暗暗生气。
冯瑄跑到冯家车队旁,才拄着剑大笑起来。
冯营的车就在附近,听到他出声,童儿很快从车中跳下来,喊道:“哥哥快过来!”
冯瑄走过去掀起车帘,道:“刚才我还看到元公子亲自送叔叔出来,怎么……”他话没说完就看到车里一片狼藉,而打架的却是冯宾与冯营,拉架的是冯甲和冯丙。
冯瑄赶紧上前帮自己亲爹,一边道:“叔叔们可不能欺负我爹一个!”一边挤开冯丙按住冯营双手,暗示冯宾赶紧打!
冯宾抓住机会一拳捣在冯营脸上!
这一下可就严重了,兄弟打架不能往脸上打,要打就打衣服盖住的地方,打在脸上被人看到就该知道冯家兄弟不和了。
冯瑄见自己爹已经气糊涂了,只好过去再握住自己爹的两只手,一边继续劝:“爹,您老歇歇……”一边带着冯宾的拳头在冯营肚子上来了一下。
冯宾跟冯营打了快半盏茶都没把冯营打出个好歹来,有冯瑄带着的这一下,冯营就抱着肚子脸色发青开始呕吐。
这下冯甲和冯宾都吓坏了,冯宾骂道:“小东西不知轻重!出去跪着!”
冯甲想开口都吞回去了,跪一跪能怎么样啊?
冯瑄出去跪着,大声“嘀咕”,“我爹多好的人啊,能叫气的动手,肯定是叔叔欺负我爹了!”
童儿刚才就没进去,此时蹲在冯瑄身边陪他,小声说:“是我爹给你爹结了门亲,你要有娘了!”
冯瑄愣了,还没反应过来:“我爹不是有……”有老婆啊,虽然不是他亲娘。
童儿痛快道:“休了。”
冯瑄的脸,现在也黑了,撸起袖子又爬进车里,童儿见状更不敢进去了。
车里四个大人现在都好好坐着说话了,见冯瑄黑着脸举着拳头进来,冯营捂住脸上的青肿,肚子上还疼得抽抽呢,黑着脸道:“你有什么好不满的?”
冯瑄骂道:“我要管一个不到六岁的女孩子叫娘,你说我有什么不满?你就是把这亲说给我都比说给我爹强!”
冯宾气得骂道:“胡扯八道!给我滚出去!”
冯瑄愣道:“……你愿意娶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
冯营道:“说的不是女公子,你想错了。元公子对女公子格外看重,要嫁你父亲的是那两个养女之一。”哪个都行。
冯瑄顿了一下想明白了,脸色还是不好看:“您不舍得名声,我父亲的名字就由着您糟蹋吗?”
冯宾气得也是这个,何况他与现在的妻子感情很好,二话不说就要休她另娶,这……太过分了!
冯营道:“不是你爹,那就是你了。”
“不行。”反对的是冯宾与冯甲。冯瑄是他冯家玉郎,这么长时间由着他浪荡不娶妻,乃是因为看重他的妻室。如果让冯瑄娶,那还不是冯宾娶了。
冯营道:“我正是此意。”他叹了口气,“元公子此人……不可与之为伍。远不得,近不得……他现在想借我冯家一用,可就算我冯家不负他,日后他会不会负冯家,却不好说。”所以他想了又想,决心只用联姻来取信姜元,而冯宾已有冯瑄,娶进来的人也不必生孩子,只好养着就行。
“那冯家……”冯瑄道。
“继续做乌龟。”冯甲笑道,笑完,整个人都像失了力气一般。
车内一片寂静。
冯瑄沉默片刻,出去了。
站在车外,望向天边,刚才轻松的心情再不复见。
当年冯丙被迫献女,他曾亲眼所见,也觉悲痛、自愧无能,却也没有此时此刻的羞辱感!
当年的朝午王,如今的姜元,这样的人物却偏偏扼住了他冯家的咽喉!令冯家不得不曲意奉承。
“欺人太甚……”冯瑄喃喃道,他握紧手中剑,看向姜姬所暂居的地方。或许,她能成为冯家撬动姜元的一把好刀。
第19章 蒋淑
一晚上,姜姬都没睡着,脑子里不停的转冯瑄的那句话,一边想:不可能;一边又觉得,冯瑄说谎骗她的可能很低,因为只有他说的是真的,她才有可能有求于他,可她又担心他让她做的事会不会很难办,比如给姜元下毒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