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粟也觉得这样就行了。
姜谷和姜粟的话,姜姬都听到了,她趴在姜武的怀里,不知是她的想法有问题,还是姜谷和姜粟有问题。她们两人真的觉得姜谷落水这事,姜旦一点责任都没有吗?但她至少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姜谷、姜旦都不是坏人,他们都是她爱的人,可哪怕是家人之间,彼此的想法也是天渊之别,想改变别人,让别人和自己想法一样,真的太难太难了。
姜武伸手在她背上拍拍,“她们是姐姐。”
姜姬抬头,皱眉:“什么?”
姜武低头说,“她们是不会怪姜旦的,那是弟弟啊。”就像他不会怪姜姬,不管她想做什么,他都会听她的。
奇异的,姜姬接受了这个解释,心中的块垒也不见了。她重新趴到姜武胸口,在这么颠的车里,竟然困意上涌,她打了个哈欠,感觉到姜武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都黑了。
姜姬看到车内放的有干饼,这些饼放了有好几天了,越来越硬,她看了一眼就一点也不想吃,哪怕肚子已经饿了。
姜武正撕咬着一块饼,看到她醒来就拿一块看起来白净得多的饼给她,“吃吧。”
她接过来,往外望,外面漆黑一片,但车队仍在赶路。
“怎么还在走?”她问。
姜武起来,吹口哨叫来一匹马,自己先上去,再把她抱到身前,策马往前,很快赶到车队的前面去了。冯瑄骑着马走在队伍最前方,看到姜武带着她过来,略一拱手,举剑指向前方:“公主请看!那就是乐城了!”
乐城已经到了?!
姜姬想看,无奈身高感人,姜武一把抱住她,让她站在马背上,她只好紧紧抱住他的头肩,远处隐隐的城墙,以及城墙上燃烧着的像星星一样的亮点,沿着巨大的城墙亮了一圈。
因为乐城近在眼前,车队才这么不要命的往前赶。姜姬看到冯瑄早已不负英挺俊秀,他的身上全是土,头发、脸、衣服,全是灰扑扑的。可能因为赶路时太热,他还把外衣给脱下了,此时身上穿的是一件里衣。
冯瑄笑道:“等到城门前再穿上就可以了!”说罢一甩鞭,“儿郎们!前面就是家了!”
徒步的从人和壮士们全都怪嚎起来。
姜武看到冯瑄把外衣脱了,再看姜姬这出来一会儿脸上和头发上都有了灰土,他把外衣一解,赤膊,兜头把姜姬给罩住了。
带着浓郁味道的衣服兜头罩来,哪怕明知是姜武的她也受不了!她把衣服一把拉下来,回头怒视姜武。
姜武锲而不舍继续想给她罩上,“土,都是飞起来的土!”
冯瑄看这对兄妹在这里纠缠,好笑道:“公主先回车内吧,很快就到了。”
姜姬回到车里,再把姜武也拉进来,现在除了姜奔不在,不过也不必管他,家里每个人都在这辆车里了。
“乐城就要到了。”姜姬说。
姜谷和姜粟都紧张起来,姜旦明显不懂,只听懂又到一座城池了!立刻就想蹦起来,可从昨天起,姜姬就没给他好脸色,所以刚站起来,看了眼姜姬又坐下了,干巴巴的说:“有蒸饼!有炖肉!猪肉!”
姜谷和姜粟紧紧握住手,期待混合着恐惧,她们只能看向姜姬。
“到时我们可能会坐车进去,总之,我们不要分开。”姜姬在车内翻了一下,找出两个合捧大小的匣子,给姜谷和姜粟:“如果要下车,你们就一个捧一个,紧紧跟着我。”
再把姜旦交给姜武,“你抱着他,也跟着我。”
姜旦听懂了就去牵姜武的手,姜武把他抓过来,轻轻打了下他的屁股,“到时不许大叫大嚷,要听话。”
姜谷和姜粟也都紧紧抓住手里的盒子,上回姜姬就用过这个办法,这是管用的!
姜姬看大家都太紧张了,就连姜武也有些坐卧不安。她把车里还剩下的干饼拿来,一人手里塞一块,“吃吧。”
就算干饼不好吃,它散发出的粮食味也足以安慰大家了。每人手里一块饼,慢慢啃着,似乎让大家都变得渐渐平静了下来。
只有姜姬,干饼安慰不了她。
她靠在车壁上,从车窗向外望,那巨大的乐城,在黑暗中就像地狱之门,它是冰冷的、坚硬的、庞大的、无情的。
从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她就在学习着怎么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但每一天,她学到的东西都能推翻她以前所有的认知,每一天都是如此。让她不止一次感觉到自己是渺小的、卑微的。
这个乐城,它陌生又冷酷。让姜姬心里微微发寒。它一定也充满危机,布满荆棘。
这个车里坐着她所爱的人。从离开那个家以后,她已经失去了一个爱的人,这个车里的人,能陪伴她到什么时候呢?
乐城今夜没有夜禁,城门大开,因为有数之不尽的人从别的地方赶过来,今日莲花台金钟长鸣,听到钟声的人有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有的痛哭流涕抱着父祖的牌位,架车赶往乐城。
更有人听到钟鸣,便收拾衣冠,前往莲花台拜见鲁王。
冯瑄等人的车混在进城的鲁人中丝毫不起眼,比他们更华丽的车——也更干净的车多的是。城门卫见骑士所骑之马俱是良州马,车上所锲标示乃是冯家家徽,便不经查验就放行了。他们早就听说,这次迎回鲁王的人是冯营与蒋淑,其中蒋淑竟然在路上就死了,他弟弟蒋伟欲夺蒋家,蒋彪前两日还被刺客扎了好几刀呢,总之,如今这莲花台下八姓,当属冯家为首!
进了城,冯瑄就让从人赶紧回冯家:“去找叔叔,就说公主到了!”
少顷,就从冯家涌出数百健奴,个个身披甲锐,吓得城中居民纷纷走避。这些健奴找到冯瑄,立刻在冯瑄的指挥下将姜姬所乘之车前后包围的密不透风。这让原本没有注意到此车的鲁人开始议论纷纷。
“车内是何人?”
“冯家的车,莫非是冯营之女?”
“那个无颜女?”
“看这方向,是去莲花台?难道冯营之女真要当王后了?”
冯瑄一看这风向不对,便让人把车赶到了宫道上,这下跟在车后的人全都说不出话了。
“……这车怎么能走在宫道上?!”
“今日继位的鲁王……莫非是小公子?”
众人窃窃私语,却不敢越过宫道一路。那数百健奴早就把手中矛尖向外,时刻警惕着:任何人都不能越雷池一步。
这种严密的护卫实在非同一般。
冯瑄听着周围人群的各种猜测,方才放下心来。
姜姬没有随鲁王一起入宫,那就只有这样才能召显她的身份。他放慢脚步,让这车在宫道上多走一会儿。
姜姬早就从纱帘中看到了围着车的无数人群,惊得她目瞪口呆。
从到这里来以后,她见过的人都很有限,这让她产生一种“这个世界的人口不多”的印象,哪怕是合陵或樊城,街上的人也没有这么多。但从刚才进城到现在,她看到的都是人山人海。
而且所有人,男穿斜领长衫带高帽,帽头向后,有讲究的帽子上再垂两根带子下来;女穿长裙,头上戴一块不知是纱巾还是什么的布,盖头?
不论男女老幼,皆衣衫整齐,干净,看不到补丁。
他们围着车指指点点,似乎民风很开朗,听冯瑄说过当年先王跟乐城人就像邻居一样相处,看来不假。
跟着,等她的车突然驶到了一条非常平坦的路上后,这些人突然就不跟来了,渐渐的也看不到他们了。
她好奇的掀开车帘,往外探看,却先被车轮下的路吓了一大跳:石板路!巨大的石板路!从这头到那头,至少可供八驾马车并行!她算不出步卒数,但这一看就是出兵时让战车和军马走的路。
她再抬头,却看到只有冯瑄一人骑马走在车前,其他人都不见了。围着她这辆车的是无数手持长矛的士兵,个个目不斜视,举着长矛像走方阵一样整齐,只是矛尖统统冲着外面,杀气腾腾。
这一看就是护卫她这辆车的。
姜姬放下车帘,想了一会儿,再掀帘子看一眼距离宫门口的距离和车行的速度,对姜粟说:“把我那件黑色的衣服找出来吧。”
她有一箱衣服是冯瑄送来的,这个放在现在应该叫敬献?有献宝的,自然也有献衣的。
这箱衣服有两套最有气势。
一套是砖红色的,饰以金纹;一套是黑色,同样饰以金纹,纹路不同,冯瑄说一个是什么山纹,一个是水纹。还有两双鞋,鞋头缀着金珠。
姜姬先用布沾着清水,把头发上、脸上、手上的灰擦掉,再把头发梳顺,再换上这件黑色的衣服。
“这个。”姜武在一个匣子里捧出一条缀满金珠的的带子,“我看有人把这个围在腰上。”他比划着。
这是腰带,但姜姬从没用过这么宽,这么沉,上面缝着这么多东西的腰带,除了金珠以外,还有白色的,应该是玉珠,红色的,像珊瑚珠,还有绿色的,实在认不出来。
把这条腰带往腰上一围,前后扣紧,她坐在那里,就像戴上了背背佳,动都动不了,只能挺胸抬头。
姜粟和姜谷像在蒋家看到婢女给姜元梳头那样,将姜姬的头发仔细的梳顺,姜谷还给她梳了个辫子。
她现在才发现,冯家没有给姜旦准备像她这样的衣服。
这个征兆让她不安起来。
她看着姜旦,对姜粟说:“给他换一身干净的,我记得有一件和爹爹一样的衣服,找出来给他换上,你们也换一件。”
其他几人换起衣服就简单了,唯有姜武,因为从出发后他就又长了几寸,以前的旧衣全都小了,又没有新衣,他道:“我不必换了吧。”
“换,换个干净点的。”姜姬说。
姜武也只好去换衣服。
车慢慢停下来了。
莲花台的大门今天一直敞开着,宫人稀少,连宫中该有的侍卫一个都看不到。
冯瑄下马,到这里他就不能骑马了。他来到车前,对车内小声说:“公主,您最好换一套衣服。”
姜姬掀起车帘,“换好了。我们去哪里?”
冯瑄没想到姜姬不但换好了衣服,穿的还是玄色深衣!更配上宝带,头脸也都洗净了,最妙的是她把头发编起来,露出一双眉目!
冯瑄向后退了一步,行大礼,道:“臣送您去莲花台。”
他冒出个主意:就让这样的姜姬去见姜元!


第43章 儿在此!
莲花台跟姜元想像中的不一样,如果说心目中的莲花台是仙宫,眼前的莲花台就是一座死城。没有见到在爹爹口中往来如梭的宫女,没有那娇俏的容颜、银铃般的笑声;没有衣衫飘飘的公卿,没有嘻笑怒骂皆坦然的俊秀公子。
只是一座矗立在黑夜中的巨大坟墓,还有那顺着风飘过来的莲花香气。
“当日夺宫时,宫中的人大多都逃走了。”冯营叹道。那是莲花台建成七百年来最悲惨的一日,王的尸体被人藏在冰窖内,王后被侍卫从宫室中拖出来,衣发凌乱,宫女、宫侍们四散奔逃,被朝午王征召入宫的美女们成了猎物,听说有人把这些女人绑起来堆在车上带走,不知去向何处,更有城中闲汉流民戏称没老婆的就去莲花台扛一个回家。
冯营叹了口气,指着前方说:“那就是莲花台。”
鲁王宫戏称为莲花台,但其实只有一座宫殿是真正的莲花台,它位于王宫中轴线上,前面是将台,后面是千莲池,也是水榭,朝午王征入宫中的美人都住在这里。
莲花台有照明、承华、金潞、北奉四大殿,朝午王住北奉殿,但先王住的却是金潞殿,而姜元之父,姜鲜当时住在承华殿。
但承华殿已经锁殿四十年了,能够马上住人的是北奉殿与金潞殿。冯营没有犹豫,直接将姜元领到了金潞殿。
金潞西边就是承华,姜元走进金潞后,一转身就看到对面有一座秀美的宫殿,不免驻足。冯营只得上前道:“那是承华殿。大王想必还记得吧?”当日姜鲜一家被送出宫时,姜先还不到一岁,能记住就有鬼了。
但姜元面带怀念的点了点头,“承华殿……”
冯营道:“大王,您该去将台了。”
站在金潞殿还能听到宫墙外的哭号声。
姜元陡然紧张起来。
冯营上前道:“容臣为大王整一整衣冠吧。”
这一刻,姜元在他面前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评判的大公子,而是鲁王。在冯营为姜元整衣时,周围的蒋盛等人全都肃穆以待。
“大王,请至将台。”冯营退后一步,行了个大礼。
先是披甲执锐的健卫,然后是冯营、蒋伟等人,最后是姜元。当他走到将台前,宫墙下的鲁人看到我王亲至,无不跪地叩首,山呼其名。
“我王!我王!”
“大王!大王!”
姜元好像身不在此,魂魄离体,他什么也看不到,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耳边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他是鲁王。
他紧紧握住拳头,藏在怀中的虎符是他唯一能感觉到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只是极短的时间,冯营在旁边躬身道:“大王,请回宫吧。”
再次回到金潞殿,姜元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格外清晰,殿中的每一物都纤毫毕现,都映在他的眼帘中,映在他的心里。他深刻的知道这里就是他的王宫了,他是这里的主人。
冯营一直跟在姜元身后缓步向前,突然发现姜元走得快了点,他一怔之下,姜元已经越过众人,大步走到殿中王座后,甩袖端坐,扫视着其他人。
其他人中,只有冯营和蒋伟反应最快,立刻就上前跪伏下去,恭敬至极。蒋盛就慢了一步,还是看到蒋伟跪下后,才匆忙解剑跪下,伏下去前仍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姜元。但以前他可以坦然自若的和姜元对视,那时的姜元是胆怯的、弱小的,可现在姜元平静的回视过来,那目光中的压力似乎在蒋伟背上狠狠推了一把,让他迅速把头低了下去。
“诸君请起。”姜元在所有人都伏下去后,才平举双手,温和的说。
大家都在看冯营和蒋伟,见这二人直起身,才跟着坐直。
冯营温声道,“大王应发国书周知列国,还要向凤凰台递国书称臣,若凤凰台下旨召大王前去,大王也快尽快准备起来。”
蒋伟也道:“正是如此。大王,此事不宜缓,当速办!”
姜元愣了,国书需要王玺,没有王玺,国书递出去也只是陡惹笑柄罢了。但他只有虎符,没有王玺。
下面以蒋伟和冯营为首的人全都在看着他,好像他就应该立刻拿得出王玺来。
这是下马威。
姜元刚刚险些要沸腾的脑袋此时不得不冷静下来,他温声道:“就如冯公、蒋公所言。”他对冯营温声道,“冯公,今日多亏了冯公一直在我身边,劳累冯公了。”
冯营垂下头,“大王威武,天成地就,臣不敢言功。”
姜元再转头向蒋伟,关心道:“这几日倒是少见蒋公,可是身体不适?”
蒋伟道:“多谢大王关心,臣只是老迈,精神短了些。”
姜元道:“我日后还要多多仰赖蒋公,蒋公可万万不能言老啊!”
这下殿中的气氛好多了。蒋伟也松了口气,脸上不免露出睥睨之态,他看向蒋伟,有些焦急,此时此刻不正好将婚事定下来吗?
可蒋伟说自己精神短了,说了那两句话后竟然就闭上眼睛,一副睡着的样子。
姜元也恰好不想再跟这些人说了,免得又被逼迫,道:“蒋公怕是累了,今日你们就先回去吧,我也想早些休息了。”
那些因为跟着蒋淑去迎接姜元而在今日得已一同入宫的小家族们都精明得很,刚才亲眼看到冯营与蒋伟逼迫鲁王,个个都心惊胆战,恨不能早早离开,一听姜元这么说,马上就纷纷告辞了。
恰在这时,冯营的童儿跑进来。
冯营吓了一跳,忙招手叫他过来。因为宫中人少,现在只是堪堪找出一二百人可供驱使,其中大半都是蒋家、冯家的人。这些人当然不会拦童儿,可童儿竟然能在鲁王宫室畅行无阻,这本来就是个大问题!
可童儿为难的看了一眼冯营,竟然不过去,而是跑到姜元身前,跪下磕了个头,脆生生的说:“公主到了。”
一些原本要告辞的人都站起来了,听到这话连忙又坐回去,都往殿外看。
姜元想了一下才想到这大概指的是姜姬,他笑得慈爱,站起道:“我儿在何处?”就要举步去迎。
但姜姬已经进来了。
冯瑄留在宫门外,此时只能让姜姬一个人进去。
姜谷几人都只能留在外面。
姜姬跟她们说:“你们捧着匣子,谁叫都不用理,若是有人来拉扯你们,就把匣子用力往地上砸!我在里面能听到声音,会立刻出来找你们的!”
冯瑄在旁边听到,不免暗暗发笑。一点小心计,却立竿见影,又简单易行。
姜姬再对姜武说:“只怕你不能进殿,把姜旦给我。”
冯瑄忙道:“公主休急,此时领进去只怕对小公子并不好。”
姜姬怎会不知道?伪王一个儿子都没有,不就是赵后和蒋夫人干的吗?生出来的都杀了,没生出来的也没放过。姜旦跟她不一样,女儿不会继位,却可以笼络他人,所以她这个女儿没关系;但姜旦是男孩,姜元现在还没王后,如果今日她把他领进去,异日不管何人为后,必除姜旦!
可这也是让姜旦有身份的最好的机会!过了今日,再把他领出来就没用了。
前后权衡,姜姬还是无奈放弃了带着姜旦一起进去。因为她现在还没有保护姜旦的能力,先保证他能够活下去吧。
冯瑄道:“童儿刚进去,公主快进!”
这个姜姬懂,她也没犹豫,壮着胆子就往里走了。说起来也是稀奇,好歹是个王宫,怎么殿门口连个侍卫都没有?就让他们这么长驱直入,现在她都要进去了,也没人来问一声。
带着这一丝不解,她走进去,沿着长长的昏暗的道路,前方一点明亮,风从那个方向吹来,渐渐能听到人说话的声音,空旷的回音隐隐传来。
“我儿在何处?”
她听到姜元这么说,于是加快脚步迎着声音跑上前去,在眼前豁然开朗的那一刻,她大声喊道:“爹爹!儿在此!”


第44章 明日
众人只见一个穿玄色深衣的小孩子叫了一声就跑向姜元,姜元蹲下将此子抱起,回座,两张脸一起转过来时,眉眼之间十分相似。
蒋盛目光火热,炙炙逼人。
周围的人一看,彼此交换了个眼神,都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蒋家小儿太露相了!
就算人人都知道姜元归国,出了大力的冯家与蒋家肯定会占大便宜,而不管两家私底下怎么不对付,在对待姜元的事上,两家肯定会站在一起。就像刚才,二家联手逼迫姜元。
可知道归知道,你一副已经将公主装进口袋的模样也难免令人厌恶。那毕竟是鲁王!以臣欺君,大逆也!
蒋伟冷眼旁观,他早知道蒋家和冯家会成为第二个赵家,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就算兄长已去,蒋家大乱,只要蒋家有人略微出格,就会立刻人人喊打。
他再看蒋盛,见此子仍茫然不知,更觉心寒。早年将他送到樊城时,看着也是聪明懂事,这些年也是年年相见,在家时也不见他如此浅薄。现在看,是他一叶障目了。他在长辈面前乖顺,但在外人面前却是另一副面孔——自高自大。
座上的姜元怀抱姜姬,疼爱非常,姜姬也配合着做小儿态,问一答一,说坐船怕不怕?她说不怕,水好大~
问离开爹爹怕不怕?她还是说不怕,因为有兄姐相伴。
底下的人听到还有兄姐,四下交头接耳,互相探问。
“何来兄姐?”
“是那养兄养姐吧?”
姜元哄了一阵孩子,抱起她对众人道:“小儿渴睡,大家回吧,明日我在这莲花台恭迎各位。”
蒋伟和冯营都起身告辞,其他人也跟着随大溜。
冯营道:“大王安歇,晚间有侍卫执戟守护大王。只是宫中侍人少,要委屈大王了。”
蒋伟趁机道:“臣有三女,粗姿陋颜,愿送给大王,任凭驱使。”
姜元抱住姜姬道:“你有女,我亦有女,我怎么忍心让你的女儿来侍候我呢?蒋公快归家吧,多日未归,家人想必早就望眼欲穿了。”
但蒋伟献女却是给其他人开了个头,见姜元拒绝了蒋伟的女儿,底下其他人家想到姜元不好用蒋伟的女儿,用他们的却是无妨的,一个个都不急着走了,争着要把女儿送进宫中。
姜元颠颠姜姬,柔声道:“儿累了?”
姜姬打了个哈欠,往他肩上一趴。
底下纠缠的人不约而同的噤了声。姜元也压低声音,对众人使眼色,一边轻轻拍姜姬的背,一边冲他们摆手,蒋伟不动,冯营当先躬身退下,其他人也只得跟着退下去了。
蒋伟留在最后,姜元当然不敢简直粗暴的把他撵出去,再看蒋盛就站在不远处,目光殷切的望着这里。
“蒋公明日几时来?”
蒋伟道:“臣多日未归,家中事务繁杂,更有家兄丧事未办,只怕这几日都来不得了。”
姜元愣了下。他推测刚才蒋伟和冯营一搭一唱要他发国书,至少说明这两人对王玺的下落是有数的,不过在等他提出交易条件而已,他刚才那么说,明摆着是希望明日能跟蒋伟私下谈条件,他的姿态都摆的这么低了,蒋伟却说这几天都不进来了!
姜姬感觉到姜元抱着她的胳膊都僵硬了,可见是被蒋伟的话吓着了。
姜元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眼姜姬,叹道:“我儿年幼,以前还有陶夫人与她相伴,如今却无人照顾,实在叫我放心不下。蒋公家中女儿如果能给我儿做个伴就再好不过了。”才说不收人家女儿,现在又改口。被当成借口的姜姬在姜元背上翻了个白眼。
蒋伟一改方才在人前荐女的积极热情,冷冰冰的说了句:“臣回家与老妻商量一二吧。”说罢一拱手,走了。
姜元看着他走远,硬是不敢再叫回来,只好作罢。
没了别人,只剩下“父女”二人,姜元也没有过河拆桥,他放下姜姬,笑道:“肚子饿不饿?在路上吃的什么?”
姜姬:“干饼。”她想了想,加了一句:“有些干,不好咬。”
姜元笑道:“爹爹也饿了,叫他们送些吃的来吧。”
姜姬扯着他说:“爹爹,姐姐与哥哥还有弟弟都在外面呢。”
姜元道:“我让你二哥去带他们吃饭,你跟爹爹吃。”
姜姬浑身寒毛直竖,马上说:“我跟姐姐们一起吃,爹爹快休息吧。”她说完就站起来往外跑,姜元喊了两声见叫不回来,哑然失笑。
怜奴此时方敢过来,他可真怕这小公主看到他,当众一口叫穿是他杀了陶氏,那姜元就是不想杀他也非杀不可了。
“公主想必是离不开姐妹的。”他试探的说。他觉得姜元对姜姬的态度特别奇怪。说不珍惜,见谁都不忘把姜姬挂在嘴边;说珍惜,昨天到今天,他一个字都没提起姜姬,进城时也不见他想起还有个女儿没到。
姜元笑着点头。
怜奴道:“要让公主住在摘星楼……可是那里还没有收拾,现在一个人也没有。”
摘星楼只有历代鲁王上去过,前面的朝午王也曾登楼赏星,自然是带着美人的,不过据说是楼太高,朝午王眼花头晕就下来了,后面他不再去,那里自然不会有人收拾,只怕现在里面的灰都积的有一尺厚了。
他这么说,自然是想看姜元会把姜姬放在何处。如果说等摘星楼收拾好再搬,以宫中现在的人手而言那也不知是猴年马月,收拾好之前住在哪里呢?是会随便找个伪王的美人的屋子往里一塞,还是与姜元同住金潞殿?
姜元道:“我儿当然是住摘星楼。”
怜奴好像明白了点什么,道:“自该如此。”他露出个笑来,看来这个公主住进摘星楼后,再出来就是出嫁的时候了。
天早就黑了,冯营出来后就把冯瑄给带走了。姜武和姜谷的身体都还很虚弱,特别是姜谷,站在殿外让风吹上一阵就站不稳了,只得避在背风处蹲下,姜粟抱住她,希望能让她暖和点,姜武也站在风口挡着风。
姜旦是早就困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死撑着不肯睡,一直念着“炖猪肉”。
姜姬跑出来一下子竟然没看到他们,因为这宫里竟然晚上是不点灯的,外面一片漆黑。
还是姜武看到了她,过来把她给带过去,“见到爹爹了?怎么样?”
姜姬看到姜谷蹲在那里,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见又烫起来了,发愁道:“见着了,说要留我吃饭,我担心就来找你们了。”省得你们被姜奔不知道带到哪里去,进了莲花台才发现,这里真的太大了,人却不见几个,简直像个空城。
姜武说:“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姜姬也不知道,前后左右一个人都没有,不说宫女、宫侍,有个侍卫也好啊。
幸好过了一会儿,姜奔举着一只火把跑过来,左右一望,指着前方黑洞洞的一个地方说,“那里,爹说让姜姬住在那儿!”
然后他就要领大家过去,姜姬问:“晚饭一会儿给我们送过去?”
姜奔明显卡了壳。
她就知道。这么少的人,连个领路的都要叫姜奔来,他今天才到,能知道个屁的路。一会儿怎么可能会有人特意去给他们送饭?
姜奔犹豫说:“爹说过让我带姜武他们去吃饭。”他看向姜姬,明显没提姜姬,可让姜姬和姜武吃一样的也不对。
姜姬对姜武说:“那你就先跟姜奔去把饭端过来,干脆带走吃。”
姜粟忙道,“我也去。”
姜武和姜粟抱了一大筐饼,又提了一瓮汤,姜奔则是抱了一筐的烤肉,肉应该是烤好有一段时间了,全凉了,但也有香味飘出来。姜旦闻到香味就精神了,一下子坐起来,“肉!”
姜姬引诱他:“你跟着二哥走,一会儿二哥给你吃肉。”
姜旦就去抓住姜奔的衣角,亦步亦趋的跟着,姜奔的筐抱得高,他也看不到里面是什么肉,一个劲的喊:“炖猪肉!”
姜奔为了照顾他,走得很小心。这样反而更安全,因为第二天早上姜姬才看到,他们走的路两边都是水,回廊是没有栏杆的,石廊下就是细细的水流,莲花就开在他们的脚边。
而晚上走的时候,她只闻到了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莲花香气。
姜奔一手举着火把,等走近她才看清,他带他们来的是一座两层的高楼,很意外,她到这里来以后所有的房子都是平房,最多建得高大些,这竟然是一座两层的楼。还是木头的。
“就是这里。”姜奔快步跑上玉阶,玉阶凉滑,还有干枯的荷叶落在台阶上。宫殿无门,径直可入。他跑进去想找到在金潞殿里看到的那种油盆,可这里的盆是空的,这下怎么点灯?
姜姬跟在姜奔身后慢慢走进去,里面更黑了,伸手不见五指。脚底下踩到了各种东西,脆脆的像是干枯的树叶,另有一种软绵绵轻飘飘,一踩一空的不知是什么。
她跑到姜奔身边,拉下他握着火把的那只手往地上照,才看到地上有很多巨大的灰团,她蹲下仔细看,原来是已经破到不成样子的布,可能是原来挂在这里的帘帷。
姜武几人也都进来了,因为殿里没有风,但却更阴冷。
“去二楼吧。”姜姬仰头看,二楼应该会更亮一点。
二楼应该是用来赏景的,窗门全部打开,月光照进来,明亮如昼。摸黑半天的几人全松了口气,姜武把陶瓮往地上一放,把姜粟抱着的饼也接过来,说:“先吃饭吧。”
姜奔想走,被姜武叫住:“一起吃吧。”
姜奔犹豫一下,说:“你们这里的灯没有油,我去找些油来给你们。”
姜姬说:“今天太晚了,吃过早点休息,明天再找油。你也过来吃吧。”
姜奔这才坐下来,几人围坐在一起,汤里放了很多东西,有肉有菜有米,喝一碗又解饿又解渴,干饼是今天新烤的,吃起来很软很香,这面肯定筛过好几遍,烤肉最硬最咸,姜姬吃了一口就不碰了。
几人吃完后,姜奔还是走了,带过来的东西都没吃完,明后两天没人给他们送饭也饿不死人。姜姬今天也累惨了,虽然地上都是灰,但看这里桌榻也都积了几尺后的灰,躺哪里都没关系,所以吃完她找了个地方就躺下准备睡觉了,却看到姜武拿了几块饼和几块肉,提起陶瓮,一起摆在一张桌上,跪下磕了个头,才回来关门关窗。
门窗都关起后,屋里不再进风,纵然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几人挤在一起睡,也觉安心。
姜姬睡在姜武怀里,小声问他:“那是祭品吗?”给陶氏的。
姜武:“嗯。”他停了一下,叹道:“我爷爷死之前跟我说,让我一定要记得给他供饭,别让他饿肚子。”
姜姬沉默了,这些事是她不知道的,“……以后我们给他们供饭,一定不让他们饿肚子。”
“好。”他搂住姜姬,“快睡吧。”
冰冷的地面,前途未卜的明天。但至少此时此刻,她仍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是属于她的。
姜姬闭上眼,不愿意去想明日醒来后还会面对什么。


第45章 摘星楼
这一夜,姜姬却睡得格外踏实。比起在路上的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到了莲花台,一切尽在眼底,人反倒踏实下来了。
早上起来,也没人来找。姜谷和姜粟一早就醒了,正在打扫卫生。姜武也醒了,站得高高的,怀里抱着一堆看不出颜色的破败的帘帷,看到她醒了就跳下来说:“汤没热,这鬼地方也找不到柴火,饼还有,你饿了就先吃点饼吧。“
屋里的空气中飘浮着灰尘,就算窗门都没开,也能隐约看到这里有多脏。
姜姬看了下自己的腿和胳膊,因为昨晚就这么躺在地上睡的,衣服上沾了厚厚的一层灰,厚到把衣服原来的颜色都给盖住了,金纹也看不见了。
“……这灰肯定有二尺厚。”她喃喃道。
除了她以外,大家早就醒了,却都没吵醒她,现在除了姜武外,其他人都在一楼。
“把门窗都打开吧。”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今天别的不干,先打扫房子吧。”
姜武把门窗全都推开了,这二楼的门窗是双层的,奇特的是窗在外,门在里,门是平推打开,窗是对开,如果没注意到,会以为上面这层只有镂空的窗门,没有实门。她走过去看,如果所有的门都隐藏起来,会让人以为就是墙壁。但如果有危险,将门全部合上后,这就是个堡垒。
她仰起头看,天花板是拱形,从下往上望,交错的房梁像万花筒一样,上方肯定有透气孔,昨晚还有月光洒下来呢,只是这么看竟然看不到。
姜武把门窗都推开,二楼大亮,他看她仰着头,说:“上面有什么?”
“上面应该也有机关。”她道。
姜武:“真的?”他左右一张望,见没有攀登的地方,干脆抱着一根柱子往上爬,柱子光滑得很,他手脚一出汗就滑下来了,奋力几回,才伸着脖子看到一点,忙冲她喊:“上面有很多小窗啊!窗外还有屋檐!窗前还有窗台!”
他跳下来比划给她看,奇怪道:“这么大的窗户,难道是给鸟钻的?”
那窗口最多半张脸大,绕着殿顶一圈全是这种小窗。
“可能是射箭的地方。”她猜道。
这样如果有刺客,鲁王身在二楼,把门一关,让侍卫从上而下射箭,也能解一时之危。
然而这么精巧的设计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怕火。
木造的楼,只要被人在楼下放火,鲁王就成现成的烤猪了。
大概这才是这座摘星楼成了宴戏之所的原因吧。如果它再不怕火,鲁王就该拿这摘星楼当寝宫了。
毕竟造来给鲁王用的,除了破败一点,基本设施都是好的。她还是很满意的。
姜武把门窗都打开,等把挂在窗前的那些烂成破絮的帘子都摘下来后,整个二楼似乎也显出了一丝当年的不凡气质。
当姜姬又发现所有的桌、椅、榻、柜全是钉死在地上之后,更觉得这楼当年造时肯定是花了大力气的。
“这里好像可以汲水。”姜武看到墙角有一个一人高的大木桶,上面没有开口,也挪不动,他绕着转了一圈才在后面看到一个圆盘,试着转动几下,跟着就听到了水声,再看桶底,有一处隐藏的小口正在往外泊泊的冒出清水。
姜姬跑过去,姜武继续转那个木盘,清水越流越多,水漫延开来,往窗户流去。
“原来如此!”她拍了下手,“继续转!”她绕着二楼转了一圈,又发现了六个背后有圆盘可转动的汲水装置!对嘛,二楼摘星,一楼也不是建来白放着的,想像一下,如果在盛夏,二楼的窗户全打开,再不停的这么放水,水流下去就会形成水帘,这样在一楼的鲁王多凉快啊。
不过现在不说凉快不凉快,只说这样擦地有多方便吧。二楼这么一冲,打扫就事半功倍了。
姜武把圆盘转到底,水就不停的冒出来了。二楼哗哗的往下流水,很快,一楼就形成了水帘。这让在一楼的姜旦高兴坏了,在水帘里冲进冲出。姜姬在楼上都听到了,冲着楼下喊:“姜粟!把姜旦扣在筐里!”
这是以前在家里没人看他时用的招数,拿个筐倒扣,把他关在里面,大家就可以先去忙别的事了。
姜旦还记得小时候被扣在筐里的事,一听就尖叫着跑了,姜粟在后面追都追不上。
姜姬从二楼探出头去,先是被目之所及一望无际的莲花荷叶给吓了一跳,顾不上吃惊就先喊姜旦:“你敢跑!回来我打你屁股!!给我站住!”她一急,家乡话就冒出来了。
远处正往这边来的冯瑄听到,抬头一望,见姜姬趴在二楼的栏杆处,赤着双足,清水泊泊的从她的脚间穿过,洒落下来——如果不是她蓬头垢面,衣服上全是灰,嘴里还说着家乡话的话,这一幕就美多了。
“公主。”冯瑄拱手而笑,身后是浩浩荡荡的箱子和无数的从人。冯家从人见摘星楼现在成了水帘洞,水和着积攒多年的陈尘都和成了泥,也不舍得把这一箱箱珍贵的布匹就这么往里抬,于是全堆在楼前的庭院里。
“先生。”这么短的时间,她也不可能再换一套衣服,何况昨晚上进宫来时他们的箱子都放在车上了,也没得换,她也就坦然的用这副面孔来见冯瑄了,仔细想想,冯瑄头一次见他们时,她的打扮也不必现在强多少,就不必强求外貌了。
“这是什么?”她问。
冯瑄一副理所当然,“当然是公主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