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你?”
苏珊娜轻轻点头。
曼达笑了起来,没想到最后是被旁人得了好处。她点了一支烟徐徐说:“他们未必都肯起诉我。先不说这个,你究竟是谁?”
“我?”苏珊娜指着额前的那道伤痕说:“看到这条伤疤了吗?它布满了我的整张脸。因为你,害我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因为你,害我从此不敢见人。当初你帮着早纪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才知道你们这两个女贼穿一条裤子。”
曼达怔了怔,苏珊娜继续说:“可能你已经忘了那个叫杜珊珊的女生,是,你该忘了她。我也已经忘了她,如今的我只是一个复仇女神。为了报答你当初的所做所为,我隐姓埋名地生活了三年,耗尽了财力人力跟踪你们,没想到却被我发现那么大的一个秘密。呵呵,偷东西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曼达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三年不见,刮目相看。当初那个蠢兮兮的女生如今成了阴谋家,将她和早纪都算计了进去,这倒是她想都没有想过的。
苏珊娜也看着她,轻声说:“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江曼达,你终于被我整垮了。”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用力地拍在桌子上,高喝一声“将军”。接着手掌拿开,桌子上赫然是一枚象棋,那枚被她和早纪当作信物的、外公留下的象棋,因受里力太大,它突然裂开,一分为叮
曼达静静地看着那枚象棋,奇怪,巳自己想象中还要平静许多。
酒店外面响起了警笛声,曼达抬眼看着苏珊娜,她站起来凑近她的耳朵道:“知道苏见奥现在怎样了吗?据说他已经昏迷不醒了一个星期,看来也没有机会再醒来了。而你的小凯子许明浩,现在已经成为通缉犯。曼达姐,你真的玩完了。”
曼达在听到见奥的名字时微微振动了一下,再回过神时苏珊娜已经走出餐厅内,背影被进来的两个健壮男子挡住。他们走到她面前,掏出证件问:“是江曼达吗?请随我们走一趟。”
曼达故作镇定地摁灭烟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两人押送着走出去。而桌上那枚象棋已经彻底裂开,其中一半掉在地上,滚向了不知名的角落里。
第十五章 只有我们懂
早纪:“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换回那一年的那一天,也许我还是会跟你走。曼达,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说没有后悔过实在很违心。但即使知道将来某一天会后悔,我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只有那样做了,我才会成为现在的我。这期间经历了怎样的快乐和感动,大概也只有我们两个人懂。我们有多傻有多蠢,带来的结局有多惨有多痛,也只有我们两个人能承担。”
苏见奥平静地躺在病床上,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仿佛蝴蝶的翅膀,似乎一动就可以伸展开来飞起。但早纪知道那双眼也许再也不会睁开了,他脸上是那种向来都没有表情的表情,让人误以为他只是睡着了。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
他神经受到损坏,成了植物人。
得知结果时她的心脏犹如被人生生剐出来一般,血淋淋的痛着。同在医院里等候结果的见奥母亲和叶君凉愣了一会儿后就抱在一起哭了起来,早纪却始终没有表情,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盯着面前墙面上的一块宣传栏,却什么也看不清。
护士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无论怎么看,三个人里最悲痛的就是她。能哭出来至少还有正常的心理反应,哭不出来——哭不出来就如同明明打开了开关,灯却不亮一样,是不好的征兆。
不久后他们将见奥转到了专业护理医院,早纪专注地望着混身插满了机械的见奥发呆。叶君凉握住她的手说:“早纪,去休息一下好不好?你已经几天没睡了。”
早纪摇了摇头,转过头微笑地说:“我不累。”
君凉呆呆地看着她,这几天把她折磨得早已不**形,双眼下面是浓重的黑眼圈,毛孔粗大,像是老了二十岁。她突然呜咽着说:“早纪我求求你别这样,能哭就哭出来好吗?”
早纪低下头不出声,如果能够哭出来,她一定会第一个哭出声来。可是不能。事情已然发生,她还能承受得住。但还欠了一个起源:这背后一定有什么人在控制,谁寄照片给见奥?谁怂恿许明浩去杀的人?
以及之前的,谁花大价钱去调查钟教授的研究课题好引她上钩?
忽然手机一阵震动,早纪点开,看到皙发来的消息,上面只有三个字:杜珊珊。
早纪愣了一下,接着站起来就朝外走,君凉在后面担忧地问她:“你去哪里?”
刷没有回答。
出租车到达皙的公寓时是中午,住宅区内到处都传来饭香,早纪却一点食欲也无。她按动电梯,几秒之后从电梯内走出来,直奔皙的房门。
皙一开门就愣了,他头一次见到早纪这么慌张的模样。他关上门,从桌边拿起一瓶威士忌倒给早纪一杯道:“先压压惊。”
早纪并没有碰那个杯子,她只是问:“怎么调查出来的?”
“她自己摊的牌,”皙顿了顿,说:“是向曼达摊牌。”
早纪怔了怔,接着也明白了:“你是说曼达…”
“盗窃、蓄意伤人,目前在看守所。”皙灌了一大口酒进去,似乎依旧不相信地说:“当年那场车祸你知道的吧?据说是她妈妈开车撞的人,但是被江水声瞒了起来。当年的那个司机自己找上门去,刚好被曼达碰到。”
早纪呆坐在椅子上:“怎么会…”
皙拍了拍她的手背,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道:“曼达大闹了一场,她妈妈现在还在医院里,护理人员也有轻伤。”
“但江水声应该不会起诉伺对。”
“你别忘了还有盗窃,证据齐全,这几年内她所有的小动作,哪怕是一支笔、一根牙签这种事都被精良的照相机拍了下来。最惨的是她出门后还偷了一个邻居的钱包,那个邻居据说是杜珊珊家的世交,所有人都不起诉她,那个人也是要起诉的。金额不多,最多被判两年。”
窗外滚过一阵阴云,整个房间内都暗了下来。临近新年,外面有人放鞭炮。早纪细细地听着那些鞭炮声,算一下,不多不少,已经整整十二年了。十二年前也是这样阴霾的天空,万人欢喜惟独她们不快乐的节日。
十二年,一个轮回。
思索片刻后早纪拿起桌上的酒一口饮尽,冷静地说:“证据在哪里?我去弄出来。”
皙皱眉望她:“你疯了?在警察的地盘上动手?”
早纪不语,皙又说:“再说,杜珊珊还在背后等着你,你这样做不是等于自己朝枪口上撞吗?”
“那就撞好了。”早纪怔怔地盯着面前的酒杯道:“曼达的事,只有我最应该出面解决,我们一早就约定好了。”
“什么约定?”
早纪抬头看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悲戚地笑了一下,便离开了。
看守所内的拘留区是由一个接一个的小屋子组成,每间十平方米左右,其中一面墙布满栏杆,外面的人可以看到里面发生的一切。对面的那一间关押了七八个人,曼达的这一间却只有自己。想来也是特意关照过的,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被子,她掀开来看了看,水泥地上留着各种各样的污渍,醉鬼的呕吐物、暗褐色的血迹、还有其他无法分辨的黑乎乎的东西。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又把被子盖住,盯着角落继续发呆。
“嗨美女,你犯了什么事儿啊?”对面的几个地痞趴在栏杆上大声地向曼达打招呼。曼达抬眼斜睨了他们一会儿,又低下头去。
他们都还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身上有像许明浩的东西,却又比许明浩流里流气得多。
这个时候,她最想念的便是许明浩。
要遭遇了朋友的欺骗、爱人的拒绝、家人的背叛,伺能知道真正对自己好的只有许明浩一个。纵然是有再多缺点,至少也被一颗真心填补了。一个人要完全坦诚无条件地对另一个人好,实在是一件太难的事。亲密如早纪,也曾利用过她,虽然嘶知道早纪的原因和目的,可是明知道那场车祸却不告诉她,一定不是“忘了说”那么简单。
“喂,干吗不说话呀!呆在这里这么闷,不如聊聊天啦!”对面的男生们又大声叫了起来。
这时看守走过来凶巴巴地朝他们大喝:“老实点儿!”
又一转身拿出钥匙,打开曼达那一间的门道:“有人来看你。”
态度虽然温和,但终究是藏不住鄙夷。曼达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去,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早已失去了往事的盛气凌人。
看守将她带到一个房间门口,推开门,她走进去,看到早纪。她穿着米色的大衣,憔悴了许多,却依然是一脸微笑。曼达忽然发现她认识的这么多人里,最沉得住气的只有早纪,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会微笑,别人永远也无法猜得到她在想什么——包括她自己,也是别人。
门被关上,早纪轻声问:“还好吗?”
曼达扬了扬嘴角,从口袋里又拿出烟点上,漫不经心地答:“不坏,你也知道,我想受苦都没人配合。”
还懂自嘲,可见并没有完全崩溃。
早纪向前走了几步,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下道:“证据已经取了出来。”
曼达点了点头。
“你爸爸那边也在打通关系,估计不久就没事了。”
曼达不出声,只是兀自抽着烟。早纪怔了怔,突然也明白她们之间的关系彻底破灭。可是依然有很多话想说,诸如:我并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苏珊娜是杜珊珊,我也不知道她会这样加害你。
诸如:我也不知道你会爱上他,也不知道车祸的肇事者其实是你母亲。
诸如:其实我后悔了。
可是巳谁都清楚,后悔从来都是一种无用的情绪,已经发生的事,再怎样辩解都是借口,再怎样弥补也回不到最初。于是她也沉默,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曼达身后的窗户,窗户外是另一个世界,纵然待遇不同,精神也同样处于囚禁状态。
他们都是罪人。
而自己又何偿不是呢?
抽完了一支烟,曼达将烟头扔到地上踩灭,犹豫了一下才问:“他怎么样了呢?”
声音很轻,像是碰了属于别人的东西,带着一种胆怯和小心,连偷东西时都不曾有过的感觉。
早纪当然知道她说的“他”是谁,她低下头去,用更轻的声音回答:“成了植物人,大概是醒不来了。”
曼达猛然一震,顷刻间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但她努力地镇定下来,静静地看着早纪,对她的憎恶在这一刻变成了同病相连的疼惜。早纪很想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却万分僵硬,她声音颤抖地说:“我们都失去他了。”
“可是你得到过。”曼达反而是笑了起来:“所以我还是嫉妒你。”
看到那久违的笑容,早纪也笑了:“出来后,再一起看场电影吧。”
曼达望着她,想了想,说:“好啊。”
事实上两天后她就重新恢复了自由,那一天江水声亲自来接她,带着干净的大衣和热可可。他苍老了许多,眼袋沉沉地坠着,额上出现几根白发,皱纹似是用刀子刻出来的,根根分明。一个精装的男子跟在后面办各种手续,不久后出现在他们面前,朝江水声点了点头。
江水声将车钥匙递给他:“替我把车开回去吧,我跟曼达走一走。”
那人点头离开。
曼达问:“律师?”
“是。”江水声连声音都变得嘶哑起来。
“许律师呢?”
“忙他儿子的事,许明浩因为故意伤人而被通缉,一天不到就被逮到了。”江水声淡淡地说:“我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孩子到底想要什么,几天时间就闯了各种各样的祸,到最后痛苦还是由我们最家长的来承担。”
语气里透着沉沉的无力感,曼达看着他想,他大概也累了吧。
她披上大衣随他走出去,好久未见过蓝天,就像挂在高级酒店的装饰画,脆生生的。这一天的天气还不错,太阳模糊地挂在空中,即使暖不到身体也觉得舒罚曼达将纸杯里的热可可喝光,随手丢在路边的垃圾桶里道:“我们想要的都不多,你们却从未在意过。”
这一对父女的对话格外坦诚,却说不出谁比谁更悲哀。江水声深呼吸一口气道:“我真的不知道那件事,当时到医院时你已经失去了记忆,你母亲跟许律师大概已经串通好,告诉我是你开的车…也怪我,就信了。”
是啊,你什么都相信她,即使她说你女儿杀了人也不例外。曼达在心里说,讲出来的句子却是:“算了,都过去了。”
“你妈妈刚出了院,不敢回家,怕再见到你。”
曼达笑了笑:“换做是我我也会怕,怕了这么多年了,可见还是忘不了。”
江水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个人肩并肩地向前走,他们个子一样高,远处看上去就像一对好朋友,然而只有他们才知道彼此之间的距离有多远。看守所在郊区,这一带车很少,路两边满是荒芜的植物,颓败的建筑欲塌不塌,更显萧瑟。曼达想了一会儿说:“送我出国吧。”
江水声停下来看住她,她说:“随便什么地方都好,总之,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想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重新生活,即使心里再沉重,离得远一点终究舒服一点。这样对你们对我都好,我想往后也没办法同他面,心里那道坎根本够去。”
“只是因为这个?”
“当然不是,不敢面对的事远比你想象中多。”
江水声迟疑了一下问:“能跟我讲讲吗?”
曼达笑了笑,老气横秋地说:“太长了,你以为你女儿才活了五六年吗?不是,她早就长大了,有了翅膀,会飞,也会坠落。有自己的灵魂,会爱,也会受到伤害。爸,你错过的东西真的太多了。”
“对不起。”江水声低下头去。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做得不够好。”
曼达说着,向前走去。江水声怔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忽然觉得巳他印象中高大得多,却也瘦弱得多。那个身影更像是一条狭长的鱼,在浩瀚的海里不知发生过什么,游得很快,一忽就会不见。
而他的视线看得不够远,没办法也来不及看向更久后的未来。
所有的孩子最终都会长大,会离开。
就如同所有的父母都会老去,所有的爱都会消逝。
唯有刻骨铭心的伤痕永存。
尾声
最后一次看电影,群星影院里只有早纪和曼达两个人。这一天的电影是《天堂电影院》,很符合这里的氛围,也很伤感。两个人都仰头看着屏幕,电影里的配乐一遍遍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回响着,显得格外寂寞。
曼达终于忍不住问出心里的疑惑:“当初,你是知道的吧?所以才会那么自信,确定苏见奥不会喜欢我。”
“一开始是不知道的,他只是我的同学,为人冷漠,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
“后来呢?”
“你还记得那一次,杜珊珊要欺负我,你来学校替我撑腰。第二天所有人都说我们两个认识,因为这个,他特意接近我,大概是想要得到有关你的消息。”
曼达笑了起来,看来车祸才是一切的开始。“可是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她问。
“也许是想惩罚你。”早纪低头笑了一下,接着说:“总觉得你的人生太过顺利了,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可是又不珍惜。所以如果有些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大概会产生挫败感吧。”
“那么得逞后快乐吗?”曼达看着她问。
“已经知道了结局,还有什么快乐可言。”早纪自嘲地说:“倒是你,被挫败到了吗?”
“何止!”两个人的语气不知不觉都轻松了起来:“简直是撕心裂肺呦,痛得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哈哈,你也会痛!”
“真想把心脏挖出来给你看,”曼达拍着胸脯说:“让你用科学来检测一下我的心是不是肉长的。”
“只不过裹了一层坚硬的外壳?”
“是啊,那么硬,连自己都打不开,非茵人动手才行。”
早纪笑了起来,问:“怎么会喜欢上他?”
曼达想了想,仰头看着天花板道:“也许如你所说,因为得不到,所以格外向往。说起来其实是我咎由自取,在跟你分别的那几年里,我常常同他见面。也是故意接近他,以为这样,就能更加地接近你。”
“那么早就开始了?”早纪也意外了。
“不,其实更早一些。”曼达边回忆边说:“在医院看到他之前,有一次他跟踪我,跟我打了一把游戏机,却在游戏里将我杀了。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后来在医院里看到你们两个,就越发地觉得他不对劲,一开始还以为他有什么目的。”
“噢?”
“反正…其实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对不对?”曼达转过头看着她说:“你没有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我也没有告诉你我的。我们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不再完全地信任对方了。”
早纪不出声,当然,想要找借口还是简单的,譬如她曾问过曼达,她却说把车祸时的事情都忘记了。但借口终究是借口,是为了掩饰什么才存在的。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问:“所以特意接近他?”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干吗要跑去大学城念书?”
早纪好奇起来:“说说看,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哎,要是真做了点什么就好了,可惜什么也没做。每次都是我说话,他不耐烦地听着。我完全把他当成是你了,以前对你说过什么,基本又对他说了一遍。仔细想想他应该左耳听右耳忘吧,不然应该早就觉察到我们认识了。”
早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曼达问她:“你呢?又是为什么喜欢他?”
“同样是向往,一开始觉得他很坚强,跟我们不一样。他是正直的、坦荡荡的君子,哪怕不够讨人喜欢,也有自己在坚持的东西。”
“后来呢?”
“后来发现他是温和的、美好的,像竹子一样干净整洁。他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也很有幽默感,只不过这些特点都被仇恨所掩盖了,真是可惜呢。相比之下我倒是像个垃圾场,几乎无恶不作,满脑子的坏心眼。”
“诶?你好歹也是个科学家好不好!”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同时又闭上眼睛回忆苏见奥的面孔,但她们看到的却不是同一个他。曼达看到的是阴沉的、充满恨意的他,早纪看到的却是微笑着的、令人温暖的他。
也许两个“他”融合起来才是真正的他,如果她们一开始遇到的都是真正的他,现在会不会比较快乐呢?
“往后要做些什么呢?”早纪问曼达。
“已经开始办签证了,不久后就去伦敦念书。我倒是很喜欢伦敦,总是潮湿阴冷的,很符合我的禀性。”
“还会回来吗?”
“说不准,也许。”曼达也问早纪:“你呢?”
早纪想了想,像所有的大学生一样面临着选择:“条件允许的话还是想继续读书,考研不成问题,成绩好嘛!我不太想走进社会,总觉得那是一个可怕的世界。”
“还有什么会比人的心更可怕呢?比如我们两个。”
早纪笑了起来:“也对。”
“对了,我得拜托你一件事。”曼达忽然说。
“什么?”
“不要恨许明浩好吗?他这个人,除了傻了点儿,其实没什么坏心眼。我一直把他当亲兄弟来看待,你要认识他会明白的,他是一个很会照顾别人的人。以前我在学校里闯祸,即使他没有能力摆平也会替我想办法…都怪我,没有跟他讲清楚我们之间的事。”曼达怅然地说。
“也怪我。”早纪接下去:“我也没有告诉见奥这些事,如果当时我们几个人就坦诚一点点的话,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真是可怕,这么一大帮人,没有一个好下场。”
曼达望向她问:“我们是不是很坏?”
“是,但是这个世界,谁又能比谁更好一点呢?”早纪说。
这时电影结束,两个人却都没有离开的意思。空气中弥漫着冷冷的旧时光的气味,建筑空旷而又拥挤,空旷的座椅,拥挤的却是回忆。那么多的剧目在这里上映,那么多的人随着剧情哭过、笑过、紧张过、哀伤过。她们两个在这里度过了一个接一个的春夏秋冬,轻声诉说过无数的烦恼,又解决了所有能够解决的麻烦。人们都说每个人出生之后都拥有一个天使,用来守护他们、帮助他们,但早纪拥有的天使是曼达,曼达拥有的,也不过是早纪。
而后天使长大了,走上了不同的道路,遭遇了不同的人生。她们有了私心,开始欺骗对方,伤害对方。所有的好都像是借来的,最终还是要偿还——只是换了方式。
这时守护着影院的老人出现了,他一看到她们俩就就咧开嘴笑了:“你们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来这里了。”
“前一阵子比较忙。”早纪微笑着向他解释。
“是啊,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开始有事情忙了。”老人叹了一口气,又咳嗽了几声道:“这里要拆了,说是要建新的影院。我一直拖着不肯让他们拆,就等着你们再来一次。”
早纪愣了愣,忽然眼眶有些发红。万千的爱与信任,最后却不如一个陌生人带来的感动更多,真不知道是自己不懂珍惜还是这个世界太过讽刺。
走出影院时风骤然变大,春节临近,马路边有放鞭炮的小孩。早纪望着苍茫的天空,忽而低下头说:“对不起。”
曼达却是笑了,伸出手将早纪的手从口袋里拉出来,轻轻地握着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应该是说谢谢才对——谢谢这些年,有你陪着我。”
她们望着对方,相握的手指越发用力,然后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不久后曼达离开,机场内忙碌十分,一些人要走,一些人回归,一些人始终停留在这里。她的行李不多,只装了一只中号的行李箱,其余物品到了英国再重新买。送行的人倒是很多,江水声、许律师、皙、各路相识的不相识的亲人朋友,一大群人簇拥着曼达,她在其中笑靥如花。一条灰色的长大衣,衣摆下露出一截烈火似的红裙,黑色的漆皮靴子。这一年她已经二十一岁,远远望过去实在如同一枝玫瑰,美丽得刺眼,却只有少数的人知道她已经枯萎了,生命中最美好的成分已然消弭,从此只剩下残缺的身躯。
早纪倚在一根柱子后面望着她,她也看见了她,两个人便这样隔着遥远的距离对看,目光时而被行人分割,又时而变得完整。时间填补了一湾海以便让她们相遇,又隔绝了一座山让她们分离。早纪突然醒悟,她是真的要走了,也许从此再也不会见到了。
心便跟着刺痛起来。
曼达向她微微一笑,转身走进了甬道,渐渐消失。
从此诀别。
早纪跟着也转身,穿过人群走出机场,喉咙里哽咽不能自持。她用手撑着额头,脸色苍白,忽然出了很多的汗。好久后才有一辆车停到她的面前问:“怎么?舍不得她?”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皙,早纪的悲伤在一瞬间收敛,努力平静地钻进皙的车子。皙踩下油门,一边打量着早纪,用戏谑的口气说:“真搞不懂你们,明明感情那么深,却总是装做陌生人的样子。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真是傻丫头才能做出来的事啊。”
早纪并不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车窗外。
她真的走了。
往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没有人再为自己偷考卷,为自己送伞。在生病时照顾自己,在穷的时候借钱给自己。甚至连见奥也没有了,她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以敌视的姿态与这个世界相处,面对各种假的、丑的、恶的、自私的、虚浮的东西。
纵使是这样也不能够妥协,因为年少的时候,至少他们都曾争取过一点点美好的可能。也许一切真的是那么的不堪,但,也要坚守住。
属于她的,她的,他的过去。
以及永远不会到来的未来。
皙又说:“许明浩上个星期被抓住了,还嚷嚷着要见曼达来着,结果被他老子狠狠打了一巴掌。许明浩这家伙也真是傻,脑子稍微好使一点也不至于落得这么个下场…”
皙难得多话,早纪却一句都没听到心里去,她的心里有一部分什么东西随着曼达的离开消失了,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只是觉得空荡荡的,过去与未来全部淡化,不知道此刻要做些什么才好。真不敢想象,当初那么好的两个人,却都不得善终。一个失去了最爱的人,一个遍体鳞伤。
所谓自作自受,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但她突然地又想到什么,转过头问皙:“杜珊珊现在在哪里?”
皙愣了一下,问:“怎么?你要办她?”
早纪抬起眼帘反问:“你觉得呢?”
她的目光徒然一冷,似剑一般,先前的哀伤和茫然全然没了踪影,在一瞬间完成了身份的转换。皙斟酌片刻,道:“你要知道,你一个人是拿她没办法的。”
“还有你,不是吗?”早纪深呼吸一口气,又转回头看着前方,像是想通了什么事情一般,一字一顿地说:“事到如今,我恐怕也逃不出你的掌心了。”
皙倒是为她的坦白意外了一下,挑了挑眉毛问:“那么,你是要踏进这个圈子了?”
“要?我还以为我已经在圈子里了。”早纪调侃地说道,接着无声地笑了起来。
那笑比冰更冷,透着无限的荒凉。皙却是装做没听出来,加大了油门,情不自禁地扬了扬嘴角。这个游戏究竟谁赢谁输他不知道,不过他想要的他已经得到了。
早纪。
白房子内一如既往的宁静,仅有的几桌客人一边品尝着美食一边低声交谈。杜珊珊坐在中间的一个位置享受着难得的清闲,这几年来为了复仇烁乎没有一刻的放松,每天不是在同私家侦探打交道,就是思考着对付曼达和早纪的策略。现在终于给了江曼达一击,虽然不足以致命,但暂时也离开了中国,从此再也不会进入视线之内。
只剩下早纪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情不自禁地跟着背景音乐哼起歌来。白房子是市内数一数二的好馆子,临近新年,要提前一个月预约才能得到位置,她却幸运得很,刚好碰到一位顾客取消了预定,现在才能坐在这里。餐厅里的菜很好吃,她点了整整一桌子的菜慢慢消磨着时间,一边想着如何对付早纪。
这时周围的几桌客人突然都站起来离开,服务员的脚步也变得匆忙起来。杜珊珊左看看右看看,等反应过来时整个大厅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愣了愣,不好的预感骤然升起。
二楼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杜珊珊朝楼梯口望过去,不久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杜珊珊睁大了眼睛,那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个人,黎早纪。
可是跟在她身后的却是皙——黑白通吃的商人、江曼达的表哥、少年们心目中的首领,也是当年毁她容的那个人。
她惊恐地说不出话来。
那个表情清晰无比地落入早纪的眼中,她笑了笑,轻声问她:“怎么?不认识我了吗?”
杜珊珊警觉地站了起来,却在下一秒被人摁在椅子上。她转头向两边望过去,原本空无一人的大厅此刻站满了着黑衣黑裤的年轻男人,他们脸上写着相同的表情,那便是没有表情。
“你、你想怎样?”杜珊珊的声音不知不觉颤抖起来。
早纪侧着头对她说:“这话应该是我来问你,你想怎么样呢?唆使许明浩袭击了见奥、壮告了江曼达,下一位,是该轮到我了吧?”
杜珊珊茫然地看着早纪身后的皙,皙双手背后,一幅旁观者的姿态。她迷惑起来,早纪是怎么跟他扯到一块儿去的呢?
可是几年前她吃的就是这个亏,因为不知道皙是曼达的表哥,所以被反将了一军。
如今相同的戏码上演,她想到了一切,惟独想不到他们两个人的关系。
早纪从口袋里掏出半颗象棋,在手里把玩着,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我跟皙认识也不是一两天了,只怪你调查不清。不过这种事情也的确很难被外人知道,一旦知道了,我们俩都不会有好下场。所以呢,为了我们还能长命百岁地活下去,我们只好让知道这件事的人消失。”她顿了顿,将象棋放在桌上,看了杜珊珊一眼说:“比如你。”
说完算转过身朝楼梯走过去,杜珊珊突然慌了,挣扎着喊了起来:“喂!放开我!放过我好不好?我发誓不再干涉你们的事!喂!喂喂!”
早纪的背影渐行渐远,杜珊珊的喊叫变成了哀求,又变成嚎叫。而窗外的景色依然,怒放的花,洁白的楼,盲目行走的人群,扑打着翅膀冲向云霄的麻雀,吱吱地叫着,很快便不见了。
离开白楼后早纪独自去了疗养院,叶君凉一见算站了起来。早纪脱掉大衣问:“他怎么样?”
“老样子。”君凉低声说:“怕是没什么希望了。”
早纪笑了笑,道:“也好,没有希望才不会失望。”
她坐到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望着面前紧闭着眼睛的苏见奥,轻轻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温和地说:“你好吗?今天天气很好,我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从此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的女朋友黎早纪,我们在一起三年了,我很爱你,你曾经也很爱我。希望你醒来后还能继续爱我,不醒来也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君凉呆呆地看着早纪,她脸上的表情似乎从未变过,嘴角扬着,眉毛弯弯,眼睛如同最黑的夜,布满了群星。却从来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是否快乐?是否悲哀?
也许见奥是知道的吧,只是他讲不出来了。
他日复一日地躺在疗养院里,没有痛苦,没有悲哀,不在意这个世界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已然忘记了若干年前的那名少女,像一阵清风般走进他的生命,让他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值得去向往和追寻的东西。他也忘记了他们是怎样地深爱过,将彼此铭刻在内心的最深处,发誓要相伴到老。他甚至忘了是什么让他们之间出现了隔阂,忘了袭击他的那个人。
忘了生,忘了死。
忘了一切的一切。
忘了另外有一名少女,曾经也爱过他。那名少女叫曼达,桀骜任性,像恶魔又像精灵。
早纪注视着他,微微地笑着。想起曼达,想起许明浩,想起杜珊珊,甚至想起陆嘉南。如今他们都解脱了,只剩自己还在一条暗无天日的道路上走着。她一边是聪慧过人的科学家,一边是锦衣夜行的小贼。当初指引着她走上这条路的人已经不在了,一切都向后退去,像所有的过去一般被抛在脑后,被回忆,被咀嚼,被遗忘。
而曼达,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曼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