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自沉睡,气息匀缓,面容平静,仿佛方才的暴戾与狂热与他无关。

姿容倾城,才情高卓,他曾是她痴恋的二哥,如今却残酷地伤害了她,残忍地践踏了她所有关于他的美好想象。

她想过与痴恋的二哥身心合一、水乳交融,却不是这般粗暴的方式,也不是如此恶劣的情势下,她想过,水到渠成的时候,自然能够心魂合一。然而,她的二哥,破坏了一切。教她如何再面对他?教她该恨、还是该爱?

心中百味翻滚,千般悲酸,万分绝望,她毅然转身,离开含笑殿。

守在门口的侍卫躬身行礼,她视若无睹,冰冷道:“陛下困乏,已经歇下,莫要惊扰。”

忍着身心的撕痛,宁歌一步步走出行宫。前方的廊下,一人静静站立,玄灰衣袍无风自拂,佩剑光闪,刚毅面容笼于晴艳的阳光之中,辨不清是何神色。

她几欲泪落,看见他朝自己走来,站定于跟前,默默不语。

宁歌扑身上前,不顾一切地搂住他,泪落如雨:“带我回宫…立即带我回去…”

杨策轻揽着她,往行宫正门走去,温柔道:“好。”

第二十阙 痴恨总成哀

青纱一幕幕,帷幔一重重,兰汤池内水雾氤氲,水声潺缓清冽。一盏绫纱璎珞宫灯洒下晕红灯影,雕凤玉阶上,一抹剪影尤显凤姿凛然。

华太后垂眸望着女儿浸在兰汤里,悠然而冷静,瞧不出喜怒与哀乐,不由得感叹女儿的忍力与从容。她挥手示意绫子为自己解衣、卸下珠翠钗环,步入汤池,吩咐绫子候于屏风外。

她取过半月形檀木香篦梳理着女儿的乌发:“皇儿,有何委屈,告诉我,母后为你做主。”

宁歌微微阖眼,惊心动魄的一幕怎么也挥不去:“儿臣并无委屈,母后莫担心。”

华太后缓缓道:“有我在的一日,谁也不能欺负我的皇儿。”

宁歌淡漠道:“母后多心了。母后,儿臣乏了,先回殿歇息。”

华太后握住女儿的双肩,严肃地看着她:“今儿你匆匆回宫,只有杨策陪在左右,可是行宫出事了?”

宁歌迎上母后审视的目光:“没有,儿臣想回宫便回宫,并无特殊缘由。”

华太后晓得再问下去只会惹她不快,于是慈柔地笑道:“皇儿,有什么不痛快,莫要憋在心里,知道吗?”

女儿缄口不说,她也晓得事情真相,早已有人将宁夏的一举一动禀报于她。当她听闻女儿被宁夏玷污的那一刻,她几乎气炸了,恨不得一剑刺死他。当即,为了封口,她将那报讯的耳目秘密处死。

她柔声微笑:“我这个当母亲的,许久未曾抱过你了,可否让母后抱抱?”

宁歌无言地依偎过来,伏在母后的肩窝上。华太后顺势拥着她,抚着她的发,竭力缓解女儿心中的伤与痛。

双眸湿润,宁歌竭力咽下悲酸的泪水:“母后,世间的男人皆不可信吗?”

华太后的语声斩钉截铁:“在皇家,在朝堂,在后宫,任何人都不可信。”

宁歌戏虐道:“母后也不可信吗?”

华太后柔然一笑:“傻孩子,我不会害你,即便母后满手血腥,也不会让你委屈半分,更不会让你损伤分毫。”

宁歌悲伤道:“可是母后,你知道吗?儿臣很辛苦…”嗓音渐趋哽咽,她再也控制不住,哭道,“母后,儿臣好想逃离这里…”

华太后心疼地拍着她的肩背:“我都明白,一切都会过去的,相信我,我绝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宁歌泣不成声:“不,母后你不明白…儿臣真想离开皇城,再也不想见到母后和…二哥…”

华太后像是安慰一个被恶人欺负的小女孩:“要不你出去散散心,可好?我派人保护你。”

宁歌眸光一转,摇摇头:“算了,天地之大,儿臣也不知要去哪里。”

她抽抽鼻子,止了哭泣,步上玉阶,取过柔白绡巾擦身。

华太后亦出水,帮女儿拭去发上水珠,怜柔道:“皇儿,往后莫用麝香,此香不宜多用。”

一语惊破怀有心事的人儿。宁歌不知母后此话的弦外之音,是暗示自己她已晓得真相,还是单纯地告诫自己?刹那间,宁歌倒不知如何回应,只轻轻应了一声。

华太后为她披上纯白漩纹单衣:“倘若有一日,我不幸遭遇不测,你会为母后复仇吗?”

见她定定僵立、脸色冷然,华太后舒缓问道:“若有一日,你皇兄宁夏被人暗中杀害,你会为他复仇吗?”

宁歌长长叹气,慵倦的眸光瞬间变得凛然:“果真如此,儿臣宁愿遭遇不测的人是儿臣。”

华太后兀自沉吟,目色平静。

母女之间也要如此试探,宁歌觉得很累,更觉一种虚幻感与无力感攫住自己,迫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她缓缓问道:“倘若皇兄伤害了儿臣,母后会如何?”

华太后冷冷吐音:“果真如此,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宁歌早知会是这个答案,眉心处刻满缕缕忧伤:“母后可知,儿臣亦会生不如死。”

“皇儿,世间好男儿何其多,何必执著于他呢?”华太后语重心长。

“情之一字,便是如此,往往令人身不由己。”宁歌长睫一动,扇落半世痴恨。她取过凤纹单衣披在母后身上,“儿臣晓得,皇兄并非父皇的亲身骨肉,母后为何执著于阻扰呢?”

“谁与你说的?”华太后惊讶道,凤眸微转出厉色,“是他与你说的?”

“皇兄说,他的生父是宫中一名侍卫,是…柳氏的心上人。”宁歌垂下眸光。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生父究竟是谁,”华太后穿好单衣,挽着女儿坐于凤榻上,“柳氏是我的贴身侍女,长得清秀俊俏,尤其是那双眸子,顾盼神飞,就这么斜斜一勾,便能勾了世间男子的魂,当年你父皇是如此迷上她的。”

“我早已看出柳氏私下里仰慕一名侍卫,两人也没作出德行有损的事儿,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父皇看上柳氏,多次召她侍寝,我都晓得,并不说破,只要不危及我的中宫之位。”

“柳氏是一个实心眼的姑娘,不懂得为自己打算,也不懂逢迎你父皇,如此不解风情的女子,你父皇不久便玩腻了。一个锦瑟年华的姑娘,就这么毁了。柳氏求我放她一条生路,我不忍心,便贬她至浣衣所,好歹那也是一个偏僻之所,可让她与心上人毫无阻碍地互通曲款。”

“大约七个月之后,柳氏生下一名男婴,与你父皇竟有三分相像。整个浣衣所皆以为这男婴是侍卫的,他们也无颜再滞留宫廷,我便驱逐他们出宫,不过,皇家龙嗣怎能流落在外,我便抱过来抚养。”

“后来,柳氏和那侍卫去向何方?”宁歌的手足一寸寸冰冷,如此盛夏,如此兰汤暖水,仍觉冷意袭人。

“我也不知,”华太后犀利地望着女儿,一字一字几乎震碎女儿的心魂,“皇儿,宁夏是你的皇兄、是你同父异母的兄长,因此,我才这般的阻扰你们。”

“同父异母的兄长…”宁歌喃喃自语,语声破碎。

兄妹!兄妹!兄妹!

曾以为自己会很洒脱,曾以为自己蔑视纲常人伦,却仍是这般的耿耿于怀,甚至是万念俱灰。原以为两人不是兄妹、还有一线生机,却是这般绝境。原以为只是被夺走贞洁而已,却是不伦孽欲。原来,她根本无法承受血淋淋的真相。

******

三日来,宁夏以各种理由见她,宁歌以各种理由避开他。当宫人禀报宁夏恶疾突发、难以撑过今晚,她险些昏厥,似有一口气喘不上来,幸而绫子及时扶住她,这才缓过气儿,匆匆赶往九华殿。

正殿门扉处,一众宫人默默站立,屏息静气,整个大殿似乎弥漫着凄然惨雾,令人无端地揪紧了心。宁歌一步步走近寝殿,心口一分分的凉下去。

“陛下,你觉得怎样?太医侯在寝殿外,宣他们进来吧。”是皇后泰弦的声音,惶惑而急切,浓浓的哭腔。

“朕要见公主,去,宣公主…”宁夏咳了起来,嗓音低弱。

“已经差人去通报了,陛下先躺下歇一会儿…”

“阿君…”宁夏眼神迷离,哀伤地唤了一声。

泰弦怔怔地回眸望去,只见深蓝垂幔处,湘君公主黯然静立,一袭白衣映得容光苍白无泽。

宁夏深深凝望宁歌,苍白脸庞倏然闪现出晃人眼目的光亮,却对泰弦说道:“你先出去,任何人不得打扰。”

泰弦轻咬着唇,行至宁歌跟前,冷淡目光中藏着尖利的绵针。冷然拂袖,她转出垂幔,出了寝殿。

宁夏轻轻抬手,唤道:“阿君…”

床榻上的年轻男子慵然歪着,俊美如铸的容颜萦绕着缕缕愁损,素绫单衣披挂在身,愈显形销骨立,仿佛心魂已灭。

仅仅三日,为何变得如此孱弱?宁歌缓缓行至榻前,握住他冰凉的手,张了张唇,终于挤出哑然的声音:“二哥,你哪里不适?宣太医诊治…”

宁夏反握住她的手,眉宇微蹙,凝出一道浅痕,却是无尽的哀伤:“你可来了…这几日不愿见我,是否怪我?”

她似乎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然而也不疑有它,只专注于眼前病弱的二哥:“二哥,先别说这个,我去宣太医,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陪着我,不要走…”他的双唇渐无血色,“阿君,我不该那样待你,我一定是疯了…原谅我,好不好?”

宁歌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希望度给他一点温热:“二哥…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纵然有再多的恨、再多的怨,在见到他俊美中带着四分病容的那一刻,悉数烟消云散。

宁夏轻咳一声,拉近她,将她搂在怀里:“那便好,此生无憾。”

宁歌静静伏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恍然觉得搂着自己的二哥,仍是以往文渊殿白衣胜雪、神采卓绝的二皇子,而自己仍是不谙喜怒哀乐与痴恨愁苦的湘君公主,年少不谙愁苦的光景,他看着她笑,她垂下眸光,浅浅缠绵。

寝殿静寂,盛夏的阳光从窗台流泻进来,于宫砖上洒下一地浮华浅金。周身热气烘人,她却觉得入坠冰窖,隔着绫罗,他的身上似有丝丝冷气透过来,令她全身发颤。

宁歌抬眸望着他,但见他眉宇淡笑,温柔似水,脸色却苍白得吓人,不由得抖了起来。宁夏捧住她的脸,笑容凄凉而倾国倾城:“莫怕,我唯一的心愿,便是有你陪我度过最后一刻。”

她的双眸泪光莹莹:“二哥,相信我,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宣太医吧。”

宁夏“嘘”了一声:“我晓得自己的身子,阿君,我舍不得的,唯有你。”他紧贴着她的脸颊,“我舍不得你…你陪我去,好不好?”

语声由深情转为哀伤,由温热转为冷然,乍然听闻,宁歌心口一窒,被他紧紧锢着,看不见他的面容,却可以想象得到,他该是笑意泠泠。

他的嗓音透出丝丝的邪气与冷漠:“阿君,你怕吗?”

得不到她的回应,他在她耳畔缓缓吐气,语声中浸着轻盈的笑意:“你当然怕,没有哪个人不怕死的,我的阿君也不例外。”

宁歌缓缓推开他,泪眼望住他,从未有过的惊惶与恐惧:“我怕死,可是二哥,倘若你去了,我生不如死。”

宁夏微弱地笑着,似乎感到了一种满足。

四目相对,俊颜苍白,珠泪盈睫,一幕幕俪影飘飞、衣香出尘的光影滑过幽深眼底,那些文渊殿旧事如此清晰、如此刻骨铭心,而今,仙侣璧人行将化为白骨红颜,天人永隔,教他怎能甘心?

可恨自己太过愚钝,最后一步方才惊觉危险铺天盖地而来,想要起死回生,却已挡不住那毒液的蔓延。

修长手指抚上她盛满泪水的唇,宁夏清冷地笑:“生不如死?真的么?”

宁歌重重颔首,泪珠纷纷洒落。

他揽住她的细肩,广袖拂过她的肩膀,撩起一阵冰凉:“扶我起来。”

宁歌依言撑起他的身子,为他披上玄色锦长衣,却被他一把扯下,惊得她蹙起双眉:“你想要做什么?”

宁夏踉跄走向琴案,案上安放着湘君锦瑟,阳光笼洒,冰弦泛出刺目的浮光。瞬间,她恍然明白,连忙上前扶住他,失声哽咽:“改日再抚瑟吧,二哥,来日方长。”

他揽着她坐下来,温热耳语拂在她的耳鬓:“就让我最后一次为你抚瑟。”

酸涩热流骤然涌上,眉眼酸痛,喉间失声,宁歌轻轻咬唇,任凭热泪滚落白衣。

苍白手指仿佛盈然飞翔的蝴蝶,轻轻拢着,慢慢捻动,几至透明的指尖流泻出哀切孤涩的瑟音,漫至心间,缕缕情丝纠缠翻滚,理不清半世孽缘、一宿情虐。

《湘君》哀绝,晶莹珠泪滴落锦瑟,班班泪痕,诉不尽此生的不甘与长恨。

血气上涌,心口猝然紧促,一阵黑暗侵袭,宁夏软软趴倒冰弦。宁歌仓惶失措地抱住他,嘶声喊道:“二哥…二哥…”

脊背冰凉,双臂冰凉,遍体冰凉,无处不是冰凉,透过她的指尖与掌心,直达她的心底,无边无际的恐惧,仿似一桶冰雪罩下,遍体冷彻。

宁夏似缓过一口气,脸色白如透明,隐隐显出青蓝之色,煞是骇人。他白如雪的指尖拂上她颤抖的唇,温笑如玉:“我弹得好不好?可惜,往后,你再也听不到《湘君》了。”

惊惶袭身,宁歌扶他起身,手足发颤,声音亦颤抖不止:“二哥,先歇着好不好?”

一抹璀璨的阳光袭上他青白的面颊,隐约浮现灿然活气,幽黑眼底却浮着清寂而孤绝的光。

宁夏轻轻搂着她,半个身子依在她身上,冰凉掌心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温柔如初:“阿君,你真的怕,怕亲眼目睹中毒身亡的可怖,还是舍不得我走?”

那年,杏花春雨的时节,他找到她,带她走出江南潮湿的小屋子,抹去她脸上孤苦的泪痕,拉着她的手,朝她笑:二哥带你回家,从今往后,二哥会保护你。

那年,他带她回到陌生的洛阳皇城,站在空寂的凤瑶殿,蹲下来扶着她柔弱的肩,望着她笑: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会时常来看你的。

从此,文渊殿萦绕着她轻盈的身影与清脆的欢声,凤凰铜阙盘旋着他如水的琴声与温柔的笑靥。从此,她的心很暖很暖,不再飘摇,不再孤单,不再冰冷。

害怕?还是舍不得?

只要一想到永远再也见不到他,她便如临万丈深渊,仿佛万箭穿心,鲜血直流,痛得她似要撕裂为两半。

宁夏骤然扣住她的肩,目光冷而森然:“说!是否希望我早点儿死?如此一来,你的母后便不会死在我手里,你亦可以与杨策双宿双栖。”

似有冰刀锥心,宁歌泪如雨下,水雾迷蒙中,他的面容透出别样的惶恐与痛楚,是对自己的眷恋与不舍:“二哥,是你将我带回这里,是你温暖我的心,若你去了,我还有什么可留恋?”

宁夏的手慢慢拂上她的脸颊:“你的母后呢?也不要她吗?”

宁歌兀自泪流,轻轻摇头。

他骤然松了一口气,语音微弱低缓:“如此甚好…”徒然间,修长手指移至她的颈项,狠狠扼住,似要掐断她的咽喉,“如此甚好,那便随我一起白骨化灰,永不分离。”

切齿的声音似从地府挤出,寒彻心间。

她心尖一促,因喉间的紧窒与气息的阻塞而睁大双眸。

他手指与掌心的寒意渗透过她薄白的颈肤,流窜全身,一路冷到心底,又冷到手足。一切皆是冷,周身的闷热俱已消失,空寂的寝殿渐趋黯淡,阳光慢慢敛尽灿烂的光辉。

他竟然要她陪葬!她痴恋的二哥竟然要她死!这,更令她冰寒彻骨。

她愿意,她愿意与他一起共赴黄泉,可是,并非他扼死她,并非他了结她,而是她了结自己。

宁歌静静望他,毫无反抗与挣扎。光亮渐渐消失,黑暗慢慢围拢,迷离昏暗中,她看见他单薄白衣下消瘦的身子抖如薄叶,看见他绫衣下的瘦削手臂颤着扼紧,看见他哀痛的俊眸里缠绕着缕缕杀机与丝丝柔情,看见他的脸色因全身使力而泛起淡淡的红…

她阖上双眼,两行清泪悄然滑落。

泪落是悲伤,任凭生死是绝望。

永不分离!从此,再不分离,谁也不能阻扰你我!

母后,请原谅儿臣的任性,儿臣最舍不得的,便是母后。从今往后,再也无人跟你争夺…

蓦然间,谁的话语切入脑中?谁坚决的话回荡在耳畔:公主,无论是何种绝境,我绝不会放弃你,你也不能放弃自己!

然而,这是二哥呀,她不能放弃自己,也不能放弃二哥…

一片空明之中,响起一声轻微的声响,似是极力压抑的轻咳声。颈项上的手渐渐地松了力道,极度气闷之际,她得以顺畅地喘息。睁眼望去,却见二哥捂着胸口,青蓝交织的俊脸痛苦地扭曲着,嘴角处溢出鲜红的血…

“二哥…”震惊之余,宁歌连忙扶住他欲倒的身子,“我扶你到床上。”

“阿君…”宁夏依在她的身上,一滴血珠滴落绫衣,慢慢泅开,散开一朵猩艳的花,释放出最后的冶艳之美。他眸光颤颤,想要抚上她的脸,却无力地垂下,眼中流泻绵绵情意,“阿君,我真的舍不得你…”

“二哥…”宁歌慌乱得剧烈颤抖,扶不动他,任他绵绵软倒在地。她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你忍一下,我去宣太医。”

“不要去…”喉间一阵翻滚,腥甜涌出,宁夏呕出一口鲜血,绫衣上血花点点斑驳,触目惊心。他的喘息渐促,嗓音暗哑,“我想要带你走…可我晓得,你不想跟我走…阿君,我是不是很自私?”

“不是的…我不要你走…”宁歌猛烈地摇头,失声痛哭。

“倘若你晓得我因何而死,你会如何…”宁夏颊边的笑意若有若无。

“我不知道,二哥…为何会这样…”宁歌艰涩地问道,极为害怕听到一个令自己崩溃的答案。

“往后你会晓得。”宁夏眉心紧蹙,想笑,却是无力为之,似乎忍着极大的痛楚,嗬嗬喘息,“阿君,我不甘,我恨…我终究输了你,输了整个天下。”

“二哥,你没有输…我还在这里…”宁歌泪水涟涟,发觉他的手缓缓垂下,发觉他的眸光渐趋涣散、聚不起一抹虚弱的光,愈加无助而惶恐。

“阿君,抱我…”宁夏祈求地凝望她,眷恋地望她,使劲地睁大疲倦的双眼,却只能缓缓阖上…

“二哥…二哥…”宁歌猝然抱紧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柔肠寸断。

寝殿里一片繁忙,却又如此旷寂,如此闷热,却又如此冰冷。

绫子紧紧揽住湘君公主,以防她不支倒地。她衣襟上的斑驳血迹,白底刺红,令人发憷。绫子担忧地守着她,担心她在极度悲伤之下作出令人扼腕悔恨的事儿。

此时此刻的宁歌,一泓秋水横掠,水雾弥漫,冷寂如死;脸庞一如万里雪深,寒气砭骨。

床榻旁,皇后泰弦站在床尾,低声抽噎,紧张地关注着她的陛下。两名太医于榻前为陛下诊断,人虽已去了,然而,泰弦不肯罢休,非要太医施救。

突然间,泰弦发疯一般地冲上来,柔美脸庞因声色俱厉而扭曲:“是你害死陛下的,是你!要不是你,陛下怎会如此?”

宁歌一动不动,脸色木然,任凭她泼妇一样的指责与疯骂。

绫子伸臂挡开皇后,不卑不亢地回敬道:“皇后娘娘,您不能这样,公主也很伤心,请您自重!”

泰弦仿似没有听见绫子的言语,疯狂地拍打着宁歌,钗环颤动不已:“你还我陛下!还我陛下…”

宁歌仍是无动于衷,漠然地望向床榻。

绫子忍无可忍,一把推开皇后:“皇后娘娘,陛下需要安静。”

倏然,泰弦一怔,呆呆地转身,扑倒在床榻前,嘤嘤抽泣。

卢大人停止一切救治,跪于床侧,额上冷汗涔涔,面容悲痛:“禀皇后娘娘、公主殿下,陛下无力回天,臣已竭尽所能,臣无能。”

泰弦扑在榻前,握住宁夏早已冰冷的手;“不,陛下还有气儿,”她目光散乱,哀求地看着卢大人,嗓音沙哑,“你看,陛下明明还有气儿,怎么会是无力回天呢?”

铺天盖地的悲伤与绝望侵袭而来,宁歌险些被淹没,幸而绫子连忙扶住,才免于绵绵软倒。喉间涩痛,眉目滚烫,热辣的水流轰然而下,心尖上似乎正搅动着一柄邪恶的利刃,痛得她透不过气…

她勉力支撑,艰涩问道:“陛下死因如何?”

卢大人沉重道:“陛下身中慢性奇毒,此毒迥异于寻常奇毒,乃一种熏香与一种药散合二为一方才有此奇效。此毒量少可令常人神志不清、喜怒无常、焦躁不安,一年半载之后必归附黄泉;量多者毒气攻心,一两个时辰内毒发身亡。倘若臣没有估错,此乃相思香与焚心散。”

相思香,焚心散,究竟是谁,要置二哥于死地?如此说来,二哥恶疾总不见好,便是有人暗中下毒,而这些个太医,为何当时查不出恶疾发源?此时却又说得头头是道?是真的查不出,还是刻意隐瞒?

隐藏至深的真相隐隐浮出水面,宁歌紧紧闭眼,不想望见那张熟悉而冷酷的脸庞。

泰弦迷惘地望着卢大人,泪雨滂沱,喃喃道:“相思香?焚心散?”

卢大人道:“禀皇后娘娘,正是相思香与焚心散。”

泰弦咯咯低笑,笑声凄咽,突然,她仰天狂叫,叫声尖锐而凄厉,划破死寂沉沉的寝殿,划破一个盛夏的哀痛与悲愤。

长长的叫声戛然而止。宁歌微微睁眼,却见泰弦软软倒地,长发缭乱,素锦凤纹衫裙如花委地、无人捡拾。

宁歌木然举步,转过深蓝垂幔,却见一人严肃立于大殿上,于宫砖上拉出一道深深的威凛影子。恰时,从雕窗斜射进来的一抹阳光辉照在她的脸上,仿佛一泓浮金的血水泼在她的脸上,几许血腥,几许狰狞。

母后!华太后!

华太后遥望着女儿,无悲无喜,眼神幽深。

猛一吸气,宁歌轻冷拂袖,目不斜视地走出大殿。身后,绫子紧紧跟着。

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奔回凤凰铜阙。挥退众人,歪在榻上,寝殿里只有阳光渐渐地西斜,只有手足始终冰凉,只有泪水无尽地流…

那双俊眸始终眷恋地凝望着她,那修长手指仍然流连于她的双唇,那低缓哀伤的嗓音依然回绕在她的耳畔,久久缭绕,倾诉者缕缕缠绵…

走了…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的二哥再也不会温暖她的心…天人永隔…永世不得再见…

是谁,如此残忍?是谁?是谁?是谁!

倘若你晓得我因何而死,你会如何…

她会如何?她会复仇吗?会吗?会吗?会吗?

会!她会!无论是谁!即便是她至亲至爱的人!

心,猛然间冷硬。却又剧烈地颤抖…宁歌浑身发颤,仿佛坠入冰窖,克制不住地颤抖…残阳尽褪,暮色渐浓,无边的黑暗严严实实地笼罩下来。

“公主,高大人求见。”不知何时,绫子已然步入昏黑寝殿。

“末将叩见公主。”高风恭敬道。

宁歌方才回神,便见高风躬身立于白琉璃扇屏处,神色甚是担忧。徒然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深深吸气,起身行往外殿:“何事禀报?”

高风迟疑不决:“末将…”他跟至外殿,狠心道,“末将于九华殿外捉获一名可疑之人。”

宁歌眸光冰冷:“带进来。”

高风禁不住全身一肃,遵命将那可疑之人押进大殿,令他跪下:“公主,末将奉旨彻查九华殿宫人,此人 地想要逃出九华殿,末将问话,他闪烁其词、极其狡猾。末将觉得此人必有可疑,便秘密送至公主处。”

此人身着内侍服色,显然是宁夏近身侍候的,不过面目很是陌生,似乎从未见过。

宁歌微微颔首,虽是疑窦丛生,亦从容问道:“你是何人?可是九华殿侍候的?”

他深低着头:“小的侍候陛下不久,是陛下亲自挑中小的。”

宁歌似乎闻到一股淡淡的奇香,莞尔道:“哦?如此说来,陛下很信任你?”

内侍回道:“近一月,陛下的起居皆是小的侍候。”

宁歌断然喝斥:“还不从实招来?你为何毒杀陛下?何人指使?”

冷凛的怒喝一如雪水兜头浇下,内侍身子一颤:“小的并无毒杀陛下,小的冤枉。”

宁歌切切冷笑:“冤枉?那为何你的身上有相思香的香气?你不要告诉我你是偷用陛下的熏香。”

内侍犹自狡辩道:“小的是冤枉的,小的并无毒杀陛下,亦无偷窃。”

宁歌笑道:“除了相思香,还有焚心散吧。只要我让人去搜,真相便会大白。”

内侍嘴硬道:“小的不知公主所说的相思香与焚心散为何物,公主明察。”

宁歌拳头攥紧,清眸中杀机立现:“高风,立即去查他的家址与家人。”

闻言,内侍立即伏身,以额磕地:“公主开恩,公主开恩。”他抬头望湘君公主一眼,对上她的凛然眼神,猛地一惊,复又垂首,“小的…只是…奉旨行事,恳请公主开恩。”

深深吸气,宁歌缓缓问道:“谁的旨意?”

内侍以额触地,悲道:“小的不能说,倘若小的供出,小的全家便会死于非命。”

宁歌切齿道:“你若不说,你全家人一样都得死。”

沉默须臾,内侍终于回道:“小的奉太后旨意…陛下喜欢小的做事谨慎,要小的侍候陛下起居,有一日,太后秘密叫小的过去,吩咐小的将相思香和焚心散让陛下合用,否则,小的全家便会无辜丧命。”他苦苦求饶,“公主开恩,小的只是奉旨行事,小的全家都是无辜的,要杀就杀小的一人…”

黑暗袭来,宁歌仿佛觉得有人击中胸口,提不上气儿…

转醒之际,她发觉自己已经坐下来,绫子担忧地扶着自己:“公主,歇一会儿吧。”

宁歌虚弱地望向高风,见他一脸关切,便朝他轻轻扯了唇角:“高大人,此人暂且押下。”

高风颔首,目露些许怜惜:“公主保重,末将告退。”

殿外浓黑如墨,有宫人忙碌着掌灯,绫子自去传膳,此时此刻,惟有她孤冷冷的一人。从今往后,她只有自己能够温暖自己,只有自己可以信任,只有自己…

二哥去了,是母后下的毒手…母后,为何你如此残忍?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的皇图霸业?

你说,会让伤害我的人生不如死,为何你要毒死二哥?你明明晓得,没有二哥,我会生不如死…而你依然如故,你好狠的心!

你已害死亲生儿子宁泽,又毒杀二哥,你究竟想要如何?何时你才会罢手?即便你不罢手,也无人让你杀了,除了我…母后,索性也把我杀了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再也不想见到,我只愿,从未有过你这样的母后!

抹干泪痕,宁歌拖着冰冷而僵硬的身子,步出大殿,半刻也不想待在凤凰铜阙,不想待在这个锦绣奢丽、温情脉脉的大阴谋里。

重重殿宇,高敞巍峨,皇城笼罩在昏黑中,斗栱飞檐,尤显阴森可怖。无穷无尽的宫阙楼阁,在这宫灯稀疏的黑暗里,旷寂而冷漠。

她不知往何处去,就像那年刚刚回到皇城,殿宇鳞次栉比,宫廊繁复,她经常迷失方向,无辜地站在一个陌生的地儿,或者坐在冰凉而尖锐的石上,等候二哥的到来,领她回去。

而如今,再也无人领她回去,她注定走不出这个迷局一样的皇城。

清泪再次滑落,她呆呆地站着,举眸四望,高高的檐角,低低的宫墙,如此陌生。

这是哪里?为何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夏夜的风轻轻扫过,吹凉了脸上的泪痕。她彷徨,她惶恐,她不知去往何方…

远处的宫廊悬有一盏竹骨素纸宫灯,昏黄暗渺的灯影下,一抹人影巍然站立。

宁歌定睛望去,依稀认得此人的身影,却又不敢置信,只怔忪地望着。

那人缓缓走来,朦胧中,昏暗中,他踏着灯影沉稳地走来,墨色衣袂扬起又飘垂,模糊的面容渐趋清晰,刚毅而冷峻。

杨策!

行至跟前,杨策沉默地望她,幽深眼底似乎缠绕着丝丝柔情。

站立太久,双腿麻木,喉间涩痛,宁歌双唇轻启,却是钻心的撕裂的疼。一阵天旋地转,宁歌再也支撑不住,绵绵地软倒。

杨策单臂揽住她,乌缎发丝披散开来,洒开半世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