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顶添却是丝毫不看即将成为他的皇后的湘君公主,朝着徐佳低吼:“若无朕的旨意,不许踏进昭阳殿半步!”

徐佳惊愕地瞪着萧顶添,半晌之后方才愤愤地甩袖离去。临走之际,他转身瞪向湘君公主,长长的凤目冶艳而阴狠。

而湘君公主始终看着萧顶添,直至萧顶添稍稍平息怒气,转眼看向她。他似是一愣,极短的一瞬便自如,“公主受惊了!来人,伺候公主。”

随着萧顶添话落,即有盈盈宫娥鱼贯而入。

湘君公主回神,脸色静淡,声色却已严厉:“都出去!”

萧顶添不明所以,眼见宫娥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神色,只得摆手示意她们退出寝殿。只见湘君公主若有所思地走向长窗,他却暗自惊叹:目眇眇兮愁予,肤婉婉兮玉碎,袅袅兮穆若清风,濯濯兮清莲映水。

他朗声道:“公主,依礼,国宴之前朕不该来此昭阳殿,希公主见谅。方才之事,请公主勿放心上。”

湘君公主转身微笑,羽睫微掀,方才之事仿若从未发生过,“陛下多虑了,如此,请陛下移驾。”

萧顶添只觉她的眼底堆满微笑,眉心的金箔花钿却微现愁绪,然而,她,与他无关。他彬彬有礼道:“千里遥遥,公主一路颠簸,辛苦了!朕…公主好生歇息!”

湘君公主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于重重喜幔…长眉星目,挺鼻白肤,俊雅行云…淡淡的、奇特的衣香,那一掀袂而去遗留下来的纯净衣香…很多年了,他的容貌一直深深地刻印在她的记忆里…

“公主,准备更衣了。”洛夫人徐徐踏进寝殿,却见湘君公主躺在锦榻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玉佩。她狐疑地拿过玉佩,仔细端详,只见玉质净透,造型精巧,世所罕见。

“这是玉雕双璃龙心佩,我珍藏已有多年。”湘君公主幽幽道。

“何人所赠?”洛夫人见她一脸怅惘,知她必有无法纾解的心事,便坐下来问道。

“十一岁那年,我从西北边地流落到江南,那是在素州,由于盘缠被偷,我和刘伯伯只能暂住破庙,却有一个恶霸看上我,强迫我当他的丫环,刘伯伯与其周旋,被恶霸家奴打得半死,幸得一贵人相救才逃脱恶霸的魔掌。”

“而这个贵人,就是玉佩的主人,是吗?”洛夫人温柔道。她当然知道,湘君公主七岁那年被迫离开皇城,十三岁被二皇子宁夏带回洛阳,然而,湘君公主对流落民间的经历只字不提,甚至讳莫如深。如今提起,却是这般淡定,想必多年以来,湘君公主一直未能释怀才会只字不提的吧。

“不是,这个玉佩的主人,不是这个贵人,是这个贵人的侍从。”湘君公主取过玉佩,眸中一泓秋水漾起缕缕柔情。

“哦?那个侍从把玉佩送给你的吗?公主,是否…”洛夫人心尖儿一颤,从未见过她如此神色,一片空落中深情流动。

“侍从与恶霸家奴打斗时不慎掉下来的,而我根本没有见到那个侍从的容貌,因为当时他以黑布蒙着脸。”湘君公主轻轻地抚摸着玉佩。

洛夫人恍然明白,湘君公主对这个侍从念念不忘,或许撩动了那一池年少春水,“或许,公主记得这个贵人的样子。”

湘君公主双目莹莹,“我从未忘记。今日,我看见他了。当时,他还很年轻,时隔多年,他还是那么俊雅。洛姨,他是萧顶添。”

洛夫人震惊地握紧双手,旋即转念一想:“如此说来,那个侍从应该还是陛下的侍从。可是,再过几个时辰,公主就是萧顶添母仪天下的皇后。”

湘君公主明眸微凉,“是啊,萧顶添的皇后!南萧的皇后!”

第二阙 风急卷青雀


帝王大婚,宫廷国宴,早已由专司安排铺就。酉时,上林苑已是金玉华堂、琼阙仙殿。上林苑位处皇城明光殿与昭阳殿之间,南首青雀台高峙五丈,通阶铺设大红绣金地毯,台下设列千席宴桌,文武臣工皆有席位。而台上并列设立鎏金飞龙云纹玉案与云藻夔凤玉案,分属帝后。

远而观之,飞阁重檐,气势恢宏;俯瞰而下,华灯宝炬,九霄霓虹,云蒸霞蔚。高冠华服之中,舞袖徐转,窃语贺词之余,丝管嘹亮,韶乐飘扬。

鎏金璀璨,高足金杯盛满香浓美酒,金银碟碗上贡玉肴珍馐。台下恭贺之声一串接着一串,不绝于耳。萧顶添持礼而饮,俊雅面容尤显光熠明华,温润的双眸浮光微笑,却仿佛眼下的盛世之景不在他的眼底,身旁的女子更不在他的眼里。

他的身旁,内侍总管徐佳,木然地伺候着,一脸的颓丧与阴暗。

湘君公主垂眸敛笑,淡定持重,是南萧文武臣工眼中当之无愧的皇后,即使有人妒恨她端然坐上云藻夔凤玉案。

一次次地举杯,一次次地掩袖,目光却是逶迤向台下左首的筵桌。那人峨冠崔嵬、剑眉朗目、高鼻方颌,宽袖掀拂之间透出硬朗的俊毅,目光转移之间切出威凛的气势。偶尔,她会碰到他无意中转移而来的目光,仅是一瞬,他转开,她亦别开。

仅仅是短暂的一瞬,她亦能感觉到那目光的异样与热度。

洛姨陪侍在旁,提着鎏金刻花银壶上前斟酒,“公主,少喝点儿…哎呀,酒洒了…”

湘君公主垂眸一看,浓郁的酒水洒在右腿裙上,洇开一片酒痕,那洇散的纹路,像杏花花瓣的柔软。她心下微感疑惑,然而更多的是此情此景的不合时宜——大婚国宴,岂能行差踏错?洛姨为何这般不慎?她略略皱眉,却见洛姨娴雅的脸庞聚满了自责与忧心,“公主,都是我不好,要不回殿歇息一下,可好?我跟陛下禀报一声。”

未及湘君公主应下,洛夫人已提着裙裾走向萧顶添…但见萧顶添轻轻颔首,面上不愠不怒,仿佛全然与他无关。

湘君公主心尖儿漫起火苗,僵硬地起身,一掀广袂,翩跹离开青雀台,留给南萧众臣一个灿耀夜幕的背影。

洛夫人紧跟在后,羊脂玉簪垂流的珊瑚玉珠撞击出玎玲之声,于上林苑至昭阳殿的白玉廊道清晰入耳。她焦急道:“公主,都是洛姨的不是,公主别恼…”

湘君公主放慢步履,“洛姨,与你无关,你无需自责。”

洛夫人赶到她的身前,百花争艳髻上钗环抖动,“我知道,国宴上不能有此差错,然而,事已至此…”

湘君公主深深吸气,淡眸轻扫,“无妨,原本,这南萧的皇后…”

她望了青雀台的奢靡国宴一眼,扫了宫灯辉耀的廊道一眼,从容越过洛夫人,徐徐走向昭阳殿。殿门就在不远处,殿前是大片的花艺园地,稀疏种植桃树、海棠、杏树。

曲折石径上,杏树阴影之下,似有一道长长的影子。湘君公主凝眸望去,但听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不是杏花,不是月色,也不是巡视,更不是闲情…”

洛夫人震惊地喊道:“大胆!竟敢惊扰湘君公主!你是谁?还不出来见驾?”

湘君公主摆摆手,漫不经心地说道:“杨将军不在国宴恭贺陛下,却在此处作甚?”

杨策站定于她的前方,唇边藏了隐约的笑意,“我在此处等候湘君公主。”

洛夫人惊愕地出声:“杨将军你…”

“洛姨你先回殿…”

“洛夫人还是先回殿的好…”

“公主…这不妥…”洛夫人怔忪片刻,扭了细眉忧心道。

“无妨,我会很快回殿的。”湘君公主眼眸一横,眼梢沁出一溜儿春水般的笑意,乍暖还寒。

洛夫人看看湘君公主,又看看杨策,最终转身离去。湘君公主听见她悠长的叹息,却无法见到她凝重的复杂神色。

沉沉的夜,天幕上似乎飘掠着滚滚乌云。不远处,宫灯华亮,石径上,昏影杳杳。杨策的一双黑眼分外灼亮,戏谑地笑,“公主当真不怕?”

湘君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怕?杨将军觉得我该怕吗?怕什么?”

目似秋水,含烟流波,此种笑意,冷暖相宜,倒叫他微感愕然。仔细打量,这皇后服制在她身上,妥帖圆融,仿佛她原本生就凤凰的华贵羽翅一般,而这服制便是令人惊艳的羽翅。

正红杂裾垂髾服,上俭下丰;广袂惊风,袂沿繁绣云鹊夔凤纹;五色流霓裙,纤髾飘拂如惊鸿,裙裾曳地,行止间款款宛如流水;缓鬓倾髻,玉笄插髻,步摇金光流转;涵烟眉色含黛,金箔花钿似桃,灿灼其华。

衣则华美,饰则千变,妍可媚人,色却清澄。

湘君公主大方地迎接他的灼光,讥诮地笑,“杨将军,瞧仔细了吗?”

杨策靠前三步,丝毫不掩惊叹与赞美之色,“不够仔细。”

湘君公主似乎不在意,“那便如何?”

这柔软的嗓音似四月晚风轻绵,杨策听来,不觉筋骨酥软,“靠近一些,若公主不介意的话。”

湘君公主迈开步履,一步一步、缓缓地行至他跟前,仅余一步之遥,“杨将军可要瞧仔细了…”

说着,纤纤玉葱掠过他的侧颈,轻拂着他的颊边,极尽轻佻…她感觉得到,他的气息渐趋粗重,他仿似正经受着极大的考验,身子僵硬如石。徐徐转至他的身后,她的玉手抚着他的左肩,柔柔而动…陡然,一只大手握住她的手,于此同时,一支精细金簪抵在他的咽喉处。

杨策放开她的左手,朗朗低笑,“公主不让须眉,杨某佩服!”

听此双关之语,湘君公主不在意,眼梢绽开一朵笑意,“如何?杨将军瞧仔细了?”

杨策悠闲地站着,“不够仔细!”

湘君公主腕上用劲,重复道:“哦?那便如何?”

杨策悠悠笑着,仍旧懒懒地闲淡,“浮云遮蔽,怎会瞧得仔细?一个时辰后,这清明夜色,会不会变天呢?风急浪高,或者,夜阑幽凉?那时,是否瞧得更为仔细一些?公主,你说是不是?”

湘君公主的眸中腾起簇簇火苗,幽幽明灭,“杨将军该敬称‘皇后娘娘’…”

突然,腕上一紧,仿似被一股强大的气力制住,她大大震惊,心神俱乱,使力抽身,却无法抵挡那无处不在的气力,旋转之后立足不稳地跌倒…却是跌入一个温暖的臂弯,仰脸望去,正是窃笑的硬朗脸庞。
秋水横波,一股阴冷的怒火蓄在明眸之中。

杨策俯首迫视她,“公主,过了明日卯时,我一定敬称‘皇后娘娘’,此时,似乎名不正言不顺!公主,我说得对吗?”

湘君公主很清楚,依南萧礼制,明日卯时册后大典之后,她才是南萧名副其实的皇后,为南萧皇室宗庙、朝臣民众承认的皇后。她定住心神、撤离他的搂抱,掀睫冷笑,“原来家喻户晓的铁血将军,竟是一个无耻之徒!”

杨策一笑,“原来北宁惊世美人竟是一个放恣公主,果真传言不虚!”

放恣公主?湘君公主心里冷笑,定定瞪他:洛阳皇城晓得自己放荡行止的,只有少数几人,杨策如何得知?莫非宫中真有他布下的耳目?

杨策知道此话戳中她的心事,“公主只需记住我的话:无论时辰对不对,只要公主站在原地,纵使火海刀光,纵使千山万水,我一定会站在公主前方,就像方才那样,哪怕公主要置我于死地。”

湘君公主玩味着这低沉如磁坚硬如石的话语,却见他已然迈步离去。那峨冠广袖的背影,自有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轩昂气度。

他究竟想要说什么?或者,暗示什么?

“啊——”昭阳殿传出一声令人惊恐的尖叫。芙蓉喜帐内,湘君公主捂着胸口大口地喘气,脸色苍白,额上汗珠晶亮。

“公主,您做噩梦了。小的在这里,不怕不怕。”绫子掀开喜帐以金钩钩住,拿着汗巾为她擦汗。

“我睡了很久吗?”湘君公主记得回殿后有些乏了,在洛姨的劝说下上床歇息,未料噩梦连连。转首环视寝殿,只见麒麟红烛暗淡薄灭,窗外似乎夜已深沉。

“公主歇了一个时辰。”绫子答道,温柔地笑,“夜深了,公主躺下歇息…”

“什么?一个时辰?为何不叫醒我?”湘君公主惊愕地喊出声,懊恼地掀被下床,“洛姨呢?上林苑那边的国宴怎样了?散了吗?”

绫子取过墨色披风为她披上,开解道:“洛夫人说公主颠簸多日,很是疲乏,该好好歇息。那边的国宴,公主就不要担心了,洛夫人早已差人禀报陛下,这会儿该散了。”

湘君公主快步走到殿门前的玉阶上,猛地一阵冷风袭来,荡起披风下摆。她不由得拥紧身子,抬头仰望,那墨蓝的天幕疾速滚动着乌云,似有雷雨倾盆的迹象。夜,漆黑如墨,静寂如死;喧嚣良宵,璀璨皇城,仿佛早已不复存在。此时,她只觉得无来由的压抑与烦闷。

真的变天了!

一个时辰后,这清明夜色,会不会变天呢?风急浪高,或者,夜阑幽凉?

耳旁回荡着那人的话语,隐隐地,她深感不安,似有什么隐秘之事呼之欲出,却又像是漫天飞絮令人无法捕捉。他为何擅自离开国宴在石径等候呢?他为何对她说那些话?他怎会知道变天?莫非真的被他说中了?或是他早已知晓?更或者天象只是一个巧合?而真正的“变天”另有所指?指的是什么?

脑中电光火石,她心口一窒:国宴?阴谋?华一波?北宁?

又一阵阴冷的风,卷起满地飞屑。绫子瑟缩着身子,劝道:“公主,回殿歇息吧,国宴早就散了。”

湘君公主匆匆回殿,“绫子,为我更衣,快点!”

换过衫裙,两人匆匆赶往青雀台,所幸一路上并无寻常的侍卫与巡视的禁军。然而,她的手足愈发冰凉。远远地,她望见上林苑灯火辉煌,青雀台明耀如昼,还有…越是接近,刀剑之声越大。

湘君公主站定在一棵树下,举眸望去,只见笙歌缭绕、金玉华彩的国宴已然演变成一出刀光血影的宫廷屠杀。

青雀台下,腥艳的血水恣意汪洋,尸身横躺,白玉簪染透红血,各色朝服萎落红海。踏血而立的是垂首丧气的朝臣官员,约有大半。围困他们的是北宁戈戟横立的将士。而青雀台的外围,肃肃而立的是南萧守卫皇城的禁军。

灯火如昼,笙歌已歇,血流成河。湘君公主深深皱眉,脑中一团乱麻,越是想要理清,越是纠葛无序。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剑光扬起,杀戮依旧,昂首挺胸的南萧朝臣一个个地倒下,那是铁骨铮铮、誓死效忠的文臣武将。青雀台上,北宁定国大将军华一波挺身而立,俯瞰这血腥的一幕。

绣金红毯玉阶下,萧顶添泪流满面,微扬着高贵的头,望着乌云滚动的天际。他的身后站着北宁八个骁勇无敌的武士,其中两个牢牢制住他,令他无法动弹。内侍总管徐佳亦被人所擒,满脸悲愤。

“苍天无眼啊!骗局!阴谋!陛下,这都是华太后的阴谋!微臣早已说过,北宁狼子野心,联姻只是一个诱饵,华太后是要亡我大萧啊!杨策,乱臣贼子,我跟你拼了——”

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叫嚣声,一个武将服制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中冲出来,刚刚冲出一丈,便有长剑横扫,立时,一颗人头飞落在地,滚动出一道鲜红的长线。那魁梧的身子,缓缓倒地。

血腥之气弥漫如天,刺鼻得令人作呕。阴风扫荡,华灯仍是明亮光转,却已染上血红之色;整个青雀台,风声鹤唳,红光流转,尤显凄艳悲壮。

玉阶正中,杨策负手而立,神色淡漠,眉宇间的威武之气隐隐浮现;镶绣广袖与袍裾迎风荡起,更显倨傲。

“住手!统统住手!”

众人循着轻柔而铿锵的声音望去,杨策亦惊异地转首,但见一抹袅娜黑影从容走来,绣金软靴踏着赤红鲜血而来,白皙的脸庞光影绰绰,却如坚玉一般冷肃沉着。

华一波圆睁双眼,快步走下青雀台,迎上湘君公主,面上微有急色,“末将恭请公主殿下回殿歇息!”

湘君公主很想问他:“表哥,为何会是这样?究竟是为何?”然而,她不能,此地是南萧皇城,她不能任性,她只能冷脸问道:“华将军,天色已变,雷雨将至。既然国宴已散,众位臣工也已疲乏,是否该让他们回府歇息?若是雷电交加,恐怕就来不及了。”

华一波拧了英眉,眼中的怜惜之色最终化为冷硬,“公主殿下所言极是,末将先行护送您回殿!”

“华将军美意,本公主心领了。”湘君公主绵绵道来,极为娇弱与俏皮的声色,却径直步向萧顶添,“多日来陛下为迎接本公主劳心费神,想必已是疲累不堪,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四下俱静,温柔关切的嗓音回荡在冷风飞卷的青雀台,越发让人不解其意。她的目光乍然冷峻,扫向八个武士,一如冷风簌簌,“还愣着干吗?还不护送陛下回殿歇息?如有差错,提头来见!”

萧顶添呆呆地看着她,不明所以,泪痕未干的脸庞仍是清冷,眉宇间的神色却已缓和。

八个武士越过湘君公主,齐齐看向华一波,但见华一波颔首示意,须臾,八个武士押着萧顶添撤出青雀台。萧顶添没有回头,心中却是透亮,湘君公主意在保全他的性命。

华一波行至她的背后,神态恭敬,“公主殿下…”
湘君公主恍若未闻,径直登上玉阶,与杨策站于同一级玉阶,约有六步之遥。她横眉婉笑,扬声道:“华将军护送本公主从洛阳来到建康,车马劳顿,疲累至极,今晚就让他好生歇着。华将军,本公主好意,你应该不会拒绝的,哦?”

她的笑靥极为柔美,仿佛在哥哥面前撒娇一般。华一波双眉紧皱,正欲开口,她抢先说道:“既然华将军没有异议,来人,护送华将军回殿歇息!”

此话说来,利落如珠,毫无回旋余地。

华一波对于这个姑亲表妹很是宠爱,平时已是任她为所欲为,此时更是不想拂了她的威信,于是朝着杨策使了一记眼色,便迈步离开。他的侍卫立时紧紧跟上。

湘君公主徐徐地笑,神色端雅,“杨将军乃大萧匡扶社稷之肱骨良将,陛下大婚国宴,他尽心尽力、亲力亲为,筵席上许是高兴得喝多了。夜深风凉,本公主乏了,不知杨将军能否护送一程?”

直至此时,血海之中站立的南萧朝臣翻然醒悟,原来湘君公主突然出现在此古怪的言行,意在保下他们的性命。

杨策将一切看在眼里,锐光迫人,环视一圈,缓缓地将目光定在湘君公主的脸上,欣然应允:“荣幸之至。”

话落,他摆手有请湘君公主先行举步。

她轻呵一笑——独独对于他的轻蔑与鄙视,提步离开青雀台。她无法看见,身后的他挥手示意,他的部下自会善后,这一幕血腥的宫廷政变与屠杀,至此落下绝美的帷幕。

皇后服制早已换下,玉簪步摇皆已卸下,墨色披风拢住广袂衫裙,仿似夜下聚雪,如缎墨丝垂落跳荡,恣情纵意。

杨策缓缓走着,若有所思的目光始终定在她的身上,脑子里却是萦绕着青雀台千变万化的惊世容颜与流光声色。

横眉婉笑,娇音冷峻,心思玲珑,尤其是她面临刀光剑影生死存亡之际的冷静与无畏,让他心神震撼。他的眼中,只有征战与权谋,只有男子的拼杀与杀戮的残酷,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子,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在男人主宰的世界中是这般出尘的铁骨铮铮与机智敏慧。

这样一个女子,三言两语就结束了一场残酷血腥的屠戮,一场蓄谋已久的政变。

恍若隔世的女子!只因,他从未见过!

杨策举手,示意身后的侍从缓步而行,随而赶至她的身旁,“公主,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湘君公主只觉一股独特的男子气息袭来,缭绕于鼻端。此种气息大大异于两个皇兄、华一波、章淮谦等男子的衣香,温而不润,沉而不香,不是熏香,亦不是汗气,或许是一种独独属于他的气息吧。

她稍稍定神,冷淡以对,“杨将军对我说过什么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杨策心知她已经猜测到国宴政变的部分真相,知道她鄙夷自己的行径,却也不想多作解释,只是低声轻笑,“若公主不介意,我再说一遍也无妨。”

湘君公主目不斜视,粉唇吐玉,“不必,再说一遍也是无济于事!杨将军用心良苦,见到我突然出现在青雀台,是否大为震惊呢?”

杨策的笑声低朗沉厚,“当然,我震惊于公主不惧文臣武将的目光青锋与流言飞语,定要我护送公主回殿。”

“是吗?莫非杨将军不愿意?我倒忘了,杨将军家世清白,一妻两妾,在荒淫无耻的江南,算得上特立独行了。”湘君公主漠漠地调侃。原本,她只是不想华一波与杨策继续杀戮,只想尽快终结北宁与杨策的精彩合谋。

“公主,你该谢我,或许,不久的将来,公主将会寻到心目中的良人。”杨策意有所指地说道。冷风卷地,广袖飘拂,擦过她的绣袂,拉出锦绣丝绸拍打、摩挲的轻微声响。

“杨将军言外之意,萧顶添不是我的良人吗?”湘君公主心神一凛,因为那广袖的摩擦,更因他言语之中的“良人”。他在暗示什么?他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