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当然不是——”我急急地否定道,迎着他迫人的目光,“明日,我们要启程吗?可是,张大哥死了,因我而死…”

我凄然一笑;想起车夫,心中沉甸甸的,充满了歉疚之感。

唐抒阳正色道:“你不必担忧,我自会安排。明日不能启程,等个两三日吧。前方不远有一个小镇,我们到镇上歇息几日,西宁夫人必须请大夫看看,否则——”

我柔然一叹,接口道:“也只能如此了。”

翌日,驾车到小镇上,找了一家清爽的客栈住下,请了大夫,抓了药,有唐抒阳安排,一切俱是妥当,我只管舒服、安心地歇息,再无后顾之忧。

第三日午后,我才明白,唐抒阳所说的“不能启程”,还有另一层意思:等待两个重要的女子赶到。

 

烟花慢 暗 香(1)

 

两个重要的女子,自然是荭雪楼的老板绛雪、当家花魁花媚儿。她们亦是前往扬州,只是不知绛雪为何舍弃洛都的荭雪楼、前往扬州。

不止她们,唐容啸天护送凌璇和凌萱南下扬州也路经此地。凌萱看见我的时候,我正要回房休息。她惊喜地唤我一声,我回眸,她便朝我奔过来,扑入我的怀中,泣道:“姐姐…”

我拍拍她细弱的肩,抚慰了好一会儿,方才问道:“你怎会在这里?就你一人吗?”

凌萱抽噎着,口齿不清道:“璇姐姐与我一起,是唐容大哥一路保护我们到这儿的。”

心中微动,我蹙眉问道:“姑奶奶呢?还有…其他人呢?”

“我不清楚,那日你出宫后,我们就一直陪着奶奶,用过晚膳后,不知怎的,我与璇姐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午时了,而且是在马车上,唐容大哥说…”

“唐容哥哥说,是他把我们带出龙城的,他不想我们无辜丧命!萱妹妹,难道不是吗?”

娇柔的嗓音自有威严!轻嘲的语气中微有霸道!无需抬首,我便知说话之人是谁——凌璇!

凌萱骤然一顿,缓缓抬首,迷蒙着眼睛惶惑地看着她的姐姐,略微苍白的脸色稍有惧意。我转首看去,只见凌璇冷然地站在院子里,清素的衫裙,飘散的长发,倦怠的容色,似冷非冷地望着我。

半月奔波,凌璇的脸颊愈显清瘦,柔损雪肌似有一笑:“在这儿遇见端木姐姐,再好不过!我们也要南下扬州,此后路上就有伴儿了。端木姐姐欢迎我与萱妹妹到端木府做客吗?”

我柔然一笑:“怎会不欢迎呢?往后,两位妹妹把端木府当作自己的家就是。”

凌璇脸颊的笑靥一如清风徐徐:“那敢情好!萱妹妹,明日还要早起赶路,还不回房歇息?”

凌萱望我一眼,眼底满是迷惑不解的光色,却不得不听从姐姐,转身回房。

凌璇朝我走来,芳姿摇曳,清素衫裙亦是掩藏不住慑人心魄的美丽:“端木姐姐,你知道吗?我希望你在扬州等我,而不是在这里看见你!”

她笑看着我,黛眉微挑,脸上无半点厌恶之色,却有令人暗惊的挑衅。随之,她重重地拂袖,转身而去,身姿傲然。

我深深一怔,她柔和的嗓音与容颜,对我说出的话语,却是冷彻我的心。

为了唐容啸天,她便要与我为敌吗?莫非,唐容啸天已向她表明心迹?因此,凌璇才会迁怒于我?呵,她定是认为我要与她…争夺唐容啸天,才会对我如此敌意。罢了,无论如何,她早于我与他相识,我又何必横插一脚呢?

如此想着,却是再也无法入眠,辗转反侧,越是清醒,便起身披上外衣,出了客栈,踱步到近旁的三里桥。

夜凉如水,天穹净阔,墨黑的缎子般一尘不染。弦月高悬,月华轻笼,远处的烛火幽暗地明灭。

我坐在桥栏上,抚摸着手中的玉箫,脑中尽是娘亲温润、秀婉的脸庞…还有半月方能抵达扬州,娘亲,一定要等阿漫!

我轻轻一笑,吹起那支小曲儿。轻婉、凝沉的箫音从双唇之间、从指间流淌而出,流泻于清风闲月之中、悠悠地荡向遥远的暗夜…

忽然,一声圆润的笛音揉入黯然销魂的箫音,顿生清俏之色,仿佛是暮雨潇潇的黄昏,却突然霞光透射,漫天红彩。

我转脸看去,不远处站着一个凝定不动的黑色影子,玉笛横手,黑发在清风的撩拨下微微晃动,气度英伟,远处的昏火为他拢上一轮淡淡的暗光。

 

烟花慢 暗 香(2)

 

他朝我缓步走来,与我并肩坐在桥栏上,箫笛合奏,清越与凝沉丝丝入扣、切切咬合,一如交颈鸳鸯,不离不弃。我浅浅微笑,专注于乐音之中,却不免分心,他从未听过这支曲儿,竟能紧紧跟住我的音律,不落丝毫,定是个精通音律的主儿。

一曲罢了,我气血上涌,脸腮辣辣的发烫,心口有些急促,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他倒是面色如常,黑眸中一片盎然笑意,关切道:“还好吧!”

我愣愣地看着他,微有恍惚。

他侧过身子面对着我,温和道:“这曲儿很好,叫什么?”

我转身看向无声流淌的河水,避开他渐次热辣的目光,幽幽道:“《流光摇情》,这是我娘亲独创的曲儿。”我由衷赞道,“你竟能与我合奏,且丝毫不差,音律造诣如此之高,小女子自叹弗如!”

他歉然一笑:“端木小姐过誉了!”他亦转身面向苍穹,“名儿精妙,这箫也极好,应是天香沁玉箫,只有天香沁玉箫方能吹奏出这么好的箫音。”

心底万般愉悦,我笑道:“唐容大哥好眼力!”

“天香沁玉箫乃天下三大奇箫之一,奇箫配佳人,绝配!”唐容啸天沉声叹道。我自是明白,他的赞词不是言不由衷的奉承与赞誉,而是发自肺腑的心声,切切情意便流动于这心声之中…他转首看我,揶揄道,“好箫,好曲儿,有好词吗?”

无需转首,我亦晓得他的目光万分灼热,且充满了激将的气息;我轻阖眼睛,缓缓念出:“双燕双飞,双情想思。容色已改,故心不衰。双入幕,双出帷①。”

唐容啸天击节赞赏,朗声道:“好词!好词!今晚有幸见识端木小姐冠绝扬州的箫音与才情,啸天实在有福!”

甫一念出,便已懊悔,实在不该念出这首词儿。我侧过身子,眉心流过一丝愧色,摇首笑道:“唐容大哥谬赞了!这词,是我娘亲所作,并非出自我手。”

“端木小姐无需过谦!”唐容啸天脱下外袍,披在我身上,顺手轻轻握住我的双肩,一双英眸熠熠生辉,眼底是浓浓的歉意,“她与你说的,我都听见了…”

蓦然一暖,身心俱是暖洋洋的,萦满他的气息。忽有暗香袭来,沁入口鼻,淡淡的惹人心怀。呵,天香沁玉箫的“奇”便在于:吹奏过后,便有暗香漫出,温润如玉,清淡如水,却是无比撩人。

我清冷地看他,漠然道:“听见就听见吧,没关系的。你也不要责怪她,凌璇没有坏心的…”

他激动地握紧我的双肩,我只觉微微的疼:“她是没有坏心,但是…”他想要将我拥入怀中,我全身僵硬、使力制住他的举动,只见他英气的脸庞袭上淡淡的怒气,“我不想你受到伤害…”

我拿下他的手,眉梢含了一溜儿朦胧的凄冷,细声道:“我知道的,唐容大哥,你与她相处日久,便会晓得她的好…我,自然没有公主的高贵清傲与国色天香,唐容大哥理应…待她好…”

“可是,我无法待她好,我只想待你好!”唐容啸天低吼一声,握紧我的胳膊,迫得我抬首直视他,望进他的眼眸深处——那个无底的黑暗深渊,狂风回荡,“不要折磨我,好不好?”

我惊慑地震住,闭上眼睛,脑中皆是凌璇巧笑的倩影与冰冷的眼神,以及以往的种种欢乐…我凄然道:“唐容大哥,不要逼我…求求你,不要逼我!”

此时此刻,蓦然忆起西宁怀宇心痛的声音:情儿,不要逼我,不要逼我…我终于明白,他当时多么痛苦,却不得不拒绝我…

注①:作者借用沈君攸《双燕离》,参见《乐府诗集o琴曲歌辞》

 

烟花慢 暗 香(3)

 

唐容啸天强硬地拥我入怀,力道却是轻的,嗓音万分沉痛:“我不是要逼你,我只求你,不要拒绝我,不要因为她而拒绝我…”

眼底滚烫,泪水盈满眼眶,我硬生生地含住所有的苦涩,凄然道:“你知不知道,她是我好妹妹,我不能对不起他。她那么喜欢你,你为何不喜欢她呢?你可以试着接受她呀,慢慢的,便会喜欢她了。”

他吼道:“这不公平!”他骤然放开我,双臂无措地摆动着,眸底溢满深红的惊痛,脸上横陈着孩子气的不满与不服,“你喜欢我的,是不是?你只是为了她才拒绝我的,是不是?”

我摇头,猛烈地摇头,闭着眼睛,不想看见他痛楚的样子…

唐容啸天一把搂住我,一字一顿地敲入我的骨血:“我不相信!”他的嗓音深沉如海,切切的字词响在耳畔,“双燕双飞,双情想思。容色已改,故心不衰。双入幕,双出帷。你不喜欢我,为何要念这词儿?”

心中一痛,我睁开眼睛,定然望他,冰冷道:“我已说过,这是我娘亲所作,我只是想起我娘亲,才念出来的。”

他的语气骤冷:“你当真要我喜欢她、待她好?”

我轻轻点头,却是无比坚决。

唐容啸天放开我,直勾勾地看着我,良久,冷硬道:“好,我照你说的做!”他满目深红,在我的额上落下轻轻一吻,绝然转身,抽身离去…他的身影,孤单冷漠,那是因为我而深深无奈的冷漠。

暗香萦绕,却是那般冷凄。远处的灯火俱已暗灭,三里桥上只余月白风清,以及一个悲伤的只影。我缓缓地蹲在地上,颓然捂住脸庞,泪水滑落…我拒绝了他,因为我不晓得要不要接受他——我仍然爱着西宁怀宇,怎么可以接受他呢?然而,他是那么好,待我那么好…

那曲儿,那词儿,是娘亲生辰之时做的,是我送给娘亲的小小礼物——娘亲与爹爹的鹣鲽情深!

******

三路人一同启程南下。行了两日,一路上皆是流民,一群群,或者三三两两,满面尘污,瘦骨嶙峋,衣衫褴褛,一如行尸走肉地踱着蹒跚的步子。

在流民的对话中听闻一个重要的消息:三月十九日丑时,大凌末帝自焚于清宁宫,一后三妃自缢身亡,皇太后…自缢数次,均未果,后下落不明。

其时,我们正在林间歇息,凌萱正要喝水,听闻之下,手指一僵,水壶掉落在地,清水洒了一身。她蜷起身子,埋首于膝盖上,闷声痛哭…

凌璇轻靠在一棵树上,与唐容啸天有说有笑,脸颊绯红流丹,巧笑倩兮,美眸盼兮,骤闻之下,笑靥凝固,双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脸色乍然雪白,紧接着,宛若落叶飘零般倾倒,适时,唐容啸天及时揽住她,低声叫道:“璇儿…璇儿…”

璇儿!璇儿!

好亲切!心底莫名一痛,仿有冷风拂面而来,脸颊冰冷地抽住——这是我的选择,理当如此——只是,为何会心痛呢?只见唐容啸天将她搂抱在怀里,凌璇悠然转醒,秀眉纠蹙,倏然搂住他的脖颈,伏在他的肩窝里嘤嘤哭泣。

我转身走开,再也不愿看见这令我伤感的一幕。

红灿的流霞层层叠叠地流动于西天,美艳而悲怆;彤红的夕阳西垂天宇、挂于树梢,安静地下坠,坠入黑暗的深渊,不带走一丝云彩。

起风了,林间响起簌簌的声响,身后传来轻淡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次清晰,随而传来一声温凉相宜的嗓音:“端木小姐节哀!”

 

烟花慢 暗 香(4)

 

傍晚的凉风吹起素白袍裾,我淡淡道:“我没事。”

他站在我旁边,静静地站着,不发一言,只是陪着我呆望,望着林间薄雾漫漫浮动,灰白的雾霭,淡青的暮色,凉薄的天色。如芒在背,我知道,不远处正有一道炽热的目光穿透了薄雾、踏风而来,钉在我的身上,似要将我贯透。

那是绛雪美艳的目光。

唐抒阳终于道:“你不是为他们伤心。”

心底一窒,我疑惑地侧首看他一眼,复又看向前方,语声淡淡:“莫非唐大哥也能看透别人你的心思?”

姑姑自缢,姑奶奶下落不明,我理当伤怀,而令我愈加伤怀的却是方才的那一幕。

唐抒阳付之一笑:“那倒不是,只是端木小姐的心思,唐某尚能猜出一二。”

我冷嗤一声,神色冷漠:“唐大哥如此费心,不累吗?”

“或许吧!”他的嗓音低沉沉的,有些凉,恰如滑过指尖的晚风。他轻渺一叹,“端木小姐心事重重,不再是之前我认识的那个端木小姐了。”

认定为夫君的思慕之人娶了最亲近的姐姐,天朝惊变,娘亲病重,亲人离散,姐妹渐成水火之势,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令我猝不及防,我怀疑自己,竟能支撑至此。我不由得笑了,即便有点凄冷:“或许吧!”

噗嗤一声,却是两种嗓音,却是同一种语调,那是心有灵犀的慰然一笑,那是无奈的自我嘲讽。

唐抒阳迈步而去,留下一句随风飘逝的温软话语:“到那边走走吧!”

我跟在他后面缓步而行,全不理会身后悚然射来的数道目光。风摇树梢,碧绿的叶子耳鬓厮磨、沙沙的响。晚风掠起他的黑发,有些低调的张扬。

惊觉一道人影立在前面,我猛然顿住,几乎撞上他的胸口;我心慌地后退两步,脸颊一热,低垂了头,又觉此非我的错,是他不声不响地转身不动,便抬首直视他,眉目宁和。

唐抒阳温柔凝视我,唇边笑意渐深:“之前的端木小姐依稀站在眼前!”

近在咫尺,他炙热的气息袅袅拂来,令我丝丝颤动。我却不解,眼中无波无澜:“唐大哥言行高深莫测,究竟有何见教?”

他沉沉低笑,笑声朗如皎月,惊起树梢的飞鸟、扑棱棱地飞掠而去。他笑道:“这就对了。找个镜子照一下,你蹙眉的样子甚是可怕。”

我拧起眉心,怒气隐然发作,质问道:“我蹙眉的样子很可怕?”

唐抒阳促狭地看我,含笑点头。我的脸腮越发灼烫,瞪着他,眸色却越来越冷。他颊边的笑影愈显深浓,似是嘲讽,又似调侃,复又沉声道:“此时这等模样更是令人惊骇。”

我扬起双拳,朝他胸口打过去,却不曾想,他任凭我的拳头落在他的胸前,任凭我的愠怒发泄在他的身上——本想他会抓住我的手腕,阻止我的凶悍。

越发觉得矫情,下手的力道便轻了许多,渐次颓丧地住手。一缕晕红的笑意漫上双颊,我颔首而下,腕上一紧,是他温暖的五指。我轻轻一挣,不意间瞥见前方的斜处,一双人影萧萧然站立于一棵树下,柔软发丝飞舞轻扬,冷硬黑袍肃然微动,那张英气的脸孔弥漫着昏暗的暮色,容光模糊,不显喜怒。

我冷然一笑,暗咬下唇,阖上眼睛,轻轻偎进眼前男子的胸膛,鼻端皆是他的温热气息,眼底是他略微僵硬的手掌、抚上我的背。

 

烟花慢 暗 香(5)

 

我轻轻启唇:“有点累了,借我靠一下!”

那是凌璇与唐容啸天,假如这样能让他一心一意地对待凌璇,让他伤心一次又有何妨?损毁自己清白又有何妨?

唐抒阳轻叹一声,极淡极淡的一声叹息,瞬间消失于沁凉的风中。蓦然,他将我搂紧,嗓音低闷:“只要你累了,我都可以借你靠一下!”

那双人影,依然凝定不动,仿似两尊神像,亘古地望着我、以及与我相拥的男子。身子是暖的,却有一双冰冷的手攫住我的心,捏碎了些微的温暖。我猝然拉起唐抒阳的大手,语笑嫣然:“我们回去吧!”

唐抒阳低首无语,任凭我拉着往回走,他定是知晓我的意图,以他的绝顶身手,岂能不知?我终于放开,歉意道:“唐大哥,谢谢你!对不起…”

他悄然越到我身前,迫得我停下来,眸底皆笑意,却是扳起脸庞:“又是谢谢,又是对不起,好人坏人都让你做了,我还能说什么?”

我有恃无恐地看着他,笑吟吟道:“那你要我如何?”

唐抒阳眉目温润,笑容宠溺,陡然勾住我的腰,一字一字地清晰道:“小丫头,教你不知好歹!下不为例!”

我轻松应道:“好,下不为例!”话落,悚然一惊,前方站着一个青丝飘荡的美艳人儿,衣袂拂动,身姿盈然;只是一瞬,她转身飘袂而去。

绛雪!呵,我身旁的男子、身旁亦是女子环绕,我就像一个不合时宜的人突然闯进一个不合时宜的地方,难怪她们会排斥我、敌视我。只有孑然一身是轻松超然的,无需理会旁人。

此后两日,绛雪沉默寡言,对我冷言冷语,从无欢颜笑影,娇美的脸庞扳得紧紧的。我不放在心上,全当没看见就是了。

这日,一行人停在溪边歇息,围坐在草地上充饥、闲聊。我起身来到溪边,蹲在岸边掬水清洗满是风尘的脸庞。溪水淙淙地流动,叮咚作响,溅起细碎的水花,阳光照耀下,一如洒上了碎金,流金泄玉一般的金灿耀眼。

目视着水中的倒影,身姿纤瘦,柳腰绰约,纯净无华而又楚楚婀娜。爹爹说,我们家的阿漫不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却足以颠倒众生。娘亲时常对我说,阿漫,你不能那样看着别人,特别是世间的男子,咳…你这双眼睛,与娘亲一模一样…

约略听过,临水照花,是自视过高,以至于不可自拔!此时,我亦是临水照花吗?然而,娘亲一直不肯告诉我,我的眼睛与娘亲相像,到底有何不可?娘亲为何那般哀伤呢?

刹那失神,水中多了一道倩然的倒影。我以为等来的应是绛雪,却是凌璇,我曾经的好妹妹。

“端木姐姐,”凌璇柔声唤我,依稀是昔年的光景,她在漫天飞雪之中恬然望我,浅笑秀婉,浅紫色雀毛斗篷逶迤茫茫雪地,肤如凝脂,貌若琼雪。那笑,是温暖的,而此时,溪水明眸的底色是凉的。

我站起身,迎上她微有挑衅的眸光,乖笑道:“妹妹找我有事?但说无妨!”

凌璇柔涩一笑:“端木姐姐,我知道的,唐容哥哥喜欢你。”

一阵惊愣,我低垂眸光,略作沉吟,神色淡然:“你想要说什么?”

 

烟花慢 暗香(6)

 

凌璇上前握住我的手,眸中泪光莹然,嗓音娇柔、略带哽咽之音:“姐姐,我知道你是怜我才把唐容哥哥让给我的,谢谢姐姐!”

心中酸涩,却只能保持安之若素的微笑,我怡然道:“没什么让不让的,妹妹与唐容公子本就相识,他一路保护你南下,是应该的;假若妹妹与他携手一生,也是理所当然。”

即便她心中清楚是我让的,我也不能直说——她的傲气,她的自尊,都不允许别人“让”给她,“施舍”给她,人与事,皆是如此。她一身素锦长裙,唯有袖边铺陈着细碎的蔷薇,粉色嫣红,像是苍白的容颜上那樱红的双唇。

凌璇殷殷看我,惊喜问道:“真的么?姐姐真这么想?”

我微微颔首,心底猝然漫过一股冬日的冰水。她明眸紧蹙,一滴泪珠滚落眼睑,恳切道:“姐姐,父皇母后都不在了,家,国,都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就剩我一人了,而姐姐呢?姐姐还有爹娘、哥哥,还有家族,什么都不缺,可是我呢?我只有唐容哥哥,只有他…”

凌璇抓着我的手腕越发用劲,嗓音急促而柔弱:“姐姐,你不能把他抢走…”

即便是有求于人,凌璇亦是“不求”,是恳切之中稍带命令,柔弱之中犹显凄凉,更是气度绝不输于人。我看着她,神色淡淡,不置一语。

她越发焦急,眼里满是殷殷热望:“姐姐,你不愿意吗?”她笑了,放开我的手,明眸淡如清流,眸底一片冷寂,“姐姐当然不愿意的,姐姐也是喜欢唐容哥哥的,我怎么这么傻呢?”

我转眸看向淙淙流淌的溪流,溪水清澈见底,宛然可见水底的鹅卵石与拂动的水草。

凌璇亦望向溪流,平静道:“姐姐还记得吗?去年夏末,父皇在落雪亭偶然邂逅姐姐,惊为天人,欲纳姐姐为妃,我不愿姐姐锦绣一生冷寂深宫,与父皇长谈一宿,姐姐方能出宫回扬。”

清流上碎光琉璃,晃进她的眼中,衍化成细碎锋芒。我怎会不记得呢?凌璇怜我年少便要一生蹉跎,更多的是不愿她的母后多了一个争宠的妃子。

我悠缓道:“妹妹大恩,阿漫时刻铭记在心。”

凌璇转身拽住我的袍袖,琉璃光转的素脸抹上悲伤的色泽:“我并非让要姐姐报恩于我,只是,家国巨变,山河变幻,如今的我,已是孑然一身,唐容哥哥…是我唯一的依靠,姐姐忍心让我从此孤单无依吗?”她哀伤地望我,眼底凄绝,“我从未求过姐姐,此次,望姐姐怜我,勿与唐容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