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②。

写毕,陆舒意搁笔,拿起素笺交给丫环。丫环收拾完毕,笑道:“请公子等候佳音,接下来的节目是敦煌歌舞《梨散》,请慢慢观赏!”

注①:张若虚,唐代诗人。仅存二首于《全唐诗》中,仅以一篇脍炙人口的《春江花月夜》冠绝全唐。该诗沿用陈隋乐府旧题,抒写真挚动人的离情别绪及富有哲理意味的人生感慨。

注②:晏小山《思远人》,作者不才,借用该词。陈匪石《宋词举》曰:“‘渐’字极宛转,却激切。‘写到加紧来、此情深处’,墨中纸上,情与泪粘合为一,不辩何者为泪,何者为情,故不谓笺色之红因泪而淡,却谓红笺之色因情深而无。

 

烟花慢 念奴娇(1)

 

西宁怀诗灵眸转动如珠,细眉略低,沉思道:“好词!好词!嫂嫂不愧是冠绝扬州之第一才女。”

陆舒意微笑着点头,长而卷的睫毛挂满了些许忧色,正色道:“我始终觉得不妥…”

西宁怀诗兀自陶醉道:“不知花媚儿会不会看中。据说,若被花媚儿看中,便会相邀至香阁之中,无需花费银两。”

“哦?花媚儿如此清高?”我惊呼道,讶然地看着西宁怀诗。

陆舒意似有感触,感喟道:“花媚儿应是一个才情甚高的孤高女子,假若…”

倏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呼呼的声响,群情激动。

我们三人转首,看向碧水亭阁;悠扬的丝竹之声,雄浑萧重的鼓乐,缠绵与凝沉此消彼长,拧成一汪激动人心的乐流,流淌在纱幔飘扬的亭阁之中。只见,粉白长裙、酥胸广袖的妖娆女子翩翩起舞,舞姿轻盈,恍如飘落枝头的花朵,曼妙而散…

陆舒意目不转睛地看着亭阁之中如诗如画的舞蹈,深深地陶醉其中。

脑中回旋的,始终是西宁怀诗的那句话:怪不得哥哥急着娶嫂嫂进门!

是否,西宁哥哥不愿娶我,而是陆舒意?可是,他亲口跟我说,他爱我,他想要我,只是,只是他的父亲反对…

如云的舞姿在我眼里,俱是虚无、幻灭的,只觉白濛濛的一片,那闷沉的鼓点,一下下地敲击在我的心坎上,仿佛要敲碎我的心脉。

我不想看,什么都不想看、不想听,尤其是陆舒意端美的容颜与柔然的笑靥…我再不能对她好,再不能原谅她,即使她是我最亲近的陆姐姐。

天旋地转一般,我的身子轻轻地晃了两下,此时此刻,我再也不想见到眼前的一切…不想见到她…我轻声道:“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等我…”

西宁怀诗没有过问太多,仍是津津有味地看着前方,点头答应:“快去快回!”

步出碧波轩,我缓步而行,远离了靡丽美景,于斑驳的月色下释放压抑的情绪。如不是及时撤离,我便会失控的泪水满面。

天色昏黑,泼墨一般凝暗,回廊上悬挂的绢制灯笼,于夜风中飘摇不定,昏红的灯影随之摇曳,幻出影影绰绰的深重暗影。

走到一个圆形洞门,却是别有一番洞天。闪到一边,举眸望去,大红灯笼高高悬挂,红光弥漫,打在白嫩的梨花上,欺霜赛雪的梨花便染上了一圈圈的红晕。院中厢房精巧雅致,洞门正对着的一方八角亭风光旖旎,一男一女正月下对酌,好不浪漫。

黑袍男子为自己斟满酒杯,嗓音低沉,规劝道:“夜深露重,还是回去吧!”

“绛雪先服侍爷就寝,可好?”女子痴痴地望他,嗓音娇怜,有如莺啼。粉鼻微尖,薄巧的唇轻轻勾着,腮边的轻笑充满了无限期待。

女子,自是不认得,理应是荭雪楼之人;黑袍男子倒是认得,仅仅是侧脸,那傲俊的侧脸,亦是分明。

原来,唐抒阳落脚之处,便是洛都繁华之地东华大街,便是一掷千金的销金窝荭雪楼。呵,他原也是一个浪荡、轻薄之人。

绛红色绢地茱萸纹长裙的裾摆流落在地,汪成一堆刺眼的红色,夜色之下,晃人的眼,似与梨树上的雪白格格不入,与周遭的古朴雅致格格不入。

绛雪起身,宽袖拂摆,袖上的金线茱萸轻轻一扬,软软靠近唐抒阳,一手搭在他的肩上,柔媚道:“爷,绛雪想,爷心中必有心事!”

 

烟花慢 念奴娇(2)

 

“绛雪,你又多想了!”唐抒阳拂开她的手,笑道,“你这般玲珑心思,若花在别处,相信会找到一个携手之人,觅得一生依靠!”

绛雪垂下纤手,肩背略略一滞,望向院中梨花,涩然笑道:“爷真会说笑,绛雪还能觅得一生依靠吗?一辈子,也就如此了!”

这声音,显然是苦涩、感慨的,如我此时的心境。

唐抒阳的嗓音中略有责怪:“不可妄自菲薄!在我心中,绛雪是一个美丽婉约、自信好强的女子,多年来,我一直心存敬佩。”

绛雪细腰款摆,裙袂轻扫地面:“是么?绛雪三生有幸,爷如此厚爱,真是羞煞绛雪了。”她端起酒壶,斟满酒杯,温然道,“爷…心中可有共赴一生之人?”

自高而下的酒流之声,充斥于宁静的亭阁,分外清晰,略有滞涩。想必,是她心中有所顾虑,以致手劲不稳。

“绛雪,今儿怎么言语之间如此奇怪?”唐抒阳奇怪道,语气之中升腾起一丝愠意。

绛雪悄然站定,直直望他,迎上他倏然冷峻的脸色,不意间温顺地垂首低眉,轻轻咬唇:“没…绛雪只是…”

唐抒阳拿起她的右手,轻拍手背,语重心长地劝道:“绛雪,你应该把心思花在荭雪楼,你是幕后老板,一切的主意都要你来拿的。”

绛雪舒展开眉心的愁色,脸腮上立时拢上媚然的笑影,顺势上前,偎进他的怀中,坐在他的腿上,咯咯低笑:“要说这幕后老板,眼前不是有一个更大的么?哪里轮到绛雪操心了?”

烟花女子,果然都是冰雪玲珑的,一见脸色不对,立即巧笑嫣然,翻脸比老天爷变天还快。

荭雪楼的幕后老板是唐抒阳?真是想不到…藏身于烟花之地,只留几间简陋房舍于世人眼前,当真绝妙。

唐抒阳软香在怀,自是风流惯了的人,顺手搂过她的身子,轻叹道:“荭雪楼到底是要交给你打理的,我这幕后老板,该要让贤了。”

我赶忙低了头,羞得脸腮烧烫起来…哼,世间男子果真都是风流之人,轻薄,可恶。

绛雪急道:“怎么,爷要走…”

“喂,你是谁?怎会在此鬼鬼祟祟的?”

身后传来一声娇嫩的断喝之声…是在说我么?我惶惶一惊,猛地转身,只见眼前站着一个俏丽的绿裙丫环,圆睁着一双大眼,疑惑地瞪着我。

糟糕,这下可如何是好?如让亭中之人知晓,定然无法轻易脱身。仿佛被撞破坏事一般,我心神俱乱,口不择言道:“我…我要上茅房,茅房在哪里?”

我赶忙侧身越过她的拦阻…绿裙丫环眼疾手快地抓住我的手臂,不让我走,断然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小偷!前儿院里丢了好多东西,敢情都是你偷的,走,我带你去见妈妈去!”

绛雪快步走过来,音调不复方才的温柔与娇媚:“绿儿,不可放肆!”她转向我,威严道,“你是谁?抬起头来!”

绛红色的影子向我漂移而来,仿佛带着一股强势的风,直扑我发烫的脸面。黑色的影子亦是从天而降,将我完全笼罩,让我无所遁形。

恍惚觉得他锐利的目光剌剌地朝我而来,力透纸背般穿透我低垂的螓首;我更是慌乱,只得更深地低了头,心中念叨着:不能被他认出来,千万!千万!否则,那便死定了!

绿群丫环捏住我的胳膊,加大了手劲,恼怒道:“快点,抬头!”

疼!从手臂上传来的疼痛刺激着我的脑门,这该死的丫头,居然如此对我!从来没有人如此对我,一个烟花场所的丫环,居然将我弄疼!

 

烟花慢 念奴娇(3)

 

一股愤怒从脚底升腾而起,我缓缓抬首,傲然望她,眸中怒意横生:“放手!”

好似被我的怒气与神色吓到,绿裙丫环震慑当地,愣愣地呆住,既而转脸看向身旁之人。

绛雪没料到我真会抬首,且瞬间发难、毫无畏惧,倒是一愣,随即沉了脸色,温和的语音中自有一股高高在上的姿态,问道:“你是谁?怎会在此?”

我甩开绿裙丫头的小手,转向影姿华贵的绛雪,浅浅一笑:“绛雪姑娘,你还不配知道我是何人!”

我看也不看绛雪身旁的黑影,然而我亦清楚,那张暗黑俊脸上定是笑意盎然,余光微瞟,他唇角微勾,看好戏一般、不言不语,等待着我与绛雪如何了事。

绛雪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突涨,怒道:“你——你到底是谁?绿儿,叫人!”

唐抒阳清咳两声,缓缓阻止道:“绛雪,不必了,她是我一位朋友,你先回去吧,我和这位朋友叙叙旧!”

“哟,真不好意思,原来是爷的朋友!”绛雪神色立变,展露出朵朵娇美的笑纹,虚伪至极。

她见我不语,仍是冷冷的表情,干笑两声,深深地看我两眼,眼梢掠过一抹异色,朝他俏然道:“爷,那绛雪拿来梨花白,好好招待这位公子,可好?”

唐抒阳浅浅一笑,点头答应。目送绛雪走远了,方才拉起我的小手,走向八角亭,仿佛一个大哥哥拉着一个小小女孩。

我竟然没有挣开,任凭他拉着我,一步步走向这个陌生的院落。他的手掌,是温热的,在洛都三月的夜风中暖和了我那凉凉的手。

曾经,也有一双温润的手掌,拉着我的手,在繁茂的梨花树下,抬首仰望春天的夜空;那璀璨的繁星,照亮了我的心间,照亮了我的青涩情怀。

那双温润的手掌,是我弥足珍贵的少女心怀,是我追求一生却难以得到的幸福。那是西宁怀宇的手掌,而如今,不是他,是唐抒阳,一个流连风月的浪荡之人。

我猛然清醒,挣开他的包握。

他坐下来,转眼看我,黑眸中光泽熠熠,沉沉问道:“你怎会在此?”

我坐下来,是绛雪坐过的石凳,眼睫一挑,傲然反问道:“我这身打扮,唐老板觉得我为何来到荭雪搂?”

昨晚的羞辱与争吵,我记得清清楚楚!

当即,唐抒阳脸色沉然一变,眸色逐渐冷峻:“莫非端木小姐想要效仿世间男子?”他的眸中渗透出寒意,“你要知道,此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我冷哼一声,婉言道:“唐老板似乎喜欢训导别人,尤其是我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女子,一逮着机会,从不忘教导做人之理。”

唐抒阳的脸孔冷冷冻住,顷刻却又尽情扯开,笑声自他胸中透射而出,豪爽的笑声似乎震动了枝丫上的雪白梨花,轻微地抖动,嘻嘻而响。

这宁静的春夜,这晕红的院落,充满了他张狂的笑声。

清新、淡雅的梨香袅袅而来,萦绕于鼻间,沁满心房,清洌如溪水,涤荡了我心口焦灼的些许情绪。

他眸中的清亮光华仿似夜空那般遂远,笑道:“唐某觉得,与端木小姐甚有缘分!”

缘分?假如这也算缘分…呵,他为何笑得如此璀璨,甚至——诡异?

我舒了舒眉心,轻缓道:“我亦觉得…”藐然一顿,复又继续道,“这应该不是缘分!”

唐抒阳有些愕然,浓眉深挑…

“爷,梨花白来了!”绛雪笑盈盈走过来,绛红色裙摆轻盈地展开,宛然飘荡。

她端着一个托盘,上有酒壶、酒杯,快步走到八角亭,轻盈的脚步略有急色。摆置好酒壶与酒杯,她斟了一杯搁在唐抒阳前面,脸上笑影重重,魅到了骨子里。

他不徐不疾地轻声道:“绛雪,你先下去吧!”

 

烟花慢 念奴娇(4)

 

“是的,爷!”绛雪乖然笑道,媚到极致的嗓音,激得我几近酥软,浑身打颤。

她又斟了一杯,端起递给我,我伸手接过,心头隐隐觉得,她似乎太过殷勤,大可不必端给我的…

尚未接过酒杯,只是一闪,酒杯顿然滑落,甘醇的梨花白尽数洒落于我的锦袍之上,灼灼的湿意湮没了我的感知,凝固了一般,沉重异常。

浓烈的酒香扩散开来,将我完全笼罩。本已焦躁的情绪,倏然火热地升腾,涨满了胸口。

她定是恨我方才对她的羞辱,此时作弄我来了,当真不是一个简单的可人儿。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都是绛雪的不是,失礼了,让公子见笑了!”绛雪连忙道歉,脸上佯装起着急的神色,拿了绣帕殷勤地为我擦拭,飞云入鬓的眉梢处却是一缕暗暗得色,虚假得让我作恶。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喜道:“这样吧,到绛雪那边换一身衣裳,爷,可好?”

我冷冷打断她:“不必了,无需麻烦。”

唐抒阳起身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到他身边,语音又冷又硬:“绛雪,去拿一身衣裳过来,嗯,就前几日那件吧,你知道的。快些拿过来,不要耽误了!”

话毕,他拉着我直往厢房走去,根本不理睬绛雪独自站在原地,惊愣了美丽的眼睛。

他大步流星地走着,无视我的挣扎,拖拽着我来到一间仿似无人居住的厢房。

我惊魂未定,胸口起伏不平,不知他意欲何为,颤动着眼眸,虚然地望他。

他的脸孔崩得紧紧的,仿佛被人抽打过一般,蕴了些许的怒意,黑眸中更是寒气逼人,凛凛的光色让我心生惧意。

死寂。沉甸甸的死一般的沉寂。压抑得让我喘不过气来。在这陌生的地方,他的怒气,我无法理解,只能心虚地低了头,默然以对。

唐抒阳轻叹一声,眸中的寒气稍稍退去,脸色亦是回春一般暖和了些,柔声道:“先把衣服换了,待会儿我让一个丫环帮你!”

他毅然转身,顺手关上房门。

高悬的心,终于落回原处。不一会儿,一个丫环敲门进来,帮我换上一身长裙。

曳地双裙,内里梨白色锦绣长裙,外罩胭脂色纱裙,折枝茶花纹亮纱的质地,红白相间,朦胧的胭红,婉约的梨白,娇艳与纯洁完美融汇,衬托出此身长裙的华美与清新。以梨白丝绦束腰,愈衬得腰身纤细,身姿浮凸、玲珑,仿佛临水欲飞。

如是绛雪穿上此身长裙,不知是何等的华美、妖娆,定是倾城之姿了…这是唐抒阳特意让绛雪送过来的,为何非要我穿上这身长裙呢?他打的什么主意?

丫环打开门的一刹那,他猛然转身,一阵怔忪,呆然望我。

旋即,他紧缩瞳孔,惊艳的目光凝落在我身上,好似我是夜间瞬时开放的昙花,或是乌云中突然乍泄的凝乳月华。

唐抒阳朝我走过来,脸上浮掠起水色潋滟的笑纹,赞许道:“如此甚好!”

丫环笑着退下…糟了,我仍然是散乱着一头乌黑长发,只用一根粉白丝带松松缚着,软软地尾垂于背。

怎能如此现于陌生男子面前呢?不可…不可…

心口一阵悚然,我转身欲跑。然而,尚未举步,他眼疾手快地上前拉住我,开怀笑道:“跑什么?你也会害羞吗?”

 

烟花慢 念奴娇(5)

 

为何他总要拉住我?心口怦然而跳,我背对着他,不敢稍有动弹,镇定道:“我便不能害羞吗?”

唐抒阳用力拽过我的身子,裙裾软软地拂过地面,扫起一阵清风。他的眉宇之间抹开蒙蒙笑意,却无戏谑之意:“唐某觉得,端木小姐不是一个害羞之人。”

我深深一怔,他如何知道我的脾性?只听他继续道:“上好的梨花白,有兴趣吗?”

我拂开他的手掌,直视他,平静道:“梨花白?唐老板盛情,心领了!”

唐抒阳玩味的眸光落在我的脸上,笑道:“你来荭雪楼,不就是饮酒消愁?难道…还会是为了姑娘而来?”

方才西宁怀诗无心之言,瓦解了我所有的期许与骄傲…他说得没错,此时我很想一醉方休,醒来后西宁怀宇尚未娶妻,宛如从前…罢了罢了,饮酒便饮酒,难道还怕了他不成?

他已然坐在八角亭中,悠然斟满两杯梨花白,笃定我会坐在他对面似的。这个自狂的家伙…

我缓步走到八角亭,坐下来,宁然望他,唇边掠起一抹妩媚的笑影,端起酒杯,举杯而尽…我轻轻眨了眨眼睫,卷翘的黑睫一如黑色彩斑蝴蝶,身姿轻盈。

这一刹那,我就像烟花女子一般的放浪——我是故意的。或许我不该如此,只不过,我要试探他,看他是否经得住陌生女子的诱惑。

酒香醇厚,芬芳扑鼻,未饮即醉…滑过咽喉,甘醇、水滑,却是火辣辣地刺烧,灼烫着所有的知觉。喝下一杯,腹中似无反应,便有所松懈,面色如常,淡定地望他,微有挑衅。

唐抒阳似是一惊,脸上堆起一抹疏豪神色,赞道:“再来一杯,如何?”不等我应答,他已帮我斟满,无声笑道,“梨花白不同寻常烈酒,可要慢慢品酌,不可急饮!”

方才饮得过急,确是无法品出梨花白的醇香与甘美。

晚风阵阵,吹掠起宽广的袖摆,微微拂动,腕上肌肤的滑腻触感,分外明显,暖凉相宜。如此薄冷的丝纱,于此三月春寒,竟不觉得丝毫的冷意,当真奇妙。

梨花的香气徐徐飘浮,笼于四周,淡雅幽幽,让人心境舒爽。或许,他见惯了烟花女子的千娇百媚,我这点儿魅惑的伎俩根本不算伎俩,罢了,他是何种男子,与我无关。

慢饮细品,不知不觉间,已饮下五杯。他不语,我亦不言,只余斟酒的声响,以及无言的对酌。与昨晚一样,只是,这方院落雅致多了。

他的唇边,始终浮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纹,一双晶亮的眸子却是灼灼看我,目光玩味,又好似千年古井,深到了幽暗与虚渺。

偶尔,我迎上他的目光,大咧咧地瞪过去,大多时候,我不敢望他,低头喝酒或是望向别处。

在他目光的笼罩之下,脸颊与脖颈渐渐发热,身子亦是火烧,腹中更是翻江倒海。对面的暗黑脸孔,总是晃来晃去,抑或重叠着,渐次模糊了。

怎么会这样呢?只是五杯么,不至于醉了吧!向来,饮下十杯,亦只是轻微的发热…原来,梨花白的后劲如此之大,比我之前饮过的酒,不知灼烈多少。

真要醉了么?不行,这是荭雪楼,我不能倒下,不能在他面前倒下,那多丢脸…他会取笑我的…

“怎么了?不舒服吗?”温柔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一双清凉的手掌搭在我的肩上,带给我片刻的清凉。

好温柔好温柔的声音!是西宁哥哥吗?只有他会如此温柔的关怀我!他找来了吗?是了,定是他回府了,找不到新婚的妻子,便找到荭雪楼了。

我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男子的面容…不,他不是西宁哥哥,不是…

 

烟花慢 念奴娇(6)

 

他的声音略有自责:“你喝多了!”

不,真的是西宁哥哥,他来了!那次,我们在毓和宫最北面的梨园偷偷饮酒,望着广袤的璀璨星空,披着一身琉璃清辉,开怀畅饮,好不快哉!那个夜晚,我很快活,便喝多了,他这般说:你喝多了!

他的嗓音温柔如池中水草,轻摇漫荡,摇碎了我一池的少女情怀…其实,他是自责,后悔没有阻拦我!

我好开心!我扶着他的胳膊,撑着站起身,开心道:“西宁哥哥,你终于来了!你知道吗?我好想你…”

西宁怀宇却是冷淡地放开我,眸中的幽光像是淬了冰水一般,愠然道:“清醒一点。”

灼烈的梨花白灼痛了我的眼睛,酒意迷蒙了我的眸色,我看不清他的脸庞,可我清楚,他真的生气了。

我着慌了,使劲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抓住他的胳膊:“西宁哥哥,你生气了吗?不要生气,好不好?我再也不饮酒了,再也不醉了!”

他朦胧的脸庞刻上浓重的怒气,黑眸瞪得圆圆的,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如此可怕的神色…遭了,他从未如此生气…他仅仅生气过一次,那是春天,梨花盛开如流雪,我便跳舞给他看,他果真不再生气了。

我曼声央求道:“西宁哥哥,不要生气,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你最喜欢看情儿跳舞了!”

仿佛充满了无穷的力气,我从他企图抓我的手掌滑溜开去,轻盈地奔跑到梨花树下的卵石小径,朝他嫣然一笑:“西宁哥哥,不许生气了哦!”

拂地的胭脂色裙摆低低飞旋,仿佛飘落的山茶花铺洒一地;宽广的衣袖冲天飞起,旋即缓缓降落,粼粼而动,宛如湖中圈圈的涟漪,次第而开。暧昧的灯火悠悠旋转,眼前梨树亦疾速旋转,枝撑如伞,墨绿华盖一般笼罩在我的头顶。

云海无边的,是那洁白如雪、靓玉寒香的梨花,在我眼中飞舞,漫化成白雪飘扬的苍苍雪原。惟见一个轩昂的黑影,潇潇立于苍天雪地之间,凝定不动。

腰肢柔软如水,轻轻扭动,愈加纤细地飞舞;束腰的丝绦婉婉地晃动,轻拍着柔畅的长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