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和珅道,“我发现官场的升迁,全是由关系决定,这玩意儿可比你学富五车什么的要管用得多。我现在能升任内廷侍卫,就是靠关系。”

“可是,关系又是怎么来的呢?”和琳睁着好奇的眼睛。

“关系得靠熟人介绍,当然,光认识个关系也不行,花了钱的关系才是铁关系。你猜我调任内廷侍卫花了多少钱?”和珅问道。

“我猜不出来。”和琳眨巴眨巴眼睛,诚实道。

和珅伸出三个指头:“三千两银子!”

和琳吸了一口凉气:“啊,你当初哪来那么多银子?”

和珅道:“三千两能搞定都不错了——祖父替我张罗的。”

和琳道:“哥,你现在就侍卫里有关系,也搞个关系让我当侍卫,咱们或许还能在一块儿,多好。”

和珅摇摇头,道:“宫廷侍卫,听着风光,实际上干的事都不忍让你看,就是家里仆人们干的事,有的老侍卫,没什么路子,就干了一辈子。我这进宫也有四五年了,这差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咱俩可别吊在一棵树上。”

和琳很少见到和珅这么落寞的表情,道:“难道,侍卫也没有什么前途?”

和珅道:“有,当年傅恒老中堂就是侍卫出身,但那是凤毛麟角——我这也不知道机会在哪里,想到这一出,就神伤哪!”

和琳听了,默默无语。前程想起来远大美好,走起来却满路泥泞!

乾隆四十年年初的一天,京城下了一层薄雪。紫禁城内,养心殿上黄琉璃瓦、迎门照壁上一片雪白,就连院中铜鹤、铜麒麟、凤凰,也变得晶莹,少了往日的肃穆,多了一份可爱。乾隆在养心殿看了雪景,清静之中又一阵无聊,突然来了兴致,要出外巡视。太监王公公传令出去,侍卫队慌忙准备仪仗。片刻,乾隆便坐上轿子,准备出发时,突然一侍卫急急到舆前奏报:“云南急呈奏本,缅甸要犯逃脱。”

云南战事是一直是乾隆的心病。自明朝永历以来,缅甸与中国便无往来,不朝不贡,至乾隆十八年,云南石屏州百姓吴尚贤,到缅甸东卡瓦部开矿,建了一个茂隆银厂。吴尚贤请将矿税入贡,此时中国又正劝缅甸王莽达喇上表称藩,缅甸于是遣使入贡,呈上几匹驯象,一座涂金塔。乾隆对来使也大加赏赐。不料云南地方官吏诱使吴尚贤回国,说他中饱银厂课税,拘入狱中,吴尚贤抱恨而死。此后缅甸内乱,地方土司雍籍牙,率众杀平乱党,自立为缅王,称缅甸国。缅甸无人反对,只有桂家、木帮两土司不肯服从,被雍籍牙派儿子莽纪瑞杀败。桂家土司宫里雁败走,走入孟连土司地界。孟连土司刀派春原来是宫里雁的知交,此刻暗自率众袭击宫里雁,宫里雁根本没有防备,连同妻子奴仆乃至金银全被掳走。

刀派春与云贵总督吴善达交好,把宫里雁以及金银一半送给吴善达。只是宫里雁的妻子囊占颇有几分姿色,刀派春不忍割舍,要将她留做小老婆。于是夜间将她弄入内室,逼她同寝,囊占不从,刀派春便要强暴,囊占道:“妾愿意侍奉你,但你要释放我的仆从,并选择吉日公开举行婚礼,名正言顺,我才从了你。”刀派春大喜,按照囊占的要求,选了吉日成婚。当天夜里,刀派春被囊占灌得大醉,囊占召集自己的仆从,把刀派春剁成几段,之后开门逃走,投到孟艮土司。

此时,她得知丈夫宫里雁已经被云贵总督吴善达杀死,又悲又怒,哭得死去活来,请求孟艮入侵滇边,为夫报仇。孟艮见她玉容悲惨,怜悯心起,也不管自己强弱,便杀入云南边境。至此,吴善达将战火引入中国。

总督吴善达贵为边疆大吏,却是捞钱好手,于战事武功却无本领,听得滇边战火燃起,自知平息起来麻烦,不如调走了事。于是忙派人到京城运动调任,用了数万两银子。果然钱可通神,调任川陕总督去了。朝中调任湖北巡抚刘藻,前往云南。

刘藻到任,令总兵刘得成、参将何琼诏、游击明洪等三路前往征剿,皆大败,刘藻束手无策。朝廷严行苛责,命大学士杨应琚前往督师。刘藻怕他前来查办,忧惧交加,自刎而死。

此时遇到滇边瘴疠发作,杨应琚进攻孟艮,孟艮士兵多半病死,不能抵御,一半病死,一半投降,杨应琚见事情顺手,便想进兵谋取缅甸,建立传世功业。三次上书朝廷,说缅甸人正盼望天朝大军迅速到境。乾隆好大喜功,说缅甸曾经在明朝就曾臣服中国,且入了版图,本朝也不是不可能使它臣服。于是命令进军,要令大清的疆土胜过历代。

此后战事却呈胶着状态,缅甸成为乾隆帝的鸡肋,要啃下来,偏僻荒远,山高林密,瘴气缭绕,士兵病瘴死有过半,不好用兵;要是不啃,大清威严颜面何在?因此每有缅甸情报来临,乾隆便心烦不已。

当下乾隆急令停舆,接过奏章,看得眉毛簇起,龙颜大怒道:“真是废物!”片刻站起,冲着众侍卫道,“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侍卫轿夫们一个个瞠目结舌,连忙跪了下来,全然听不懂皇上在说什么。这也难怪,这些侍卫们大多只认识粗浅的几个字,有的连字也不认识,更别提这些引经据典的话。一个个只当聋子一样,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当日三等侍卫和珅正当差,正在跪下的侍卫当中。众人之中,只有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皇上说这句话的意思。

以和珅的学识,要回这句话,当然易如反掌。不过心细的他并不能确定皇上是否真的在问话。皇上知道侍卫们根本就不谙古文,所以自言自语的可能性也有。若是自言自语,皇上此刻又在发火,自个儿自作聪明,一言不慎,也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所谓“伴君如伴虎”是也。

但是,和珅转念又想到,自己进宫六年了,根本没有和皇上对话的机会,换言之,根本没有让皇上注意到自己的机会。而现在,恰恰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别人都不能回答,只有自己能回答,皇上一定会注意到自己。这个机会一失去,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和珅的血涌上脑门,他低头跪着,一闭眼睛,抑制住因紧张而引起的颤抖,朗声说道:“典守者不能辞其责耳。”

在寂静惶恐的气氛中,这个声音显得分外清亮。和珅知道,这个机会一失去,自己会后悔死的。与其后悔死,不如冒险一试。

乾隆循声看去,叫道:“是哪一个说的,往前来。”

和珅朝前两步跪倒谢罪:“奴才冲撞皇上,罪该万死!”

乾隆见到回答者是一个面目清俊儒雅的侍卫,面如白玉,唇如涂丹,长相倒是悦目,脸色稍微缓和,道:“你可知道这两句话是哪位圣人所言?”

和珅暗暗舒了一口气,缓缓朗声道:“皇上的问话出自《论语·季氏》篇,是孔圣人的话,奴才答的是朱文公的批注。”

乾隆点了点头,道:“你给大家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孔圣人这句话的意思:老虎犀牛们跑出来伤人了,珍藏龟玉在匣子里毁坏了,珍藏上好的东西被毁坏了,是谁的过错?朱文公的批注认为,错既不在虎兕和龟玉本身,也不在于柙与椟,而在于它们的看管人。”和珅越来越冷静,已经确信不会冒犯皇上。

“你一个侍卫,什么时候读过《论语》?”这下轮到乾隆对和珅来兴趣了。这些满蒙子弟侍卫,能够谈《论语》的确实是少见。

和珅恭恭敬敬地回答:“回皇上的话,奴才曾在咸安宫官学数年,读过一些圣人的书。”

侍卫们的本职是抬抬轿子,做好礼仪,以忠君为第一事。现在有一个读过咸安宫官学、能和自己对得上话的人,出乎意料,乾隆相当高兴,转怒为喜道:“你一会儿就在轿子旁边,在路上给朕说话解闷。”

“谢皇上恩典。”和珅压抑住内心的兴奋,在众人惊讶艳羡的目光中,低头谢恩。

皇上就地处理完批示,升轿出宫。和珅跟在轿子旁边,竖着耳朵,随时等候皇上问话。身上凉飕飕的,适才惊出一身冷汗,全身汗湿,现在内衣自然冰冷,但心里热乎乎的。

乾隆在轿中,闲着无事,也想考考和珅,到底是死记硬背几句瞎蒙的,还是胸中确实有才,便问道:“《论语》中,适才‘季氏将伐颛臾’这一章,你可有看法?”

和珅心中一动:祖父说乾隆爱才,喜欢谈诗论艺,果真名不虚传。我这苦读十年,这就是用武之地了!

当下加重声音,不慌不忙对着轿窗道:“奴才认为,这一篇提倡重教化、修文德以怀人,否则,必然祸起萧墙。这是圣人之见,令人佩服。不过如今之世,偏远之地多有顽固不化的刁民,只以圣人教化来感化,不示以威严,恐怕会助长他们的狂妄之心。所以,于国于民,首先看重的是圣人教化,其次要施加威严,对狂妄的人施以颜色,防微杜渐,否则这些人不听教化,闹起事来,就是真正的‘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了’。”

和珅对这一章的发挥解释,既符合原意,又应和乾隆的心意。原来,乾隆在治国上,觉得康熙过于宽,而雍正过于严,他施政以宽严并济而闻名,并以此自矜。和珅平日里与英廉交谈,深知乾隆爷的秉性,此刻的解读,始于圣贤之道,最终止于其治国方略。乾隆爷不由心中大慰,道:“朕跟前的一个小小的侍卫,都懂得圣贤大道,如今我华夏盛世真是人才济济呀。”

和珅不失时机附和道:“皇上过奖,都是圣上英明神武、教化有方!”

至此,一路上,和珅与乾隆不时谈古论今。和珅口才本来就好,说话得体,多年来寄人篱下,早学会巧妙奉承。乾隆平时交谈,能谈得来的,都是严肃的大臣,谈的都是正事,跟侍卫、太监能够如常说话,但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跟和珅的交谈,既通经典,又能风趣,还真是别开生面。

乾隆问道:“你这侍卫,叫什么名字?”

和珅赶紧朗声道:“奴才叫和珅,塾中先生给起的名,和氏之玉的意思,奴才愧不敢当。”

乾隆道:“和氏之玉?倒是名副其实。你是哪个旗的?满洲老姓是什么?”

和珅道:“奴才在正红旗,满洲老姓是英额支的钮钴禄氏,因为是勋臣之后,荫着三等轻车都尉世职。”

“哦,正红旗,该是住德胜门内?”乾隆六十开外了,有时候也喜欢唠叨起家常来。

“回皇上,德胜门内住的是正黄旗,奴才住在西直门内驴肉胡同。”

这一番巡视完毕,和珅如坠仙境,忙了一整日回来,竟然跟打了鸡血似的,毫无倦意,一进驴肉胡同的家门,便叫道:“夫人,夫人,夫人在哪儿?”

夫人见他如此紧张,忙从厢房出来,问道:“什么要紧的事让你这么紧张?”

和珅笑得跟绽开的石榴花般,握住夫人的手道:“不是紧张,是太开心了,太开心了。”

夫人轻轻挣脱道:“什么事呀,瞧你,也不看看丫鬟都在身边,多失态。”

丫鬟都抿嘴笑了。

和珅却紧抓住夫人的手,道:“今天就让我失态一回,你手都不让我摸,我这一整天都没人分享呀。”

夫人吩咐丫鬟道:“快把老爷的牛皮油靴和袍子都换了——老爷,莫不是当铺里进了大便宜?”

和珅摇头道:“那些怎值得我高兴——夫人,皇上跟我说话啦!”

“哦!”夫人也激动起来,反握住和珅的手,道,“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皇上都跟你说了什么?”

“太多了,太多了,你坐下来,听我慢慢说。皇上平日威严肃穆,可跟我说起话来,竟然和蔼可亲,只怕比祖父还要亲切些。”

和珅记忆惊人,坐了下来,将一字一句都复述给夫人。夫人听了,欣然道:“真是祖宗显灵,能与当今皇上谈得如此入港,真是不敢想象。”

和珅道:“祖上有没有灵倒是不可捉摸,真正神机妙算的是祖父,他当初劝我进宫,大概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夫人道:“那可不是,常言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是听了,就把大便宜给捡了。”又叫丫鬟把酒热了,给老爷暖身子。和珅道:“这身子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热乎着呢,不过今天酒是一定要喝的。皇上今天知道了‘和珅’这两个字,我一定要好好庆贺庆贺,快去唤刘全一起来喝酒!”

第八章 背论语乾隆突降皇恩 伴君侧英廉当头棒喝

和珅在宫中,虽然时时能见到皇上,但皇上日理万机,似乎也忘了这个和珅,并未提及。和珅每日揣度,心里又想,皇上跟自己倾心交谈,莫非只是昙花一现?心里忐忑不安,时悲时喜,回到家里也有点喜怒无常了。

这一日,他又在书房皱眉徘徊。冯霁雯知道他的心思,不能替和珅分忧,颇为心疼,却装作玩笑道:“你这样如丢了魂似的,只怕皇上是你的心上人了。”

和珅一见冯霁雯如此调侃,转而为喜,摸着冯霁雯微微隆起的腹部道:“如今我的心上人在这儿呢。皇上当然是我另一个心上人,我只恨不得变成一只虫子,钻到皇上的心里去,想看看他是不是还记得我。”

冯霁雯已有数月的身孕,和珅一回家,就爱对着她的肚子说话。

冯霁雯见和珅露出少有的轻松,虽然只是一时,心中也解脱了,道:“你的心思,我不能给你分忧,祖父为官多年,只怕他对皇上的心思比谁都懂,你何不请教他,免得自己长吁短叹。”

现在虽然和珅见到皇上的时间多,可论对皇上的了解,毕竟姜是老的辣,他不得不去请教英廉。

皇上与和珅亲近交谈之事,英廉也有耳闻,自有一番见解。见和珅来解惑,他道:“你在皇上身边等了六年,终于让皇上知道你了,可见你的耐心。如今你还着急什么?”

和珅道:“孙儿不知如何让皇上赏识我?”

英廉不直接回答,却转问道:“你知道皇上为何会跟你这样的一个侍卫相谈?”

和珅一怔,觉得英廉话中有话,便道:“孙儿愚钝,也心存疑问,望祖父点拨。”

英廉道:“表面上是你有文采,皇上颇为爱才,其实更有原因。你想想,皇上如果只是想跟才高的人相谈,那朝中有的是文采敏捷之辈。究其原因,皇上如今年岁已高,最怕的是‘静’。身边的老臣,老的老,走的走,朝中出现的都是新面孔,那些皇子皇孙,对皇上也多是敬畏,连个知根知底谈心的都没有。你有学问,又懂得小意儿,每日伺候在皇上周围,指定会有说话的机会。此事切忌着急,要做滴水穿石之功,瞅准时机勇敢进去,便是水到渠成之时。”

和珅得到指教,放下心来,也从容耐心许多,做滴水穿石之功去了。果不其然,乾隆此后休闲时,便想起有一个能够谈古论今的侍卫,便叫过来到身边,偶尔闲聊几句,兴致盎然。和珅细细体会英廉的话,颇值得玩味:皇上并非真就喜欢谈论文采,而是更喜欢聊天这件事,加上和珅说话圆转机敏,聊起来就是让皇上十分惬意。和珅观察着皇上读的书、写的字、做的诗、谈论的话题,进而研究其爱好,悉心揣摩。

一日乾隆在圆明园水榭上看书,微风拂柳,渐入佳境。和珅在一边伺候,看着皇上入定的表情,自觉荣耀无比。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乾隆读的是朱熹注的《孟子》,正文的字大,注解用的是小字,因为天色已晚再加上老眼昏花,只能看清正文,看注解吃力起来,不由叹道:“朕恐怕真的老了,注解的字都看不清。和珅,你去拿灯来。”

和珅正要转身去拿灯,突然灵机一动,停了下来,轻声问道:“奴才斗胆,不知皇上看的是哪一句?”

乾隆把书抬到眼前,慢慢念道:“人之道,饮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

和珅马上接口道:“言水土平,然后得以教稼穑;衣食足,然后得以施教化…”一口气将朱熹的注释背了下来,语调抑扬顿挫,朗朗动听。这归功于和珅读书时的勤奋,将各种注解也背得烂熟。虽然此举显得有点卖弄,但乾隆并不在意,他面对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后生,种种斗胆卖弄都被认为是年轻有活力、有才学。他听了很是舒服,点着头道:“你能背下多少注释?”

和珅恭恭敬敬道:“奴才能背全文注释。今天能给皇上当一回书童,真是荣幸之至。”

乾隆听得“书童”两字,想起年少读书的情景,兴致勃勃道:“好呀,朕看看你能不能当好这个书童。”

当下乾隆读一句原文,和珅紧接着背下注释,乾隆像个师傅,和珅语气谦卑,像个学生,其乐融融,再现学中的情景。乾隆颇为满足,道:“和珅,你既有如此文才,可参加过八旗科举?”

和珅等待这个问题许久了,心中一喜,道:“奴才是生员,参加过三十四年的顺天府乡试,未能中举,后来便到宫中做了銮仪卫。”

乾隆奇道:“你有这等见识,乡试不中?当时考什么题目,你可还记得?”

乡试未中,一直让和珅耿耿于怀,当时的题目与文章自然记得清楚。和珅应声道:“考的是《论语》中的《孟公绰》一节。”

乾隆好奇心起,道:“当时的文章你可还记得?”

记忆力是和珅的长项,和珅便将当时所做的文章,一字不落、有情有理地背了出来。孟公绰是春秋时期一个以清廉而著称于世的人,为孔子推崇欣赏。不过,孔子在《论语》中说:“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孔子的意思是孟公绰只适合做一些大国的世家大族,如晋国赵氏、魏氏的家臣,不适合做一些小国的栋梁之臣。和珅在文章中,认为孔子的话十分在理,并且做了进一步的阐释:孟公绰为人清廉但不贪财,但做士大夫不是靠清廉就可以,做官必须要敢担当,有做大事的勇气,而不计较小是小非。因此,孟公绰的确只适合做家臣,大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乾隆赞赏地点着头,道:“这个文章是可以中举的呀!和珅你现在是什么职位?”

和珅低头朗声道:“奴才现在是三等侍卫,黏竿处拜唐阿。”

乾隆道:“那可真是大材小用。侍卫处有你这样的人才,真是难得,如果给你机会,恐怕会有一番作为,我升你为御前侍卫,授正蓝旗满洲都统吧!”

和珅欣喜若狂,慌忙跪下谢恩:“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蓝旗满洲都统,是正二品的武官,乃京城卫戍军队的副指挥。这不但是和珅的官品的一次飞跃,跃过了他父亲的官爵,更是皇帝第一次对和珅的提升,乃是天大的喜事。

这一次的升迁,貌似偶然,实际上有其必然之处。在清代,侍卫一步登天,早有先例,算是一个传统。康熙时期,正黄旗侍卫索额图协助康熙计擒鳌拜,立下大功,其后成为朝廷重臣,位居大学士。而乾隆所倚重的大学士傅恒也是侍卫出身,一步步得到赏识,成为如今的军机处首席大臣、内阁首辅。和珅的家世与他们没法相比,两次背书的机缘就得到提升,说起来有点不太真实。其实,当时满洲入关已经一百多年,八旗子弟已经堕落,武功征战已经生疏,精通汉人的四书五经的更是少之又少。和珅这样文武兼备、有学识、有见地的青年弟子,十分少见,在乾隆看来,不啻沙里淘到金子。再加上乾隆爱才,又兼之和珅的表情达意之得体,火速提拔确实不是不可能的。

这一年是和珅双喜临门,官升二品,儿子也出生。乾隆得知,也派了侍卫前来贺喜。驴肉胡同的和珅府,一时间热闹非凡,比昔日常保在世有过之而无不及。

和珅的舅舅明保,早在和珅大婚时,就备了厚礼过来,以求和好,但被和珅坚决地拒绝了。年幼时的伤害,深深地刻在和珅的心上,留下了疤痕,他不想看见明保原来那张冷酷的脸现在变得满脸堆笑,说一大堆奉承话,和珅觉得自己见了此情此景,会反胃的。明保知道和珅的情结,自己无情在先,看低了和珅,现在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唉!

现在眼见着和珅混得越来越好,一个劲儿往上蹿,跟皇上还走得亲近,明保急了,这样的外甥不认,自己的损失该有多大。三番五次地进去厚着脸皮求见,和珅根本没有回复。明保脸皮厚,打了死心眼:虽然你不认我这个舅舅,但这舅甥关系是跑不掉的,我一个劲来认,把你认烦了为止。

听了和珅官升二品,短短几年就超越父辈了,这不能不让明保心惊,想趁着和珅高兴,赶紧备了厚礼再来祝贺,也许能打通他的心关。即便在这样的时刻,和珅还是拒绝,不让进门。明保在驴肉胡同,只差想冲进去见了和珅,磕头叫爷爷了。

正沮丧之间,突然见一乘轿子进来,看轿子的颜色和品级,明保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冯英廉的轿子。明保如同见了救星,扑到轿子前跪下,叫道:“冯大人,草民明保求见!”轿子停了下来,轿夫揭开轿帘,冯英廉并没有出来,只是看着明保。明保急忙道:“冯大人,我是和珅的舅舅明保,和珅小时候都在我家吃饭,只不过不知道何事得罪了,如今居然不认我这个亲舅舅。我知道和珅最听您的话,求求您跟和珅说说,认了我这个舅舅吧!”

冯英廉道:“哦,知道了。”

明保连忙起来,道:“外甥不认舅舅,这不合伦理,求冯大人成全!”低头立在路边,目送轿子继续穿行,进入和珅府。

英廉是来向和珅祝贺的,当然,除了祝贺,还别有意味。几日来,不论是认识不认识的,备了厚礼来拜访的,络绎不绝,和珅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与荣光。虽然如此,他依然知道,不是别人对和珅有这么多尊重,而是对和珅的官职与权力,对和珅的能耐。他感受到了权力的魅力,这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可以带给你无穷的物质享受和高人一等的荣耀感,可以玩转人世,可以颠倒众生,世间没有一种东西的魔力可以与此媲美。英廉一见和珅,就觉得他短短几日已经发生绝大变化,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一种睥睨众生之气,浑然活在云端之上。

以英廉在官场中沉浮的经验,油然生出一种担忧来。

相坐而谈,英廉并不说恭贺的套话,而是问和珅此次升迁的缘由。和珅谈起自己如何抓住机会,在皇上面前展示才华,如何借助记忆力,让皇上得知自己的科举试卷,从而在侍卫中脱颖而出,赢得皇上信任,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英廉捻着胡子道:“这么说来,皇上是真的爱才,只不过你不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了吗?”

和珅兴奋道:“虽然貌似唾手可得,可也是我在宫里等待了六年的结果,不算意外。皇上对我十分看好,今后还有大把升迁机会,祖父,您就看我光宗耀祖吧!”

英廉叹道:“我倒是想为你高兴来着,可是,以我几十年的历练,却不能不为你担忧。”

和珅收敛了笑容,道:“为我担忧?祖父何出此言?”

英廉喝了一口茶,用烟杆敲了敲靴子,缓缓道:“你可知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哦,这是老子的祸福相依的道理,可是与我有关系么?”

“既知道祸福相依,难道就没有想到你现在福已至,而祸将相随!”英廉厉声当头棒喝。

和珅见英廉发怒的样子,不知何故,张皇道:“孙儿不知道祸在哪里,求祖父指点。”

英廉沉声道:“你可知道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

和珅已经没有先前的得意,道:“孙儿知道。”

“你现在因为一句话,可能一步登天,那么以后就有可能也因为一句话,被打入地狱。人间的事虽说是不公平的,但归根结底都是公平的,这一点你可想到?”

“您说得有理,可是孙儿事事小心,在皇上面前谨言慎行,应该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和珅大概觉得英廉此刻小题大做,内心自有隐隐不服。

“不会?你认为不会的时候,我恰认为要大祸临头了。你看看你最近的变化,唯我独尊、得意非凡,眼中有跋扈之气,这种气息不知不觉会带到宫中,到时候毫不自知,什么地方得罪了皇上恐怕自己都不知道哟!”

和珅是聪明人,得此点拨,吓得一身冷汗,道:“幸得祖父指点,和珅知错了。”

冯英廉舒了一口气,道:“伴君是一门学问,你以此讨巧建功,以为一举而定,其实路子还长,凶险重重。你有没有想过这门学问你学了几分?”

和珅长期生活在继母和别人的冷眼下,善于察言观色,自然练就了些周旋应变的讨巧能力,也变成一种本能。伺候皇上,靠的就是这种本能,但说到伴君的学问,倒是还未深入想过,道:“这个学问呢,孙儿只知道要谨小慎微,灵活至上,若还有深意,请祖父指教。”

英廉娓娓道:“这些学问,说起来,好似有损读书人的颜面,可是不琢磨呢,一个坎儿也过不了。你别看你现在威风八面,可是在皇上面前,永远要记住,自己只有一个身份,就是奴才!”

和珅道:“这个孙儿知道,在皇上面前都自称奴才。”

英廉接着道:“可是怎么做好皇上身边的奴才,你知道吗?”

“请祖父教示。”

“言行谨慎那是一定的。自古以来,在皇上身边待得稳的人,一定是记住了八个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哦,何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眼观六路,就是要细心观察,不是观察朝廷大事,而是小事,皇上身边的小事,衣食住行的事,喜怒哀乐的事,皇上最爱吃什么,皇上最喜欢听什么,预先判断皇上需要什么。比如说皇上要出去玩儿,他不好直接说,你得会张罗,玩出他没说但是心里想的,做到这一步,你这眼神就够准。让皇上舒坦、开心、离不开你,这比你在边疆杀敌立功要管用得多。说起来也许为人不齿,但以我为官多年的经验,这是你目前能做的最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