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恍然道:“哦,说的也是,我勤俭惯了,没有想到这一点,倒是让夫人受了闲话。”

夫人笑道:“夫君勤俭持家,我倒是支持,只不过现在家中宽裕了,下人的衣食,可以适量增加。我屡次想说的,又怕影响夫君的心情,坏了应试准备。”

和珅自信道:“夫人有话尽管讲,应试的话,祖父说我的制艺水准,别说乡试,便是会试,也是够格的,这一点我自信满满,夫人且宽心。至于下人的衣食,我会调整,保证让夫人此后舒心。”

家道中落后,和珅家在伍弥氏的操持下,对下人确实是苛严,衣食住行,能省则省。和珅婚后,自己来操持家里生计,但是这一方面并不见改进,而且愈加严格。下人要出去购置东西,和珅总要亲自过手银两,生怕一丝一毫被人做了猫腻。冯家的丫鬟来了,哪里呆得惯,怨言四起。

和珅当下对管家刘全道:“以后跟夫人来的人,另桌开饭,衣服可穿鲜亮一些,争取达到冯府的水准,其余人,一切照旧。至于指出的各项银两,一定要我亲自称量,否则必定有小贪小扣,这个规矩,永远不变。你自己需要的银两之处,尽可你自己负责,全家之中,我就信你一人。”

和珅性格之吝,可见一斑,下人之中,只对刘全大方。

乾隆三十四年,和珅参加了在顺天府的乡试。开考之前,到会馆与各路考生切磋了主考官的趣味等等,胸有成竹。从考场出来后,到英廉府中,将自己的卷子一字不落地背出。原来和珅记忆力惊人,四书五经,就连各家注释也都能背出,更何况自己的卷子。英廉道:“这个水准,如果我是主考官,必然录取。”和珅满心喜悦,回来与夫人喝酒庆祝。满人之中,能够中举是极少的,若能中举,便是重整家门、扬眉吐气的开始,让从前低看自己的人能高看一等。

发榜那一天,和珅满怀希望去看榜,把眼睛擦了几遍,就是看不到自己的名字。呆呆地在榜前站了半个时辰,晓得绝对是落榜了,这才脑袋昏昏沉沉地回来。夫人在家中等待好消息,见和珅灰着脸回来,坐在正厅的檀木椅子上,双目发呆。夫人叫丫鬟上了茶,叫道:“你怎么啦,是不是故意跟我玩笑?”

和珅原本白里透红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听了夫人的话,苦笑了一声,挥了挥袖子,示意丫鬟退下。待丫鬟一走,他突然跪倒在夫人面前,抱住夫人的双膝,叫道:“夫人,我落榜了,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们冯家呀。”已经是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夫人吓了一跳。和珅平日里是个细心、得体的人,说话体贴,做事周全,谨慎而乐观,不论遇到多大的问题,他总能冷静思考,从而做出周全方案,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失态的。

夫人知道,已经是落榜了,不过在夫人眼里,这件事并没那么严重,劝道:“夫君你不必这样,胜败乃兵家常事,今年不成,下一届可以再考,落榜了又不是天塌下来。你不是说,与你同一考场的,还有须发皆白的老翁,他们都不急,你年方二十,有什么好着急的。”

和珅垂着泪,起身道:“夫人你有所不知,此时落榜,我已乱了方寸,前路一片迷茫呀。”

落榜对于和珅打击之大,旁人难以想象。原因有二,一是和珅一向对自己的文采自信满满,中举势在必得。而自己应试的得意之作居然无人欣赏,这是对他自信心最大的打击,他原先以才子自居,现在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了,这次不中,更不知下一次要写怎样的文章才能中。第二,中举对他来说,是振兴家门、报答冯家的唯一之路,此次落榜,他觉得对不住英廉等人对自己的一片期望呀!

原来他为自己设计的以文治国,弟弟和琳以武报国的方案在此刻也轰然倒塌。

所谓祸福相依,他实现了洞房花烛夜,但金榜题名却遥不可期。他沉浸在对人生不可把握的惶恐之中,终日以酒遣怀,在麻醉中寻找片刻安宁。到底怎样的文章,才是可以中试的呢?这个问题如漩涡,在他脑海中盘旋,把他旋得五迷三道。他也第一次体会到,人生的蓝图可以设计得很美,但是一碰到现实,那蓝图便如水中月镜中花了。冯霁雯看在眼里,以为这只是和珅一时的反应,但多次劝慰之后,和珅还是沉浸在颓废的气氛中,这才发现,他对中举看得无比重要。

冯霁雯不得不造访冯府,将和珅的性情大变讲给英廉听。英廉早就知道和珅落榜的事,之所以没有主动去劝慰,是怕给他带来压力。英廉道:“既然如此,你可叫他过来,我给他指点指点。”

和珅听得祖父有唤,不敢怠慢,还是重整精神,打扮了一番,打轿过来。正是晴好的天儿,英廉在后花园临风阁上设了小宴,与和珅谈心,也算是别有一番安排。而和珅穿过长廊亭台,看到自己昔日所题的楹联,彼时少年情怀,满怀希望,此刻落寞茫然,百感交集,黯然神伤。

英廉笑道:“听说你喜欢上了酒,终日在家狂饮不已,我备了些好酒,你可以尝尝。”

和珅听了,诚恐道:“孙儿不敢,只因烦闷,借酒浇愁而已。”

英廉道:“这么多日也不见你来看看我,这是为何?”

和珅低头道:“因未能中举,觉得无脸见祖父,是故一直不敢过来。”

英廉道:“但凡应试的人,不是中举,便是落榜,难道落榜的人都不想活了吗?这种太正常不过的事,何必挂在心上。这么多年,我见过中举疯了的也有,落榜疯了的也有,不论哪一种,这些人都不堪重用,唯有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论成败都不忘最初的志气,这种人才是大才!”

在家中,冯霁雯也说过诸如此类的话,并不能减轻和珅的垂头丧气。如今这话从英廉嘴里出来,气概就是不一样,和珅心里一振,不由醒悟:“一语点醒梦中人,祖父说得极是,和珅着实不堪!”

英廉举杯道:“既然知道颓废是不对的,就把这杯酒饮了。大丈夫要喝就喝豪放之酒,千万不能泡在酒坛中丧了志气。我也是科举中走过来的,了解你的心境,你若有不解的心结,可说来听听。”

和珅眉头一皱,举杯一饮而尽,道:“这次科考,我是踌躇满志,试后,祖父您也认为我的文章不错,中举不难。可是结果事与愿违,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完全不知错在何处,更不知如何亡羊补牢,望祖父指点。”

英廉点点头,道:“我猜你就是纠结在这里。你现在的才学,其实已经在举人之上,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一个人有才,就必定能高中,世间并非都是这样公平的道理。怀才不遇的事,每日都在发生,这些人也只有遭到怀才不遇之后,才认清现实的处境,或者改弦易辙知难而进,或者从此消沉、忘掉初志,文人志士,不外乎此。”

以英廉大半辈子的遭遇,要讲清这件事的原因太容易。但是他不仅要和珅明白这种事,而且让他领悟,如何从挫折中去寻觅人生更大的转机,化危险为机遇。

和珅听着,眉头又皱了起来,光滑的额头聚起不散的乌云:“在我看来,科考就是让有才学的人有机会进入仕途,让不学无术者淘汰出局。我既然文章水平已有资格,此次不中,究竟为何?”

英廉道:“你说的是常理,但如今科举考场有黑暗腐败之弊,谅你水平多高,谁也难以保证哪!别说你这种乡试,就是在皇帝眼皮底下的会试,也是肮脏一片。我给你举个例子,就是今年的乙丑科殿试之后进行的朝考,朝考完毕,读卷大臣将准备录取的卷子呈给皇上。当今皇上聪明得很,一边看士子姓名,一边看卷文,对比之下,就发现了问题。朝考第一名拟录严本,卷子中有‘人心本浑然也,而要必严办于动静之殊’之句,严本的名字显然藏于卷中。皇上起了疑心,翻看第二名王世维的卷子,结果卷中有‘维皇降衷’的句子。第三名鲍之钟的卷子,卷中又有‘包含上下’的句子。第五名程沅,卷中又有‘成之者性也’一句。如此巧合,令皇上怀疑这是事先定下的暗号。皇上大怒,令军机大臣同原来的阅卷官,重新审阅卷子,原来的第一、二、三、五名的卷子,全部排在末尾,几位阅卷大臣也被查办,你可想一想,科举考场有多黑暗。我的官虽然不大,可是这种事呢,明明知道需要做些动作,但也不敢帮你打点,世宗雍正帝时,科举舞弊案中被抄家问斩的就有好几起呢。”

和珅一听,蓦然醒悟,脊背一阵阵发凉。

“既然如此重罪,为何舞弊风气还如此严重,难道他们不怕死?”

“科举毕竟是关系一辈子的事,总会有人铤而走险,也总会有人从中渔利,世道如此。”

“这么说来,即便我学富五车,能不能中,完全得靠运气?”

“那是自然。这种事不是一是一,二是二的,有的文章格调不合主考官胃口,有的被别人挤掉,更有甚者阅卷官自己学问不清,黑白颠倒,谁也无法有胜算。”英廉冷静道。在他明白科场无常之后,他对自己一路走来也颇为庆幸。

“这么说来,我寒窗十载,学业佼佼,在仕途中并无胜算?”和珅惊疑道。

“正是这个道理。只依靠你的学识能力,你这样一步步考试下去,顺利的话,考中进士也要到三十岁左右;如果时运不济的话,那就难说了。你看到那些满头白发的考生,有的并非学识不济,而是时运不济,只能一路考到老。别人看着好笑,觉得此人必定文才有限,只有亲历科场的人,才知心酸无奈!”

英廉站在临风亭上,对着底下假山草木,侃侃而谈,深入剖析。和珅听得触目惊心,原来心目中自己的前程蓝图,竟然一下被撕得粉碎。

“唉,若未得祖父指点,完全不知奥妙。我原来有个疑问,就是官学师傅吴省兰,他的文才是公认好的,我暗想他为何考中举人之后没有继续考进士,而是进入官学当了师傅,是否也是因为此种原因?”和珅由此及彼,想起深埋在心中的疑问。

“嗯,这下你想通了。他可能有自己的其他原因,但在我看来,他必然知道考场凶险,即便努力多年也并无胜算,不如另辟蹊径。”英廉为人不错,又身为大学士,并无在别人背后乱嚼舌头的习惯,因此只说个大概便止住。

“敢问他另辟蹊径具体为何?”和珅之前与祖父谈古论今,从来没有这一次那么深入,因为这次事关自己的前程。

“你既然须以此为例,我便直说了,切不可外谈。他知道科场无胜算,能否考中进士,要靠运气,他即便努力几年,考中进士,也不过是七品官员。官场比起科场更为凶险,他想达到自己理想的境地,只怕岁月已不待了。现在有机会在咸安宫官学当师傅,怎么说也是在天子脚下,有机会结交官场豪门,一旦让他找到有力靠山,便能迅速出仕,到时候就爬得稳爬得快,比起从七品芝麻官往上爬要容易得多。再者如果结交不到靠山,哪怕自己学生中有一两个出类拔萃者,到时候也能沾光。两者相衡,他必定是觉得在官学中当师傅,胜算更大。”

和珅听了,如拨开云雾望见重山,忧心道:“即便我能考中进士,前路也依然是坎坷,想达到阿玛的官品,还是困难重重?”

“正是,做官是另外一门学问,跟文才是不大相干的。你想想,袁子才袁枚先生,名满天下,他考中进士后,文章出色入选翰林院,也有声望,但出乎意料地被排挤外放;等到做江宁知县,显示了才能,却又始终得不到升迁。从陕西回来的时候,刚四十岁,就断绝了做官的念头,把他的全部才华都用到了文辞诗歌上。可见他明白自己并无做官的才能,且死了心,当个不羁文人罢了!”

“那做官的才能是什么呢?”

“做官之道,没有常理,官场诡异,或随局势上下,官运神鬼莫测。但有一条是不变的,就是朝中有人好做官,要有人替你表功,特别是在皇上身边为你说话,官就能做得大,升得快。袁枚先生尽自己才能办事,筑江堤,清漕运,颇有成果,可惜无得力之人替他表功,也是白忙一场,所以才死心塌地远离官场。”

和珅的眉头皱起两堆乌云,科场与官场,两座看不见的大山压在心头,他举杯一饮而尽,道:“祖父,这酒,怎么是苦的?”

英廉道:“酒喝的是心情,你心是苦的,酒自然也是苦的。”

和珅凄苦道:“我这一生恐怕只能辜负您的厚望了。”

英廉胸有成竹,道:“我只是让你知道前路险恶,你却已经丧了志气。同样是觉得考取功名没有把握,吴省兰先生都能独辟蹊径,你年纪轻轻有何不可?”

和珅眼前一亮:“祖父说我也可独辟蹊径,径在何处?”

英廉道:“先吃饭,饭后再说。你现在心志已丧,对丧气之人说什么也是白搭。我之所以郑重其事,是要让你明白,事可以败志不可败,志败了,一万个机会给你,你也把握不住。”

和珅猛然醒悟,道:“祖父原谅我无知,竟为几句话吓得心志全无,真是没见过世面。”

英廉道:“你知道就好。我想见的是一个遇事冷静、胸有机谋的男儿,并非一个急于求成、不能如愿就慌张颓废的人,这样我的霁雯才算有得嘱托。”

和珅道:“祖父训导得极对,和珅知错了。”

当下到膳房用餐,和珅已能面色如初,谈笑风生,还故意跟祖父谈了几句自己所听到的官场笑谈。英廉心道:“孺子悟性颇强,应变能力确实不错,这一点只怕比中举人要强了许多。”

用膳之后,来到花厅,英廉操起烟枪,和珅会意,马上替他点了一泡,吞云吐雾中,和珅小心问道:“祖父,若我不能在科举上有所成就,还有哪个渠道可通仕途?”

英廉舒服地吐了一口烟,道:“你先听我念一首诗,‘八旗读书人,假借词林授。然以染汉习,率多忘世旧。问以弓马事,曰我读书秀。及至问文章,曰我旗人胄。两歧失进退,故鲜大成就。’你可知道这首诗为何人所写?”

和珅惶恐道:“孙儿知之甚少,竟不知这是何人所写?”

英廉道:“这是世宗雍正爷写的《怀旧》一诗,正是讽刺热衷于科考,结果文武两样都不行的八旗子弟。”

“这么说来,雍正爷并不鼓励旗人去科考?”

“当然,你们满人铁骑入关,在马上建功立业是你们长项,满人参加科考乃是叶公好龙、哗众取宠而已,更有文不文武不武者,问他弓马功夫,他说我是读书人,问他文章诗词,他说我是旗人出身。”

“祖父的意思是,我学文不对?”

“不,我的意思是,若是只为飞黄腾达的话,你有捷径不走,却选择了前途莫测的科考曲径。”英廉不动声色道。

“捷径是?”

“凭我的关系,可以帮你在皇宫找一份差使,虽然低贱些,但是可以接近皇上,凭借你的才智,再找机会崭露头角,你觉得如何?”英廉终于说出了他的想法。以他在朝廷中多年的经验,结合对和珅本人条件的体察,心中自然有一条最佳的路径。

“可以接近皇上的低贱差使?莫非是太监?”和珅疑惑地猜测着,不由浑身一抖,一阵寒战。

“哈哈哈。”英廉一口烟呛了出来,笑道,“你看,你过于紧张了。我把孙女嫁给你,能支使你去当太监吗!如果你是汉人,想入宫只能当太监,可是你是满人呀,你得想想自己的有利条件。”

“哦,孙儿知道了,您是让我去当个侍卫的差使?”和珅终于猜出英廉的意思。

从顺治帝开始,宫中的侍卫,都是从满、蒙子弟中挑选,需要人品出众、模样俊秀、武艺高强。当然,也有“汉侍卫”,需要在汉军八旗科甲出身的武进士中选拔,那可不是一般子弟靠关系就可以进来的。

“是的,你自己从没想过这一条路子,乃是因为你自负才学高超,一心想从科举中脱颖而出。即便你以后中了进士,也得从七品的小官做起,将来能不能上升,得靠你的官运。而你现在已经继承了祖上的三品爵位,只要在宫中找到机会,又何必到科考场中耗费青春!”

不能不说,英廉的想法,不但便捷,而且实用,对于悟性天资很高的和珅来说,是极为适合的。

但是,对于还未涉入官场、一心想以才学建功的和珅来说,此刻还未能十分领悟到英廉的苦心。

“孙儿不敢违背祖父,只不过这样的话,读了这么多年书,岂不是白读了。祖父当年看中孙儿,也是因为我的才学,难道如今也认为才学无用?”

宫中低等侍卫属于武职,不需要才学的,大多是粗通文字或者根本就狗屁不通的八旗子弟,依靠关系进来的。和珅想到如若这样,那么岂不是跟自己学文、弟弟学武的计划背道而驰了。

“书是不会白读的。一个人能够进阶升官,最终靠的还是肚子里的学问。你有学问,并非事事都得靠学问,把学问挂在身上,随时炫耀,那样就成了恃才傲物,这种人是万万当不了官的。才学这东西就像身上的一把利剑,有需要的时候拔出来,只一下就立竿见影,平时要把它藏好,不要遭人嫉恨。当今圣上十分爱才,你如果有机会接近皇上,日后才学一定会让皇上欣赏,这可比科举要容易得多!”英廉娓娓道来。

这一番道理,打通和珅的周身穴道,顿时使得他血脉畅通:“祖父说得极是,我当改变自己的想法,领会祖父的深意。”

“自己的路,要自己想通了才能走得好。你回去慢慢消化,如果觉得这有道理,就可以走这条路。如果觉得科举能走得通,就走科举的路吧。”

英廉说完,在烟雾中渐渐闭上眼睛,双脚靠在楠木矮榻上,响起了均匀的鼾声。和珅将一条丝缎毯子盖在他的腹部,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第七章 入皇宫谨谋侍内廷 见圣主斗胆亮才学

和珅回来后,慢慢琢磨英廉的话,终于把自己脑子里根深蒂固的蓝图绞碎了。

凭着旗人子弟的身份,通过英廉打通关系,和珅果然在宫中找到了一份銮仪卫的差使。銮仪卫负责掌管皇帝的仪卫排列及承应诸事,具体而言,就是宫中的轿夫仆从。

这个职位,说得难听点,就是轿夫,一个文才出众、心比天高的才子弄一个低贱的武职,来当轿夫,这在和珅之前的蓝图里,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但是往好听里说,这不是一般的轿夫,而是皇宫的轿夫,有机会接触皇上,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到的。因此,这个差使有至高无上的一面,也有低人一等的一面,就看你从什么角度来认识。

和珅听从祖父的告诫,这个职位的重点是可以出入紫禁城,可以见到皇上,这一点是大多数文武百官所不能的。虽然所干的活儿,和自己十年寒窗满腹文采毫无关系,但他也记住了,文才是一把利刃,要藏好,关键时刻用一用即可。因此,他并没有看轻这个差使,而是兢兢业业,观察着皇帝以及宫中的一举一动,并积极打点与侍卫处的关系。另外,銮仪卫权位虽轻,但有一份固定的收入,这让和珅的经济处境好转,不会一味依赖冯霁雯的嫁妆生财。

如此过了三年,这一日和珅值班完毕,急匆匆跑到绳匠胡同的刑部衙门,要见英廉。英廉在衙门里,身着官服顶戴,一脸严肃。他不希望和珅有家事跑到这儿来找他,因此沉着脸问道:“什么事回家不好说么?”

“大人,是急事,很着急。”和珅低头诚恐道。

“嗯,既然有事,那就说吧。”英廉道。

“那个…”和珅朝英廉身边的戈什哈努了努嘴,意思是旁边不便听。

英廉明白其意:他肯定是遇见只能私下里说的急事了,便叫戈什哈退下。

“祖父大人,我方才听得一个消息,宫里的三等御前侍卫有一个空缺,这正是我进阶的最好机会,怕有耽误,急忙来报祖父。”和珅眼巴巴地说道。

宫廷侍卫中,地位和待遇最好的,是内廷侍卫,内廷侍卫分为御前侍卫和乾清门侍卫。如果能当上御前侍卫,就真正有跟皇上近距离接触和对话的机会。

“哦。”英廉点点头,不过随即皱眉道,“我好像记得御前侍卫,那可是要上三旗的子弟呀。”

皇宫内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皇帝身边的侍卫,都要从皇帝亲自统帅的正黄、镶黄、正白三旗来选拔,下五旗的子弟只能到王府当侍卫。

“祖父大人,您记的是康熙爷时期的老例儿了。”和珅胸有成竹道,“雍正爷时,挑选御前侍卫的范围已经扩大到下五旗了,这一点我打听清楚了。”

确实,到了雍正年间,为了加强对下五旗的控制和笼络,挑选范围适当扩大。这是宫廷内的遴选规矩,跟汉人无关,有些官员并不十分清楚。

“这样的话,你可以去报名争取一下。”英廉道。

“孙儿已经跟侍卫统领试探过,问以孙儿的条件,可不可以胜任此职。统领说,以孙儿的相貌和武技,倒有可能,只不过应征的人很多,符合条件的也不少,到时候得看情况。孙儿怕被人先下手为强,所以不敢耽误,贸然打扰祖父,讨个主意。”和珅如实回复道。

“嗯,你觉得‘看情况’是什么情况?”英廉有意考考他。

“符合这个条件的人不少,录取谁全靠统领的意思,第一就是看谁送的礼多,第二就是看要给谁面儿。所以我想祖父大人若肯开口,这样的面儿必然成功了一半。”和珅小心翼翼地回答。

英廉点了点头道:“此事不比科考,全靠统领的关系,我跟统领有点头之交,说说话总是可以的。你打算送多少礼给他?”

和珅道:“孙儿想凭借祖父大人口面,我再凑三百两银子,这事儿应该有成算。”

英廉起身笑道:“三百两银子对你来说是一笔大钱,对有油水的统领,还不够塞牙缝呢。”

和珅嘘了一口气,睁大眼睛:“那到底要多少两才算合适?”

英廉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凝思道:“御前侍卫已经是正五品,品阶不算高,但前途、地位不可小觑。御前侍卫不仅是守卫皇宫,更是皇帝的心腹,经常会代替皇上传旨、奏事,甚至直接出授将、拘捕犯人等,实际权力比一些官员还大。皇上之所以从旗人子弟中选其优秀者,专供身边,一方面是有得力助手使用,另一方面是进行各种磨炼,选择脱颖而出者日后重用。几代重臣索尼、索额图、傅恒,乃至如今炙手可热、前途不可限量的福康安,都是出身侍卫,可见这个职位是很有机会的。你如今的銮仪卫只不过是宫中打杂的,御前侍卫可就算是一个官儿,这个机会必须争取。”

“嗯,祖父所言甚是。我该备多少银子合适呢?”和珅听了热血沸腾,看来英廉通过一番思考,对御前侍卫的机会想得比和珅都要透了。

“你家底儿薄,也没见过世面,银子的事我来替你筹划,但送银子需你亲自去,你明天到我府里领三千两自己送去,待他接手了,我再打个招呼,这样就稳妥了。”英廉冷静道。

三千两,那可是自己几年的薪水都赚不来的。和珅倒吸一口气,道:“祖父,这可是大血本…”

英廉道:“三千两,如果能换来你的御前侍卫,那可是最划算不过的生意,你日后自然会懂得。不过这种事一定要稳妥细心,官场险恶,到处都有人参你一本。”

和珅低声哽噎道:“祖父为孙儿如此着想,实在是无以为报。”

英廉道:“你的前程也事关霁雯的幸福,你知道我的心意就是。”

和珅垂手低声道:“和珅全明白,悉听祖父安排。”

乾隆三十七年,和珅被授予“三等侍卫,挑补黏竿处”,也就是黏竿处侍卫。黏竿处是通俗的称呼,官称“上虞备用处”,通常由侍卫十人组成。每当皇帝出行时,黏竿处侍卫协助侍卫处、护卫营保护皇帝,服侍在皇帝的轿子身边,负责扶轿、打灯笼等工作,俗称“打执事的”。和珅的具体职务满语称“拜唐阿”,是地位低、无等级的听差人。干的一些工作,比起和珅之前的銮仪卫要辛苦,但是由于可以伺候皇上出巡、出外游乐,是最接近皇帝的一个侍卫官衔,贵族子弟趋之若鹜。有官场经验的人都深知,这是进入仕途的重要阶梯,一旦讨得皇上欢心,皇恩随之而来。

这次貌似小小的升官,使得和珅豪情勃发,不禁赋诗一首:

纵马凌云去,

弯弓向月看。

莫嗟行役苦,

时接圣人欢。

此诗表明,和珅已经彻底明白自己的进阶之路在哪里,用功之处在哪里,就是“圣人欢”。

如此兢兢业业,观察着皇宫的一举一动,观察着皇上的一笑一怒。时间在期望中流逝。

和琳也从咸安宫官学毕业了,由于和珅已经承袭了祖上的三等轻车都尉,和琳不能再承袭,摆在和琳面前的是一片渺茫的前途。

饱读诗书,然后应该参加科考,和琳还是跃跃欲试的。但因为有和珅的前车之鉴,和琳对科举心存疑惑,便讨和珅的主意。和珅历练几年,虽然没有混出什么名堂,但是对混官场有一定的心得。和珅道:“外祖父说过,科举入仕,没有什么胜算,更可能蹉跎岁月。我们是满人,有满人的优势,如能推举求职,先有个位置,比科考胜算要大些。”

“要不,我也入宫,做个銮仪卫。”和琳天真道,他认为追随哥哥的道路便是坦途。

和珅悠悠道:“銮仪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说进就能进,当初我也费了老鼻子劲才进去,得看看哪儿有合适的空缺。”

和琳道:“嗯,那怎样才能进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