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六御心中一寒,垂首道:“老朽知道。老朽知道如何去做。”
捧火会收买了乔三清和莫四方,暗算了排教的教主,这件事牧六御开始并不知道。
方才惊天一战,他不敢参与任何一方,只怕选择错了,就是万劫不复。可他真的没有看好秋长风能胜出。他见到秋长风伊始,只感觉秋长风或许有点小聪明,但太过嚣张,最多不过是依仗权势横行的锦衣卫。
可如今张定边死了,叶欢逃了,就算捧火会的人君师自我都倒了下去,只有秋长风还在立着,牧六御如何还敢对秋长风有半分不敬?
陈格物目露感激之意,说道:“秋大人…可是那青夜心…”他一直在看着秋长风受伤的手臂,眼中露出惊怖不安之意。他似乎看出了什么噩耗。
秋长风打断道:“不必多说了。”望向庭院中的地道道:“这条路通向哪里?”
牧六御不敢不答,低声道:“这条路通到七鸦浦的长江边。这条路很早以前就有…不是我们挖的。”
秋长风目光冷峻,望向了北方,缓缓道:“陈教主,夕照不在你手吗?”
陈格物半晌才意识到秋长风是在和他说话,忐忑道:“秋大人,夕照不在我手。家父身死,夕照下落不明。但我答应过你,只要一取到夕照,立即送给你。”
秋长风看也不看陈格物,像是早在意料之中,沉默半晌才道:“给我准备一艘船在长江边的七鸦浦,送我出海。”
陈格物诧异:“可是你的毒…”见秋长风冷然不语,陈格物目光复杂,咬牙道:“牧排法,烦劳你给秋大人准备一艘出海的船。”
牧六御看了秋长风一眼,凛然听令。秋长风看了一眼躲在一旁的郑捕头,郑捕头畏惧地站起,惭然道:“秋大人…卑职无用。”
秋长风径直道:“你回转府衙,告诉知县,就说锦衣卫千户秋长风吩咐,让他妥善料理这里的后事,不得怠慢。”
郑捕头凛然听令,不待多说,又听秋长风道:“你让常熟的知县立即八百里加急传书兵部,说捧火会势力可能渗透长江两岸,请兵部下令缉捕。至于排教…”瞥了牧六御和陈格物一眼,见二人神色异样,秋长风缓缓道:“排教新立教主,对朝廷并无二心。缉捕之行,不必牵扯排教。”
陈格物、牧六御二人均是露出感谢之意。陈格物凝望秋长风道:“秋大人对排教之恩,排教上下永铭不忘!”
秋长风只是笑笑,笑容中却带分萧瑟。
陈格物又看了一眼秋长风手臂上的伤痕,眉心紧缩,欲言又止。
郑捕头得秋长风吩咐,不敢怠慢,立即出了荣府。
秋长风看也不看叶雨荷一眼,举步向荣府外走去,陈格物、牧六御不敢阻拦。叶雨荷见了,立即跟在秋长风的身后。
她和他之间,早就有一条无形的线。
秋长风听到脚步声,却止住了脚步,回头望向叶雨荷。
叶雨荷心中一震,只感觉到那双眼有着说不出的冷酷、陌生,全然不像她以前见到的那样。她和他经历这生死一战,距离不但没有拉近,好像反倒变得更远。
秋长风淡漠道:“你还跟着我做什么?还嫌拖累我不够吗?”他说完后,就转身决绝离去,不再回头。
秋风冷,叶雨荷一颗心比秋风更冷,她的心一寸寸地都已结冰。她从未想到过,秋长风竟会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
听到秋长风冷冰冰的那句话,那一刻她恨不得叶欢那一剑,径直刺在她的喉间。那样的话,她也不用受这么多痛楚。她早知道那毒有问题,她关怀秋长风的安危,甚至超过了自身。可秋长风那句话,直如冰冷的长剑划下,将他们之间划出一道天堑——她无论如何,都跨不过的天堑。
秋长风走出了荣府,苍白的脸上带了分青意。他只是看了手臂的伤痕一眼,就昂起头,向北走去。
伤痕淡青,青涩如那刻骨的相思。他相思多年,可到如今,反倒要剪断,只因他不能不剪。
才走了不远,就听脚步声响起,一人迎了上来,叫道:“秋大人,怎么样了?”那人浓眉大眼,正是姚三思。
秋长风见到姚三思,本是忧郁的眼中终于带分亮色。姚三思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姚三思只是负责放出了烟花。
在客栈时,秋长风吩咐姚三思绕路前往荣府,一遇荣府中有烟信放出,立即放烟信回应。
没有三千,只有个姚三思。
秋长风根本没有时间调动三千。可就凭这手,他就逼得叶欢乱了分寸,逼得叶欢逃命。而他现在,就是要追叶欢,追到捧火会,孤胆追去,快意恩仇,再无牵挂!
“张定边死了,捧火会为乱,想要吞并排教…”秋长风简单地说明情况,听得姚三思目瞪口呆。他说完后又道:“三思,你这次做得很好。我还有个重要的任务给你。”
姚三思脸色涨红,满是振奋道:“大人请说!”
秋长风望着北方道:“你立即回返南京面圣,将这一路发生的一切说给圣上听。同时,一定要想方设法查明叶欢这人的底细。”
姚三思有些意外道:“大人…你呢?”
秋长风嘴角带分涩然笑道:“我要出海!这次,你不必跟着了。”他说完后,就大踏步地离去,身影消失在那暗绿的树影中。
冷秋,萧瑟。姚三思望着那比深秋还萧瑟的身影,心中陡然有股不祥之意,他大叫道:“大人,你还会回来的,是不是?”不知为何,他感觉秋长风这一去,竟再难回转。
黯然的绿树下,有枯叶飘零,而秋长风早如秋风般,消失不见。

第六章 倾 心

秋长风一直走到了七鸦浦,这时已黄昏。落日熔金,天边泛着红黄的壮阔寥落。他望着那落日,不知为何,心中想起了一句古诗。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涩然一笑,看着手臂上的伤痕,心中有分苍凉之感。片刻后,他挽起衣袖,走到江边。
那晚归的渔人、玩耍的孩童、卖鱼的船女见到秋长风浴血的样子,脸上都露出惊诧之意。秋长风却无暇理会旁人的目光,他才站在码头,就见到一艘大船行了过来。
大船有三桅两层,坚硬的船板,流线的船舷,虽远比不上郑和出海的大船,但看其构造牢固,出海绝无问题。
大船上跳下一人,那人短衣水裤,健硕的胸膛,黝黑的皮肤,一望就知道常年行走在水上,遭受风吹日晒。那人走到秋长风的面前,恭敬地施礼道:“这位公子可姓秋?”见秋长风点头,那人露出分微笑道:“在下海石,奉江阔天老板之命护送公子出海。请公子上船。”
旁人一听江阔天之名,都是睁大了眼睛,有些惊诧秋长风的来头。因为在七鸦浦的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江阔天的威名。此人不但在七鸦浦,就算在长江口,也是颇有势力,出海的私船,可说是有两成和这人有关。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出大船迎接秋长风出海?
秋长风却不诧异,他知道江阔天这个人。秋长风身为锦衣卫,对全国的大事小情,或多或少都知晓。江阔天虽不是排教的人,但在长江行舟的人多少都和排教有关。牧六御毕竟做事老道,知道秋长风出海之事隐蔽,因此派生意船只送秋长风出海,一来让秋长风隐藏身份,二来排教虽得秋长风帮助,毕竟行走江湖,也不想让人看到他们和朝廷的关系。
秋长风点点头,走上了大船。
船上水手、舵手一应具备,甚至厨子、丫环也有,所有人均是立在甲板两侧,如同石雕木刻般,可都很是好奇地望着秋长风。
他们好奇,是因为他们上船时接到了江阔天的死令:“一切听秋公子吩咐。这艘船,这艘船上所有的一切,均归秋公子所有,包括你们的命!”
江湖上的买卖,有时候比朝廷还要血腥,江阔天不是天子,但说出来的话,一样是没有改变的余地。
因此那些人上了船后,好奇中也是战战兢兢,畏惧中带分茫然不解,见到秋长风的那一刻,众人的好奇更是到了巅峰。
秋长风并不凶悍,脸有些白,和常人其实没什么两样。若有区别的是,他衣衫已破,背后和手臂均有伤痕,好像才和人打了一架。这样的人,为何连江阔天都要讨好他?
无人敢问。
海石也不敢,他见秋长风立在甲板之上,感觉到他身上的肃杀孤单,只能低声道:“秋公子,江老板吩咐,这艘船以后都听公子的吩咐。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秋长风望着茫茫广阔的江面,说道:“准备一个月的口粮和饮水。这一个月内,可能不会再靠岸。”
海石惊诧,他虽知要出海,但从未想到要出海这么久,盘算路程,几乎以为秋长风要前往东瀛海外。可秋长风下令,他就要服从,海石建议道:“秋公子,因为江老板吩咐得紧迫,船上只准备了三日的口粮,本准备到长江口再补充的…”
秋长风目光一转,说道:“女人、厨子闲杂人等下船,你来做饭。船上除行船必要的水手、舵手外,通通不要。你现在去采购用水和食物,够剩余人一个月所需就好。半个时辰后起航。”
他说完后,就坐在甲板之上,望着江面,再无言语。
海石困惑,但见秋长风冷然的表情,心中有了寒意,不敢废话,立即赶人下船,同时采购清水和食物。
半个时辰后,那大船准时离开码头。
秋长风只是木然地坐在甲板上,看着天际最后一抹亮色沉入大江,脸上突然带了分悲哀。
海石见秋长风如此,不敢多问,只听秋长风之命,扬帆向东,过吴淞,直奔长江口,准备从那里入海。至于入海后,要去哪里,他只听天命。
日沉大江,繁星满空。那天星一眨眨的,有如情人思念的眼眸。秋长风坐在甲板上望着繁星,不知许久,他才缓缓站了起来,就要回舱休息。
前方路渺渺,但恶战方酣。这一行,只怕比他去的任何地方都要险恶。
桨声灯影中,秋长风叹了口气,陡然间心中一凛,低喝道:“谁?”他方才心神恍惚,神游物外,根本没有留意到,不远的船舷处,不知何时,竟然站了一人。
他话音出口,已到了那人的面前,才待出手,突然怔住。他知道那人绝不是船上的海石等人,因为起航后他就吩咐,任何人没他吩咐,不可上这甲板。他只想静静。
那人不是船上的人就大有古怪。秋长风觉察那人到来时,警觉陡升。
可他纵到那人身前时,就闻到幽香传来,那股幽香,他竟如此熟悉…
心头一震,秋长风脸色却如冰,冷冷道:“怎么是你?”
来人竟是叶雨荷!
她什么时候上了这大船,秋长风竟完全没留意。
叶雨荷只是望着秋长风,素来淡漠的眼中竟泛起了泪光。天上的星光璀璨,那一刻,也不如叶雨荷的眼波。
望见叶雨荷眼中的泪影,秋长风心弦震颤。恍恍惚惚中,只感觉江水凝滞,时光倒转,宛如再回到十数年前…
桨声如歌,灯影似律。
不知许久,天地间万物都似沉凝起来。秋长风只见到两滴泪影打破沉寂,顺着那白玉般的脸庞垂落,心头一颤,不等多说…
叶雨荷已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腕,站在了他的身前,呼吸可闻,近在咫尺。
秋长风就算面对强敌时,心跳得也没有这么厉害。他虽极负才智,但却不知道叶雨荷为何突然之间,对他的态度有如此的转变。
或许他也能想到,但他根本不想去想。清楚的痛苦,难得的糊涂,他这一生,实在是太过清楚,糊涂一次又何妨?此情此景,不知多少次在他梦中萦绕、徘徊,真的一朝实现,却又迷惘如梦。
叶雨荷眼眸含泪,终于开口道:“我都知道了。”
她都知道了,知道的那一刻,心如刀绞。因此她来了,偷偷地上船,跟在了秋长风的身边,她早就打算,这次相见,刀砍不断。
秋长风眼中迷离,似在梦中,喃喃道:“你知道了?”他不知道多少次梦想,有朝一日,柳色依依下,能再握住那纤纤玉手,告诉那无邪的笑脸,他一直在想她。多年前,他能活下来,或许不过是想要帮她抹去脸上的泪光,重露笑容的清浅…
叶雨荷泪水难绝,嘶声道:“不错,我都知道了!你中了青夜心…可你为何不告诉我?”
她终于知道,秋长风中了毒,中了叶欢剑上的毒——青夜心。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神话传说中,后羿射落九日后,曾求西天王母赐予三颗神药。服食一颗不老,两颗不死,三颗成仙。
或许在后羿的心中,就算成仙,也不如和心爱的女人相拥到天荒地老。可嫦娥却不这么认为,她终究吃了三颗神药。虽成仙,但和后羿从此天地永诀,日夜咀噬着心中的寂寞。
嫦娥在碧海青天是夜夜寂寞的。不过中了青夜心的人,比嫦娥还寂寞,可寂寞亦是有限,百日后想寂寞都难。
叶雨荷泪如雨下,只想着陈格物曾经说过:“碧海灼心虽毒,但还算不上最毒。青夜心才是捧火会最毒的药物。中了青夜心的毒,听闻只有捧火会的离火可救。我本来不敢确信秋大人中了此毒,但他用刀断四脉之法泻毒,我就敢肯定那毒一定是青夜心。家父曾说过,中了青夜心,本来三日内必死,无药可救,我们排教都救不了。外人唯一能延缓毒发的方法就是刀断四脉,放血延缓毒性。这种方法其实也很少闻,不知道秋大人如何知道。可就算刀断四脉,若不得捧火会的离火驱毒,百日内必死!”
百日内必死!
叶雨荷听到这几字的时候,如五雷轰顶。她终于明白,秋长风为何突然对她冷漠,秋长风为何要出海。
秋长风不但要缉凶,还要寻离火解毒。
可茫茫大海,捧火会在哪里,谁能知晓?就算找到捧火会,离火是什么,又有谁能知道?他这般漂泊,比起海底捞针又能多几分胜算?
或许他这么出海,如浮萍般漂泊,从此再不会回转。
叶雨荷发疯般地追出来。追到江边时,正看到秋长风上船,她也悄然地上船。
她也知道,即使加上她,对秋长风而言,不见得多一分胜算。甚至还会如以往一样,连累了秋长风。但她怎能不来?
泪水如雨,叶雨荷透过灯火残影,见到秋长风左手中指一节已尽是青色,青青如月夜,那是青夜心开始发作的征兆。
她心酸,她不甘,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么软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爱上了这个有点冷、有点沉默、有点不羁、有点难以捉摸,但骨子里满是决断的秋长风。
她只知道一点,无论再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法让她再离开他的身边。
因此,她握紧了秋长风的手,只是说了一句:“长风,你不会有事,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她不再遮掩自己的情感,她的手火热,可突然发现秋长风的手已发冷。
秋长风不但手冷,甚至表情也冷了下来。他从那纤纤玉手中抽回了手,冷漠回道:“我此行很隐秘,绝不能让人发现我的行踪,船过吴淞的时候,可以停一下。”
叶雨荷眼中有分诧异,半晌才道:“那又如何?”
秋长风转过身去,再也不看叶雨荷一眼,还是同样冷冰冰道:“你在那里下船,然后走得越远越好,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说得很冷,冷得几乎心都痛,他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大力气才说出这种话来。
只余百天,生死难卜,或许这一别,就是生死永别。
多年期盼,一朝永别。
秋长风舍不得,但他必须让叶雨荷下船。他知道剩下的日子,比任何时候都要凶险。他早就准备独立承担所有的凶险,这些事情,本来就和叶雨荷无关。
许久不闻叶雨荷回话,秋长风终于皱眉回头看去,就见到如水的月色下,一张凄艳决绝的脸。
叶雨荷并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拔剑。有光环绽放,随之而来的是锵啷一声响。
宝剑清冽,雍然华贵,光芒闪烁。
剑是纯钧。
叶欢的纯钧,丢在荣府。陈格物在叶雨荷临走前,将剑送给了她。陈格物虽小,但有着同龄人难以企及的老成,他早就看出秋长风对叶雨荷是和对旁人不同的。
红粉配美女,宝剑赠英雄。可有时候,英雄难舍红粉,美女亦重宝剑。
纯钧出鞘,秋长风却动也不动。叶雨荷用手指捏住了剑尖,倒转长剑,将剑柄送到了秋长风的身前:“你要赶我离去,只有一个办法…”顿了片刻,那泪光朦胧的眼中带分凄然,可她却异常平静道:“杀了我,然后将我丢到海中去,好吗?”
秋风冷,吹得天边的云朵遮住了月儿。
月入云,似乎月中的嫦娥也不想看到船上的一切,后悔当初的选择。
纯钧泛寒,寒光映青了秋长风的脸。他只是看着那柄宝剑,眼中却再没有剑锋般的森冷。他没有去看叶雨荷,是不是也怕叶雨荷看到他眼中的感情?
不知许久,秋长风这才转身离去,走进了船舱,重重地关上了舱门。
听到舱门大响,叶雨荷扭头望去,目光中露出分凄然,无力地坐了下来。纯钧亦是无力地落下来,无声地插在甲板上,颤巍巍的剑影在月色下,如同颤动的心弦。
叶雨荷看不透那舱门,因此并没有看到那清冷的月色透过窗子,照在了秋长风的脸上。那张脸上有分怆然、有分忧悒,可那双如星的眼不再冷酷无情,反倒带了分火热的情感。
日升日落。
大船到了吴淞,并未靠岸。因为秋长风未让船只靠岸。
海石见大船上突然多了闲杂的女人,既不会做饭,也不会划船掌舵,违背了秋长风提出的要求,不由得惶惑。他搞不懂这女人怎么混上的大船,只怕秋长风责怪。可见那女人一直都站在秋长风身边不远,秋长风又不多说什么,他也只好将惶恐埋在肚子里,装作没有看到。
秋长风不说话,整整一船人,都是闷葫芦一样。
船过长江口时,秋长风终于再次开口命令,船入海后南行,全速前往岱山。叶雨荷是定海捕头,倒知道岱山在定海西北几百里,算是海中岛屿,颇少人烟。秋长风出海前往岱山,难道是说,那里有捧火会的党羽?一想到这里,叶雨荷一颗心不由得怦怦大跳,掌心发热。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连累秋长风。她早就打算,就算性命不要,也一定要救回秋长风。
海石并不知道秋长风这么急迫地南下就是在追命,不但追叶欢、捧火会的命,还在追回秋长风自己的命。但他知道既然秋长风吩咐,他就要全力做到。
船一出海,就三帆张起,众水手用心,乘风破浪地南行。
海石话虽少,但经验极老。对长江口到岱山这段海程颇为熟悉,哪里有滩、哪里有礁,他清楚得有如手纹一样,闭着眼睛都能驾驶行船。
大船南下,只见日头升起落下。在新月渐圆的一个傍晚,海石来报,深夜就能驶到岱山。
秋长风却没有进一步的吩咐,只是点点头,似乎目的地就是岱山。
这些日子来,叶雨荷每次看到日升月起,心中却是有着说不出的焦急。海上日升月起,本来壮阔绚丽,会带给人无尽的希望、幻想。可是,到如今,每一天过去,就意味着秋长风向鬼门关更近一步…
终究有些忍耐不住,见到秋长风还是坐在甲板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天上的明月,叶雨荷终于再次走过来,挨着秋长风身边坐下来。
秋长风只是望着明月,可他那一刻的脸色,好像被温柔的月色感染,居然没有再扭头回舱。
叶雨荷也在看着明月,目光中突然有感慨道:“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海石在旁,肯定不明白。但她知道,秋长风肯定会明白。
不想秋长风只是淡淡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不知道,你难道知道?”
叶雨荷缓缓转头,用那比水波还温柔的眼神望着秋长风,避而不答道:“我以前认识过一个人,他很像你。”
秋长风不语。他很少说废话,似乎也对叶雨荷的以前不感兴趣。
叶雨荷凝望秋长风道:“我只见过他一面…可我一直忘不了他。”此情此景,她突然谈论起另外的男人,实在有点煞风景。秋长风也皱了下眉头。叶雨荷似乎没有留意秋长风的不快,继续道:“可更准确地说,我连一面都没有见过他。”
秋长风终于开口道:“哦…他是隐形的?”
叶雨荷摇摇头道:“他不是隐形的,只是他救我的时候,戴着个面具。他救了我后,在刻骨寒冬中,亲手为我做了一碗冬菇面,那是我吃过最好的一碗面。可我当时竟还感觉有些遗憾,因为比起我小时吃的面而言,那面还少了些佐料…”她眼中晶莹闪亮,那眼波凝在秋长风脸上,从未移动。
终于叹口气,叶雨荷喃喃道:“可我很久以后才明白,其实一碗面好吃与否,不看它有多丰富的材料,只看是谁做的,你说对不对?”
秋长风只是望着苍茫神秘的大海,并不出言。他苍白的脸上也有海一样的神秘,其中似乎也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叶雨荷望着那张脸道:“我最恨锦衣卫!我见到你的第一眼,知道你是锦衣卫,我就讨厌,可我从未想到过锦衣卫中也有好人。你不像个锦衣卫…”
秋长风冷冷地打断道:“你错了,没有谁比我更像锦衣卫。锦衣卫并非你认为不好,他就会不好…”
叶雨荷从未想到秋长风突然会变得激动,喏喏半晌,终于不想反驳,只是道:“不止是我,他们都这么认为…”
秋长风望着那辽阔的海面,突然叹口气道:“他们认为不好,却不是我们不做好的借口。我们何必管他们的看法?”叶雨荷看着那坚毅的表情,心中突然有分颤抖,就听秋长风道:“你见过大树中的一只蛀虫,有可能连大树都会厌恶。可你却没有留意,一直都是这大树为你们遮住了风雨。你们执著那虫子的丑恶,似管中窥豹,岂不可笑。”
叶雨荷若有所思,半晌才道:“但那蛀虫…让人怎能视而不见?”见秋长风不语,叶雨荷神色间陡然带分激动。她想说什么,却又强行抑制,目光投向墨绿的海面,低声道:“我给你说个故事,好不好?”
秋长风不语,即不赞同,也不反对。
叶雨荷却当他是同意了,脸上露出缅怀道:“或许你说得不错,锦衣卫本身并无好坏,好坏与否,只看行事的人。权力在有些人手上,可祸国殃民,但被另外一些人使用,却可造福百姓。我就认识一个好官,他的权力不小,但做的都是为百姓的事情。当年我还很小,我爹是北方人,是在秦淮河认识了我娘…”
她沉湎在往事中,脸上露出既幸福又感伤的表情,她却没有留意到秋长风眼眸的余光正在看着她。
叶雨荷顿了片刻,脸上有些异样道:“我娘…出身不好。可我爹还是义无反顾地娶了她。他们第一次见面,娘亲给爹做的就是冬菇火腿面。我出生后,亦是喜欢上吃这种面,因为这种面,不但好吃,其中还有…”
她没有说下去,但知道秋长风会明白她的意思。那碗面不但是她父母情感的见证,还包含了叶雨荷童年欢快的时光、美好的记忆、难追的流年…
“可人生的欢乐总是短暂。”叶雨荷如此说的时候,脸上带分淡淡的伤感。她显然并非如表面上看起来的冷。她如此冷漠,不过是经历无数风雨,这才养成保护自己的一种性格。
“我爹得罪了朝廷的权贵,那权贵要将他置于死地,对他诬陷,竟然要将他流放海外。那海外蛮荒之地,一经流放,百死难生。幸好那个权力不小的好官拼命保住我爹,朝廷只是将我爹贬到了定海。不过我爹身子孱弱,到定海没有多久就去世了。我娘出身虽卑微,但为了我,一直没有再嫁,她含辛茹苦地将我养大。可若是没有那好官的暗中接济,只怕我们母女多年前早就死去。我也永远忘不了,我和爹娘被流放时,遭到的羞辱、打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