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坚心有戚戚,昨日长街一战,道中损失惨重,几尽全军覆没,难道说,二十年的齐国和道中的纷争,终究还是齐国胜出?
孙思邈望着郑玄,眼中似乎藏着什么,缓缓道:“可郑道长当然也有点判断了?”
“不错,我的确有点结论,但无法自圆其说。”郑玄神色有分畏惧,也有些苦恼道,“张大侠有一点说的不错,昨天之事,肯定有人提前泄密,不然葛聪不会被刘桃枝所擒。”
孙思邈神色微动,“刘桃枝?”
“此人是斛律明月的手下,不过一直行踪神秘,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但他显然是斛律明月的心腹。”张仲坚搜索记忆道。
他当时离葛聪很远,只见到葛聪倒下,倒不知葛聪被何人所抓。
“是呀。”郑玄有些惊惧道,“昨日我和张大侠失散后,听到兰陵王入城,也赶到长街,藏身街头百姓中,离葛聪不远,亲眼见葛聪要逃,却被刘桃枝拿下。”
张仲坚冷哼道:“然后你就无动于衷?”
郑玄苦涩一笑,“张大侠,你也知道我的底细,绝强不过葛聪,怎敢出手?若我当时出手,现在也没机会坐到你的面前了。”
孙思邈岔开话题道:“刘桃枝身为斛律明月的心腹,和五行卫素来被斛律明月依仗,这次五行卫对你们下手,刘桃枝针对葛聪下手,可见他们是有备而来。”
顿了下,缓缓道:“可知道你们计划的人并不多。”
郑玄轻拍桌案,赞道:“先生说到点子上了,知道计划的人屈指可数。除了先生、斛律琴心,张大侠你之外,还有葛聪、王远知、裴矩和我了。”
张仲坚接道:“但我、斛律琴心和先生都不知道李八百计划的全部。”
郑玄点头道:“因此泄漏秘密的绝不是你们。”苦涩一笑,“实不相瞒,李八百对在下也不器重,只让在下跑跑腿,真正行刺的地点,他也一直没对在下说。”
“王远知重伤、葛聪被抓,泄漏秘密的也不应该是他们两个。”张仲坚沉吟道。
室内沉寂了片刻,三人互望,似乎已得出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沉默良久,张仲坚才道:“裴矩知道计划,却一直未出现过。”
郑玄缓缓点头道:“因此在下怀疑,泄漏秘密的,就是裴矩!”
室内温暖如春,斛律琴心却感觉置身冰窟。她在那一刻,似想到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惊得忘记了思维。
许久后,兰陵王这才又问:“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他仍旧望着窗外的雪,脸上又如带上了面具——虽不狰狞,但无人能看出他的心意。
“你都知道了?”斛律琴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兰陵王身躯似有僵硬,半晌才道:“我知道你一直奉将军之令跟着孙思邈,我也听将军说,你当初在建康时,曾抗命回转,想必是为了他?”
斛律琴心微震,望着兰陵王的背影,眼中突露出极为古怪之意。
室中静谧又很是尴尬。
许久,斛律琴心轻咬红唇,缓缓道:“我三年前就见过你。”
“哦?”
“三年前,我入宫中就是为了去见你。”斛律琴心神色复杂,“但我那时离你很远,看你总如雾里看花…”
“我始终看不清你长的样子,但你的影子,一直在我心头徘徊…之后我就喜欢上了你。”
斛律琴心说到这里,夹杂着淡淡的苦涩。檀香正燃,朦胧得如同当初美妙的梦。
兰陵王静静地听着,身影也如烟雾一样,朦朦胧胧。
“或者说,去皇宫前,我就爱上了你。”斛律琴心又道,可眼眸中却没有半分朦胧,“义父看出我的心事,终究为我提亲,我比太多人幸运,因为我知道,喜欢你的女子很多。”
兰陵王终道:“喜欢不是错。”
斛律琴心点点头道:“当然,爱一个人不是错,可我却始终不知道你的心意。”
兰陵王霍然回身,目光中仿佛燃着一团火:“你不知道?”他本是温文尔雅,那一刻炽热的感情却像要把铁都融化。
斛律琴心一怔,望了他很久才道:“你当然也喜欢我?不然你当初就不会冒险来张家救我?”
当初兰陵王在张家出现,却被张裕、李八百暗算的事情,她当然还记得。
兰陵王目光中的火焰慢慢淡了下来,转过身去:“可我未能救下你。”
斛律琴心直盯着兰陵王的背影,一字字道:“无论你是否救下我,但你为我出手,我一直记得。”
不闻兰陵王反应,斛律琴心又道:“更何况,这并非你第一次救我,我和你在响水集时曾经见过。”
兰陵王身躯似动了下,仍旧沉默无言。
“当初响水集外,你也曾救过我。”
那如霓裳轻舞的刀光,有着金戈铁马的豪迈,斛律琴心当然也记得。
可她旧事重提时,眼中却没什么柔情。
“当初你一刀为我力退裴矩的事情,我一直都记得。”斛律琴心突然有些激动地反问道,“你当然也记得?”
兰陵王缓缓道:“你为何突然说起这些旧事呢?”
斛律琴心脸色渐转苍白:“我想说…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一直很感谢。可是…感谢有时不是爱。”
兰陵王背负着双手,许久才道:“你累了,多休息会吧,有什么话,改日再说。”
他并未回头,声音还是低沉,似波澜不惊,但一双手却绞在了一起,指节都有些发白。
斛律琴心望着他的那双手,无力感又涌了上来:“我的确累了,我想歇息。”
兰陵王似想转身,终于只是点点头,缓步地走出了房间,轻轻地带上了房门。在疆场上,他杀气无俦,但脱下面具的他,总是儒雅温柔。
这本是无可挑剔的一个人…
斛律琴心见到房门关上那刻,无力地倒了下来,闭上双眸,长长的眼睫不停地抖动,似乎想着什么。
可她不过静躺了片刻,就从床上挣扎爬起,踉跄下了地,披上外衣,推开了房门。
有寒风涌入,凛冽如刀。
比寒风更冷的却是门外边站着的一个人,他负手而立,背对斛律琴心,如山如岳。听到斛律琴心的开门声,那人也不回身,冷漠道:“你要去哪里?”
天寒地冻,张仲坚只感觉寒意上身,向孙思邈望去,问道:“裴矩为何要出卖我们?”
当初他从张家密道出来时,曾受到裴矩的暗算,只不过那时候裴矩没料到他武功突飞猛进,让他逃走。
后来张仲坚和李八百联手,裴矩又掺和进来,因为众人大敌都是斛律明月,张仲坚暂时忍下这段旧怨。
可张仲坚没料到,事到临头,居然是裴矩倒戈一击,暗算他们。
孙思邈望向窗外,喃喃道:“是呀,裴矩为何要出卖你们呢?”
他也想不明白,裴矩一直跟随着杨坚,李八百若能暗算兰陵王,对周国来说,本是个好事,裴矩没有理由破坏他们的计划。
郑玄目光微闪,缓缓道:“这点我也一直想不明白,听王远知说,裴矩和李八百本来都是北天师道的人,北天师道和齐国这二十年来一直势如水火,裴矩怎么会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孙思邈沉思许久,终于还是摇摇头。
郑玄又道:“更奇怪的一点是,李八百为何在那紧要关头暗算王远知?”
这的确是长街行刺最诡异的一点,郑玄提出这点时,双眉紧锁,显然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说李八百并非李八百?”张仲坚心中一动。
他这句话说得奇怪,郑玄却差点跳了起来,有些激动道:“不错,李八百可能被人掉了包,当初长街出现的那个李八百可能是斛律明月派人乔装改扮的,不然无法解释李八百为何要暗算王远知。”
见孙思邈沉默不语,郑玄道:“孙先生莫非不这么认为?”
孙思邈半晌才道:“灵光夺魄,鼓月取魂,这本是北天师道不传之秘,当初长街之上,灵光、鼓月均被使出,运用之人功力深厚,除了李八百,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如此运用。”
郑玄、张仲坚宛若有冷水当头,面面相觑。
孙思邈又道:“更何况李八百虽被刺杀,但他功力之高不容置疑,那把泼风刀使得出神入化,那人若不是李八百,还会是谁?”
顿了片刻,补充道:“而且李八百后来是被兰陵王所杀!”
张仲坚头脑立即清醒,意识到自己推断有误,若是斛律明月安排的人手,那假李八百当然应该是一走了之,而不是死在街头。
只感觉无尽困惑,乱麻一样,张仲坚苦涩道:“如果李八百真是李八百,兰陵王还能杀了他,也让我疑惑。”迟疑片刻,又道,“当初兰陵王曾到建康,却不敌张裕和李八百的联手,何以昨日兰陵王能轻易地杀了李八百?”
沉默会儿,张仲坚推测道:“难道说兰陵王一直隐藏了实力?”
孙思邈缓缓道:“这只怕就是问题的真正关键所在。”他欲言又止,不肯轻易说出判断。
郑玄眼中却是精光一闪:“对于这个问题,我倒有个解释…”
北风呼啸,斛律琴心遍体生寒,不但周身无力,一颗心也软弱不堪。
斛律明月一直就如山一样,让人难以逾越。
纤手紧紧抓住门框,斛律琴心贝齿紧咬,许久才道:“义父以为我会去哪里?”
“我不知道。”斛律明月冷漠道。
他真的不知道?
他驰骋疆场三十余年,战无不胜,料敌先机,事事均在他的掌控之中,怎么会不知道义女如今想什么?
斛律琴心望着那厚重的背影,缓缓道:“女儿本来想找义父问些事情的。”
“你现在什么也不需要问,什么也不必去想。”斛律明月凝声道,“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回去好好休息,等到病一好,立即嫁给长恭。”
“女儿也不想多想,可很多事情,女儿却没办法不多想。”
风中的斛律琴心忍不住颤抖,嘶声道:“女儿不想,只怕会变得和斛律雨泪一样。”
那如山的背影一震,有如山崩一样。
斛律琴心不堪压力,几欲跌倒,可她还能紧紧地抓住那门框,不想倒下。
当初她听张裕、张季龄述说斛律雨泪的选择时,深为感动,但只有在这一刻,她才明白当年斛律雨泪要承受的压力之巨,简直难以想象。
“你都知道了?”斛律明月问道。
斛律琴心“嗯”了声,几不可闻。
“你都知道些什么?”斛律明月又问。
斛律琴心长吸一口气,突然大声道:“我知道我很可能变成斛律雨泪那样,我如今这般模样,并不是中了李八百的毒余毒未清,而是因为我也中了孤独迷情蛊,是不是?”
斛律明月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如箭,只回了一个字:“是!”
斛律琴心本是猜测,但听到肯定的答复,还是心头震颤,感觉血液都要凝成了冰。
“但你方才说错了一点。”斛律明月冷然道,“雨泪是因为多想,才落得当年的下场,你只要什么都不想,绝不会和她一样。”
“可女儿是个人,怎能不想?”斛律琴心嘶声道,“这些年,女儿一直感激义父,若非义父,女儿还是个孤儿,说不定早死在街头。”
斛律明月静静地听,脸上却如凝了层霜。
“义父传女儿武功,让女儿自强。这些年来,义父的吩咐,女儿每次都会照做,就算赴汤蹈火,也是竭力完成…”
泪水盈眶,斛律琴心却竭力不想眼泪流淌下来。
“义父对女儿恩重如山,女儿本来死也无法报答的。”
“那你眼下还有什么问题?”斛律明月眼中冷芒消减,“现在为父不是让你去死。”
“可有些事,比死还要让人难受!”
斛律琴心拼尽全力说出来:“女儿不想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斛律明月双眉竖起,缓缓道:“难道为父为你向兰陵王提亲,还错了吗?”
“错的都是女儿,义父没错。”斛律琴心一字字道,“可义父在响水集外,冒充兰陵王,为的又是什么?”
寒风呼啸,雪地梅冷,斛律明月那一刻,如同凝结成了冰——一座冰山。
“女儿刚才和兰陵王谈过,故意说响水集对女儿不利的是裴矩。”斛律琴心一字一顿道,“他根本不知道那事,也不知道要对女儿不利的是李八百,只是含混带过,因此女儿已知道,响水集外,救女儿的不是他。天底下能一刀击退李八百的人,只有义父了。”
她那一刻,前所未有的虚弱,但也前所未有的清醒。
这个困惑埋在心头许久,她和兰陵王述说往事,只为了一个求证。
“为父救你有错吗?”斛律明月双拳微握,遏制住少有的怒意。
他这么一说,当然就是承认了响水集外,那惊艳不可一世的一刀,本是他使出。
斛律明月枪箭双绝,但谁都不知道他使刀之霸气,绝不让兰陵王。
“当然没错,相反,女儿还要感激义父。”斛律琴心涩然道,“可义父太想把一切都掌控其中,包括人的感情,因此当初在破釜塘上,谎称是兰陵王救的女儿。”
“因为我那时候知道你对孙思邈已动了情,我本不应该让你继续跟着孙思邈。”斛律明月眉如刀,话如刀,“你跟着他,改变得可怕。”
“义父错了,孙思邈从未要改变过我什么。”斛律琴心反驳道,“他只是让每个人不自觉地去寻找本来的自己,没有人天生想做个傀儡,兰陵王也一样!”
斛律明月眼角跳动了下,本是凝重的声音带分异样:“你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周身颤抖,斛律琴心声也是颤的,“兰陵王也是你的傀儡,他的大多荣耀,都是在你操纵之下。当初长街上慕容家行刺一事,你早就知道,那次慕容家的行刺,本在你的控制下。”
斛律明月当然早就知道,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快派义女假扮慕容晚晴接近孙思邈,亦不会在金水河畔铲除慕容家最后的余孽。
“你故意不对慕容家提前下手,并非心软,只是要借此事树立兰陵王的威望,但你可曾想过他的感受?”她并非无的放矢,她看到的兰陵王虽高贵儒雅,但却像个木偶,她有着女子特有细腻的心思,感受到那儒雅高贵的背后丝丝的隐痛。
没有人天生愿意接受控制,她斛律琴心也不愿意。
斛律明月脸如凝霜,一言不发。
斛律琴心却一口气说了下去:“既然响水集外那一刀是义父代兰陵王劈出,那昨日长街杀了李八百的人,也很可能不是兰陵王。你虽要树立兰陵王的威望,却要保证兰陵王的绝对安全,因此有时候太过险恶的行动,你不放心他亲自出马。”
见斛律明月面无表情,缓缓转过身去,斛律琴心一字字道:“这天底下能一招刺杀李八百的只有一人,那就是义父。”
顿了片刻,斛律琴心得出了惊心的结论,破了那曾经的神话:“因此长街之上杀了李八百的不是兰陵王,而是义父!”
第十三章
别情
夜漫长,没有穷尽的模样。
郑玄脸上带分神秘,话说一半,瞥了眼孙思邈。
孙思邈未语,张仲坚却想一把抓住郑玄的脖子,将他要说的话挤出来,幸好郑玄终于再次开口:“斛律明月雄霸天下三十余年,如今已老,道中人本有些庆幸,不想齐国又出来个兰陵王,锋头之盛,还过斛律明月。”
“你说的都是废话。”张仲坚不满道。
蓦地心中一动,感觉脑海有个场景闪过,张仲坚失声道:“道中人都怀疑兰陵王本是斛律明月扶植起来的傀儡?”
他本没有这么想,但他自得张裕醍醐灌顶后,很多张裕生前所知,他也知晓。
方才那片刻,他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当初在建康,张裕和兰陵王对阵的情形。
郑玄有些意外,半晌才道:“原来张大侠也这么想。”
“兰陵王武功绝不弱。”张仲坚缓缓道。
郑玄道:“当然,可也绝没有到了可一招杀了李八百的地步!”顿了片刻,分析道,“这几年来,兰陵王崛起之快,简直让人难以想象,或者说——根本就是个神话。”
顿了下,看向孙、张二人,郑玄有些神秘道:“两位对此难道没什么更好的想法?”
孙思邈看着油灯,不置一言。
张仲坚略作沉吟,缓缓道:“长街上的兰陵王一直戴着面具。”
郑玄击案笑道:“张大侠一语说中要害,面具不变,但人是可以变的。面具后可能是兰陵王…”
“当然也可能是斛律明月?”张仲坚有些恍然。
郑玄目光闪动,一字字道:“不是也可能,是只可能是斛律明月!天底下能一招刺杀李八百的枪,只有定军枪,能用定军枪的,就是斛律明月!”
窗外寒风呼啸,张仲坚打个寒颤,他那一刻,想到太多太多,只感觉这背后的隐情,让人惊心动魄。
沉吟许久,张仲坚摇头道:“不对。”
“有何不对?”郑玄立即问道。
“会定军枪的不止斛律明月一人。”张仲坚质问道,“当初在长街上,李八百曾对兰陵王说,‘你不愧是斛律明月之子’,斛律明月有儿子,面具后的也可能是斛律明月的儿子,李八百想到这点,因此才这么说。”
郑玄诡异一笑,“斛律明月是有儿子,他不但有儿子,还有五个,但这五个儿子,却绝不会有一招刺杀李八百的武功。”
“那李八百为何那么说?”张仲坚见到郑玄的笑容,心中一寒,想到的结论竟说不出口。
郑玄瞥了一直沉默的孙思邈一眼,摇摇头道:“这个我也想不到了。”顿了片刻,肯定道,“但无论如何,我坚信杀了李八百的绝不是兰陵王,而是斛律明月。”
孙思邈目光微闪,突道:“道长来见我等,就是想说出这个结论吗?”
郑玄微滞,半晌才道:“不错,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说出这个结论。”长叹一声,郑玄满是心灰意懒,“这次李八百纠集道中之人,对斛律明月全力一击,却仍旧被斛律明月破解,贫道实在想不出还留在邺城的理由。”
“因此郑道长临走前,提醒我们当心斛律明月?”孙思邈道。
郑玄苦涩一笑:“不错,我等毕竟是同道中人,贫道总要最后尽分心力。”
缓缓起身,郑玄落寞道:“贫道告辞。”
“我送你一程。”张仲坚站起,叹道,“若事实真如道长说的那样,斛律明月的心机武功实在可怕,我…似乎也只能暂时离开邺城。”
转向孙思邈,张仲坚缓缓道:“先生保重。”
张仲坚本雄心勃勃,要和斛律明月一洗恩怨,但长街刺杀李八百那一枪,就如根刺般扎在他的心头。
他突然这么说,难道也如郑玄一样,心灰意懒?
孙思邈缓缓起身,握住张仲坚的手,叹口气道:“你也保重。”他只说了这四个字,就松开了手,再次坐下来。
张仲坚脸上突然有分古怪,但一闪即逝。他只是拱拱手,和郑玄出了房门。
孙思邈孤独地坐在房中,脸上又起了迷雾,他望着同样孤独的灯火,喃喃道:“一切事情,难道真的再也不能改变?”
灯火黯淡挣扎不肯放弃,但在这寒冷的冬夜,终究会灭。
风吹雪落,斛律琴心紧紧地抓住门框,不让自己倒下去。
她执着地望着斛律明月,只等着他的答案。
答案冷酷,但她一定要知晓——她不愿再坠入一个自己编织的美梦中,无法自拔。
没有答案,亦没有任何回答,斛律明月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他和孙思邈看起来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相同的是,很少有人能从他们脸上看到真正的答案。
或许,没有答案,也是一种回答。
风冷如刀,入骨冰寒,斛律明月终于开口:“你该回去休息了。”
他缓缓转身,缓缓离去…
斛律琴心感觉胸口又痛,脑海却前所未有地清醒,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她突然叫道:“斛律雨泪得到义父的解药,本不应死,可她却死了…她是为张季龄而死的。”她脱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因为想到了一个动容的问题。
事实证明,斛律明月走的每一步,都有明确的目的,那他当初在悔婚一事上,给了斛律琴心一个选择,是不是也有目的?
一念及此,斛律琴心只感觉浑身冰冷。
斛律明月止住了脚步,没有回话,很多事情,他也不知道答案。
“张季龄一直为斛律雨泪的死而内疚,他认为斛律雨泪是因为对他失望,才会死的,他一直认为他不应该再联系义父。”
“张季龄本来就是个让人失望的人。雨泪失望不足为奇。”斛律明月淡淡回了一句。
“义父错了,斛律雨泪从未失望。”斛律琴心眸光发亮,“她死,因为她为了一个希望。”
“希望?”斛律明月语气中有分困惑。
“是希望。”斛律琴心坚定道,“她死——不是对张季龄失望,而是希望张季龄能摆脱义父的控制,好好地活下去…她希望让义父明白,每个人都应有她想要的自由…”
“够了!”斛律明月突然断喝。
声如雷,震落枯树积雪,斛律琴心只感觉双耳嗡鸣,一时间再也说不下去。
许久,等那声浪终于消失的时候,她又听到斛律明月的声音,虽不震撼,但冷得如冰。
“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这世上快乐的人,通常不会想得太多。”
斛律明月迈步远去,那一刻他眼眸中虽有分无奈,但他还是继续走下去。
无论如何,他不会停,也不能停。
斛律琴心只感觉周身要冻凝成冰,嘶声道:“可是义父你…想的一直都很多。”
斛律明月顿了下,冷漠道:“因此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快乐。”
斛律琴心软软地倒了下去,倒在那似乎永远不会融化的积雪上,泪水流下,可泪水转瞬也变成了冰,一直凉到心中。
她始终难以明白,一个人若不快乐,究竟为何而活?
积雪咯吱声响,郑玄一出了客栈,就向东行去。张仲坚沉默相随,似在想着什么。邺城繁华,但冬夜却极为凄清,长街上没有半个人影。
郑玄突然止步,回望张仲坚,笑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张大侠不用再送了。”
“你当然知道我不是在送你。”张仲坚淡淡道。
郑玄目光一闪:“张大侠的意思是?”
“你来找我和孙思邈,也绝不是只想说出杀李八百的是斛律明月那么简单。”张仲坚又道,“眼下邺城早关了城门,你现在也不会出城的。”
郑玄笑了,他看起来本是平淡无奇之辈,但笑容一现,眼中却有寒光闪动。
“那张大侠的意思是?”
“我想听你的真正用意!”张仲坚一字字道。
郑玄又笑,竟没什么意外,只是道:“那张大侠请跟我来。”他也不多说,继续向东行去。过了数条长街,转入一条僻巷。
巷子幽静,黑夜中显得诡异重重,张仲坚不急不缓地跟在郑玄身后,目光闪动,却无畏惧。
巷子是死巷,郑玄到了尽头,突然转身,微笑道:“长街一战,疑点重重,贫道虽推测泄密的是裴矩,但张大侠对在下一直疑虑未去,跟贫道来此,难道不怕对张大侠不利吗?”
张仲坚轻淡道:“对某些人来说,我活着比死了要有用。”
郑玄叹息,“张大侠果然想得明白。”
他说话间,一耸身,已从死巷高墙跃了过去,张仲坚如影随形,飞身过了院墙,只见墙后是个废园,积雪落寞,颇见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