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孝宽缓缓道:“斛律明月纵横天下三十年,的确无人能与之争锋,但他老了…难有作为。”涩然一笑又道,“老夫亦老了。”
他话语中有着不尽的沧桑落寞之意,瞥了杨坚一眼,精神一振:“兰陵王虽勇猛无敌,锋芒隐超斛律明月,但老夫却知不足为惧。”
“为何?”孙思邈虽在反问,但神色悲哀,似对韦孝宽所言有分认可。
他一路南下,本是为了兰陵王,一直未曾和兰陵王相见,却像对兰陵王已有认识。
“一来兰陵王身为齐国宗室,功高必遭齐主高纬猜忌;二来兰陵王本是斛律明月的影子,斛律明月若死,兰陵王定无所依。”
韦孝宽说得很奇怪,兰陵王皇室中人,威震天下,怎么会是斛律明月的影子?
孙思邈好像明白韦孝宽的意思,缓缓点点头道:“那段韶呢?段孝先智勇双全,若论领兵运筹,还在陈国淳于量之上了。”
段韶字孝先,在齐国外统军旅,内参朝政,可说是出将入相。如果说斛律明月对齐国来说是赫赫骄阳,段韶就是那皎洁的明月。
孙思邈前往邺城,倒曾想见段韶其人,但无缘相会。
韦孝宽缓缓道:“段孝先当世名将,儒雅谨慎,性情温和,老夫虽败给斛律明月,却不畏惧斛律明月,可是对于段孝先,总是心存畏惧。”
他说话时,脸上突露出极为古怪之意,又道:“但现在老夫不怕了。”
孙思邈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心中微震,还是问道:“为何?”
“先生难道不知,早在先生前往邺城之前,段孝先在前线大破周军当日,就病亡阵中吗?”韦孝宽道。
孙思邈真正地愣住,许久才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神色中突有恍然,又带分遗憾,更多的却是惋惜无奈之意。
韦孝宽目光老辣,立即问:“先生想说什么?”
孙思邈沉默许久才道:“斛律明月过强,齐国只有段韶之言他才肯去听,段韶一死,斛律明月只怕益发得不听人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斛律明月知人但难自知,只怕齐国危矣。”
说话时,他若有意若无意向那精巧的箱子望了眼。
那箱子上的斛律琴心不知所踪,但他竟没有多问斛律琴心的下落。
韦孝宽抚掌笑道:“说得好,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齐国缺乏自知者,终难成事。”话音微顿,韦孝宽目光炯然道,“我大周则不同,若说昨日,大周还没有自知之明,但到今日却已不同…”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昨日大周还在宇文护这暴戾权臣手上控制,但今日宇文护死,宇文邕当政,定是另一派气象。
韦孝宽继续道:“我大周已除内患,如今上有能君,下有贤臣,虽一时武力难及齐国,但不出数年,情形定能扭转。”
孙思邈缓缓点头,道:“韦将军以百忙之身,还有闲暇和我讨论天下大事,不知目的何在呢?”
韦孝宽道:“先生难道不知吗?”见孙思邈默然不语,韦孝宽道,“想良禽择木,良臣择主,先生大才,无论独孤兄还是杨大人这种旷世奇才,都对先生钦佩有加,我主才除内乱,就要大展宏图,急需人杰,老夫不才,想请先生为周国尽力。以先生之能,高居庙堂之上并不为过。”
他以堂堂周国老臣之尊,竟对孙思邈如此推崇,裴矩有分不屑,那寇祭司却有点动容的样子。
杨坚还是在笑,但笑容淡远,让人猜不出心事。
“我若不为周国效力呢?”孙思邈沉默许久,回得很慢,但意思坚决。
帐中突静,裴矩和那寇祭司脸上都露出错愕之意,实在不想孙思邈竟会拒绝韦孝宽。
韦孝宽似也没有想到,默然良久才道:“以先生之能,若不为周国所用,只怕老夫寝食难安。”
他话语中机锋隐现,脸色沉下来,一时间帐中寒气大升。
裴矩立即想到,天下强者,素来不用人才,就杀之以避免其为旁人所用。韦孝宽身为周国强将,这么说,当然是心怀杀机。
阳光落在孙思邈的身上,却有分淡淡的温暖。
他微微一笑道:“那将军真让我有些失望。”
韦孝宽目光闪动道:“先生失望什么?”
“想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真正能者,大敌只在自身,却不在外因。”
见韦孝宽有思索之意,孙思邈缓缓道:“十三年前,在下就未有入仕的念头,十三年后,亦是如此。将军大量,当知人各有志,何必勉强?”
裴矩微有错愕,一时间竟不能理解孙思邈所言,实在是因为他和孙思邈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韦孝宽望着孙思邈许久,紧绷的脸庞缓缓松弛,终于放声大笑道:“说得好。”转瞬长叹一声道,“老夫画蛇添足了。”
言罢一拂袖,他竟大踏步地走出了中军大帐,再不回头。
他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倒让人很是意料不到。
裴矩眼珠转转,看了杨坚一眼,闪身出了军帐,他是知机之人,看出杨坚当然和孙思邈还有话说,却未见得想让旁人听到。
那寇祭司却还冷着脸,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杨坚对寇祭司视而不见,凝望孙思邈良久,终于笑笑道:“师兄赢了第一局。”
他称呼孙思邈师兄本有些奇怪,突说什么赢了第一局,更让人有些摸不到头脑。
孙思邈当然了解,只是笑笑,神色却多少有些落寞。
帐外突有人笑道:“杨坚,你和孙思邈在昆仑学艺多年,难道还不知道他的禀性?这第一场赌局你本是定输无疑的。”
笑声爽朗得有如秋日的阳光,其中还有分柔意。
随着那笑声传来,帐外走进一女子。
这是大周军营,本禁女子来去,只有宇文护才可能带女子在营中戏谑,但那女子走进来,却没有丝毫忌惮。
那女子一双眼眸如冰晶般明亮,身着红衣,进帐时如同一团火般在燃,更耀得她的肤色白皙如玉。
她身材略显得高壮些,但无论谁一见,都不能不承认她本是绝色的女子。
但旁人看到她的第一眼,看到却不是她的美色,而是她的执著。
她高直的鼻梁,红唇微薄,紧抿之下,就让人知道她若打定了主意,绝不会轻易地改变。
她本是个奇女子,可更奇的是,她竟然对孙思邈和杨坚都熟悉非常,甚至能知晓二人之间很多旁人不知的秘密。
杨坚也去过昆仑,还曾和孙思邈同在昆仑学艺多年?
那他们都是天师门下?
这本是惊天的秘密,但那寇祭司听了,却不为所动,竟像早就知晓这个秘密。
孙思邈一望那女子,眉头扬了下,转瞬笑道:“我本猜测是谁杀了宇文护,现在才明白了。”
那女子亦笑道:“现在你当然知道是我出的手了?”
那寇祭司一直波澜不惊,但听到这句话时也难掩脸上诧异。
宇文护堂堂周国的大冢宰,强悍无边,谁都想不到他也会死,谁都更想不到,他竟然死在这女子的手下。
难道说,帐外那枪本是这女子所刺?
可这女子恁地这般胆大,这般勇力,竟然敢对宇文护下手?
她为何要杀宇文护?
孙思邈对那红衣女子道:“很多人都想宇文护死的,但你显然更想他死,只是我没想到你会等了这么多年。”
那女子晶亮的眼眸中闪过一分恨意,一字字道:“我等了十三年,本就在等今日出手。我独孤伽罗要做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她就是独孤伽罗——独孤信的女儿,嫁给杨坚的女子,当年差点许配给了孙思邈。
无论从哪种身份来说,她都不会是个平凡的女子,但她最不平凡的是,她一直记得自己的名字——独孤伽罗。
她是个执著的女子,亦是个坚持的女子,她不会依赖任何人而活!
孙思邈点点头,喃喃道:“你的确做到了,看来所有的计划,本在你们的掌控之中。”
独孤伽罗抿去恨意,嫣然一笑:“其实你要掌控这个计划,也是轻而易举,但我却知道,你不会去控制什么,你一直在计划之外。听杨坚说,你自昆仑而出,就曾立誓,此生不杀一人。宇文护虽想杀你,但你却未见得一定要他死,因此我越俎代庖,不但为了你,也为了我杀了他!”
她是杨坚的妻子——十三年前就是,可她一直称呼杨坚的名字。
顿了下,见到孙思邈的怅然,独孤伽罗笑道:“我知道以你的才智,要猜出前因后果并不难…”
“可我还是有些事情不明白。”孙思邈微皱着眉头。
“那你想问什么?”独孤伽罗立即道。
孙思邈沉吟片刻,才道:“当年杨坚去找我,是不是你的主意?”
他知道今日果,必定是昨日因,更知道如今的一切,早在十三年前就已注定,但他还是有很多地方不明白。
不明白往昔的情仇决断,不明白寇祭司的来意,不明白柳如眉的还魂,不明白的太多太多,只因为世人之间的仇恨纠葛之秘,要远寒过昆仑顶上苍茫的皑皑白雪。
第十三章
赌局
孙思邈的确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但他明白的是,当初若非杨坚在昆仑山找到他,一切发展就会截然两样,或许也不会有今日的惊天改变。
而且看起来,能造成这惊天改变的就是独孤伽罗。
独孤伽罗对孙思邈的询问并不否认,神色间也带分感慨:“当年你执意要选柳如眉,我很不高兴,但听说你竟敢带柳如眉从宇文护眼皮底下私奔,反倒很感动。”
女人心,本是易变。不过独孤伽罗说得这么直接,孙思邈反倒略有尴尬,向杨坚望去。
杨坚并没有介意的样子,接道:“因此伽罗让我去帮你,这是我娶她的条件。”
独孤伽罗突望杨坚道:“当年孙思邈未看上我,可你执意要娶我。独孤家随后大难,而你一隐就是十三年。事到如今,你可曾后悔吗?”
杨坚淡淡道:“我娶你,只因你是独孤伽罗!”
他没有径直回答独孤伽罗的问题,可一句话实在顶千言万语。
独孤伽罗本是执著的眼眸中,突然闪过分感动,大多女子都希望自己在意中人眼中是独一无二的,只有她知道自己的确独一无二,她感动的是杨坚也知道。
这样的男人并不多。
杨坚已回到话题上,对孙思邈道:“可我去的晚了,宇文护比我先一步找到你。之后你神秘失踪,很多人说你死了,可伽罗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你这种人绝不会轻易死的。”
孙思邈苦涩一笑,心道有时候并非不想死就能不死的。
杨坚又道:“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是冼夫人凑巧到了关中,又碰巧用金蚕蛊救了你,而你最终能够不死,还是因为去了昆仑。”
他谈及往事经过,简单扼要。
寇祭司突然道:“冼夫人并非凑巧去的关中。”
寇祭司不知什么缘故,一直竟留在帐中。
他本是宇文护请的苗疆祭司,可对宇文护似乎没什么感情,宇文护死了,四大护卫除了那云翳外,都已死绝,他却安然无恙,很显然是和杨坚一路。可他又亲自做法收复了柳如眉的魂魄,又像是在帮宇文护。
这人当初还出现在破釜塘通天殿中,对张陵藏道之秘颇为熟悉,如今又出现在这里,浑身满是秘密。
孙思邈不知为何,竟一直对寇祭司收复柳如眉魂魄之事忍住不问,听到这里时,终于问道:“那冼夫人为何去的关中呢?”
寇祭司又不说话了。
孙思邈笑笑,竟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杨坚也似没什么好奇之心,只是道:“无论冼夫人是为什么去了关中,至少那时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寇祭司对这句话倒没什么异议,孙思邈却想,杨坚用词很巧妙,那时无关,眼下呢?还无关吗?
孙思邈能去邺城,一切源于冼夫人的一个嘱托…这本是缘由,却一直没有结果…
杨坚望着孙思邈道:“伽罗对你和柳如眉的事情很感动,一直让我找下去…”
“我要找孙思邈,除了感动外,还因为这世上只有他能帮我们杀了宇文护!”独孤伽罗突然插了一句。
她似乎不用画蛇添足地说这么一句,可孙思邈却在猜测她的意思。
独孤伽罗这么说,是否只是想说她和孙思邈间除了感动和同仇外,已没有了别的情感?
杨坚是否明了?
杨坚沉默片刻,终于又道:“我相信伽罗的判断,一路向西,找了足足数月,一直进入昆仑,才又找到你的踪迹,又足足寻了半年,才找到了你。见到你的时候,发现你还活着,着实让我很吃惊。”
他说得平静,但宇文护倾尽全力不能做到的事情被他做到,其中的艰辛、困难、执著和毅力岂非等闲?
孙思邈缓缓道:“我当初见到你的时候,也很吃惊,我没想到还有第二个人能进入天师秘境。”
顿了片刻,才道:“没有人能偶然进入天师秘境,要寻到那条路,需要极为庞杂的学识。”
“五行,阴阳,七曜,二十八宿…”杨坚接道,“要进入那里,天文地理道家精义必须要精通的,你久病成医,自幼就通黄老,对阴阳五行专研之深无出左右,我想这世上若还有人能找到天师秘境,那无疑就是你了。”
他说到这里,多少有分钦佩之意。
“可是你也找得到。”孙思邈目光闪动,心中暗想,十三年前,其实我只是从独孤信口中知晓杨坚这个人物,但对他知晓无多,他能找到天师秘境,显然对道家之秘颇为了解,却不知道他为何这般熟稔?
这个疑惑其实存在他心中许多年,但别人若不想说,他也从不追问。
杨坚当然听出孙思邈的言下之意,却只道:“但我还不如你,当年我虽找到天师秘境,但若非你出来,我已死在秘境陷阱之中。”
天公诸技,传于六姓。天师之道,藏之名山。
可若得天师之道,绝非简单之事,就算天师六姓中人都是寻觅不得,更何况是外人,要进入秘境不但要有恒心,还有极大的凶险。
见孙思邈只是笑笑,杨坚缓缓道:“因此我欠你一条命,我想有一天,我会还你这个恩情。”
“或许你今天不杀我,就算还了。”孙思邈微笑道。
独孤伽罗笑道:“他今天怎会杀你?无论如何,你今天总算帮他一个大忙。”
孙思邈喃喃道:“今天不会?”
“不会!”杨坚肯定道。
他们说的话仿佛并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让人难以琢磨,帐中虽透进阳光,但不知为何,帐中反倒满是凉意。
或许阳光带给人的并非只有暖。
独孤伽罗打破了沉默:“剩下的事情我倒可以说了,孙思邈你在昆仑中待了应有十三年,但杨坚却只待了九年。”
寇祭司突然道:“道有封藏,得之者三。”
他突然说出这话来,很是突兀,当初在紫金山上,裴矩和孙思邈讨论魏夫人时,也说过这几个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独孤伽罗很快做了解释:“不错,道有封藏,得之者三。天师藏技浩如烟海,能进天师秘境的人却只能选三技来学,技有难易,人有高下,因此从天师秘境出来的人,时间并不一致。”
杨坚道:“我人虽不聪明,但因为学的三件东西并不难,所以出来的就快些。”
他像是自谦,可当年寇谦之入昆仑秘境,足足用了三十余年才出来,以孙思邈之能,也用了十三年才走出昆仑,无论杨坚学的是什么,他能短短九年就出了天师秘境,也足以让人惊叹。
独孤伽罗嫣然一笑,妩媚万千:“你不是不聪明,而是太聪明,也有分担心,那么快出了昆仑,是怕我不等你吧?”
杨坚正色道:“我不怕,因为你我立过誓言,你说过,无论如何都会等我,我信你。”
他说得极为自信,这其中当然不仅包括对独孤伽罗的信任,还有对自己的自信。
他当然是个值得让女人等的男人。
独孤伽罗幽幽一叹:“你不枉我等了你十年。”沉默片刻,对孙思邈道,“当初杨坚和我立誓,他一定会找到你的,而我也立誓,无论他如何,我都会等他,就算他死了。”
孙思邈略有动容。
独孤伽罗说得平静,但其中包含的决绝和执著,天底下真的少有女子能够做到。
那是独孤伽罗最美丽的十年,可她竟然在等待中度过,只为了一个誓言。
蓦地想起一事,孙思邈问道:“杨坚能在短短三年内取得宇文护的信任,当然是你在运作,可杨坚失踪十年,宇文护难道没有怀疑?”
独孤伽罗道:“没有人知道杨坚失踪的,在外人看来,他一直在我身边闭门读佛经,偶尔出来转转,并没什么显眼的地方。”
孙思邈立即明白过来:“你一直找个和杨坚相似的人扮他?”
独孤伽罗微笑道:“你果然聪明,一猜就中。”转瞬坚定道,“我坚信他能回来,也信他回来必定能给我个满意的答案,因此这十年来,我做的事情,就是减弱宇文护对我独孤家的戒备。”
杨坚接道:“我出山后,先找到伽罗,然后秘密去见天子。”
孙思邈沉吟道:“宇文邕显然也是个能忍的人,但他早有除宇文护之心,你找他是步好棋,你除去宇文护,眼下定为天子信任的第一人。”
杨坚笑笑:“天子不但信任我,而且早在三年前就和我结义,我女儿已暗中许配给了太子。”
他女儿当然还年幼,但有些亲事,本不看年纪的。
孙思邈微笑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兄弟阋墙,自取灭亡。你和宇文邕齐心协力,日后称雄不难了。”
“但当时要除宇文护时机却不够。”杨坚道,“宇文护造孽虽多,但大权在手,同时身边戒备森严,我虽能接近他,但难取得他的绝对信任,要杀他,机会只有一次!”
“于是你就想到了我?你想利用他和我之间的恩怨除去宇文护?”孙思邈淡淡道。
杨坚缓缓道:“不错,我知道这十三年来,宇文护最想得到的人就是你。你当年失踪和失踪前说的那句话,一直让他寝食难安。只有你,才能让他上钩,因此我一直在等你出山。”
“你的确等到了。”孙思邈叹道,“你不但知道我从昆仑复出,还知道我去了岭南,前往邺城,到了建康…你把我的行踪告诉给宇文护,博取他的进一步信任。”
杨坚点头,脸不红气不喘道:“不错,要得到他的信任,就一定要抓到你,后来的事情你当然也想到了,我到建康说服陈顼抓你,但到建康时,和你也见了一面。”
孙思邈立即想到当初从张家出来追张裕时,曾在长街上见过杨坚。
那时候他们只见了一眼,杨坚转瞬就离去,却没有和他相叙,他本有些奇怪的。但现在想想,一切了然。
“你怕宇文护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对你有了猜忌,因此在成行前,绝不和我相见?”孙思邈问道,见杨坚点头,孙思邈又道,“而你派裴矩前往紫金山,并非想我走,而是通知我你到了建康,你那时已有了逼陈国抓我的念头?”
沉默片刻,不闻回答,孙思邈缓慢道:“你知道我根本不会走,你也知道我肯定会来?”
“你来了,这就够了。”杨坚回答简洁,但含意千万。
孙思邈看了杨坚许久,点点头道:“不错,过程有时候不重要,关键的是结果。”
感慨杨坚的谨慎,孙思邈又道:“然后你说服了宇文护,用六城做诱饵,反让陈国捉我。而宇文护要杀我、屠城、除去冼夫人的想法,都是出自你的计谋?”
杨坚冷静道:“若非如此诱饵,怎能让他离开长安,带兵南下?”
“你成功了。”孙思邈感慨道,“宇文护暴躁,却极为谨慎,可他肯定也没有想到过,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引他上钩,为行刺他做准备。”
顿了片刻,孙思邈又道:“计划三年前就在筹划,但实施不是在今日,而是大约一年前?”
独孤伽罗赞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孙思邈转望寇祭司,缓缓道:“你们的第一步,是让寇祭司接近宇文护。你们当然把冼夫人曾救过我一事说给宇文护听,作为寇祭司接近宇文护的台阶。”
杨坚道:“不错,陈顼当权后,宇文护因昔日曾对陈顼百般羞辱,一直担心陈顼报复,早存了灭陈的打算,若能先杀冼夫人,让岭南叛陈,灭陈机会当然更大。当然了,宇文护和冼夫人也有段旧怨未算…”
他并未对宇文护和冼夫人的这段往事详加说明,只是道:“岭南和苗疆也有恩怨,宇文护想借苗疆之力对付岭南,诸多因素,才让我能安排寇祭司接近宇文护。”
这事说起来关系都是错综复杂,动用的心思自然更不简单。
孙思邈注意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但岭南和苗疆的确有恩怨…”
寇祭司终于开口:“十三年前,冼夫人从长安回转岭南时,曾去过苗疆,化解了那段恩怨,只是宇文护不知道罢了。”
孙思邈倒是又惊又佩,半晌才道:“冼夫人女中豪杰,果然与众不同。”心中却想,但刺杀宇文护一事事关重大,一步走错,不但行刺之人会遭受灭顶之灾,只怕苗疆都会被宇文护报复,这寇祭司冒此风险,究竟是不是苗王的意思呢?
知道问了也不会有答案,孙思邈岔开话题道:“可只有寇祭司一人还不够,因此你们收买了云翳?”
现在谁都知道,宇文护四大护卫中的云翳背叛了宇文护。
杨坚道:“不错,云翳所学极杂,杂学之人就容易被外物吸引,他在宇文护身边又不算得志,因此被我选中来收买,不过这比安排寇祭司要简单。”
这件事当然也不简单,一不留神,若被云翳泄密,可说是全军覆没。
杨坚此刻说得轻松,当初不知经过多少观察和计算才会进行这个计划。
“那…柳如眉还魂是怎么回事?”孙思邈终于问到了问题的关键。他问话时,有分怅然。
他当然知道没有什么还魂,所有的一切,无非是巧妙的安排。
“这件事却是我想出来的。”独孤伽罗突然道,“这十来年,我一直在研究宇文护的弱点,你猜他的弱点是什么?”
孙思邈微笑摇摇头,静等独孤伽罗的答案。
独孤伽罗偏偏不肯径直说出答案,又问道:“你当然知道宇文护杀了四个天子了?”
孙思邈道:“如果梁元帝的死也算在宇文护头上的话…”
独孤伽罗问了看似显而易见,却又奇怪的问题:“宇文护连杀四位天子,可他自己却不做天子,你知道为什么?”
虽说宇文护比天子权力还大,但天子这种位置,毕竟是谁都向往的。当年魏武帝曹操挟天子以令天下,其实他也想做天子,只是机会未成熟的时候就死了。
宇文护比曹操更有机会当天子,但他一直只当个大冢宰,的确是很奇怪的事情。
见孙思邈也是不解,独孤伽罗多少有些得意,她毕竟有些秘密是让孙思邈也猜不到的。
“因为当年在宇文泰活着的时候,宇文护曾在祖上灵牌前发过誓,此生绝不染指天子一位!”
孙思邈“哦”了声,心中却想,宇文护绝非信守承诺之人,他竟能遵守誓言,其中定有内情。
独孤伽罗似看出孙思邈的疑问,立即又道:“宇文护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却是宇文泰…还有鬼,这是他的弱点。”
宇文护怕鬼?他这种人竟会怕鬼?这简直是荒诞不稽的说法。
孙思邈并不意外道:“心中有鬼,自然怕鬼。”
独孤伽罗鼓掌笑道:“说得好,心中坦荡如你般,自然不用怕什么,可心中有鬼的,久而久之,就会疑神疑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