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刀又到了兰陵王之手,兰陵王竟追斩而来。一声暴喝,狂风遽起,舞动残枝枯叶;喝声远荡,激昂疆场悲歌。
兰陵王杀气已成,杀气无俦,这一刀若出,张裕并没有信心接下。
慕容晚晴喜露眉梢,可转瞬骇异莫名,叫道:“小心头上!”
她隔窗望月,见的辽阔。在这风萧秋冷的天地间,突然见到一人竟似从天外飞来,瞬间就到了兰陵王的头顶。
无人能从天外飞来,那人却是早埋伏在屋顶,在兰陵王将将出刀之际冲来。
这人恁地胆大,竟敢在这个时候出现?
明月本黯,可明月突然大亮,好像刹那间到了飞来那人的手上。
电光石火间,慕容晚晴已看清楚究竟。那人手上有刀,刀身本是黝黑之色,却在刹那间如同吸取了明月的光华,刀身大亮。
泼风刀!
世间只有泼风刀才有如此诡谲的变化。
李八百!
这时,只有李八百才会在这种时候出现,给予兰陵王致命的一击。
慕容晚晴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却无法喊出声响。
李八百手上有刀,刀如月,在兰陵王紫金刀将发时,断喝一声,当空一刀斩下!
兰陵王大惊,面具后的双眸精光暴闪,再顾不得出刀来杀张裕,手腕一转,凝聚的杀气霍然而上,直冲天际。
又是一声大响,紫金刀做铁甲铿锵之声,泼风刀却发尖啸凄厉之音。
双刀交击之际,张裕虎吼声中,倏然而近,一拳击向兰陵王的胸口。
兰陵王只来得及回刀柄一挡。
那拳势威猛无俦,击在刀柄之上,兰陵王一口鲜血喷出,人却借势上了高墙,再一晃,倏然不见。
慕容晚晴只感觉也被张裕那一拳击中,眼前发黑,一颗心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
张裕还要追赶,李八百已道:“张兄且慢。”
脸有不甘,但张裕终究止住了脚步,并不回身,冷冷道:“做什么?”
他对李八百的出现并不诧异,只因为他跟李八百根本一直没有分开过。兰陵王负伤而走,张裕知道,若不趁机除去,很难再有第二次这种机会,他不解李八百为何要拦阻他。
“张兄一举击败兰陵王,这种壮举说出去,世人难信。”李八百笑道。
“我不想听你废话。”张裕终于转身,冷漠道。
李八百笑意更浓:“那我就说些张兄想听的话,追杀兰陵王,并非当下第一要义。张兄莫非忘记我们本来的目的?”
张裕道:“没忘又如何?”
“若没忘,我们就要早些进行准备。”李八百缓缓道,“张兄留在此地还有大用,岂能因一个兰陵王坏了大事?”
张裕向窗内的慕容晚晴望了眼,其中满是冷意。
“那我们怎么做?”
“我们不用做什么,只要等在这里。”李八百笑道,“他若不死,就一定会来这里。张兄难道不知?”
张裕缓缓点头,喃喃道:“不错,他若不死,一定会来这里!”
慕容晚晴自知无幸,却还是心惊,忍不住去想,这世上还有何等大事比他们追杀兰陵王都要重要?
谁一定会来这里?
陡然心跳要停,慕容晚晴脑海中浮出孙思邈的脸庞。
冉刻求信步而走,却总是不停地回望着宫城的方向,只盼孙思邈能够出现。
当初他跟随姚正一到建康,满脑子想的都是先拜王远知为师,再谈其他。
不想王远知转瞬因他之故下狱,恐怕很快性命不保。在冉刻求看来,这个茅山宗的宗师如此作为,只怕本事都是空的,跟他混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庆幸之中又有失落,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他一路从邺城南下,死皮赖脸地跟随着孙思邈要学点本事,可一直一无所获,难免失落。他暗想,孙思邈这种人,莫非是看不起自己?
同人不同命。人家在邺城吃得开,到了建康连皇帝也都赏识。他混到如今,一事无成,反倒总是牵连孙思邈,人家看不起他,却不明说,也是可能的。
自卑之心一起,顿时不可遏止。可他心中始终有个声音在喊:“孙先生绝不会是这样的人,他生死不顾,都要救我等这种小人物的性命,怎么会看不起我们?”两股念头在他脑海中来回撞击。
冉刻求夜幕中徘徊。突然间,他止住了脚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对面的墙角,缓步走了过去。
墙角处用白灰画了一个五角星。
笨拙的工笔,简陋的五角星,远不及天上繁星的光彩,可冉刻求却看得心头跳动,眼中露出分光芒。
他认得这星星,这本是他、张三和王五之间的联系暗记!
可这暗记怎么会在建康?
难道说张三、王五也到了建康?这是他们招呼冉刻求的声音?
冉刻求想到这里,热血沸腾,一时间空虚寂寞全部不见,因为他还有兄弟。自从张三、王五被李八百抓走后,他知李八百的心狠手辣,早知道两兄弟活命的机会不大,每次想起,都有些黯然。
蓦地知道兄弟还在人间,而且就在建康,他陡然来了精神,顺着那五角星最大一角所指的方向走去。
他没去想张三、王五怎有能力逃离李八百的掌控,只想着兄弟既然在,他就应该赶去。
他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一路留意着墙角的暗记,顺着那暗记越走越远,渐渐离了宫城,向城东的方向而去,很快转入一条巷子。
巷子无人,却也没暗记,这竟是条死巷!
冷风吹过,寒了冉刻求一腔热血。他面对死巷,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不祥之意。
他是按照兄弟留下的暗记寻来,怎么会寻到一条死巷内?
警觉突升,他霍然转身望去,就见到身后不远的巷口站着一人。
有月色照下,那人一张脸隐在阴影之下,影子幽幽细细。
冉刻求顿觉毛骨悚然,失声喝道:“你是哪个?”
孙思邈还在笼中,望着陈顼那略为抽搐的嘴角、恨意如刀的眼眸。他并没有畏惧,只是轻叹一声:“很多事情都会随光阴流逝而变淡的…”
“可仇恨不会!”陈顼咬牙,一字字道,“有些人甚至是为仇恨而活着的。”
孙思邈本想说,也有些人是为爱而活的,这世上活法很多,只看你究竟是如何活的。可他终究没有说。
他知道,这时候的陈顼根本听不进这些。他在望见淳于量的时候,终于认出陈顼是哪个,但对陈顼召他入宫还有困惑。
他毕竟还在笼中。
陈顼到如今还不把他放出来,就说明对他有着深刻的警惕,虽然当年他曾医治过陈顼,可正如他所言那样——很多事情都会随光阴流失而变淡的…
“先生一定觉得朕不该再抱怨什么。”陈顼突道。
孙思邈道:“圣上能到今日的地位,我当年的确没有想到。我从未想到过…”他欲言又止,不想说下去。
说下去本是一段往事——让他们彼此忧伤铭刻的往事。
过了十三年,就算他已看淡很多事情,就算他已超然,还是隐隐作疼,更何况是陈顼?
陈顼却接了下去:“先生一定从未想到过,昔日的阶下囚,竟然也有翻身的时候!”说到这里,他情绪激荡,忍不住剧烈地咳。
那紫衣少女乖巧地为他轻轻捶背,目光却一直在孙思邈身上游转。
孙思邈一直等陈顼咳嗽稍停后,这才顺着他话头道:“我的确没想到圣上能成为陈国国主…”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发现陈顼脸色突变得极为难看。淳于量在角落轻轻地咳,那紫衣少女也是脸色略有惊乱,只是向孙思邈使着眼色,似在暗示他不要说下去。
孙思邈并不理会那紫衣少女,诚恳道:“可我一直都认为,每个人只要不放弃,总会发现他自己的意义。”
陈顼脸色缓和下来,琢磨着孙思邈话语中的意思。
那紫衣少女见状,微微一笑,轻轻舒了口气。
淳于量的咳声也渐渐地止了。
这三人不经意的表情动作,孙思邈清晰地看在眼中,更清楚知道他们为何会如此。
谁都想不到陈顼会成为陈国国主,孙思邈也没想到过。
事情的经过很有些曲折!
当年陈国武帝陈霸先本是梁将。梁朝侯景之乱时,陈霸先带兵前往江陵投奔梁国湘东王萧绎,得萧绎支持,这才势力壮大,进而摧毁侯景势力。
只是萧绎虽用陈霸先,却也怕他拥兵自重,因此把陈霸先的儿子陈昌和侄子陈顼扣留在了江陵。
侯景被灭后,湘东王萧绎在江陵称帝,是为梁元帝。
建康本为六朝古都,历代帝王均在此建都。江陵地近西魏,无险可守,本不是天子应在之地。萧绎不知搭错哪根神经,始终不肯前往建康,一直留在江陵当皇帝,却让王僧辩留在建康,让陈霸先镇守京口。
结果是不过三年光景,西魏突然发兵偷袭江陵,陈霸先、王僧辩等人救援不及,江陵被破,梁元帝萧绎身死。
只是梁元帝虽死,却祸害了陈霸先的儿子陈昌和侄子陈顼。
西魏兵洗劫了江陵,将陈昌和如今的陈国国主陈顼一股脑地带去了长安。
陈顼自此一直在长安为囚。
方才陈顼所言的阶下囚,就是说的那段往事。
随后,陈霸先迎梁元帝第九子萧方智为帝。不过梁朝气数已尽,拥立者寡。两年后,陈霸先就废了萧方智,改梁为陈,称帝江南。
不过,陈霸先虽为一代明主,但天不假年,称帝三年不到就病逝了。而当时建康剩下的唯一的一个陈霸先的亲人就是他的侄子陈蒨,也就是陈顼的大哥。
陈蒨为帝,是为陈文帝。
而此时,西魏也早改换门庭,变成了周国,不过陈昌、陈顼还是被扣在长安。陈霸先生前,周国始终扣着他的儿子陈昌不放。陈霸先一死,周国见陈蒨称帝,立即将陈昌放回,用意当然是挑动陈国内战。
陈蒨不过是陈霸先的侄子,陈昌才是陈霸先的亲生儿子,应为国主!
可自从尧舜禹后,就鲜见让位之事。只因为让位的下场,非死即伤。
陈蒨屁股还没坐热,当然不肯让位。他让亲信侯安都去迎陈昌回转建康,结果陈昌未到建康时,就失事溺死江中,其中缘由自不用多想。
不过,陈蒨对堂兄陈昌虽狠,可对弟弟陈顼却是兄弟情深,用数城作为交换的条件,终于将陈顼从长安换回建康,封为安成王。
陈蒨在位八年后过世,本应太子伯宗即位,陈顼为辅助大臣。可不久后,太子和陈顼发生矛盾,然后就是陈顼废了太子,称帝江南。
短短的十数年,陈国也是政权跌宕,陈顼咸鱼翻身,终于摆脱噩梦。可他虽从昔日的阶下囚变成一国之君,往日阴影却挥之不去,最忌讳的当然就是别人说他名不正言不顺地成了陈国的国君…
因此方才孙思邈一句寻常之话,在陈顼耳中听来就是别有意味,也就怪不得淳于量和那紫衣少女为之变色。
往事如刻,往事如烟。散的终散,记的难忘。
灯火照得大殿亮如白昼,却始终难以照去陈顼心中的暗影。
孙思邈闻檀香渺渺,回忆往事,终于明白为何陈顼一来,就要在殿中摆放这么多香炉——只因为当年他见陈顼的时候,陈顼活得简直猪狗不如,环境的恶劣,常人难以想象。
他脑海中回忆起当初见到陈顼的情形…
那时候孙思邈还是意气风发,陈顼却奄奄一息,只有出气,难有进气。
孙思邈靠近的时候,陈顼卑贱不堪,眼眸如渊——填满仇恨怨毒的深渊…
“当年,朕想死。”陈顼终于打破了沉默,又望向了脚尖。
这是他十多年前养成的习惯。
那时候的他常年戴着沉重的枷锁,有一日没一日地活,难以抬头,也不想抬头——不想抬头去见别人眼中的鄙夷和轻贱。
他虽当了天子,可这个习惯却从未改过。
孙思邈眼中终露分怜悯之意,却仍旧沉默不语。
“可朕没有死。”陈顼又道。
他说的当然是废话,他若死了,又如何能坐在龙椅之上?可在他心中,这绝不是废话!
“朕没死,就是苍天让朕还活着…”陈顼缓缓道,“先生当年不是对朕说过,苍天给予我们生命,本是让我们好好地活——活着去发现自己存在的意义,只要不放弃!”
孙思邈微笑道:“圣上说的不错。”他神色唏嘘,回忆往事,感慨万千。
十三年前,他曾医治过陈顼。
只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那卑贱的人就是陈顼——那时他根本不知那些人为何要救陈顼,却又不停地折磨陈顼。
他若不是救了陈顼,也不会发生之后那许多事——许多让他刻骨铭心的事。
可他虽不知陈顼的身份,他还是尽全力去医治、劝导陈顼,给予陈顼活下去的信心——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若有疾厄求救者,不问贵贱贫富,华夷愚智,普同一等!
“先生不但治好了朕的病,还给予朕活下去的勇气。”
陈顼喃喃道:“当初朕几乎要死了。可自从见到先生后,朕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先生这样的人。先生是朕在长安见到的唯一的一个好人。”
孙思邈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头。
他受赞后并不欣喜,反倒有分担忧——担忧陈顼见识的偏激!他能救人,却难以救心。他只能尽力去做一些事情,无论成败。
陈顼低着头,并未看到孙思邈的疑虑,又道:“自先生走后,朕就不停地在想,为何先生会来,为何先生会对朕这般好。那时候,先生比朕还要年轻许多,为何就有那般的真知见解?”
沉默了片刻,陈顼得出了结论:“朕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后来终于想通了,这本是苍天的安排!”
“苍天的安排?”孙思邈有些错愕。
“是苍天的安排!”陈顼霍然握紧了拳头,抬头望着孙思邈,一字字道,“是苍天让朕在绝境中遇到了先生,是苍天让先生来见朕,这本是苍天的旨意,只因为朕是受命于天!先生,你说是不是?”
殿中灯明,淳于量又在低微地咳。
孙思邈望着陈顼眼中的咄咄之意,半晌才道:“或许是天意吧。”
他含糊其辞,陈顼却像得到了肯定,脸上露出欣喜之意,大声道:“不错,是天意!古人曾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先生,你说这句话可对?”
孙思邈只是点点头,心中却道,话虽不差,但你理解的却只怕有了偏差。
“朕后来豁然想通,这才明白,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苍天让朕承天命前给的磨砺。朕终于熬过了这场磨砺,才能有今日的地位!朕永远不会忘记以前的磨砺,这才在这里设了个牢笼,不停地提醒朕。”
孙思邈打量着身旁的铁笼,终于明白这宫中为何会有这种笼子。
当年陈顼在长安的时候,不也在笼子中?
难道说当年陈顼人在笼内,孙思邈在笼外的情景让陈顼记忆犹新,今日陈顼才掉转环境,让孙思邈也体会一下他当年的感受?
孙思邈猜不出,心中却有分悲哀——悲哀的不是自身处境,而是陈顼的心境。
陈顼目光更热,其中似乎有火燃烧,又道:“朕每次望着这笼子时,都告诉自己,当图一番大志作为,才不负苍天所爱。伯宗无能,朕取而代之,并非对长兄不敬,而是天命如此!”
孙思邈心中暗叹,只是沉默。
沉默有时候是默许,但有时候也是否定。
他眼下除了沉默,还能做些什么?
陈顼终于冷静了下来,再次低头望向了脚尖,缓缓道:“先生当年救治朕,虽说是苍天的旨意,可朕一直还感激着先生。朕这一生,感激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兄长,一个就是先生。”
孙思邈心想,你感激你大哥陈蒨,就废了他儿子的帝位?你感激我,就把我关在笼子里?你这种感激,实在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可他仍旧什么都没说,他很少说出这种伤人伤己的话来。
那紫衣少女目光落在孙思邈身上,突充满了仰慕之意。淳于量人在角落,神色很是憔悴,可眼眸益发得明亮。
“朕要报答先生。”陈顼喃喃道。
孙思邈道:“往事都过去了,很多不必记挂。圣上其实若能忘记的话…”
“不,朕一定要记住,一定要报答先生。”陈顼并未听出孙思邈的言下之意,坚持道,“一定要报答。淳于将军,你说朕如何报答先生呢?”
淳于量咳嗽道:“或许可问问孙先生的意思。”
陈顼却未听进去,径直道:“朕要封先生一个大官,留在宫中最好。不但要陪朕,最好还能教导太子…先生,朕让你当个太傅如何?”
太傅本是朝廷闲职,但非威望极高的人不能担任。
陈顼这么决定,无疑对孙思邈很是器重。
那紫衣少女眼眸亮了,脸有喜意。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不待多说,陈顼望向了身边那紫衣少女,缓缓道:“先生,这本是朕的女儿临川…你们虽没有见过,可她听朕说过先生的往事。”
沉默半晌,陈顼又道:“当年先生虽离开了朕,但朕并未忘记先生。回转江南后,一直打听着先生的来历和去处,很快知道先生医治朕不久后就失踪了。对于先生的失踪,有些人说先生归隐了,也有人说先生遇到了不幸…”
嘴角突然抽搐下,陈顼迟疑片刻,没再说下去。
眼中又闪过分怨毒之意,但显然不是针对孙思邈,陈顼道:“朕知道先生的往事,很是唏嘘,临川听了,也是和朕同样的感受。”
陈顼迟疑的时候,孙思邈只感觉胸口一痛,笑容有些僵硬。听完陈顼所言,他这才明白,为何临川公主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
“临川很喜欢先生,曾对朕多次提及过先生,想要见先生一面。”陈顼缓慢道,“朕有意将临川许配给先生,不知道先生意下如何?”
临川公主脸上晕红,灯光下少了高傲,多了分羞涩之意。她双眸如星,执著地望着孙思邈。
殿中静寂,有檀香细细传来,满是香气。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半晌才道:“圣上好意,在下心领了。”
临川公主脸色陡变得异常苍白。她正值花季,多富幻想,心思细腻,如何听不出孙思邈的意思?
“先生是什么意思?”陈顼霍然抬头,似对孙思邈所言有分不解。
“在下素来闲云野鹤,并不愿在朝廷为官。”孙思邈缓缓道,“圣上的好意,在下很是感谢,却不能接受。”
陈顼目光突然变冷。
殿中的灯光似乎也都冷了下来。
“至于圣上的第二个好意,在下亦是高攀不上。”孙思邈委婉但坚决。
临川公主忍不住道:“没人说你高攀不上。”
孙思邈不看临川,只是道:“若圣上真的想要报答我,让在下自己做主就好。”
陈顼又垂下了头,看着脚尖,突然变成了石雕木刻一样。
可孙思邈却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杀气环绕了大殿。陈顼下一步究竟想做什么,他也无法预料。
淳于量忍不住又咳,咳中说道:“圣上…事过突然,总要让孙先生回去后再想想。很多事情,还是要多想想的,眼下…应该先放先生出来才好。”
许久沉默,陈顼只说了一个字,“好。”说完后,他就起身离开了大殿。
直到陈顼不见了踪影,淳于量这才转动轮椅到了殿门处,按动了机关。
那铁笼霍然而起。
孙思邈缓缓起身,走到淳于量身前道:“多谢淳于将军。”
淳于量又是不停地咳,瞥见那涨红脸庞的临川公主,似有所指道:“还请先生出宫后多想想。”
孙思邈欲言又止,就见有宫人提着灯笼过来,听淳于量道:“送先生出宫。”
孙思邈心中叹息,跟随那宫人走出了大殿。
明月高悬,夜深如墨染。
殿外虽没有了檀香的浓郁气息,但冷风拂面,满是清爽之意。
他没走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叫道:“孙思邈,你给我站住!”
孙思邈止住了脚步,回身道:“公主有何指教?”
临川公主上前几步,一伸手,几乎要指在孙思邈的鼻尖:“你怪我把你关在笼子里吗?”
孙思邈摇摇头。
“那你认为我不够美?比不上柳如眉?”临川公主俏脸扬起,执著问道。
孙思邈听到“柳如眉”三字时,就感觉好像锤子击中了胸口,眼中闪过分痛苦之意。
临川捕捉到那深邃的苦楚,心中微有悔意,喏喏道:“我…不是故意提起她,我是不服…”
孙思邈许久才道:“花开几许?红颜须臾。一个聪明的女人,应该知道最值得骄傲的本不是容颜。公主怎会为这种事情着想?”
临川公主笑了:“你说得很有道理…”
顿了片刻,她幽幽道:“你可认为,我和你不过才见上一面就喜欢你,很突然吗?”
孙思邈不语。
临川公主双眸有如天上的星星般梦幻:“其实我感觉早见过你多次了,在梦中,在想象中。我很小就听过你——听父皇经常说起你,说你的往事,说你的所为,说你的一切一切。在我心中…你本是个英雄。”
“公主错了,我不是英雄——从来都不是。”孙思邈缓缓道。
“可是…我觉得你是,你就是的。”临川公主急道,“我从来不觉得你会不配我…”顿了片刻,她缓慢道:“其实在你心中,本来是觉得我不配你的,对不对?”
夜沉风冷。
孙思邈眼中闪过分温暖:“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虽然只见过公主一面,却知道公主秀外慧中,为人善良…”
临川公主嘴角露出分笑容。
还有什么比听心爱男子的夸赞更让一个怀春少女喜悦?
“公主很好。可很好的人,却不见得每个人都喜欢,是不是?”
临川公主笑容冻住。
孙思邈缓缓转身,终于随着那点宫灯没入了寂寞的黑暗之中。
第二章
用心
风更冷,虽是江南,冉刻求却感觉风中带着一股还甚北方的阴冷。
那股冷是从心底吹起来的。
四肢微僵,望着那巷口的人影,冉刻求长吸一口气,嗄声道:“你把我引到这里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那人影不语,亦不动。
冉刻求感觉三面是墙,有些难爬,只能握紧拳头,一步步地走过去…
才走了两步,他就闻到一股香气随风传来。
那股气味如蝶粉花香,竟有些似曾相识的味道。
冉刻求顿住,眼中突现出难以置信之意,失声道:“蝶舞,是你?”
暗影中那人上前了一步,到了月色之下,露出了比月色还美丽的脸庞。
秋浓烈,蝶轻舞,带着分难以排遣的惆怅。
冉刻求大喜,快步上前,看起来要过去抱住蝶舞,可在触手可及的时候,却又止步,身形如同木刻一样,再没动弹半分。
蝶舞只是望着冉刻求,许久才道:“你瘦了很多。”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撞在冉刻求心口,让他顿时感觉回到了邺城的岁月。他有千言万语,一时间不知如何说起。
“你也一样。”
他木讷说出这句话后,才发现蝶舞似乎真的有些憔悴,不由露出关切之意,可他心中实在有着更多的疑惑。
蝶舞怎么会来建康?
邺城一别,他没想到能和蝶舞在响水集相见。
响水集离去,他有心痛,却没想到蝶舞竟又到了建康。
他到哪里,似乎蝶舞就到哪里,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他本市井男儿,并没有表现得那么笨。很多事情,不过是不想去想,想到了也不愿意深想。
深想能如何?有时候还是糊涂一些的好。
蝶舞笑了,那如水的眼眸,始终一眨不眨地凝在了冉刻求的脸上,她突然伸出了手。
冉刻求未动。
那一刻,就算蝶舞要取他的性命,他似乎也不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