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苏容卿没有否认,李蓉点头,表示理解:“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李川要在最后一刻杀我。他可以早一点杀,为什么拖到最后一刻?”
“因为在陛下心里,整个宫廷、朝堂,都只是一局棋。他人生最大的责任,就是保持棋局的平衡。”
“当年世家昌盛,陛下铁血手腕,斩上官族人过半,连他的舅舅都被他亲口下令斩杀。又灭苏氏全族,威吓百家。其实那时候,世家便已暗中结盟,意图谋反,只是陛下突然宣布退居宫中,修仙问道,殿下成为监国长公主,世家才得以安抚,决定忍耐。其实这就是陛下平衡的手段。”
“后来陛下暗中抬裴文宣,裴文宣秦临一文一武扶持寒族,与殿下形成对抗之势,那么殿下想,如果陛下一死,这个平衡,还在吗?”
“为何不在呢?”李蓉不明白,“裴文宣身为寒族之首……”
“可若你要杀他呢?”
苏容卿打断李蓉的话,李蓉有些茫然,苏容卿苦笑:“殿下,三十年,裴文宣对您是怎样的心意,在他和陛下说,‘您是陛下姐姐,绝不会谋反’的时候,还不清楚吗?他与您政敌这么多年,可到最后,都不曾想过您会背叛。”
“裴文宣不会杀你,而你身后,有我,有上官雅,你若想杀他,太容易了。”
李蓉愣愣看着苏容卿:“一个棋子对一个棋子,李川心中,制衡您的从不是裴文宣,是他自己。如果他死了,您还活着,这一局就失衡了。”
“留下裴文宣和秦临辅佐李平,对抗以太子为首的世家,血洗争夺之后,棋局才会平衡。下一任君主,才不会面临和他一样登基之时被任何一方掣肘之局。”
“如果您活着,只要您出手杀了裴文宣,寒门便再无抵抗之力,而您身为长公主,权高至此,新君容不下您,而您也容不下一个,会钳制您的新君。”
“所以殿下,其实,有没有那个炼丹师,您与李川,都是必死之局。只是早晚而已。”
李蓉说不出话。
苏容卿说的每句话,其实都没错。
利欲熏心,她当年忍李川,是因为李川是她的弟弟,如果是李平或者李信任何一个人登基,如李川一样违逆于她,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忍耐到什么时候。
在高位惯了,什么都没有,就只能紧紧抓住权力。
如今回头来想,别人面目全非,她又何尝不是?
炼丹师是李川不相信她的引子,可如果李川是十七岁的李川,早就打上她大门来,问她是怎么回事。
只是四十八岁的李川,早已是谁都不信、也谁都可以舍的君王。
李蓉深吸了一口气,她低下头:“所以,你如今所做一切,是为了报仇吗?”
“殿下,”苏容卿苦笑,“上一世的事,重活一辈子,谈什么报仇?容卿只是觉得,哪怕重来一世,李川也重蹈覆辙。”
“李川太有野心、也太难操控。他容不了世家,也容不下未来的殿下。殿下您不是甘愿当养于深宫后院中的女子,李川登基,早晚有一日,你们要走到刀剑相向。”
“上一世我们对李川不好吗?他被李明废了,成为落难太子,是世家集结百家之军力,送他上的皇位。可后来呢?”
“他贪功好大,上来就要北伐,要改制,后宫独宠秦妃,前朝打压世家臣子,杀舅困母,将太后囚禁于行宫,又造冤案,陷害我苏氏一族。直到最后,为了权力,连你都没放过。”
“这样的君主,”苏容卿盯着李蓉,“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登基?”
“所以,”李蓉试图将苏容卿骂的所有抛诸脑后,她不想听,不愿想,她克制着情绪,只是继续询问,“一开始,你回来,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废了他。”
“是。”苏容卿并没遮掩,“从一开始,我就打算废了他。我本来是想,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像上一世一样,等陛下废了李川时,我不让世家接受裴文宣游说,说服父亲,接受李诚登基,李诚如今不过十一,萧肃懦弱无能,柔妃贪财短视,李诚登基之后,我们便可架空李诚作为傀儡,等他生下子嗣,便杀了他,扶持幼帝。届时我会掌权,再迎殿下回京。”
“那你为何要靠近我,假装投靠太子?”
“一来想接触殿下,这一世殿下变化太大,需要观察。二来,如有必要,我愿作为内应,出手扳倒李川。”
“既然上一世是李川下令杀的我,你又要与他为敌,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还要在我问你是不是凶手时认下来?”
苏容卿不说话,李蓉勉强笑起来:“莫不是,怕我伤心?”
“殿下一生,唯有李川一个亲人。无论我说与不说,殿下也不会因此对他挥刀相向。既然如此,何必多说?”
“我若事成,殿下恨我就是。我若事败,也不损殿下姐弟情谊。”
李蓉听完,倒也不觉惊讶,她静默着,外面隐约传来了人声,苏容卿看向山洞外,声音平静:“殿下还要问的吗?”
李蓉沉默着,她抱着自己,看着面前跳动的火光。好久后,她才低低出声:“川儿不信我,觉得我为了权势杀他和他的孩子,可你和阿雅,为什么也不信我,要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再把权势握在手中?”
“殿下问这个问题,是真的想知道吗?”
苏容卿靠在墙壁上,看着火发出“啪嗒”一声爆裂的声响,有火星升腾上去。
他们隐约听到呼唤声,那声音很远,好像在另一个世界,跨过万水千山而来。
李蓉听见苏容卿的回话,忍不住抱紧了自己几分:“你说吧。”
“因为,李信,”苏容卿说得很艰难,“不是李川的孩子。”
听到这话,李蓉整个人僵住,她不可置信缓缓抬头,苏容卿低下头,似乎也觉难堪。
“上官雅当年和我大哥相爱,但因为家族,被逼入宫,成为太子妃。我大哥为了她决定终生不娶。本来也算了,但后来李川和秦真真在一起后,他没有再碰过后宫任何人。上官雅很快就意识到,李川不会再碰后宫任何人了。她为了上官家入宫,成为皇后,就是为了守住太子位,她可以守寡一辈子,但她不能允许自己在无子的情况下守寡一辈子。”
“所以呢?”李蓉觉得胃部在翻搅。
“所以上官雅找到我大哥,及时有了李信。”
听到这里,李蓉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一头按进水里,所有的恶心、厌恶、惶恐,纷纷涌了上来。
一切都有了原由。
为什么苏容华会去杀秦真真,因为苏容华要保住他的孩子和上官雅。
为什么李川最后会用宫刑如此羞辱苏氏,因为他早知苏容华和上官雅有染。
为什么苏容卿最后会和上官雅结盟,会明明在李川濒死、她也站在世家一面、他甚至还爱着她时,决定看着她去死——因为他要守住他大哥最后的血脉。
她死了,裴文宣死了,以苏容卿和上官雅的手段,皇位对于李信,几乎是唾手可得。
太恶心。
太丑恶。
这些丑陋的人心和利益交织在一起,让上一世成了一张散发着腥臭的蛛网,将所有人死死缠绕。
父子不是父子,姐弟不是姐弟,夫妻不是夫妻,朋友不是朋友。
上一世的一切,就是一个烂透了的沼泽,里面全是恶心的脓水,一开始以为这里面只是腐烂的枝叶,等拨开沼泽上方堆积的腐物,才发现,下面是更丑恶的人骨,那些血肉熬成了浓浆,咕噜咕噜冒着腥臭。
李蓉感觉眼前有无数往事划过,那些往事将她淹没,她无法呼吸,近乎动弹不得。
可是她不能沉溺下去。
她得走,她得离开,她不能再和他们一起,死在这一摊烂泥里。
她隐约听到不远处有人的呼唤声,那人声音已经沙哑,混合在雨里。
可她还是听出来。
是裴文宣。
是这两生两世,都不曾真正背叛她,始终守护她,在众叛亲离之时,唯一坚信着她的裴文宣。
她要走,她要逃,她要到他身边去。
这个念头生出来,李蓉再也克制不住,她不顾一切,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往门口冲去。
苏容卿见她的模样,赶紧起身,追着过去:“殿下……”
“放手!”
李蓉手握匕首猛地一划,含着水汽的眼死死盯着他:“被碰我!”
说完,她便疯了一样往外冲。
她的脚受了伤,每一步都是剧痛,可她还是朝着那个人声音的方向,急急奔跑过去。
“裴文宣!”
她大声喊着裴文宣的名字:“裴文宣!”
裴文宣在密林中猛地回头,寻着声音的方向就冲了过去。
两个人在大雨里喊着对方,寻找着对方的声音,直到最后,裴文宣用手生生扯开一段荆棘,随后就看一个姑娘仿佛受到了巨大惊吓,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抱住他的那一瞬间,李蓉好似找到了一生的彼岸,终于肆无忌惮,痛哭出声。
“带我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咬着牙关,哭着求他,“裴文宣,带我走。别让我留在那儿,带我走吧。”
带她走吧。
带她离开那些不堪的、绝望的、恶心的一切。
裴文宣从未看过这样的李蓉,这样几乎已经彻底崩溃,整个人被绝望和惶恐笼罩着,轻轻一碰就要碎开的李蓉。
他感觉她的哭声像是利刃,来回割在他的心上,他从未这样疼过,疼得每一根指尖,似乎都在轻轻抽搐。
他伸出手,将李蓉整个人护在怀里。
荆棘落下来,扎在他身上,他浑然不觉,克制着情绪,压住眼里了的水汽,抬手抱住这个柔软得似乎经不起半点风雨的姑娘,低头温柔亲了亲她的头发。
“不哭,”他沙哑着声,温柔哄她,“蓉蓉,我找到你了,我带你回家。”


第160章 马车
我带你回家。
这是她一生所有听过的最美好的话语。
她还有一个归属, 还有一个家。
她死死抱着裴文宣,像是抱住那洪流中唯一的浮木。
她的眼泪浸透在裴文宣衣衫上,哪怕混杂在雨水之中, 也因那灼热得温度让人瞬间识别。
裴文宣将她整个人拢在怀中, 袖子交叠挡住了她的身形。他克制着自己的颤抖, 克制着自己的失态,克制着自己所有的情绪, 将眼中的水汽生生逼退。
她活着。
无论怎样, 她活着, 再好不过。
他听着怀里人的哭声, 深吸了一口气, 慢慢抬头。
隔着雨幕, 便看见不远处山洞门口, 苏容卿站在那里,隔着雨幕静静看着他们。
两人目光交错片刻, 苏容卿微微颔首,便转头进了山洞。
裴文宣一面盯着山洞,一面轻抚着李蓉的背,李蓉的哭声渐渐小下去, 没了一会儿,赵重九便找了过来,他刚出现在裴文宣视线,裴文宣就抬手放在唇上, 老远做了个“禁声”的姿势。
而后裴文宣朝着山洞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赵重九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便朝着山洞的方向赶了过去。
裴文宣见赵重九的动作,感觉李蓉情绪稍稍镇定下来, 他终于出声:“搜崖的人应当在不远处,我背你过去。”
他半蹲下身,让李蓉上了他的背,李蓉抱着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背上,一言不发。
身后传来疾跑之声,李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一颤,裴文宣没有往前,她也没有回头,好久后,她哑声开口:“走吧。”
裴文宣抬头看了看天色,背着李蓉往密林外走去。
他们一路什么都没说,只有大雨磅礴而下,打在两个人身上,像石头砸下来一样疼。
他背着她穿过荆棘,穿过密林,雨渐渐停下,天也开始有了亮色。
雨后的清晨带着水汽,阳光带隐在清晨带了些蓝色的云层后,两人不知道是走了多久,终于听见了马蹄声和人声。
裴文宣抬起头来,老远看见童业带着人赶过来,童业领人一路奔跑到裴文宣身边,激动道:“公子,”说着,他就看向李蓉,“殿下,您还好吧?”
“先上马车吧。”
裴文宣知道李蓉不想说话,打发了童业,背着李蓉走到马车边上,扶着李蓉进了马车。
李蓉早已冷静下来,她一直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裴文宣扶着她上了马车,让人先给她换了干净的衣服,才折回马车。
童业带来的是裴府的马车,上面只有裴文宣的衣服,于是裴文宣步入马车时,就看李蓉穿着他的衣服,安安静静坐在位置上。
她动作几乎没动,他走时没有两样。
裴文宣注视了片刻,走上前,半跪在李蓉身上,将她一直脚抬起来,低声道:“我先给你清理伤口吧?”
李蓉不说话,她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马车哒哒启程,走在鹅卵石的河道上有些颠簸,裴文宣低下头去,不敢多看李蓉,多看一眼,心上就似被利刃多刮一刀。
他也不想再去追问李蓉经历什么。
其实李蓉可能知道什么,昨日在他闻到谢春和身上香味那一瞬间便明了了。
他有无数问题,也有无数猜测,可他什么都没说,他低头观察着李蓉的伤口,挑选合适的药物涂抹,再取了绷带,一圈一圈细细包扎。
李蓉低头静静注视着他,观察着这个男人。
她感觉自己一生都未真正认识过裴文宣。
他的好,他的温柔,他的细腻,他的包容,她似乎从未回头,也从不珍惜。
裴文宣仍由她凝视,等包扎完脚上的伤口,他抬手解开她的腰带,站起身来,弯着腰,仿佛抱着她一般,抬手将她衣衫从肩头送下。
马车里燃了炭火,密不透风的空间里本炎热如夏,但在所有肌肤接触到空气的瞬间,李蓉还是感觉凉意从周边袭来。只是很快那股凉意就被裴文宣遮挡,他虚抱着她,她的衣衫卡在她手上,他试图将它取走。他离她很近,她能清晰感知他的温度,他的气味,她甚至听见他的心跳,感受到他指腹触碰她时,那若有似无的摩挲和克制。
她察觉他的情动,看着前方马车晃动的车门,声音里不含半点情绪:“你想要我吗?”
裴文宣动作顿住,片刻后,他低哑着声平静回应:“我只是想帮你清理伤口。”
“为什么不要我?”
李蓉转眸看向身边人:“你为什么总要为我着想,为难自己?”
“你别多想了,”裴文宣不敢看她的目光,将她的衣衫抽开,从旁边取了药,“我是你丈夫,说好不计较这些。”
说着,裴文宣从旁边取了药,低头去给她上药。
药物碰到她细碎的伤口上,李蓉就觉得有一种细细密密的疼窜了上来。
她身体轻轻一颤,裴文宣抬眼看她:“疼么?”
他眼里没有情欲。
但她知道,他是个正常男人,他不可能没有情欲,只是他爱大过了欲望,他这个人,连这么恶心的事情在他身上,也会变得美好。
李蓉轻颤着睫毛,她垂下眼眸,沙哑出声:“不疼。”
两人静默不言,裴文宣给她上好药,将药瓶放好,轻声道:“你先睡一觉,我去守着你。”
话音刚落,李蓉就抬手握住了他的袖子。
“我给你吧。”
“殿下,”裴文宣垂下眼眸,“我没想你想的那么不堪。”
“这是不堪吗?”李蓉抬眼看他,“你若连这个都不要,我还能给你什么?”
裴文宣一时愣住,李蓉仰头看着他,轻轻笑了:“我没关系,我愿意的。裴文宣,以后在我面前,你多照顾自己一点。”
她说着,站起身来,抬手捧起他的脸,轻轻印到他的额头。
她吻很凉。
好似这一夜的雨气尚未离开。
像细雨一样,轻柔细腻的浅吻,而后便有了更多更缠绵的探寻。
她从不曾这样的,李蓉的爱,总是带着几分灵气和调皮,她畅快的享受,又以最真实的得到回应,这种关系里,他付出,她索取,他看见她因自己而欢愉,便是最大的鼓励。
可今天她不是这样,她努力照顾他,时时刻刻想着他,她放低所有身段,像一个卑贱之人迎上一般,小心翼翼又手段百出的讨好他。
他看着李蓉的“懂事”,看着李蓉骤然的“成长”,看着李蓉的体贴,他突然发现,其实他不想要。
相比李蓉为他付出,他更想要的,是李蓉永远是他心尖上的殿下,不为任何人低头,不为任何人折腰,骄傲到傲慢。
他觉得此刻的李蓉像易碎的琉璃,他不敢触碰她,只能观望着她所做的一切。
他知道她是在寻找一种方式让自己好受一些,可当她跪在他身前,低头想要吞下他时,他终于还是熬不住这样的酷刑。
他抬手一把按住她的肩头,止住她的动作,低哑出声:“够了。”
李蓉停住动作,裴文宣握着她肩头的手微微颤抖着:“李蓉,别这么作践自己。”
“作践吗?”李蓉抬眼看他,“你不喜欢吗?”
裴文宣没说话,他看着李蓉的神色,她静静凝望她,疯狂与平静只在一线之间,他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的自己,就是她唯一的救赎和稻草。她必须要用她的方式,来完成她的惩罚与救赎。
他的所有拒绝,都只是把她进一步推往地狱。
李蓉见他不说话,她抬起手,将他手按在旁边,继续她的动作。
裴文宣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人,她很平静,也很认真。
明明该是灭顶的快感,可是在裴文宣这里,却只觉得像是被人拖进了水里,他无法呼吸,所有的一切都积累在他的心里,似乎随时随地都要炸开。
他双手撑在横椅边缘,骨节因为过于用力开始泛白,李蓉的讨好,李蓉的温柔,都是一把把利刃,割在他的心里。
是他没有保护她。
是他无能,挡不住这世上的风雨化作利刃,摧折了她的双膝,敲碎她的脊骨。
她在凌迟他。
她在用这种自伤的办法,让他痛苦,让他绝望。
她想拖着他一起下地狱去。
他突然就明白了她的感受,在极致痛苦之下,身体的任何感觉,无论是疼还是快乐,都是救赎。
他死死扣着着木板,指甲浸出血来。
他骤然有些恨她。
他低低唤了一声:“李蓉。”
李蓉抬眼看他,也就是那一瞬,裴文宣一把将她扯上来,猛地按着她压到车壁上,她狠狠撞上车壁,疼痛降临的瞬间,他随之吻上来。
他失去了平日的温柔,她依稀从吻里尝出眼泪的苦咸,她在这狂风暴雨一般的拥吻里近乎窒息,她尚来不及分辨眼泪来自于何处,就感觉他骤然和她融为一体。
她觉得疼了。
她死死抓住他的手臂,裴文宣察觉她的变化,他抬起头,带着泪的眸盯着她:“满意了吗?”
她不说话,人生头一次,她在裴文宣给她的这件事里感觉到疼。
这其实是裴文宣给过她的所有的礼物里,最美好的东西,可是她还亲手让它化作了疼痛。
他按着她的手,靠近她:“我贪图的是你的美色,是你的权力,独独不是你这个人,我的感情龌龊又肮脏,这样的感情,”他哽咽,“你安心了吗?”
她知道自己又做错了。
她想解释,她是真的想对她好,她不是诋毁他的感情,她只是想用尽全力去弥补他。
可她说不出口,她看着他似是憎恨的眼神,李蓉牙齿轻轻打着颤,她笑起来:“安心了。”
话刚说完,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触,那么近的距离,却因着没有人后退半步以致寸步难行,咫尺天涯。
裴文宣突然觉得可悲,他抬手覆在李蓉面容上,用拇指抹开她的眼泪:“李蓉,放过你自己吧。”
这句话像是重锤狠狠击打在琉璃上,在她心上骤然碎开。她想还击,想反驳,可到最后,却只成了一句反问:“我放过我自己,谁放过我呢?”
“是没有人放过我啊!”
这话说出口时,她再也克制不住一直努力克制的痛苦:“所有人都在利用我,川儿不信我杀我,上官雅和苏容卿眼睁睁看我去死,裴文宣,”李蓉抓着裴文宣袖子,她用含泪的眼死死盯着他,“你让我怎么放过自己?”
“没有人信我,你们都觉得我不好,觉得我自私,觉得我贪慕权势,觉得我不择手段,觉得我不会为你们任何人着想。”
“所以李川要杀我,上官雅想我死,苏容卿眼睁睁看着我喝了毒药什么都不说,就连你,”李蓉死死拽着他的衣服,“你是不是也以为,我现在是在逼你?我在诋毁你的感情,我痛苦所以让你也痛苦?”
裴文宣愣了愣,李蓉低下头,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一点。
她伤害过太多人,所有人都已经抛弃她了,她想对裴文宣好一点,她不该放纵自己。
“我没有的。”
她哑着声:“我只是想,对你好一点。我想对大家好一点,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好。”
“我说话不好听,我做事太独断专行,我像一只刺猬,谁见了我,都觉得我不好。我就连,想喜欢你,也做不好。”
“我为川儿做了这么多,”她眼泪扑簌而落,“可他还是不信我。”
“我为阿雅和川儿吵成那种样子,阿雅还是为了一点点风险,就放弃我。”
“我为保下苏容卿费了那么多功夫,可我还是住不进他心里,他连一点点信任,都没给过我。”
“我没有逼你,我真的只是想对你好,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就是想让你别在我面前受一点委屈。可我还是做不好。”
“对不起……”她仰头看他,反反复复说着:“对不起……”
裴文宣没说话,他看着面前的李蓉,她已经没有半点仪态可言,人生最狼狈,怕不过就是如今。哪怕是当年在牢狱中见她,她也是整衣束发,姿态从容。
可她现在早已管不得那些了,眼泪花了她的脸,她抓着他的袖子,眼神里全是讨好和恳求,那些讨好像是刀刃,一把一把剜在他的心上。
他说不出话,张口便觉哽咽,于是他什么都没说,他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身上。
他细细亲吻过她的眼泪,温柔拂过她的面颊。
她一直在哭,好似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在了这个时候。
他所有温柔给她,所有怜爱给她,等到了极致时,她自己都分不清,这些眼泪来自何处,又流往何方。
他们在欲望中沉沦,平静,直到最后一刻,她死死抱紧了他,还是那一句:“对不起。”
他闭着眼,并不出声,许久后,他埋在她的肩头,声音很轻:“殿下,你没什么对不起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我不后悔。”
裴文宣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为她披上衣服,而后撩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马车已入华京,周边全是喧闹之声,裴文宣确认了位置,便侧过头来,吻了吻她的额头:“莫哭了,回去同我具体说说怎么了,我同你一起想办法。”
李蓉不说话。
“裴文宣,”李蓉抱着他,她声音是哑的,声响却很平静,“回去后,我们分开吧。”
裴文宣动作顿了顿,李蓉抬眼看他:“你别难过。”
“以前我和你说分开,是对你失望,这次不是。”
“这次是我太喜欢你了,”李蓉笑起来,“我想把世界上最好的给你。”
作为一个爱人,她不仅不是世界上最好那个人,她甚至算不上一个好姑娘。
她不能给裴文宣带来任何好处,甚至于一直拖着他深陷泥潭。她甚至连如何对他好,都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这样的爱人。
她只适合一个人,默默在暗夜里,在他身后,遥望,凝视,陪伴。悄悄给予他钱财,送他到高位,将权力和财富,统统捧到他面前去。
裴文宣这么干净,这么美好,他是她的明月,是她的太阳,理当高悬于空,不应与她沉沦于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