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世安静静看着。
他不知道怎么,他看着面前两个人,他感觉他们仿佛是独立形成了一个小世界,这世上风雨于他们来说都无所畏惧,他手里握着帕子,他看着面前的姑娘,心里突然有了几分艳羡。
这是他一生从未遇到,却十分期待的感情。
有这么一个人,于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祸福相依。
他突然生出那么几分遗憾,过了许久,顾九思慢慢稳定下来,他听柳玉茹道:“叶大哥,你先去休息吧,我睡够了,我照顾他。”
说着,她靠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温和道:“我不在,他睡不安稳。”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三更)
叶世安也有些累了, 见柳玉茹这样固执,他也无奈, 只能自己去睡下。
柳玉茹坐在顾九思边上, 握着他的手,她这么握着,顾九思当真也就不胡乱叫嚷, 安安稳稳睡了。柳玉茹也觉得困,她便干脆整个人趴在床边,小歇着陪着顾九思。
顾九思这一场高热到第二日下午才退,他迷迷糊糊醒过来,就看见柳玉茹坐在边上,柳玉茹正在帮他擦着额头。顾九思睁眼看着她, 他什么都没说,好久后, 沙哑着声道:“你多久没睡了?”
“睡了呢。”柳玉茹抬头笑笑,她笑容一如既往,同他道,“我和叶大哥轮流瞧着你的,我可没这么厉害。”
顾九思似乎是放心了些,他闭上眼睛, 应了一声。柳玉茹听出他声音干哑, 忙端水给他喂了水, 询问道:“要不要吃点什么?”
“都行。”
“那我去厨房给你乘点粥来。”
“我爹有消息了吗?”
“没呢, ”柳玉茹将杯子放在一边, “叶大哥回扬州打听消息了,明天回来。”
顾九思点了点头,他有些疲惫。
柳玉茹去厨房端了粥来,将顾九思扶起来,失去了最初那股撑下去的力气,此刻伤口发疼,哪儿哪儿都疼,顾九思动得小心翼翼,柳玉茹面色不动瞧着,开始给他喂粥。他静静看着面前的姑娘,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柳玉茹察觉他的目光,有些奇怪抬头道:“你看什么?”
“就看看你。”顾九思轻笑,“以往都没认认真真瞧过你。”
“那如今可看出一朵花来?”
柳玉茹笑出声来,顾九思答不上来,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她,他就是突然觉得,他当好好瞧瞧她,把这个人的每一个细节,这个人长什么模样,深深记在脑海里。
而看着看着,他也发现,这个人比他就记忆里美好太多,他记得最初见她时候,觉得这姑娘长得平平无奇,毕竟他见过的美人太多,那东都宫廷里,是这天下最美的女子汇集之处,他曾随着他舅舅在宫中看过那些繁华,扬州这清白小菜,对于他来说无论如何,也入不得眼。
然而此刻瞧着,却才发现他自个儿眼拙,眼前这姑娘,明明有一双漂亮的眼,眼里带着秋水一般的明净,夕阳柔软的光似乎是洒在这秋水上,又有那么些说不出的温柔。她的五官是生得极为精致的,只是带着些少女的稚嫩娇憨,若是假以时日,骨骼张开了,必然是很好看的。
“好看的。”
他也没遮掩,笑着道:“突然觉得你长得还可以。”
然而这话绝不是让女人开心的,柳玉茹抬头瞪他一眼,将最后一口粥塞他嘴里,不满道:“话都不会说,打小人家都说我长得好看、清秀、漂亮。”
“原来你一直活在这样的谎言里么?”
顾九思张口就来,柳玉茹不想搭理他了,将碗放了回去,然后去熬了药回来,让他喝了药,又给他身上换了药。
顾九思吃了东西,又休息了这么久,整个人都好上了许多。换药折腾得他满头大汗,却也清醒了许多。
等做完这些,柳玉茹便搬了个小桌子,坐在顾九思身边,开始清点他们的盘缠。柳玉茹一面算着钱,一面询问他:“大半天不说话,想什么呢?”
“我在想,”顾九思话语里带了几分忧虑,“我爹到底怎么样了。”
柳玉茹的手顿了顿,过了一会儿后,她终于道:“无论如何,你已经尽力了。公公为人机智,不会有事的。”
顾九思应了声。柳玉茹瞧他没了以往的精神,她探过身子,趴在床边,仰头看着他:“你别操心了,咱们想想以后吧。”
“以后?”
“对啊,”柳玉茹笑眯眯道,“以后啊。咱们到了幽州,就要开始经营生意了,你说到时候我做什么好?”
说着,柳玉茹想着道:“我养马卖马吧?你说到时候有钱人家还有没有心情花钱?到了幽州,到底谁的钱好赚些?”
“赚钱赚钱,”顾九思忍不住笑了,“你都掉钱眼里去了。”
“你这话说的,”柳玉茹似是不高兴,“钱是快乐之本啊,而且你花钱这么多,我不多赚点,家里怎么够你 花。”
“那我不花了,”顾九思叹了口气,“你给口饭吃就行,我好养的。”
“不赌了?”
“不赌了。”
“我信你个鬼。”
“真不赌了。”顾九思轻笑,“有钱那自然挥霍无度,无钱便两袖清风,什么位置,做什么位置的事儿,这个道理我知道。”
见顾九思这么认真说话,柳玉茹叹了口气:“我同你闹着玩,等到了望都,你想赌钱斗鸡,只要别过分了,去玩玩终归不是什么大事儿。九思,”柳玉茹瞧着他,认认真真道,“我希望你就像以前一样,高高兴兴一辈子。”
顾九思没说话,他静静注视着她,他感觉喉头哽咽,其实他好早就想问了,可又觉得问出来有几分没意思。
毕竟人来已经来了,问了又做什么呢?
可此刻听着她的话,他还是忍不住道:“为什么?”
“嗯?”
柳玉茹有些听不明白,顾九思勉强笑起来:“你回来做什么?休书我已经给你了,你都在船上了,你又回扬州城来,是做什么?你娘你不要了?你的小命不要了?柳玉茹,”顾九思顿了顿,却是道,“我记着,你向来是个会谋算的女人。”
怎么做这么傻的事儿呢?
柳玉茹听着,过了许久后,她却道:“那你为什么又在出事时,先送我上船呢?”
顾九思愣了愣,柳玉茹平静道:“出了事儿,按着你的脾气,怎么放得下你爹娘。你没首先回扬州城去查探情况,确认你父母安危,反而是将我先送到了船上,确保我的平安,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当时回去,也没什么用。”顾九思认真解释着,“不过只是冲动犯傻,你本就是无辜人,你还是我妻子,我当确保你的安危,这是我的责任。”
“那不就是了?”柳玉茹笑起来,“九思,我是你的妻子,尽我最大能力去救你,这也是我的责任。”
“你能为我学着理智,那我为你学着冲动一些,又有什么呢?”
顾九思没说话,他瞧着面前人真诚的眼,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什么涌现出来。
“柳玉茹……”他沙哑开口,“你太傻了。”
这世上多少人,说着要生死不离,却大难临头各自飞。
而这个傻姑娘却是背道而行,说好要各奔东西,两自欢喜,却又一头扎回来,死活要陪他在这泥泞里挣扎。
大家都以为她最会算计,却不想这姑娘,才是真傻。
顾九思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他只觉得,这女子青衣翻飞飘扬,于他绝望之时,手持火把的模样,将一辈子印在他脑海里。
他尚不明白这是什么情绪,但他却知道,这样的感情下,他愿意将一生给她。
“以后不要随便给我写什么休书,”柳玉茹轻笑,“一封休书拦不住我,你若是真为我好,那你就明明白白把所有事儿都告诉我。我不傻,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着你,我帮不了你,那就罢了。”
“我知道了……”
“顾九思,”柳玉茹瞧着他,神色认真,“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的。”
顾九思没说话,他就是静静瞧着她,好久后,他伸出手,将她揽到怀里,他轻轻拥抱着她。
“我对你还不够好。”
他轻声道:“等以后,我会对你更好。”
“以后我不赌钱,不闹事,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想要的我都给你,我会让你当诰命夫人,会让你平平稳稳,顺顺当当走完这一生。”
“我再也不任性了,我会是个好丈夫,绝不丢了你的面子,也不让你失望。”
柳玉茹听着,她轻声笑了。
“九思,”她轻靠着他,温和道,“你已经很好了,你没丢我面子,也没让我失望。”
“你以前很好,未来只是更好而已。”
“顾九思,”柳玉茹听着他的心跳,慢慢道,“你只要做好顾九思,我已很是欢喜。”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一更)
顾九思高热退了, 最危险的时候就过了,后续事件柳玉茹就给他煲着汤, 而叶世安则是回扬州城, 替顾九思打探着消息。
顾九思的伤过了半月,才好得差不多了些。而这些时日,他们便听路过的百姓说, 梁王反了。
柳玉茹天天外出打听消息,顺便给顾九思买药。因着梁王谋反,物价开始飞升,粮铺提价当天,柳玉茹便赶着去卖粮食,那天人挤着人, 大家疯了一样往里面挤,柳玉茹个子小, 被人挤得发钗都乱了,都没抢进去。
她好不容易挤进去了,却被告知已经抢完了。
她心知今日若抢不到,后面只会更加抢不到,于是到她赶紧到了第二家店铺,抛开所有矜持, 和人你推我攮, 终于挤了进去, 年长的婆子咒骂着她, 她也装作听不见, 她只是将银子握在手里,同前方卖粮食的小哥道:“我要十斗米,面也行!”
“哟,夫人对不住了,”小哥笑起来道,“现在一人最多只能买一斗。”
“那就一斗!”
柳玉茹果断开口。等拿到了米面,当天她在城里跑遍了所有粮商,终于抢了三斗面回来。
她回来时候衣衫都被挤乱了,顾九思瞧着她的模样,皱起眉头道:“怎么了?”
“无事。”
柳玉茹用手梳了梳头发,故作轻松道:“没事,今天粮商提价了,我去同他们抢粮食了。”
说着,她提起手里的袋子,高兴道:“我抢了三袋粮食,可厉害了。”
顾九思愣了愣,他叹了口气,却是道:“看来梁王已是接近淮南了。”
“他不会过淮南的。”柳玉茹直接道,“他的目标是东都,从他的封地一路到东都就好了,淮南不会受难。”
“但百姓会。”顾九思语气里带了几分担忧,“百姓受难,到时自然会有大批流民朝着没有打仗的地方过去,淮南便是首选。”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有些等不及了,便道:“我如今也好了许多,明日叶世安若是再没消息回来,我便亲自去扬州城打听消息。”
柳玉茹知道拦不住他,她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到时候我同你一起去。”
两人商量好,但当天晚上,叶世安便从扬州城回来了。他带了许多物资,看上去有些疲惫
叶世安看上去有些疲惫,他面色不太好,他进来之后,关上大门,将东西都放在桌上,同柳玉茹和顾九思道:“顾九思可好了?若是好了,赶紧上路吧。”
“我爹……”
顾九思话没说完,叶世安便抬手止住了他的声音,他静静看着他,平静道:“我去打听过了,你走那日,顾家钱庄大火,后来抬出来一具尸体,从身上佩戴的东西以及验尸官的结果来看……”
叶世安声音顿了顿,终于还是道:“应当是你父亲。”
听到这话,顾九思身形微微一晃,柳玉茹一把扶住他,立刻道:“可确认了?!”
“烧得不成人形。”叶世安摇摇头,“我也只能是转述,不敢多说。”
“密道……”
顾九思声音干涩:“密道出口……在钱庄……”
而那一日,王善泉早让人去搜查顾家所有产业。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顾九思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死死抓着柳玉茹,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那,”柳玉茹让自己尽量镇定下来,“尸首,如今在何处?”
“我派人去义庄打听……已是烧了。”
n bs顾九思脸色变得煞白,叶世安看出他的情绪,他抿了抿唇,慢慢道:“顾兄,如今不是难过的时候,梁王谋反,王善泉已经开始朝着城中各家富商下手,所有人都要按照比例捐粮捐钱,且所有当家都被扣押在了王家府邸。在王家名册上列举的家族,出入必须通报,我也是借着查看生意的名义出来,我父亲还在扬州城中,我很快就要回去。你们要去幽州,如今就要赶快,等时局再乱一乱,你们拖得越长,就越难离开。”
“我明白。”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沙哑道,“叶大哥,多谢你了,我们明日就走。”
“杨文昌呢?陈寻呢?”
顾九思突然开口,他似是不敢询问,却又不得不询问,他看着叶世安,眼里带着希翼。
“顾家罹难当夜,杨陈两家连夜出逃,陈寻家都走了,杨家只有杨文昌带着他娘跑了出去,王善泉要求杨家将杨文昌交出来。”
“交出来……”顾九思声音干涩,“做什么……”
“他们说,杨文昌与顾家牵扯太深,连夜出逃,视为逆贼。”叶世安垂下眼眸,柳玉茹愤怒出声:“他们说是逆贼就是逆贼,他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他们要的那里是王法?”叶世安苦笑,“他们是要杀鸡儆猴,让我们其他人看看出逃的下场罢了。”
“那他,”顾九思有些不敢发问,却还是问了,“如今呢?”
叶世安沉默了,顾九思慢慢抬头,他死死抓住柳玉茹,眼里蓄着泪:“他如今,在何处?”
“王善泉用杨家一家要挟他,他回来了。”
叶世安艰难开口:“明日午时,于菜市口行刑。”
顾九思苍白了脸色,他点着头,只是道:“我知晓了……”
他说着,转过身去,艰难道:“你们聊,我有点累,我去休息一会儿。”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
他回去的时候,那个一贯意气风发的人,却是佝偻了背,走得格外艰难。他连上那只有两层的庭院台阶,都踉跄了一下,柳玉茹赶忙想去扶他,他却摆了摆手。
他背对着柳玉茹,克制着声道:“无事……”
“我无事的……”他不知道是同自己说,还是同柳玉茹说,“我撑得住,我无事。”
他说着,撑着自己重新站起来,步入了房中。
叶世安看着顾九思,又看了一眼柳玉茹,抿唇道:“玉茹,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好接受,可是你们来不及想这么多了,你好好劝劝他,明日赶紧走。拖得越晚,变数越大。”
“你呢?”柳玉茹抬眼看他,带了担心。叶世安笑了笑:“王善泉如今也要用人,他派人来拉拢叶家,我又有什么选择?”
“乱世浮萍,择木而栖,能活下去,已是不错了。”
“叶哥哥……”听到这样的话,柳玉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些鼻酸,她感觉自己仿佛是回到小时,站在这少年面前。她哑着声,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沙哑道:“好好珍重。”
“我明白。”叶世安笑了笑,他瞧着柳玉茹,许久后,他温和道,“其实我以前一直以为我会娶你,但才知道,人这辈子,大概就是命。”
柳玉茹愣了愣,叶世安退了一步,展袖躬身,认真道:“玉茹妹妹,有缘再会。”
说完,叶世安便干脆利落转身,出了大门,打马而去。
柳玉茹在庭院里站了片刻,她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这才转过身去,走进了房里。
房中没有点灯,她没有瞧见顾九思,却听见了他的呼吸声。她接着月色走进去,然后看见了他。
n bs 顾九思就坐在床边,他蜷缩着,抱着自己,咬着牙,颤抖着身子,一句话没说。
他哭得不成样子,眼泪鼻涕混杂在一起,却没有出半点声音。
柳玉茹走到他身前,顾九思就是抱着自己,他似乎知道柳玉茹打算说什么,他吸了吸鼻涕,牙齿打着颤:“我没事,你不用说什么,我没事儿,我真的没事儿……”
“我们明天就去幽州,我们不耽搁,我娘还在等我,你也还要我送回去,我没事儿,没事儿……”
柳玉茹没说话,她就站在黑夜里,静静注视着这个人,过了许久后,她蹲下身去,张开双臂,轻轻抱紧了他。
顾九思微微一愣,他僵在了她的怀里,就听她道:“你哭吧。”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抱紧了他,低声道:“我在这里,我不笑话你。”
顾九思沉默了,柳玉茹就静静抱着他,感觉他的眼泪透过衣衫,落在了她的肩头。
“我一直叫他糟老头子……”
“嗯。”
“我没好好叫过他一声爹。”
“我知道。”
“我总是觉得他不好,我觉得他打我,我觉得他不关心我,他不了解我。我讨厌他特别多,我一直在气他,我一直在和他对着干……”
“可我后悔了……”
顾九思哭出声来:“我后悔了,我该对他好一点,我不该总是气他。”
“他总想我读书考个功名,总想着我要有出息一点,他是为我好,他就是怕有一天,有一天我落到今日这样的田地……”
顾九思上气不接下气,他靠在她怀里,嚎啕出声:“我有什么用?我到底有什么用?!我谁都护不住,我护不住他,我护不住杨文昌,我的父亲,我的兄弟,我谁都护不住!”
“我自命不凡,我自以为举世皆醉我独醒,现在风雨来了,现在,不过区区一个王善泉!”顾九思喘息着,大骂着,怒喝着,“区区一个节度使,就能置王法于不顾,欺我辱我害我至此,让我颠沛流离举家逃亡,让我丧父丧右,让我狼狈至此。”
顾九思痛苦闭上眼睛,整个人倒在柳玉茹怀里,柳玉茹没有说话,她只是死死抱着他,将头靠在他颈间,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一言不发。
“是我害了他……”顾九思嚎啕大哭,“是我害了他……”
“不,九思,”柳玉茹出声,她死死抱紧他,咬着牙,“不是你害了他。害了他的,是王善泉,是陛下,是梁王,是这乱世,这些为了自己权利不择手段,将百姓当做蝼蚁的人。”
“你没做错。”
柳玉茹吸了吸鼻子:“错的是他们,该受惩罚的是他们,你不能将他们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惩罚自己没有任何作用。”
顾九思听不进去,他抱着头,整个歪斜到地上,哭得不成样子,柳玉茹吸了吸鼻子,她去扶他,哑着声音道:“九思,你起来。”
顾九思没动,她去拉他,他却恍若未闻,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抱着头,蜷缩着,看上去懦弱又狼狈。
柳玉茹何曾见过他这番模样?
她记忆里的顾九思,永远明亮骄傲,可现实打磨他,蹉跎他,试图摧毁他。
她眼睁睁看着那如宝石一样的少年,此刻变成了这副模样。
柳玉茹有些酸涩,她扭过头去,不敢看他,沙哑道:“起来。”
顾九思没动,柳玉茹终于忍无可忍,她猛地回头,怒喝道:“起来!”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二更)
【bg:永远的长安(程池)】
顾九思的哭声止住了, 柳玉茹看着地上的人,叱喝出声:“你现在哭有什么用?你哭了, 公公能回来?杨文昌能回来?你这样唾弃自己, 颓靡至此,就能让一切改变?顾九思,没有用!做不到!”
“你要往前看, ”柳玉茹声音哽咽,“你还有我,还有你娘,你得往前走,往前看。你说你后悔对不起公公,那如今呢?你若还这样哭下去, 这样自责下去,你是要等着以后, 再说一声,你后悔,你后悔没有好好对待我,对待你娘吗?!”
“你要报仇你就去报,”柳玉茹蹲下身,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 逼着他直视着她含着泪明亮的眼, “你要改变什么, 你要争取什么, 你要得到什么, 你都得靠自己。顾九思,这一路有我陪着,你怕什么?”
顾九思没说话,他呆呆看着柳玉茹,好久后,他突然伸出手,猛地抱紧了柳玉茹。
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闭着眼睛,让所有哽咽,都微弱下去。
他们这样僵持了许久,柳玉茹见顾九思情绪渐稳,便站起身来,扶着顾九思起来。
她给顾九思打了水,替他擦干净脸。顾九思这时候终于回神,他看着她,好久后,却是道:“我明天想回扬州。”
柳玉茹顿了顿手,许久后,她低头应了一声。
她出去将水倒掉,回来后,她终于还是道:“是去劫囚吗?”
“不是。”
顾九思转头看向窗外,低哑道:“去送别。”
“他是自愿回来的,我能带走他,也带不走他全家。他选了这条路,我自然不能逼着他。”
柳玉茹没说话,好久后,她叹息出声道:“他家当初不肯听他的,是吧?”
“他家向来看不惯他。”顾九思声音沙哑,“他应当是带着自己母亲出逃,如今安置好了他母亲,然后回来了。”
“他真傻。”顾九思笑着,落下眼泪来,“太傻了。”
柳玉茹静静坐到他身边去,握住他的手。
那天晚上顾九思没怎么睡,他就一直和柳玉茹说顾朗华,说杨文昌和陈寻,说他小时候。
他不知道是怎么的,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把这些人都给回忆了一遍。他记得很清楚,甚至于第一次见到杨文昌时,那个小公子身上穿的衣服绣了朵菊花被他嘲笑娘气,他都记得清楚。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起来,两人上了妆,带了胡子,几乎看不出原貌后,顾九思穿上了一身白衣,然后同柳玉茹一起去了扬州。
到了扬州城,顾九思去原来杨文昌最爱的酒楼里买了一坛他最喜欢的笑春风,然后便同柳玉茹一起等到了大牢门口。
王善泉要求全城的人出来观刑,于是街上已经等了许多人,等到了时候,顾九思和柳玉茹就看见了杨文昌。
那是个阴天,清晨了,乌云却还笼罩在扬州城上,杨文昌穿着一身囚服,站在笼子里,带着枷锁。
他面色不太好,看上去有些憔悴,却一如既往带着傲气,看见人,他便笑出声道:“哟,还让这么多人来给我送行,看来杨某也是非同凡响的人物了。”
在场没有任何人做声,杨家的奴仆在人群里低声哭泣,杨文昌的马车朝着菜市口游去,可在场没有一个人像对待一个囚犯一样往他身上扔东西,所有人都静静注视着他,像在目送一个无法言说的英雄。
而杨文昌似乎也并不害怕,他行到半路,甚至高歌起来。
柳玉茹和顾九思一直低头跟着,他们混在人群里,听着那少年仿佛像往日同他们策马游街一样,朗声唱着他们熟悉的曲子。
他唱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他唱五花马,千金裘;
他唱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唱怒发冲冠凭难处,潇潇雨歇抬望远。
他一路唱,周边哭声渐响,等他跪下等着刀落时,他已不再唱那些少年意气的诗词,他生平头一次想起那些太过沉重的诗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