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老狐狸精!不过他这句话倒也算变相给我撑了个腰,斟酌再三我慢吞吞道:“依陈卿所言,私吞公田绝非小事,哪怕是户部尚书只要罪证确凿依不能宽恕,可我大晋刑名有律,也不能冤杀清白之人。此案便交由刑部…”
“咳。”
蓦然间有人打断了我的话,一连串的咳嗽后坐在末尾的纪琛执帕撇了撇苍白的双唇:“入了寒冬就着了病气,扰了殿下与诸位大人议事了。”
“六王殿下身体一直不好。”萧芳接过他话去,“这岁末寒冬,一九也快了,更要保重身体,不叫太后她老人家忧心哪。”
纪琛面露微微愧色:“萧芳说得极是,皇兄龙体抱恙在前,我等没有大才,也只能珍守弊身,不给长辈添乱才是。”
两人简短的对话落下,纪琛端起添来的热茶轻撇了撇盖子,氤氲浮气后我似瞧见那双幽黑双眸若有若无地瞥来一眼,立时有所顿悟,手指在椅背上敲了两下:“此案交由刑部主审,但毕竟涉及皇亲,就有宗人寺与大理寺两寺协审。陈卿可有意见?”
对于我的后半段话陈晓生似有犹疑,但仍是端起双袖称是:“殿下英明。”
我微微颔首,拢拢袖口,吐出一口白气:“这天啊,是越发的冷了。新年快到了吧?”
诸臣皆是一怔,似不知我这段没头没脑的话从何而起,唯有萧芳微笑着应下:“确实,还有十来日就是元正吉日了。”
“今年这元正不同往日,父皇抱病在床,太后年事已高…这俗话说啊,百善孝为首,陈卿以为呢?”
“这…”陈晓生不明所以看我,忽地神色一凌,逐渐明朗起来。
赶在他之前我道:“言喻不说是本宫的舅舅,那也是太后的外甥,你们都知道,她老人家都爱和乐喜气。父皇一病已叫她伤透了心,新春家宴上若再少个人不是看着她老人家伤心落泪吗?这样吧,言喻如今在身在京中也跑不掉,就让禁军叫他拘于府中不得擅逃。”我看着陈晓生愤而隐怒的面庞,笑着道,“陈卿不必不平,本宫也是因着言喻是本宫的亲舅想要避嫌而已。等年后开朝,陛下龙体好转,由陛下亲自审问不好吗?”
陈晓生嘴唇蠕动再三,最终俯下身去:“臣…谨遵太女命。”
此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我起身道:“宫门即将落锁,诸卿回去吧,本宫也要去给太后请安了。”
在各色不一的眼神里我径自穿过正殿从偏殿而出,走了两步道:“你们都退下吧,我自己走走。”
宫楼重重,宫道漫漫,远方已有几个宫所亮起华灯。我一人慢慢地走着,走得自己也不知道在哪的时候,我捡了个石凳坐下,呆呆看着前方。
不多会,一人寻来:“你倒是会躲,叫我好找。”

第十七章

茫茫瞧着远处一点昏黄,我没有应他的话。雪白的鲸皮靴无声踏过地缝里的绵绵枯草,走到我面前:“问你话呢,傻了吗?”
“方才其实我好害怕…”我垂下头搓了搓指节,他送得这瓶桐油效果着实不错,有的时候竟连我自己都会忘记这是副木头身躯,“也不知道平日纪糖是怎么同这帮子大臣相处的,生怕自己漏了陷儿被拆穿了。整个人和走在独木桥上似的,提心吊胆,晃晃悠悠。”
“嗤,与我叫嚣时可没见你半分害怕过。”
“你又不可怕…”我咕哝着道,膝头突然一暖罩上件毛绒绒的披风,摸摸披风侧眸看向挨着我坐下的人,扁扁嘴将它扯回给他,“你还是自己穿着吧,万一冻着了,没得叫太后奶奶又说我欺负你,找我拼命。”
纪琛一记冷眼杀来,我一噎,他慢条斯理地弯腰将披风仔仔细细抱住我双腿:“我一条薄命无足轻重,倒是陛下一病,太女殿下你现在可就是我们大晋上下的命根子。冻伤了你,那就是满朝文武来找我拼命了。”
他说得我面红耳赤,话不好听但好歹也是番好意,我也就便便扭扭地接受,小声道:“谢谢皇叔…”
这句话也不知怎地取悦了纪琛,从来冷淡的面皮上浮出点点笑意,拧了拧我腮帮:“乖~”
他这个动作,让我两同时一怔,我那颗老木头疙瘩的小心脏不受控制地猛一蹿,令我不觉按了一按,让它稍安勿躁。
纪琛见状就此转了话锋:“怎么,难受吗?”
人家给了台阶,我顺势而下,将那点凝固住的气氛彻底打破:“没什么,天冷吸了口凉气没受住。”
纪琛已然恢复如常,面色淡淡道:“我送你的那瓶药油每日记得早晚敷用一次,
“按摩好麻烦的…”我嘀咕,尤其是屁股啊胸啊…自己摸来摸去,怪怪哒!
纪琛横了我一眼,拢成个拳在唇边咳了咳:“糖儿要是觉得麻烦,皇叔可以代劳。”
“…”我震惊看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却见他通身浩然正气,一脸刚正无邪,竟令我自惭形秽,暗暗反省是不是自己脑中黄色废料充盈太多?
接不上话儿的我干巴巴地笑了笑,假作没听懂他话中撩拨:“皇叔,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对于我的不上道,纪琛轻轻哼笑一声,好在顺着我话说下去:“你现在应该多少也能看得出,这朝中有大一部分人对你坐在这个太女之位是不满的。陛下龙体无恙坐镇朝中时还好,陛下一倒,这些明面暗地里的人便按捺不住性子,有所动作了。”他虚虚朝着理政殿的方向一指,“殿下,你知道,那所宫殿里有什么吗?”
“有什么?龙椅?”
纪琛看了我一眼,眼中是我不懂的冷笑:“那里有张龙椅,而龙椅上坐过的数十天子无一不是男人。而那把龙椅并不是理政殿里唯一的东西,它里面装载最多的就是大晋开国以来从没停止过,将来也不会停止的明争暗斗,利益纠葛。”
他的声音很轻,可他的每一个字都让我心底生寒,面无血色的他在这森森宫宇里像一抹孤魂,而他嘴里说的则是森罗地狱里诸般惨象:“殿下是先皇后与陛下唯一的女儿,哪怕有个弟弟可他是个傻子已不足为惧。殿下自幼便是陛下与先皇后的掌上明珠,万般宠爱,千般骄纵,莫说我大晋之内,这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比殿下更幸福与尊贵的女子了。可殿下可知道,这些爱你之中有多少是无时不刻,处心积虑想要置你于死地的呢?”
从纪糖的莫名失踪到祭天路上的刺杀,纪琛说得一点都不假,我抚平膝上披风的褶皱慢慢道:“你说得我大致有些了解了,在回来路上我与你说过。这朝中事我是一知半解,还望皇叔详细与我说一说。”
“今日的事不过是一个开始,你要有所准备才是。言喻是你的舅父,执掌户部,扳倒了他,无疑于砍了殿下一条胳膊。但陈晓生这个人从不做捕风捉影之事,既然选在今日开了这个口,想必手里有实在证据。话又说回来,这朝中做官的哪一个是身家清白的?”纪琛不以为然道,他忽然问我道,“小白近日可好?”
我正边听边想得入神,冷不防被他一问,呆若木鸡地看了他半天,结巴道:“还、还好,这些天还长胖了一些。”
“我之前忘了与你说,那只小畜生贪吃,别喂得太多,省得爬不动。”纪琛殷殷叮嘱后,话锋一撇又继续侃侃而谈:“不过这个言喻为人懦弱庸渎,户部尚书交给他也是浪费,我看不如借此…”
我:“…”==
聊了约有半个时辰,江春缩在花木丛里提着盏小宫灯伸头缩脑地张望了好几回,我接触到他求救的目光:“皇叔…”
纪琛也留意到了角落里的脑袋儿,停了话头,对着那边厉声喝道:“鬼鬼祟祟看什么,滚出来回话。”
这变脸的速度真真叫我叹为观止!!
因着从前纪糖的缘故,江春一开始就不待见纪琛,没少在我跟前编排他,但人纪琛再怎么着是一亲王,此时此刻还是不情不愿地滚了过来:“殿下,王爷…”
我这正主尚没发上话,纪琛已先悠悠然道:“找你们殿下来了?有何事?”
那一个声势凌人,傲然衿贵,叫我这个皇太女硬生生咽下去了到嘴边的话。
江春见我气场全然不敌纪琛,露出个“哀其不争”的悲伤眼神,老老实实回道:“回殿下和王爷的话,殿下先头救回来的贵客两刻种前醒了,吵着要见殿下,这不奴才没个法子来向殿下请个旨意。”
他这一说我终于想起来为我挡了一箭,昏迷不醒的阿肆来!风尘仆仆回了宫,又出了这么几件事,生生地将他给忘了!
“哎哟!人醒了?伤口可还好?发烧了吗?饿了吗?叫小厨房做吃的了吗?”
纪琛显然记不起有这么一回事,不满地看向我:“你又捡了什么阿猫阿狗回来?”
忙着关心可怜阿肆的我不明所以随口问了句:“什么叫又?”
纪琛看我紧张的模样,尚算亲和的面庞渐渐沉于迷迷夜色里,我才要站起,膝头骤然一凉。冷风吹得我一哆嗦,拎着披风的纪琛也随着我站起,淡淡道:“殿下忘性可真大,我大晋堂堂国师,钦天监监正,萧四不就是殿下亲自捡回来的吗?”
什么?萧四是我捡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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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潜龙邸时纪琛也一同来了,他说得冠冕堂皇,称其略通医术,能帮我照看阿肆一二。
现在太医院大半太医都守在养心殿里,他这么说也有点道理,故而我意思意思地推辞了一下,也就任他跟来了。
最主要的是我反对也没用…
阿肆伤得不清,即便没危及性命,也昏迷了好几日,至今才得醒转过来。潜龙邸的小侍女很会伺候人,在我回来的这回功夫,已喂他吃了两盏洗汤水。于是略略填了肚子后他就开始闹腾起来了,我到了后他闹得更凶,若不是纪琛眼疾手快按住了他,他将将要扑腾到我身上,叫得声嘶力竭:“小白!小白!”
所有人神色茫然,各个情不自禁看向趴在角落里的那只王八。
我抽了抽脸,遣走了大半的人,对纪琛道:“你力气松些,没得叫他伤上加伤。”
纪琛斜目瞧来一眼,我顿时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个不爽捏死了阿肆,连忙道:“皇叔你随意,你随意…”
他随意的结果就是换来阿肆和个破布袋子似的被甩回了床上,看样子也没气力再扑腾了一回了,我赶紧问候他:“阿肆,你可感觉好点了?哪里疼吗?”
阿肆嘴唇又干又白,凝视着我,虚弱道:“小白,你为什么会在皇宫里?”
我叹了口气:“这个一言难尽…”
“那他们为什么会叫你皇太女?”阿肆可怜兮兮又问。
“这个,也一言难尽…”
阿肆抿抿唇,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那他,是你什么人?”
我一回头,这才发现纪琛不知何时不声不响地捡起那只王八站在我咫尺之处,我哦了一下刚要作答,便听见纪琛指了指王八,极为流畅与自然道:“我是它爹,她是它娘。”
“…”
你才是王八它娘呢!

第十八章

那夜,阿肆满含期待问我,小白,我们什么时候回西山县?
我本攒了千言万语,满腹惆怅要与他倾诉,但却被他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义结金兰的手帕交不是白认的,我一缄默,阿肆即是看出异样,惶惶不安地一把抓住我手语无伦次道:“小白,这里和于县令的大牢不一样。这里好危险的,我们走吧,快点走吧!”
“嗯哼!”背后有人阴阳怪气地咳了一声
我艰难地抽出手来,几乎是落荒而逃:“现在我走不了,等过一阵子再说吧。”
这个一阵子究竟是多久,我也不知道。
逃出阿肆的住所,深冬的寒气渗入我肢节之中,令我深深打了个哆嗦,尾随而来的纪琛问:“此人必须要尽快除…”
对上我蓦然瞪去的眼睛,他顿咳了一下换了个词:“移走。”
“他是我朋友,在京中举目无亲,能移到哪去?”我冷冷看着他。
许久没有同纪琛呛过声,他那张山水淡墨般的素冷面庞立时挂下三分,硬邦邦道:“总之不能放在这潜龙邸中。”
此言一出,正中下怀,我立时接口道:“那就劳烦皇叔您将阿肆接回府中好生调养!”
“…”
微微茫然后醒悟过来的纪琛视线如刀般刺过来,我背着小手哼着小曲好不自在地往自己的寝殿蹦跶,蹦了两步我回过头来忍不住叮嘱两句:“阿肆是南方人,喜欢吃甜不爱吃辣,这段时间要养伤让厨子菜烧清淡点啊!”
不怪我啰嗦,而是纪琛这人除了对他那只王八好点外,看其他一切生物都和看具事不关己的尸体一样。我虽是出于安全考虑将阿肆托他暂管,但难保人入了他六王府就被他丢到一旁自生自灭。毕竟是好闺蜜、一辈子,该替他顾虑的还是该顾虑。
言罢,也不管纪琛是何种神情,我三步并两步蹦进了寝殿里大门一关,两耳不闻窗外事,自顾睡得我安神觉去。
哦对了,睡前还得抹抹桐油,按摩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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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肆终究没去成纪琛府中,纪琛太过嫌弃不配合是一方面原因,但最主要的还是出自阿肆自身上。
千里寻亲,好容易寻到了我有雏鸟情节也在情理之中。
关键是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与我一处,万一哪天东窗事发他岂不要受株连之罪?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试图从情、理、法三方面说服他速速出宫,岂料他只管将我大腿一抱哭得声泪俱下:“小白啊小白!是不是你发达了就嫌弃我这个拖后腿的了!”
我没发达之前其实也挺嫌弃你拖后腿的…
最后竟是长汀替我解决了这个大难题,也不知他嘀嘀咕咕与阿肆说了什么。两人一通捣鼓,阿肆眼含热泪依依不舍抓着我的手:“小白,你可要常去镇国公府看我。”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纪琛六王府的那道门难进,长汀索性大包大揽将人带回自己家中。护国柱石——镇国公府,又有一腔赤诚肝胆的长汀照顾阿肆,我委实放心。
我目送他上了马车,好奇地问长汀:“你同他说了什么?”
长汀羞涩地忸怩了一下,小声道:“我也没与陈公子说什么,只是说大家都是殿下您的男人,在殿下大婚之前总该为你名声做多考虑。”
“…”
“您的男人”和“大婚”这两个词像把尖刀深深□□我的胸膛,真真叫我肝胆欲裂。
言喻那桩案子才被我暂时拖到了年后,一事未了,今朝早朝上我代皇帝理政,才要在御座下方的蟠龙椅中坐下,礼部尚书也不知抽了什么疯,欢天喜地地跑出来说:
“殿下,您该大婚啦!”
饶是此段时间我历练不少仍是被他一句话给震在原地,半天说了句:“这不太好吧?”
我那皇帝爹还躺在龙床声下口气不接上口气,就逼着我娶大老婆小老婆,你们不怕我还怕被大晋百姓戳着脊梁骨骂不孝啊!
哪知他一个奏疏呈上,百官竟纷纷附议,理由是皇帝病危皇室无以为继,我理应趁早大婚立夫替大晋皇室生下皇三代。
我别有幽愁暗恨生地看了一下自己小腹,即便我有心,那也得这不争气的肚子怀得了啊。
最可怕的是,前朝百官这么一提,回了宫太后奶奶不知从哪得了风声风风火火地就闯了我的潜龙邸,拉起我的小手,看看我的小脸儿,慈祥道:“糖糖啊,皇奶奶想抱重孙子啦!回头皇奶奶多烧几柱香,让你一举怀个两!哎哟哟,一儿一女多好啊!”
我麻木地看着老人家那张喜气盈盈的脸庞,十分不忍告诉她,别说一儿一女,就是半儿半女我那不争气的肚子都怀不上啊!!!
长汀作为皇太女夫君的候选人之一,又是我的青梅竹马,显然对此事是不遗余力地支持的。他不仅支持,还趁机与我讨热乎:“殿下,我的画像已经命人画好了,到时候殿下可要第一个挑我的看哦。”
少年,如果你知道新婚当夜睡你的是一堆木头,我觉得你一定不会希望我挑中你的画像的…
话说回来,我这具身体…能睡了别人不?
心烦如火地踏入书房,却不料书坊里早有一人相候:“殿下。”
哦哟,我想起来了今日纪琛没来早朝,我随意坐下问道:“你家主子呢?”
江流照旧板着张脸,但小眼神里闪过一丝尴尬与纠结。我随即了然,哦,还为了阿肆那件事与我斗气呢。这个小心眼的男人!亏我还想找他商量,怎么替我解了这大婚之围!
“你来做什么?”
“爷让我送封信给殿下您,还有…”
我气哼哼地接过信来,抖开一扫:“还有什么?”
江流有点小郁闷:“以后我就任殿下您差遣了。”
没空去理会他的郁闷,我首先被纪琛信中所书给惊呆了:
“爱吃辣,口味偏重,尤好徽菜与鲁菜。不喜甜,不喜鱼不喜食猪肉,牛羊肉尚可,鹿肉为佳。不爱金银,不喜玉石,独爱乔木…”云云。
细细碎碎,满满一页纸的喜与不喜,若不是字迹符合,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婆婆妈妈的一页竟是出自纪琛之手。
我手有点儿抖:“他这什么意思?”
江流似早在纪琛那受了指示,回答得颇快:“爷说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太女殿下可能对他知之不深,来增加点彼此的了解。”
“…”增加这种了解做什么,告诉我,难不成指望着我做不成皇太女去给他做丫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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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正将至,哪怕前有言喻这桩大案,但为了个“过年”二字,朝里宫内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地粉饰太平。我深知,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一夜宁静,只待正月十六开朝之后狂风骤雨顷刻席卷而来。
但不论惊涛骇浪多么汹涌,日子照常得过,奏折得批,百官得见,太后奶奶得哄,皇弟弟得陪,皇帝爹也得时不时去看看。
此日,我照旧去养心殿看看昏睡不醒的皇帝爹,太医说他近日脉象平和了一些,有可能再过些日子便得好转醒过来。
“好些了?”我狐疑打量着龙榻上的皇帝,“本宫怎么觉着父皇,好似瘦了一些?你看,气色也不太好。”
“…”太医一听此言立即噗通跪下连连磕头,“微臣不敢欺瞒太女殿下啊,陛下这两日确实好转了不少,连带着汤药也多能多进一些了。再者,陛下毕竟卧榻多日,有些消瘦也是常理。”
“罢了,起来吧,本宫随口一句而已。”
他说得不假,活人病着总得消瘦些,不能跟谁都和我似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个模样,不胖不瘦。不瘦没什么,但,我看看自己的胸,这里也不长就是让人比较小忧桑了…
看过皇帝出来,江春儿说礼部的人在延英殿等了许久了,我仔细想了想,慢慢走下台阶:“我记得今日没召他们入宫啊,他们有什么事?”
“奴才也不知道个详细,但听官家们说像是哪位王爷亲贵提前几日到了京中过年。再过几日,各方属地的王爷们都要陆陆续续到了,官家们可能是请殿下看看何时给他们接风洗尘。”
这事我倒一早听说了,心中也曾有过忐忑,但转念一想,大家虽然是亲戚可连皇帝和太后都没辨出我真假,其他人倒也不足为惧。虽是这么想着,可连日里心头不受控制地有些难言情绪徘徊左右,坐也不安,站也不安的。
快至延英殿,江春看四下无人,悄然靠近两小步道:“殿下,你让奴才去盯着六王府的那些人两日里发现了些异端。”
我不觉脱口而出道:“什么异端?”
“打前日起,每至半夜,六王府西侧门就会出一辆小马车,奔着东市去了。驾车的人是六王跟前的贴身侍卫,警醒的很,奴才怕跟得太近被他发觉所以没进东市。”
要说淡单单去东市,不足为怪。可午夜时分,东市家家户户熄灯打烊,还从侧门偷偷摸摸出去,就有些问题了。
最重要的,纪琛不是称病在家休养吗?

第十九章

纪琛身子不大好,我是知道的。西山县的第一面,我即瞧出此人双颊无色,印堂浮白,一见便知是一久病之人。后来入了宫,太后娘娘日日在耳边翻来覆去地念叨,不论愿与不愿,我也知道纪琛生平的来龙去脉。纪琛是先帝幺妹之女,公主临盆将至时,驸马爷突然战死沙场,公主既惊又悲,产下遗腹子之后随驸马而去。因是难产,纪琛打一出生就有先天不足之症,太后怜惜他身世可怜,在她提议之下,我的皇帝爹便赐了纪琛国姓,又封了亲王。
在太后的庇护之下,纪琛倒也无病无灾养活成年,直到他遇到了没失踪前骄横跋扈的皇太女——纪糖,寒天腊月生生将他推入池中,险些害去了他一条性命。
自此,用太后的话来说,她心肝宝贝开心果琛儿的身体就愈发的不济事了。她甚至担心,他至今未曾娶亲,也不近女色,也是因此…
所以——
“糖糖,你亏欠你皇叔良多,要对他好些呀!”
我看着握着江春的手,一脸严肃喊着糖糖的皇太后,长长,深深地叹了口无力的气。
因而,纪琛说告假养病,不带犹豫的我就准了。但准了你假是让你在家喝喝小酒,看雪看月亮,谈天谈哲学,没让你背着我去搞小动作啊!可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虽然很好奇纪琛大半夜出去究竟是访人访鬼,我仍强自按捺住了好奇心,对江春儿淡淡道:“你且看着就是了,不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江春对我,也就是纪糖这个皇太女可谓是死心塌地,哪怕近日我与纪琛走得近了些,在他看来那也是虚以委蛇、迷惑敌方的计策。这不,我话音刚落,他立即露出“殿下英明,殿下聪慧,我就知道殿下是沉得住气做大事的人”的钦佩神色,令我受用且心虚着…
延英殿里礼部官员所奏之事,果然是与各路亲王入京贺岁有关。大晋皇室枝叶稀疏,有些年长的身体不好得了恩旨就留在封地不来了,如此一来,入京的人马屈指可数。在我祭天之前,我那皇帝爹还捧着张大饼脸尤为惆怅地对我说:“这过年的人越来越少,年味儿也就越来越淡了,父皇我爱热闹,伐开心哟~”
“…”
我大晋朝就是不一样,别家皇帝各个盼着自己兄弟死得早,我这老爹嫌弃凑一桌打麻将还不够,恨不得先帝给他生一个马球队出来!
而今伐开心的皇帝爹躺在龙榻上在梦中惦记自己老兄弟,招待亲王的众人落到了我这初初上任的新手手上,对着一票殷勤老臣的脸,我也好想说一句,人家不懂,伐开心啦!
幸得这种事也不算大事,指了礼部尚书主办此事,又给他点了几个副手,想起昨天户部呈上来关于今年南方稻米歉收的奏折,便道一切从简即是。
礼部尚书应了一个喏,停顿片刻恭恭敬敬地问:“那今年新年宫宴上,是否还要留言尚书的位子呢?”
这倒是个难题,言喻现关在府邸之中由禁军看守,如果放出来的话陈晓生那帮子刑狱之官必又要吵到宫里来,想了想我道:“留就留一个吧,那日早晨让他和其他亲王一起给太后请个安,午时在家宴上露个脸后便撤了。”
“殿下安排得极是。”礼部尚书答完后并未率人退下,我看他仍有话说便示意他但说无妨,他看看周围走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前日康王的人马到了京中,于理本该通报宗人寺与礼部,并入宫给陛下请安。可到了现在这个点,康王府仍未有动静,这可于制于礼不合哪。”
“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