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尚宫忍俊不禁道:“娘子贵为东宫妃,有太子与两位陛下给您撑腰,有何可怕?”
正是有太子“撑腰”才可怕啊!她甚至开始怀疑,那男子是否为太子指派来玷污她的名声,好理所当然地退掉这门婚事。不过若真是如此,那她也敬他李缨是个人!不惜给自己戴上绿帽子来拒婚,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士了!
因受了惊吓与睡了许久,至夜里她都忐忑难安,本想干脆唤来守夜的绿水拿本书打发时间,一想到明日要去面见上皇最终按捺下来逼着自己入睡。睡前,她摸了摸枕头下的匕首恨恨想到,再若让她见到那人非得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不成!
再若?她蓦然扑开被褥坐了起来,惊疑不定地回想在云城那夜出现在会馆中的男子。怪道她觉得那人声音耳熟,原来两人早已狭路相逢过!如此想来,那人从会馆便一路跟随她到了洛阳,更甚至还潜入宫中伺机欲行不轨。若说那时在云城相会是偶然,但这紫微宫可不是一方小小会馆,说是戍卫三千、密不透风皆不为过,而这人不仅轻而易举尾随她入宫还能无知无觉地偷渡到这四面环水的湖心岛,若说宫内无人接应简直是天方夜谭!
萧徽瞳眸亮得像要燃烧起来,恨得咬紧牙根,恰时绿水听到帐内响动轻声问道:“娘子可是要喝水?”
她木头一样杵了会,噗咚又直直躺回了床上,拉起被子遮住脸:“不用。”
这个千刀万剐的李缨,她气奈何当时睡得迷糊没能留下什么证据,这个哑巴亏也只能她暗自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第14章 【拾肆】
次日一早,常春携旨再度登上湖心岛,经通报后入了望月阁笑容可掬地给萧徽请安:“娘子气色上佳想是昨日睡得不错,”又将她周身装束略一打量,顿时笑容更浓,“娘子眼光甚好,上皇近些年就爱红裳绯衣,此番打扮定是很得她欢心。”
萧徽微笑不言,论对她母皇投其所好,天底下她称第二莫有人敢称第一。光凭幺女就能得宠?为免也太天真了些。
紫微宫依山而建,群峰环簇,上皇所居的常朝殿位于早朝的乾阳大殿后侧,两殿齐平,大有与之比肩的意思。雨后天未彻底放晴,旭日半隐半仙在云层中,稀薄的晨光浮动在淡淡的雾气中,殿檐相连,玉树玲珑,好似个人间仙境样的地方。
道旁的冬青延展出了新枝,翠绿的叶片轻轻拂过萧徽的肩头,留下两滴露水。她仰头看看两侧的白墙斗拱,视线凝结在高处的某一点。那一处高台之上依稀立着一道袍袖翩然的身影,她望去的那一刻,他也似乎低头在看她。只不过离得太远,辨不清他五官。
可是光是一眼看到那人穿着的道氅,她就已猜出了他的身份,大业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国师——玉清子。萧徽八岁入道,住于宫观之内,宫观的主人就是玉清子。说来好笑,虽然她自幼寄居宫观但与此人打过的交道却是寥寥可数。在她的记忆中,玉清子要么是闭关要么是炼制丹药,除却祭天之类的重要典仪轻易不会露面。
与之对视了片刻,她即收回了视线,交叠在腹部的双手轻轻捏了捏。大业的朝局复杂得超乎常人想象,世家、布衣、术士甚至…面首都掺和在一起,互为抵角又互为助力,明面上你争我夺暗地里血雨腥风,真是妙不可言。
天街杳杳,萧徽走得不急不慢,这条路她走了许多年走过无数次,这一次的心境却和以往大不相同。以前,她是这座宫殿的主人,而现在她则是以一个外人的身份嫁到这里。要说一点惶然都没有那是假的,她一步步拾着台阶而上,数着自己的心跳,直到朱红的高槛跳进了她眼帘。
走在前头的常春忽然哎呦了声,纳闷道:“太子殿下都到了?这样早。”
萧徽心头和眉头同时一跳,她掖着手立在殿前,心里头嘀咕,黄鼠狼登门没安好心,怕是摆了道修罗场等着自己。
女官慕容很快领着宫娥从殿中迎来,见了萧徽与昨日常春一般见她先是稍稍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三娘子到得巧,太子殿下亦是刚来,上皇□□着你呢。”
常春与她引荐道:“这是上皇跟前的得力人慕容姑姑,以后殿下若有事吩咐也可找她,保准比找老奴好用。”
萧徽朝着慕容微微颔首示意,以一己之力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这个女人她从未认为会是个简单角色。与她这个女儿相比,慕容陪伴她母皇时间要长久得多。
常朝殿内燃着厚重的龙涎香,因着才入春气候尚寒,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铺着厚实的毡毯,穿着罗袜踩上去如同踩着云朵般绵软舒适。两旁的帷幔一层合着一层,将殿宇裹得暖和而昏暗,深处有一宝座。萧徽不敢直视,低垂的视线里仅能窥见一角明黄身影,苍老而和蔼的声音响起在前头:“一路劳累,昨日可睡好了?”
萧徽立即跪倒,郑重其事向前行了拜礼:“萧氏三女,萧徽拜见上皇,上皇千秋万寿,如海如山。”
上皇含笑着命人搀扶起她来:“听声音就知道是个柔顺乖巧的孩子了,这是太子,你两此前应是未曾见过的。”
萧徽仍旧是恭顺地垂着头,朝之行礼:“殿下。”要说人到晚年大约心肠确实会变得柔软,她暗自叹息,她杀伐果决的母皇现在也变得和普通老人家一般爱与子孙做媒凑鸳鸯。
地板上铺了毛毡,看不见李缨的倒影,萧徽突然想到她好久未见过这位侄儿了。即便是在死前,她似乎都没有好好地看过他几眼,竟是连他的样貌都记得不大清了。印象深刻的便是瘦得惊人,应在房陵吃了许多苦,刚回来时哪里像个王孙公子,和爬出地狱的饿殍骷髅似的骇人。
想想她脊梁骨上冒了层白毛汗,而太子受了她的立马半天没有回声,上皇淡淡道:“太子。”
“嗯。”嗓音没有任何温度,却直白地表现出主人的孤高与傲慢,仿佛受了她这一礼是多么大的恩赐一般。
萧家的女儿相貌从来不差,只是这三娘子美得不胜纤弱,唯独通身间从容不迫的气质与她的姑母肖似。这点很好,上皇在宫中见了许多强势凌厉的女子,大概是强极必辱,以至于永清早早得逝去…
“你别怕,近前些来坐下,与我好好看看。”上皇的声音中透着欢喜,对她这个太子妃显然十分满意。
萧徽糯糯应了个是,莲步上前向二人又行一礼后方落座,稍稍抬起脸来婉然笑道:“来时父亲托三娘代族中上下向上皇您问好,他日双亲再亲自来向您请安。”
却见上皇看到她时眼眸中极快而分明地闪过一丝愕然,萧徽一怔,上皇凝视着她的面容半晌笑了一笑,纵然鬓色花白依然可寻得一丝当年艳光:“太子,你永清姑姑可是煞费苦心为你挑了这一位太子妃啊。”
这一句极是意味深长,萧徽茫然地看向太子,两人的视线恰好撞于一处。没有波澜,没有惊艳,没有喜恶,就似寻常地看见一个陌生人般,毫无意外。她却是稍感意外,当年从房陵出来瘦如骸骨的孩子长得这样高了…不仅身如傲然松柏,英挺的长眉下一双眼眸似浓墨点过,幽黑的深邃中又裹着一点极深的寒芒,实际上他的面容比声音温和上许多,甚至在看向她时隐约带了一丝浅笑。
那是笑容吧,她不太确定,更不能确定那丝笑意里是否还含着讥诮。
对上皇李缨还是十分恭谦的:“您说得极是,永清姑姑的心意孙儿深感为怀,这位…表妹确为倾城之貌,便是长安五姓门中千坊之内也未能寻到如此美色。”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明知她未去长安而被送往洛阳受辱,还挑着字眼羞辱她,萧徽心里头将李缨这个小儿刺得千疮百孔,她羞然:“殿下谬赞,世间女子万千三娘不过其一而已。”她话锋忽地一转,“真若如此说,殿下贵为太子,幸而三娘只是倾城而非倾国貌了。”
换做从别人口里说出这句话一定会被人讥笑不知天高地厚,然而萧徽神情单纯语气稚嫩,令人真要发难反倒会显得计较。李缨一下下按着食指上的断戒,悠悠道:“太子妃是说有意祸国只是苦于无祸国之色?”
萧徽讶然看他,心念交错一瞬她惶然垂下头,弱声道:“三娘并无此意…”
“好了太子,你不能看你未来的太子妃善性便咄咄逼人欺负她。”上皇倚着宝座与她解围,慕容在旁替她轻轻敲打着肩臂,说了两句她便似已困乏起来,眼眸半闭半睁,“你们阿奶我年事已高了,小辈的事不愿也不适宜去插手,但身为长辈还是期盼着儿孙和睦顺遂。你们即将成婚,日后当是要相敬如宾,太子妃执掌东宫将来执掌后宫须气度豁达,驭下亦要有方;而太子即便忙于政务也要善待妻室,毕竟太子妃是你的脸面也是大业的脸面。”
不轻不重,给两人都是一番点拨。一面似是教导萧徽应宽宏大度,实则让她勿要太过柔软,使人欺压到头上;而太子呢,就差耳提面令于他勿要冷落萧徽了。曾执掌江山的上皇能为这对小儿女下这番心思,也是用心良苦。
李缨一哂,两人余光不约而同飘到对方那又霎时收回,齐身道:“儿孙谨记上皇教诲。”
“我乏了,你们下去吧。”上皇歪靠在宝座上,梦呓似的道,“慕容,去将国师给朕请过来。”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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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常朝殿,萧徽默默随于李缨之后心思徘徊在上皇初见她的那刹眼光,是妆容出了差错还是她话中有哪里不对,不过一句客套的问候罢了。寻思间走在前方的男子突然驻足,她一时未查险些懵头懵脑地撞了上去。
“你盯着我做什么?”
萧徽悄悄向后退了一步,小声说:“那殿下看着我做什么?”这人脑袋后还长了双眼睛不成,背对着也知道她在看他?
李缨转过身来,这几年来他着实拔高了不少,原先的永清与俱是男子的百官同处一朝从为有过矮人一头的局促感。说到底那时她手握的资本雄厚,高贵的出身与立足的高点给予了她足够的自信与骄傲。而现在她不再是这里的主人而是一个外来者,萧徽面对着已然超过自己许多的李缨竟是生生被他压得矮了三分。
他识破了她那点的心慌,又是逼近了一步,阴影当头笼罩在了小小的人儿上方。乌黑的发顶有两个小小的旋,大业有一说法女子头生两旋旺夫兴府,然而那副身子骨娇小得可以说是脆弱,他伸出掌去虚虚拢在那单薄肩头皱起了眉,这哪里像宫廷里那些妖俏丰润的女子,分明还是个孩子。
萧徽被他盯得发憷,屏气凝神地看着他平摊的手掌悬在她肩上,莫不是恼羞成怒一掌要劈晕了她。她小心提防着眼神游移到他食指上的赤金戒,戒身斑驳,首尾相衔处霍然断开,一道深入骨肉的伤口斜穿而下。她暗自一惊,这伤痕若再深上几寸便会彻底劈开手掌,可见下刀人是奔着要他性命而去的。他李缨贵为太子,怎会落下如此伤口?
陷入深思的她没有发觉那只手掌慢慢向上移动,在她一折即断的颈后逗留了片刻,而后萧徽脑袋一沉,有什么重重压在了她的头顶,不屑的一声哼笑:“真矮。”
“…”萧徽一窒,不假思索地反抗着挣开他,涨红了脸道,“请殿下慎重!”
像受了惊的小兔子一样,她远远地站看,双颊鼓起尤是怨怼地看了他一眼嘟囔了句:“我才十三岁呢。”
十三岁是她想提醒李缨的,二月初八即在眼前,长安也好洛阳也罢,大婚已是木已成舟之事。大业国内一般等女儿及笄才行嫁娶之事,但皇族里外,皇室的儿女富贵已极却又往往短命。想她八岁便有吐蕃求亲,十二三岁下降和亲的公主数不胜数。可对方是李缨,虽说不太现实,但她是半点不愿与他发生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洞房花烛夜,是萧徽走向太子妃之位的头一道门槛,想想就很头痛。
“十三岁…”李缨很快就将手从她头顶挪开,负于身后望着紫薇宫周围浩渺群山,千湖百泊如星如珠点缀其中,日光冲破云层粼粼洒下美不胜收,“十三岁本宫已经上阵杀敌了。”
言下之意是说她十三岁还一事无成十分不长进吗?萧徽气得牙痒,奈何这具身子实在不争气,找不出个强有力的证据来反驳他。总不至于指着他鼻尖怒斥他:“本宫十三岁之时已经与户部尚书谈笑风生,协领鸿鹄寺接待万国使臣了!”
她不能说,说了下一瞬就会被这位太子爷冠以妖邪之名,要么再经历一次千刀万剐要么被玉清子丢入炼丹炉中烧个骨灰无存。
真惨,她凄怆又心塞,郁郁寡欢地看了他一眼,不愿多说一句话来让他找到话头更为得意。
李缨察觉到她的沉默却并不愿放过她:“太子妃今日有何打算?”
萧徽只想快点将这烦人孩子打发走,一板一眼地如实已告:“来时尚宫交代回去要修习婚仪,司衣尚宫要来取尺寸修改礼衣。”大婚在即,做新娘的往往要比迎娶那方忙碌上许多,何况是国婚一举一动都涉及到皇家脸面,千万不得有失。其实萧徽已将典仪步骤背得滚瓜烂熟,连金尚宫都惊讶地捧赞她是命中注定要做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对此她能如何,她只能报以无奈苦笑。
李缨道:“走吧。”
“去哪?”萧徽发怔。
“望月阁。”李缨留下三字,自行而去。
如果说比洞房花烛夜还要糟糕的,或许就是她的敌人变得比她想象中的更为深不可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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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船上两道身影一头一尾相距数尺,回来得突然栈道上未有宫娥相迎,李缨先行下船,侧身瞥向裙裳厚重的萧徽,微微抬起袖来,她稍稍向后避开一些:“萧徽不敢僭越。”说着提起裙摆小心而轻盈地步下船头。
李缨微微撇了撇嘴角,未露出不悦之色,沿着石子道径自徐步往岛上而去。萧徽看他闲情逸步方向并非望月阁,腹诽数句默默跟随上去。
“你与家中人都是自称姓名的吗?”李缨冷不丁问道。
萧徽迟疑道:“双亲与兄长姊妹皆唤我三娘,殿下若愿意也可如此唤我。”
李缨看了她一眼,萧徽无辜地眨了下眼,他漠然道:“宫中死得最多的便是自作聪明之人。”
萧徽喏喏称是:“萧徽不敢了。”
一前一后,两人彼此再无交谈,李缨看上去仅是信步闲庭随性而至,每走约数十步便在某地停留片刻。这里一草一木一灯一瓦萧徽都是烂熟于心,有些花木还是她亲手植下。大约人无完人,她种植的本领着实不高,十棵树能活一棵便是上天开眼。随着李缨于岛上转悠了半天,她惊奇地发现她离开时差不多一命呜呼的忍冬竟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不仅熬过了寒冬更是势头喜人。
“你喜欢花?”李缨清淡着嗓音问道。
萧徽抚摸着结出骨朵的枝条,缓缓放开:“尚可。”
其实她对花树并无特殊爱好,若说喜欢也是因为她的母皇所好,母女二人闲谈提起也好能答上话来。人人都说她永清仗着二圣宠爱活得恣意嚣张,殊不知为了这份宠爱她煞费了多少苦心。父皇爱山水书法,她便自幼随着书圣草圣日夜苦练;母皇喜茶道园艺,她便驱车登门向茶圣求教取艺,又寻来各品牡丹精心养育。
李缨话并不多,问完此句后又是漫长的沉默,萧徽数着时辰走得脚酸腿软忍无可忍开口,可怜兮兮道:“殿下…司衣已等候已久了。”
他沉默,看了下日头:“走吧。”
又是走吧走吧!萧徽看他是没打算立即走人,只好垂头丧气地跟在他后面慢吞吞地踏入望月阁。
阁中金尚宫等已早得了消息,领着众人齐刷刷地向二人跪拜行礼:“拜见太子殿下,拜见太子妃殿下。”那阵仗好似她已是嫁做他妇,成了这大业未来的女主人。
李缨淡漠道:“退下吧。”
众人飞快地交换了眼神,应了个喏,退出主殿外时金尚宫还细心地阖上了排门。
许是回到自己地盘,底气足了许多,萧徽镇定自若地立在殿中,看着李缨巡视般地从画筒走到琴架,止步于秋泓剑前。并拢的五指轻轻滑过剑身,停于剑柄处。秋泓剑为精铁淬成,看似薄如裁纸实则分量不轻,没有修习过武艺的萧徽手无缚鸡之力,莫说舞剑光是抬起它就要费好一番力气。而于李缨这并非是个难题,不费吹灰之力地他便单手提起了细剑,食指一顶,剑身出鞘,弹起清越的撞击声。
“你看。”
萧徽尚未知晓要看何物,璀璨流光已破风刺来,直取她咽喉。那一剑快得惊人,便是曾经的她都无把握能全身避开。下颚处贴着刺骨清寒,剑尖微微挑起她的脸,对上那双寒星似的眼眸:“你不害怕?”
她默然许久,吐了个颤巍巍的字:“怕。”她真是怕极了,不是怕李缨会杀她,而是他的喜怒无常与阴晴不定,谁人相信大业的太子竟是个疯子!
剑尖未从萧徽颚下移开,反倒闭紧了半寸,他无情无绪地看着她,似审视又似单纯地对视。许久,剑光一抖,长剑已然入鞘,他淡淡道:“太子妃是本宫正妻,自是不应畏惧本宫的。”
她松开不知何时攥紧的双手,手心已被她勒破却不觉得痛,就在刚刚那一刹她宛如回到了上一世濒死前的情景。她是真的怕了,没有人不畏惧死亡,更没有人愿意重复死时的惨痛。她惨白着脸看向李缨,蠕动着嘴唇:“殿下这个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了。”
一出口就是哽咽地哭腔,李缨怔愣了一下,他将剑架回原位:“你的胆子为免太小了些,我是你的夫君难不成还会当真伤害你…”
他一回头愕然在原地,萧徽闪动了下眼睑,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而下,直直坠落到纯色的地毯上,晕开小小的水渍。她无声地哭泣,止不住的眼泪连成珠串将上辈子的委屈和这一时的惊恐尽情地泼洒而下,哭得畅快淋漓。
李缨从未见过如此能哭的姑娘家,眼见着萧徽慢慢蹲在地上抱着膝默默流泪,他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女孩儿仅仅十三岁,半大不小的孩子,从小被家中人捧在掌心里呵护长大,从未经历过外界的风雨。
她是永清的侄女,却与那个自傲自满的公主截然不同。
第15章 【拾伍】
他对阵过杀人如麻的敌将,也面临过凶恶残暴的猛兽,却鲜少孤身面对一个姑娘家的泪水。她哭得他头痛,不知从何说起:“别哭了。”半天酝酿出冷冰冰的一句,她根本不理他!小小地缩成一团,早前工整的妆面哭得稀里哗啦一团糟。
萧徽本意只想示弱卖个惨在李缨跟前讨几分同情,哪想越哭越是满腔酸楚,自己可真是惨啊~太太平平小半辈子,一时疏忽葬送了荣华富贵不说还沦落到须得看李缨这小儿脸色过活。太惨了,一想以后的日子她哭得愈发悲痛欲绝,不能自已。
一双手蓦地将她提起,晕头转向着她人被搁在了贵妃榻上,猞猁毯子一软,李缨在她旁边坐下,递了方帕子过来淡淡道:“太子妃仅次于皇后,一言一行皆是天下女子楷模。”他生硬地补充了一句,“你的宫嬷嬷应教过,寻常时不得流泪。”
萧徽低头抽噎,既未应他的话也未接那方帕子。李缨沉默,两人并肩坐着,一高一矮,咫尺的距离却如同隔了千山万水。
哭是一件费力气的体力活,萧徽哭得乏了寻思着差不多也该停风收雨了,忽而下颚被轻轻掂起,柔软的棉麻在她的脸颊上一下下擦拭,李缨的目光为浓密的睫毛遮住,看不清是何神色,她嘶了声:“疼。”
下一瞬他迅速地松开手,扔烫手山芋似的将帕子扔到她怀中:“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萧徽看着手里的白帕,委屈地小声道:“我还未及笄呢。”
李缨站了片刻,坐回原位:“太子妃年纪轻轻千里远嫁确实可怜。”他的语气里却没有多少可怜的意思,萧徽敏锐地感觉到此刻的他变了,他扶着膝盖,是军中养成的笔挺坐姿,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太子妃来时家中可有教诲?”
萧徽一脸茫然,捏着帕子过了会轻声道:“父亲曾在三敬堂中与我道要敬天敬地敬君,母亲则叮嘱要与孝顺二位圣人和…”
“和什么?”他转过脸来似是很认真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萧徽睁着黑亮的眼睛,无比真挚地看着他:“与夫君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他看着满面稚气的少女语塞,原先备好的满腹审度与问稿竟是无从问起。他的眼神越过她落在殿内无声奢华的呈设上,不禁想起它曾经的主人,流有萧氏血脉的女子都有一副妩媚倾城的面容,但令人胆寒的不是美色惑人,而是这张美人皮下精于算计的心肠。
李缨闭了闭眼,将那张已经黯淡逝去的容貌从脑海中驱逐而出,可一睁开眼萧徽姣好的面容清晰地映入视线中,他终于过来今早上皇那句话中的用意,他永清姑姑果真是给他挑了一个很好的太子妃!
他牵起一个略显生硬的微笑:“泰山丈母教导有方,太子妃聪慧应是有所感悟,既是如此本宫便也不再多言,只有几句话说与太子妃。”他顿了顿,敛去笑容,乌黑的眼瞳里浮动着薄薄的寒意,“太子妃嫁与本宫便是本宫的妻子、李氏的儿媳,娘家再尊贵于你也是臣子之列,这一点本宫希望太子妃时刻铭记在心;还有,大婚在即二位圣人已在来洛阳的路上,那二位皆是仁厚心慈太子妃不必担忧难以相处,只是皇后娘娘出身五姓韦氏素来着重礼仪规范,今日这般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不要再出现了。”
萧徽被他说得一怔一怔的,半晌怯怯地道了个好,看他停顿许久犹犹豫豫问道:“还有么…”
这胆子是真的小,李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无奈地暗叹一声,缓和了语气顿了顿后道:“此外上皇今日的教诲太子妃也要记住,宫中不比你萧家内宅,太子妃首先要学会的便是坚韧,坚而有力,韧而不折。懂么?”
萧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嗯…”
她的眸子十分清澈,明净得宛如池中春月,泛着柔软暖和的光泽,男人们大抵都拒绝不了这样的目光,盈盈一笑间就化开了心底的冰雪。李缨注视了她须臾便挪开了视线,起身道:“本宫与太仆寺卿约了去马场,便不留下用午膳了,太子妃自便即是。”
萧徽随他而起,好奇问道:“殿下好马吗?”
李缨状似无意地瞥了她一眼,她讪讪道:“我即是要嫁入殿下,多了解殿下总是好的。”
“不必了。”李缨淡漠,出望月阁时他忽而回首,顿了片刻缓缓道,“萧徽萧徽地叫着绕口,以后我便与他们一般叫你三娘吧。”
萧徽愣了一愣,笑着露出细细的银牙:“好的呀,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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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什么好!午膳后,萧徽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寝殿里抓着一个美人靠郁卒地得捶了好久,从东滚到西又从西滚到东。再三羞辱她也罢,今儿竟然还摆起夫主的架子训斥她!她前后活了二十载,何曾如此低声下气地被人一条接着一条教训!
金尚宫送茶点进来时被她凌乱的模样唬了一跳,赶紧放下漆盘将她拉扯正形状:“我的好娘子!你怎滚成这样!这若是叫人瞧见传入上皇耳中,可是要吃罚的!”
萧徽披散着头发恹恹地趴枕上:“嬷嬷,我觉得殿下不是很喜欢我,”她眼巴巴地看过去,“是不是因为我是萧家的女儿,我听说…”她声音轻如薄烟,“殿下和永清姑姑不太和睦。”
金尚宫替她理好滚了一身的长发,叹气道:“永清公主已是故人,身前事身后了,太子殿下是储君自有储君的气度,怎会因此牵连到娘子身上。”摸摸她光洁的额头,“太子殿下只是秉性孤僻不爱与人交际而已,他与别的王孙不同,是吃过苦的人,这样的人心地比寻常人坚硬可也比寻常人更知冷暖。娘子敬慕殿下,朝夕相处下殿下早晚会识得娘子一片热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