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聒噪且耳熟,萧幼薇想发声,奈何咳了声五脏俱痛,震得她几欲晕厥。
青影比了个手势,示意萧辉安静下来,萧幼薇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蹲了下来,放下手中提盒,窸窸窣窣摆弄了半天才低声指派着萧辉:“先从热水里取出药盅,再将纱巾浸透在热水里,红瓶是外敷,蓝瓶是内用,切不可弄错。”
那声音略有些耳生却独特,细密柔和恰似三月春雨,萧家女人多强势,这么内敛温吞的声音大约只有二叔父膝下的那人才独有——萧徽。
被选为太子妃,即将在年后远嫁长安的萧徽…
嫉恨吗?她扪心自问过,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然而她清楚地洞悉这份嫉恨背后是无奈,同为女人的无奈与凄凉。出身萧氏的上皇独断乾坤,手握天下那么多年,终究还是抵不过世俗流言与史官笔伐,在垂暮之年还政李氏。昨日她为夫家不容被休弃回府,今日萧徽便又要为了家族的延续鼎盛嫁去冰冷的东宫,她痛恨自己女子的身份,更痛恨这个不容女子的俗世。
“好了好了,不痛了。”萧徽像哄着孩子一样给她喂了药,又用热纱巾简单擦洗了她的手腕的脸颊。她的手法委实谈不上熟练,好几次扯得萧幼薇痛得直皱眉,连萧辉都看不下去了,指出道,“三娘你轻点手啊。”
萧幼薇听见她哼笑出了声,轻轻的,带着丝无所谓的态度:“最疼的已经疼过去了,还怕现在这点痛。”
她想说很怕,奈何不能开口。
很快萧徽厌烦了聒噪不休的萧辉将他打发出去守门,拧水声稀稀拉拉传来,萧幼薇听到她说:“我知道你醒着也能听到我们说话。”
萧幼薇睁开了一线眼帘,背光蹲立的身影,瞧不见那人的表情,她费力地点了下头。
“你若不愿去河东给王家二郎做填房,那这个家你定是待不下去了。”萧徽的话不紧不慢地继续着,“若不嫁,你有两条路,一是出家为道为尼随你;二么,”她笑了起来,语调轻快,“你愿不愿意随我去长安?”
长安…
萧幼薇深深地撼了撼,她想问为什么,却听她拨弄下压裙的玉玦起身道:“元正之后我便要启程去往长安,你若愿意便来找我,阿耶那边我自有说法。”
从库房出来,萧辉躲在檐下抱着灯笼取暖,见了她连忙提着灯笼迎上去:“怎么样怎么样,幼薇姐应了吗?”
萧徽将绒帽戴好:“阿兄糊涂了吧,她连话都不能说,如何应我。时日还长,不急这一时。”
萧辉心急又无奈地看了黑魆魆的铜门:“无论如何,随你去往长安总好过日后被逼嫁河东要自在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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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雪后春,旧岁除去新历来。
大业的习俗,过了元宵节才算出了年,而萧徽与太子的大婚定于二月初八。从幽州至长安,遥遥千里路,二月出头的婚期已是十分紧张。皇室娶亲又是太子大婚,自不能由男方亲自登门迎亲。
或许受上皇压力所致,也或许是李氏皇族对这门亲事由衷地重视,早在正月里皇帝发旨,遣礼部尚书与太常寺两司官员与一千御林精骑赴往幽州迎接大业的太子妃。
石苔间的黄素馨迫不及待地抽出细长的枝条摇曳于风中,幽州东早而春晚,翠绿的叶脉上还覆盖着夜里绵绵如絮的细雪,皎洁的雪清新的绿,掩不住早春的生机。
萧徽的丝履踩过石砖缝隙间的嫩绿,钿钗礼衣的袖沿扫过垂花的珠帘,她已拜别过韩国夫人及她的双亲,迈过萧宅那座高高的门槛便正式启程赴往长安。
萧幼薇最终没有选择与她随嫁长安,拾起剪子绞了一头乌丝遁入了道门,所有人皆为她的决绝吃了好一惊,韩国夫人直接被气倒在榻上自此不起。萧辉直叹息她想不开想不开,唯有萧徽微微一笑。
“娘子?”尚宫搀扶着她,随着她驻足的动作看去,了然地宽慰她道,“娘子虽是远嫁日后双亲亦是能入宫掖探望娘子的,不必过于伤心。”
“不。”她垂首低低笑道,“我是高兴。”
她终于回去了,回到了她生长了二十年的帝京长安,回到了属于她周旋厮杀的战场。
第9章 【玖】
辽东的风从东北而来,刮过冰封千里的雪原,扫过庞大绵延的北岭,狂啸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之中。苍穹之上,目极处一点黑影盘旋回环,骑马的萧辉在眉骨处手搭凉棚,嘿了一声:“好隼子,飞得这样高,捉下来训一训定是个极品,少不得让那帮混小子羡煞了眼。”
萧瀚思懒懒驭马稍稍落在其后,不以为意道:“从没见过你熬过鹰,难道你还藏着这手好本事?”
萧辉傲然挺胸道:“民巷里有句土话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当年小叔是熬鹰的一把好手,地字营里那只白毛雄隼就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年年帮着小叔他在春猎中夺魁。他熬鹰时我见过,不就是比谁的耐得住等得了么,小爷难不成还会输给一个畜生?”
萧瀚思笑骂他道:“这一只看着就品相不俗应是只海东青,在靺鞨、室韦这种鸟被奉为神物,就你那点一沾椅子就火烧屁股的耐心还想着训它?省省吧,留点力气回去陪你票狐朋狗友去吧。”
被戳穿了底,萧辉也不恼恨笑嘻嘻地一折马鞭:“哥子啊你现在骂我,到时候进了太学可别求着我偷酒给你喝。”
百来人的送嫁队伍踏着清脆铃声和缓地穿过尚未融化的冻土原,出幽州过燕州,悠悠地往遥远地长安而去。新嫁娘的辇车缓慢,拖慢了整个队伍的行程,但好在时间尚算充沛,即使这桩婚事背后有多少的违愿与妥协但毕竟是件喜事,所有人都愉悦地谈笑前行。
萧辉与萧瀚思的说笑声夹着风从榫眼缝隙中钻入萧徽舒适和暖的辇车中,太子妃的车辇仅次于当今皇后的规格自然隆重又奢华,缭绫蜀缎轻丝软玉,华美的珠玉晶石处处点缀,宝香轻烟缓绕,连挂在外头的风灯都是罩着晶莹剔透的琉璃,里头燃烧着不灭的明灯。
独坐其中的萧徽怀念又感慨地环顾着一切,李氏无疑是个风度从容宽宏的皇族,再多的不满至少不会表现在排场与台面上。她抚摸着金丝暖炉,忽然响起那场她梦境中的葬礼,数以千计的长明灯煊煊赫赫地透夜亮着,现在她都似乎能嗅到御街边树木被烧焦的味道。
她出席也主持过其他皇族的葬礼,但是都没有她梦中的奢侈铺张,庄周梦蝶似真还假,但从萧辉他们口中听道,今上也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对她的骤然死亡表现得极为心痛与震惊,以大业开国以来所有公主从未享有过的规格厚葬了她。
这种厚葬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一种炫耀与宣扬,向天下及世人正式宣告永清公主的时代已经随着她棺椁落地而逝去。
不幸的是她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还极为顽强地以一个崭新的身份卷土重来。萧徽抱着手炉幽幽地想,上苍是真见不得李家那几口人好过吧,尤其是与她势不两立的太子侄儿…
“你回来了,你终究是要回来的…”
梦中的叹息没来由地在她心头闪过,孤楼之上俯瞰着她灵柩的人是谁呢,是萧裕吗?萧徽想不到其他的可能,大约他从黄泉归来接她一缕亡魂,但终究阴差阳错失之交臂…
胡思乱想了半日,车辕噔噔响了三下,萧辉兴高采烈地在外扬声道:“三娘,你闷坐了半日应是累了吧,要不随我们走走。瀚思说前方穿蝶峡中有处海眼冻有三尺厚,下头游着红鱼,冰塘雪鲤煞是好看哩!”
尚宫们诚惶诚恐地将他拦到三尺外:“公子,娘子贵为未来的东宫妃怎可轻易下辇,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呀!”
“你们这些宫嬷嬷好不不通人情,”萧辉横眉竖目瞪起眼来,“东宫妃如何,便是圣人他们跋涉千里难道中途不带下车歇息望风的吗?我大业民风开化万国来朝,女子毫不逊男子几分。当年上皇能着胡服训汗马,如今我三娘怎就不能与我等下车辇赏雪鲤?”
这萧辉平时不着三不着四,讲起歪理来头头是道,萧徽忍不住嘴角抖抖,隔着帘子轻声问道:“金姑姑,是快到穿蝶峡了吗?”
金尚宫忙不迭地与车躬身道:“回娘子的话,微臣惶恐对此地地形不熟,容微臣先往问过礼部大人们再来回话。”
萧徽将要道好,一匹白马自队列前方小跑而来,来者轻甲薄盔,腰束白羽一尾,正是此行护卫的御林军校尉崔嵬,二丈外他既跃下马背,遥遥朝着萧徽车辇拱手道:“殿下,末将崔嵬。行程已半日,前方三十里外即是穿蝶峡,再往前约要入夜才能抵达下一个州郡,末将请示殿下是否暂行休憩一番再动身启程?”
“穿蝶峡么?”萧徽捧着手炉于掌心反复摩挲,闭上眼回忆了片刻后道,“不作停留,加速前行,务必在天黑前赶至赤云郡。”
诸人皆是一怔,他人尚是不解,崔嵬已是干脆地答个喏,翻身上马原路疾驰而回。
萧辉嘟嘟囔囔地牵马而回,萧瀚思一看霜打茄子的他便知是碰了软丁,提着鞭子挠挠他的背打趣道:“我说你会被尚宫姑姑给骂回来吧。”
“不是尚宫,”萧辉悻悻地骑上马,“是三娘…”
他将萧徽的话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萧瀚思与崔嵬的反应一般先是一愣随即目光移向隐隐已露头角的苍白峡谷,凝视良久后迟疑道:“此处临近靺鞨,快开春了,难保不太平,早走也是好的。”
萧辉茫茫然地看着前方安静祥和的峡谷:“不太平…你是说会有猞猁之类的猛兽出没??”
萧瀚思努力遏制才使自己没有赏他一个白眼,双腿一夹马肚,奔起马来:“你当此处是江南,还有什么冰塘雪鲤。辽东这地方,就是个胖头混沌都能给你冻成冰棍儿!走吧!”
官道于峡谷中蜿蜒蛇行,两壁山崖陡峭如刀,石壁上遍布着一道道风雨削刻的裂痕,北风晃荡荡的吹过偶尔卷下一两块碎石,咚地一声砸碎在地,四分五裂吓得人心惊胆战。
崔嵬领百来精锐兵卒在前开路,不知是否碰巧,他与那位太子妃娘娘所见相同,此处并非久留之地。与生长在深闺中的世族小姐不同,他是领兵征战过的人所见更深,一眼即识出此地易攻难守,山谷之上是绝佳的伏击点,无论火攻还是投以大石,他们这队兵力单薄,多是妇孺的迎亲队伍都非对手。
况且开春在即,东北那些饥饿了一整个冬日的游牧骑兵们难保不会越界掠边。
大业国泽百年,文皇帝以仁德治世,开创恒古以来罕见的四海万国来朝的辉煌盛世,盛世之下却始终有一二不如意之处。这其中一处就是与靺鞨室韦等族的兵戈之灾,在崔嵬等武将眼中这兵灾即是大业国史和所有士卒的耻辱。文皇帝时年年征战年年兵败,一到早春那些蛮夷便骑着马在边境烧杀抢掠,直至先帝在位时出了几位得力武将,数度讨伐苦战才换来今日勉强算是和平的局面。
先遣的斥候飞速返回,道是前方无恙,崔嵬才稍稍放松下警惕。峡谷虽易设伏,但上方若稍有动静便能听得一清二楚,来回盘桓了片刻他定了定心下令道:“起行!”
一路畅通无阻,车辙驶过的轱辘声有条不紊地穿行过狭长的谷道,萧辉张望着缩了缩脖子:“这儿比别处似是冷些。”
萧瀚思驾着得得马蹄声:“书上记载此地为古战场,曾经突厥与燕国交战百日,最终突厥大胜燕军败走,突厥追击至此坑杀燕军近万人。白骨成山,十年不化。”
萧辉猛地打了个哆嗦,离得他近了些,疑神疑鬼地左右看看小声道:“你听啊这风声里是不是有哭嚎声啊。”
萧瀚思憋着笑正想一本正经地调侃他,尖锐的鸣钲声贯穿峡谷,激荡起伏喋喋不绝。两人霍然变色对视一眼,同时拔出腰间长剑,萧瀚思想也未想道:“去三娘那!”
御林皆是纷纷拔剑竖枪,铮铮铁戈擦过砂石,整齐得让人更为心慌,肃杀之气一时间散步开来。内廷中走出的尚宫们何曾见过这般场面,虽不至于吓得惊慌失措但各个面如土色,竭力镇定地簇拥在萧徽的车辇旁。萧氏兄弟二人赶来时,已有士卒来报:“殿下,斥候探到峡谷前方出口有不明兵马激战交戈,此刻已往我方前来。请殿下速速下车避难,以防敌袭。”
须臾,萧徽的声音徐徐传来,不见波澜:“多少人马?”
那士卒立时道:“斥候所见,应有百人以上!”
萧徽迅速在心中算到,御林千骑人数优越,但若真是碰上劫边,靺鞨的铁骑精湛强劲胜于这一行迎亲队伍。
鸣金声愈发急促,年轻的兵士急吼道:“请殿下退避!”
萧辉亦是急道:“三娘!快下车!我们护你后撤!先退出峡谷再说!”
如是奇袭定有备而来,萧徽再三思定,决然道:“避无可避,迎战。”
滚滚马蹄声扬声而来,车马已行至峡谷中道,此时后退已然不及,崔嵬握住下柄高喝道:“迎战!”
第10章 【拾】
震天的厮杀声借着风力冲上九霄,紧张不已的萧辉咦了声与萧瀚思面面相觑:“人还未见影,怎么就打起来了?”
萧瀚思死死盯着前方,握剑的掌心渗出薄薄的细汗:“说不定是对方的诱敌之计。”
“不一定。”软厚的缎帘掀起一角,萧徽面沉如水地眺望者崎岖的甬道,“你们仔细听。”
回荡在山壁间的声响不仅有对冲的嘶喊声,还夹杂着隐隐的刀俎入肉声惨叫声,如是演戏为免这演技也为免逼真得惊人。
与他们同样抱有疑惑的还有崔嵬,他骑马逡巡在列阵的枪兵前时而蹙眉,以他出征沙场多年的阅历几乎是顷刻间分辨出向他们而来的是两拨人。一队且战且退,一队追逐不休,两者实力相差不多所以才战况激烈,胶着不前。
他果断地做了一个决定:“全军后退!”
以他们的处境,无疑是能拖一时便拖一时,最好是等到两败俱伤。他无心乘机捡漏,但敌我未明能保一时生力便是一时。大业的车马无声无息地缓缓向后撤退,萧辉心跳得快冲出胸腔了:“萧瀚思,你怕么?”
旁边的人晦涩地咽了口口水:“还好。”
“我从没杀过人啊,”萧辉懊丧地看向手中剑,“至多猎过两只野兔,打过几条鱼。”
“你闭嘴行不行!”萧瀚思忍无可忍地低骂道,“要么闭嘴要么大可放开了嗓子吼上两句,也好速战速决省得担惊受怕!”
萧辉倏地闭了嘴,闭了没须臾他想到什么回过头去,看着聚精会神盯着前方的堂妹愣了一愣:“三娘,你出来作甚,快快躲进车中。你且放心,有兄长们在绝不会让那些蛮夷动你分毫!”
口号喊得豪气冲天,萧瀚思禁不住嘴角一哂,笑得十分勉强。
萧徽认认真真地回答他:“与其在车里坐以待毙,不如出来兴许窥得时机趁机逃跑。”
“有道理…”萧辉恍然大悟,“车辇再快快不过靺鞨铁骑啊。”
他一通插科打诨倒是让凝固住的气氛稍稍松动了些许,萧徽抓着帘钩还想说些什么,崔嵬的呼喝声伴着枪戟齐齐划过披甲的利声扬起:“列阵!!!”
未知两方交战的局面终究是以一方不敌退入峡谷而打破,纷乱的马蹄声奔跑声与兵戈相交声向他们潮涌而来,乌泱泱的人马拐过转角乍然出现在他们眼帘之中,短刀真珠战袍,结成的数条发辫,所有大业人脸色几乎都暗上了一暗,萧辉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恨恨道:“果然是靺鞨人!”
围守在萧徽车辇边的宫妇们几欲快吓得昏厥了过去,她们虽是禁庭里的女官但无一不是出身望族,北方蛮夷的恶名远扬,落入他们手中无疑是生不如死。金尚宫咬了咬牙,将腰间别着的匕首抽出,颤颤巍巍地捧到萧徽面前跪下:“娘子,若我等无能护着您的安危,请您…”
萧瀚思眉头一紧:“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尚宫眼眶发红,咬紧牙龈将话说得直白:“娘子贵为太子妃,是未来的天子妇,若是被靺鞨那群畜生辱没…我大业与陛下颜面何存!”
萧徽看了看匕首,又看看金尚宫,将匕首拾起认真地掂了掂:“虽是个把玩的玩意,但勉强算是趁手。”
她的口气不像是准备用它来自尽,而是打算同周围士兵一同上阵杀敌般。
百十步前,退战的靺鞨人已快接近崔嵬携领的前锋,眼看一排烁烁寒光即将刺入他们阵型,马声嘶鸣一黑衣男子纵马跃出朝大业车马高喊道:“我乃粟末部都督,与你们业国云武将军萧裕是挚交,如今为奸人所迫不得已率部叛逃出我国投奔业帝,还望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崔嵬迟疑一霎,稍稍按下两旁枪戟,回喊道:“你有何证明!!”
“你们大业人真是麻烦!”那男子为前后夹击极是焦急,狠狠一挥马鞭,“你再耽搁,黑水部追上,此地便要成为我等葬身之地了!”
崔嵬仍是将信将疑,然而短短交谈间追杀粟末族的虎狼之师已猛攻而至,箭簇如雨纷纷而至,崔嵬大喝道:“举盾!”
迎亲的御林军不过千余人,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很快一排盾阻将箭雨挡下,只是可怜了被追赶的粟末族人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对方弓兵的屠戮之下,一时间死伤惨重,那男子发狠道:“你们业人果然胆小如鼠!不值得信任!儿郎们!提起刀来!左不过埋骨此地也不辱没祖先的英明!”
他一声令下顿时山呼盈天,劣势之下竟反倒士气大涨,破釜沉舟之刻却听背后有人应道:“既是萧将军故交,便你一臂之力!”
黑水部的骑兵已经追杀了一天一夜,从辽北到辽东,本欲在此一鼓作气彻底斩草除根,不料峡谷中从天而降一群武装整齐的业*队。有了业军加入,本来势弱的粟末部如虎添翼,重新杀入敌阵。
沙尘漫天,血水混着泥土在地上汇成涓涓细流,正当业粟两军逐渐显露优势之时忽有人发现了藏于峡谷后方的车辇,一根伤痕累累的手指直指向萧徽她们所在处,嘶哑破碎的话语弥散在风尘里:“强攻那里。”
本来被业军小心维护的车辇霎时暴露在了所有人眼中,密不透风的防护网宛如撕开了一道裂口,所有的黑水骑兵霎时凶猛地扑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官与宫娥们。
“保护殿下!!!”崔嵬声嘶力竭地呼喊道。
奈何绞成一股的黑水骑兵宛如一道利矢直刺向他们的“心脏”,破了口的阵型再难成合围之势。为了保护萧徽,本就人数占劣势的业军分成两列,大队人马正苦于拖住敌军未果,另一列围合在妇孺四周,刺眼的刀光乍然就到了眼前,猝不及防间热血已飞溅在了萧辉的面颊上。
他尚来不及回神,手中的长剑已刺入了一人的心脏,搅动拔/出,所有的一切全然都是身体的本能。再然后,脚下已多了一具热血犹温的尸体。他的脑中一片茫然,小叔在时他总喊着要上阵杀敌,可这一日到来时他只有巨大的恐惧包围住了他。他看着从手腕上流下的血液,差点没吐了出来。
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不重却是坚定如山:“别怕。”
是谁在同他说话,他迷迷糊糊地想着,那声音有点像三娘?可是口气却与曾经握着他手教他射箭的小叔一般无二,他没有时间去看身后之人又重新提起了手中的剑。
被捏住七寸的业军已然慌乱了阵脚,对核心守护不利所带来的代价是惨痛的,本来一边倒的局势重新扭转了过来,逐渐又倾斜向势不可挡的黑水部。风声悲鸣,似万千枯骸迎风齐泣,恰在所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念头“完了”时,大肆屠戮的黑水骑兵骤然收缩了队形,一声响亮的击缶声后他们略是一迟疑,业粟两军掐准了时机,胜败全在此一搏!
黑水部败退了,劫后余生的众人看着满地零落的尸骸与血河无言以对,他们并未有多少得胜的喜悦,更多的是对突然而至的翻盘的莫名不解。
萧辉拄剑倚着车辕,吐出口血沫,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好似从地狱重回了人间。一方素色香帕放在了他手心里:“擦擦吧。”
他举着帕子怔怔地抬头,眼前少女只着了素色襦裙,稚气犹存的眉眼宁静而平和,他竟差点没认出她来,良久喃喃道:“三娘…?”
“嗯。”她一笑,柔柔怯怯,白骨鲜血绘成残酷的背景,将立于其中的她衬托的鲜活又纯净。
萧辉突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把帕子往怀中随意一揣,连连将她往车上推:“去去,你怎么下来了!刀剑无影的,”他后怕不已地边推边打量她,确保无虞后才安下心来,他虎着脸绷着做兄长的威严,“你是大业的太子妃,与东宫同尊,若有个万一怎生是好!”
经历一场无妄之灾,为免再起风波,短暂的休憩与沟通后崔嵬率领队伍与粟末部首领阿科桑分道扬镳,崔嵬表示会替粟末部传信往长安,说明今日状况看今上是否愿收留他们一部,毕竟没有入关凭证,阿科桑他们亦无法继续跟随崔嵬他们去往赤云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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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鸦立树而鸣,参天的古树扭曲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屹立在渐深的夜色里,一棵连着一棵,未醒的毒蛇蛰伏在泥沼下的洞穴里,偶尔被惊醒朝着徒步走过的行人马匹咝咝吐了吐蛇信。
“为何今日不乘胜追击?!那一行业军明明是护送那些个业国娘子们,根本无心恋战!差一些,就差那么一些,我们就可以斩获阿科桑那个叛徒的狗头!”
月白光下有人忿恨地一捶树干,粗糙的树皮簌簌地从他拳下落下,树前的人眺望着藏青的天幕,极远处有一二鬼火似的光点来回逡巡,他屈起布满刀口的手指,指向那里:“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吗?”
“我知道!不就是支援来的业军吗!我们又不是没有打过业人!”
那人轻轻摇摇头:“那不是普通的业军,是大业东宫旗下的天字一号营。此军身经百战,是业军中的精锐,而你我长途奔袭已是强弩之末,若不及时撤退很有可能被他们行成环围之势,瓮中捉鳖。”
数十里外,赤云郡,平乐山下。
“殿下,崔嵬一行已入云城内,阿科桑及部人与他们分别后西去苍狼山,并未尾随他们。”
“嗯。”
第11章 【拾壹】
强忍着激战的疲倦,一路跋涉不懈,迎亲队仗总算赶在天黑城门落闭前入住进云城会馆中。
虽是边塞,但为赤云郡府的云城,会馆布置得精巧细致,然而再是温馨舒适疲于奔波的众人皆是无心细究,兵士们需要休养生息,禁中的女官们则须平复心情。
金尚宫等人侍奉着萧徽沐浴更衣,与她卸下钗环时指尖微抖,忽然掖袖深深跪伏在地哽咽道:“今日微臣斗胆奉刀与娘子实乃大不敬,请娘子治罪。”
萧徽慢慢揉了揉耳垂,看着镜中尚显稚嫩的面庞,心不在焉道:“嬷嬷是为大业体面着想,情急所致,哪里来的罪责。”
她话声轻巧,风轻云淡得听不出一丝不悦,金尚宫犹是踟蹰,萧徽一笑欠身将她掺起活泼道:“嬷嬷再跪下去就是折煞三娘了,即便嬷嬷不言那时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这样吧,我初入禁庭处处生疏,于太子殿下与两位圣人皆是仅有耳闻未谋其面。您若真是关照三娘,不妨与我说说他们,也好我有个准备。”
离开萧家的这些日子她沉下心来想了许多,今上是个善良而懦弱的君王,她的死倒真不一定与他有关。撇去皇帝,最有可能的就是太子与韦后。要说熟悉,自她的母皇特赦回京之后的这几年也是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
但她所见的太子仅仅是他愿意呈现在她面前的模样,她的敌人有许多,他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十年房陵流放初初回到朝中哪里来得及树立根基。这或许便是她沦落到千刀万剐下场的缘故,大意与轻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