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道烟:“秦卷,涂山环说九黎族的独孤鸩在很久之前就死了。可你曾告诉我,给你下毒的人是独孤鸩,而在龙侯山袭击妖族的据说也说是独孤鸩派的兵。这座城里的人,都说你是魔族,而你身边那些侍卫的打扮也都是九黎族的。你说你从未骗我,那你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么?”

他不言不语地看着我,我全身忍不住地发抖,失声尖叫道:“现在统领九黎族的人是你是不是?背后让昌合去刺杀高俊上皇的人其实也是你,对么?你借机挑起了妖族与神族的战事,让神族无暇对付魔族。又与伯河联手,将重华陷于不仁不义之地,让神族不得不处置他。重华一死,神族的权利中心自然又要经历次洗礼。什么上皇,伯河,都不过是你支离瓦解神族势力,让魔族壮大起来的棋子而已。”

“秦卷,你明明是个神族…”我看着他:“八荒战事一起,处处民不聊生,而魔族嗜血好战的本性根本就不适合统领天地。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云时,你让我不骗你,你可曾相信过我?”秦卷的语声寒如冷霜,步步紧逼:“重华是灭你全族的仇人,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对他余情未了。现在更心有不忍地想要救他。云时,你又可对得起黄泉之下的族人们?”

我提起口气道:“我谁也不相信,在这个世上,除了我自己外。你也不过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突然脑袋嗡的一声响,我蓦然站起身来:“你,知道我的身份?”

“是又如何?”他面无表情道。

所以,这一切他从头到尾都如同在看一场戏一般看我装模作样、惺惺作态地扮着所谓的“神魔之祖”?没准还偷偷取笑过我演技不精,蠢钝不堪。

我调头就跑,可推门时却怎么也推不开。情急之下,运起仙力想要破开它,却发现体内沉沉滞滞,毫无反应。

秦卷一步步走来,电闪雷鸣间他容色忽明忽暗,他讥笑道:“你想跑?我竟让你害怕得想逃了?”

曾经,有个人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你跑啊,有本事你就跑出我这无量海底。”恍然间,秦卷的脸和独孤鸩的脸重叠在了一起,那些噩梦般的画面一幅幅回放在眼前,被囚禁,被羞辱,被折磨…

“我不跑你会放我走么?”我强行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抖。

秦卷眸角压着笑意:“云时,你还是太天真了。”

“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咒,束缚我的仙力?”我又道。

他的手指在唇上滑过:“刚刚给你疗伤时。”

“秦卷,你不要逼我。”

“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会逼迫你。”秦卷优雅地执扇站在我面前,孤冷而阴戾,慢悠悠地回忆道:“哪怕我很清楚你从未将我将在心上,就如我送你的那只手环,转眼你就可以弃如敝屣随手丢去。我总考虑你是吃过太多的苦,受过太多的伤,不易交出真心。可我仍是想错了,你不是不易动心,而是根本没有心,云时。”

扇子挑起我的脸:“与其留住你的心,不如留下你的人。”

“秦卷,我生平最恨,别人强迫我。”我握住他的扇子:“哪怕,散尽元神,我也会逃出去。”

这是我第二次动用这种法子,世事轮回大抵如此,刺眼的光芒中我感受到秦卷握住了我的手,拂开他前我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此生再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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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万年后,九重天。

“主子,小主子!”一个年轻仙侍追着个总角孩童大汗满襟地奔走在座古朴端重的庭院中。庭院小径崎岖,两旁又皆是参天古树,交相掩盖,宛如个偌大迷宫。

莫看那双髻仙童腰身浑圆,胖如肥球,可运步如飞,灵活狡黠地钻于各处小门偏径之中。直到,他撞了个人…

好不容易逮着他的仙侍擦了把额头汗,数落道:“跑啊,再跑啊!跑死小人,以后看谁伺候你?!”

“你是谁?”小仙童怔怔望着来人。

“啊?”仙侍一抬头,吓得麻溜地跪在了地上,顺带扯下自己的主子,不住地磕头:“小人无意冲撞东华上神,请上神责罚。”见仙童毫不为所动,忙凑到他耳边急急道:“主子,这就是你未来师父啊!还不快行礼。”

提着鱼篓的东华看了看小童,提步就走:“收他为徒的不是我。”又望了望日头:“再过一炷香左右你们再来。”

仙侍傻傻目送东华而去,喃喃道:“奇了,住在紫华府的不就是东华上神么?还有哪位尊神?”

38、祖宗,收徒了
这日醒的早,瞧了两卷经,东华仍迟迟不归,紫华府里唯一伺候人的陵叶又碰巧被派去了西荒。腹中空空如也的我,扒拉了房中每一个角落,无果,万般无奈之下摸了件斗篷罩在身上迈出了房门。

三万年没见得外面的光景,突如其来的日光刺入眼,生疼生疼的。流了些清泪,使劲眨了眨后,方缓过劲来。

紫华府中的布置与在轩辕山中时并无二般,紫竹成林、粉荷连天,一湾暖泉浮着浅浅雾气盘盘曲曲地绕于脚下。

立在小径岔口,琢磨着哪条通往厨房时,忽听得了远远飘来一两声叫喊。朝那方向再走近几步,熙熙攘攘的喧哗声更贴近清楚了,其中伴着孩童的嬉笑声。紫华府位于东天最偏僻的角落里,而东华又是个以冷清著称的上神,故而甚少有人敢来扰他清净。

我非常好奇,小小地犹豫了片刻后,拉低了帽沿从内院拐了出去。外庭正中是方八角状喷泉,喷涌的水雾凝成绮丽虹彩,招得庭中大部分人围着它瞧,这大部分人中自然是以贪图新鲜的孩童居多。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仍旧没想出今日到底是何日子,竟惹来这般多的仙家来拜见东华。

斗篷被人扯了一扯,掠眼过去,入目的是张和和气气的脸,那人朝我拱手一揖道:“我观这位仙僚从内府而出,想必是东华上神府中人。小人斗胆问一问…”忽地他凑近了过来,挤眉弄眼道:“上神们收徒可有什么喜好?”说着偷偷往我掌心里塞了个成色均细润腻的白玉囊。

东华要收徒?!我怎么不知道?虽是不明所以他那个“们”字从何而来,但见他神色恳切,我不动声色地收下了玉囊,摸了摸下巴。

“他喜静。”

那人眼角抽了一抽。

“喜欢聪明人。”

那人眼角又抽了抽。

“极厌好吃懒做之人。”

那人的眼角直接涌出了大颗大颗清澈的泪水。

“最好嘛,长得再伶俐讨喜些。”

“…”

他转身往后蹲下一抱,嚎啕大哭道:“小主子这可如何是好?这竟全照着你的相反面来的!这真真是拜不了师了,回去我可怎么向夫人交代!”

“哭什么哭,就知道哭。”被他揽在怀里的肉团子耸了耸,老气横秋地训斥道:“阿娘让我来拜师,又不是只能拜东华那老头做师父。”一根胖乎乎的手指蓦地指向我:“拜他不也行么,左右都是紫华府里的人。”

我挑眉,顺着那肥肠似的手指看去,愣了一愣,脱口而出:“我才不要收死胖子做徒弟。”

“…”

揽着仙童抹泪的小厮一听此言,立刻挺直腰身辩驳道:“仙僚怎能如此说话?我家小主子胖是胖了些,但长得珠圆玉润,也算得上…”他低头瞧了一眼那肥球,咽了咽口水,艰难地憋出了“可*”二字。

我“嘁”了声,叽叽喳喳的庭骤地安静了下来,连飞舞在空中清脆鸣叫的鹤鸟都收了翅,翩然无声地落在水池中央。披了一身露水,散着长发的东华从外庭那头提着鱼篓闲闲而来。

“拜见尊神。”一刻间,所有人整齐划一地叩首在地,凝声静气。

东华随意扫了一眼,径自朝我们这厢走了过来。瞧了伏在地上的那对主仆一眼,对我道:“挑好了么?”

我回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他淡然道:“前几日不是你说闲得无趣,想收个徒弟养着玩玩么?”

养…养着玩玩?沉睡了三万年快僵固成快木头的脑子,费劲千辛地回想下后,貌似我是说过这么一句话来。

这句话在跪着的众仙里面如落块巨石,惊起轩然大波。任东华威严再盛,也压不住底下飞蹿交流的眼神和絮絮低语。我耳中惯来尖的很,逮到了几句,无非是:

“此人是谁?竟与上神如是说话?”

“原不是东华上神药收徒!”

“上神什么时候娶了位帝后?”

“你怎么知是帝后?我看其身形清瘦,没准是位神君呢!”

“谁说男的不能做帝后?!”

“…”我脸上的肉微微抖了一抖。

不过随口一句玩笑话,孰料东华竟当了真,还闹出这般大的排场来。可下边一听非东华收徒,各个露出犹疑不定的难色来,想是不少人打起了退堂鼓。跪在我和东华脚边上的那对表现的尤为明显,大的自然是不愿自家主子拜我这个无名之辈做徒弟;小的么,心思更好猜了,自然是不愿凭空多个师父出来束缚他。

许是感知到我盯着他们的目光,那对主仆的脑袋埋的更低了,此时地上要有条缝,说不准他们就钻进去了。挺有意思的,我笑了笑,指着那个肥球道:“就他吧,挺可*的。”

东华瞥了眼不甘心奋起的仙童,对可*这两个字不置可否,只道:“你喜欢就好了。”

仙侍沉痛地按下胖球的脑袋,颤颤巍巍道:“能得尊神收为弟子,实乃我家世子之大幸。”

既已择下了人选,松了口气的众仙们一一过来拜别东华与我。几乎每人过来时,都格外属意地瞧一眼我。奈何我用斗篷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使得他们不无遗憾地叹气离去。

我低头正要问一问那胖球是何来历,可晓得门口处又起了方大动静。清风阵阵,祥乐袅袅,远见着一顶玄金华冕疾驰降下。那群才跪起来的神仙,登时又噗咚噗咚下饺子样重新跪了下来。

华冕甫一落地,一俊目剑眉的英朗少年箭步飞奔到我面前来,将我上上下下仔细瞧了个遍,道:“祖宗,果真是你。”他见我懵然相望,忙道:“我是游奕啊,祖宗。”

身边的东华轻嗤了声:“这小子消息得的倒是快。”

我“噢”了声,摸了摸他脑袋,慰然道:“长这么大了。”

那边的众仙俨然如同炸了锅般,嗡嗡嘤嘤之声不绝于耳。

三万年,历经无数次战事,付出了巨大代价的神族终于取得了象征性的胜利,魔族避退魔界,而神族也迁徙到了遥遥万里之上的九重天。伯河到底是没做成他的帝皇梦,因着他的“义父”上皇在得知重华之死后将他流放到了北溟之地。连失二子,这个年老的帝皇终于痛彻醒悟,将重华的儿子游奕扶上皇位,又嘱托了岁崇、英招几位帝君辅政后,独自一人留在下界的轩辕山中隐居了。

而今神魔两族之间仍是摩擦不断,但前一场战事大大损耗了双方的元气,因此摩擦归摩擦,短期内也难再见大的战事。

这些都是游奕告知于我的,中间他着意略去了些情节,可从给他闪闪烁烁的眼神中我知道,那必是与我有关的。我劝了劝他不必在意,可哪想一劝,倒叫他更诚惶诚恐起来。于是,我只得叮嘱了他两句,道他已是个帝王,无须再瞧旁人脸色;做帝王便要有做帝王的气度。

他应是应下了,一时仍改不了幼年时在我跟前的敬畏有加。

“青枝,我饿了。”下座传来小小的一声抱怨。

“忍着!”缩成一团侍者干脆利落道。

游奕注目过去,不太确定道:“这是北荒微生家的公子?”

“回陛下的话,小人的主子确是微生氏的嫡子。”名叫青枝的仙侍恭谨地回道。

“哦。”游奕的眼中浮出些许同情和怜悯,朝胖球微微一笑:“既是来九重天做客,若有什么需求便只管说来。”

青枝连连称谢,我见那胖球委实饿得坐不住了,便道:“隔壁小厅里有点心,你带他先过去。东华做晚饭还须些时辰。”

听到“东华做完饭”几个字,在座的几人皆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待青枝携小童走后,我掸了掸袖子道:“女富养,儿贫养,微生家怎么养出了这么个混世魔王?”

游奕摇了摇头:“祖宗不知,这微生家的嫡子可怜的很。微生氏这代的主母是他母亲的胞姐,后来因病去世了,微生氏的家主便又求娶了他母亲。不出百年,就诞下了他。可哪料,不久后传出他母亲与旁人有染,后来不了了之,但也日渐受了家主的冷落。在他之前,本就个哥哥,他虽担着嫡子的名头却不讨他父亲的喜欢,过得艰辛得很。”

约是联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游奕脸上显出几分落寞之色来。

“你此番找我所为何事?”我看他欲言又止,似仍有话要说,便大大方方地点破了。

他脸一红,拘谨道:“此事我本不愿说的,可英招君他执意要我来…”

英招?我从记忆力搜寻了番,勉力想起张清雅俊秀的脸庞来。他是与东华齐名的古神,但因是神霄派中人,与轩辕山的神族们并不多往来。所以当游奕说起上皇指定他做辅政时,我稍稍吃了一惊。可后一想,也不难理解,三万年前重华一死,轩辕山中一片混乱,各方势力倾轧争夺,倒不如引个外人来平衡下权位。”

“魔族虽退于魔界之内,但这三万年间在他们现任摄政王昭圣帝君的率领下,势力不断扩展,隐有卷土重来之势。”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游奕越说越慢,字字斟酌:“我年纪尚轻,而魔族既有个统领全局的昭圣君,又有十二魔君,实难与之抗衡。所以…”他小心窥探了下我的容色:“英招与我商议,恳请祖宗您与东华上神出山,震慑魔族。”

听罢,我思索了会,不禁问道:“这个昭圣帝君究竟是何方神圣,三万年间六合八荒之中竟出了这么个能耐的人物?”

“他尊号昭圣,本名…为秦卷。”

39、祖宗,微生烨
任游奕极尽言辞之恳切,我终是婉拒了他。

送他出了门口,折回内庭时不经意瞄到门角扒拉个双髻脑袋,缩头缩脑地向我张望着。

肥球磨磨唧唧地蹭啊蹭,蹭了出来:“东华那死老头,让我来喊你用晚膳了。”他死死盯着我,道:“他们称呼你做云祖,可见你年龄很大了。为何你发色花白,面容却年轻的很?”

挑了缕肩上的灰发,我不在意地笑一笑道:“这是先头得了场重病落下的,与年龄无关。不过你说的不错,我的年纪约是所有神族里最大的了。你要做我的徒弟呢,你就喊我声师父;你若不做我徒弟呢,就得和旁人般称呼我一声祖宗。”

他紧蹙短短的眉毛,纠结万分地考虑会,忍痛道:“那我认你做师父。”

只当没见着他眼中的狡猾之色,牵着他慢慢往紫竹林深处走,冷不丁道:“哦,对了,忘记告诉你了。在这紫华府里说的任何一句话,东华都是能听见的。所以嘛…”同情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你珍重。”

于是,晚膳的时候我和东华围着桌子用膳,肥球一人被撂在角落里,满头大汗地顶着三炷香,面前摆了个盛满饭菜的钵子。东华见我吃两口,就往肥球那望一眼,停了停筷子。

我指了指肥球,含蓄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陪着自家主子同甘共苦挨饿的青枝立时忿忿不平地响声应喝。

东华想了想,夹了块肥而不腻、光泽红润的烧肉,轻轻地放在饭菜顶上,轻轻地又往肥球顶上添了一炷香。随后安然坐回来,继续用膳。

肥球充满仇恨地看向东华,可他不敢动,东华说,如果头顶的香灭了,往后三日他都不得进一口米粮。故而只得忍辱负重地蹲那一边吞口水,一边苦大仇深地妄图用眼神在东华身上戳了几个洞。

晚膳毕,东华去竹林里看书,我自觉地收拾起碗筷,预备搬到后房清洗。

作为府中现有的唯一一个下人,青枝很殷勤地过来帮衬:“这些交给小人做就是了,哪能劳得祖宗您亲自动手?”

我将怀中抱着的盘子分了些给他,路过小肥球时伫了伫足,偷偷地往那尚有一大半的香火上吹了口气,小肥球的身子颤了颤,委委屈屈地“呜”了声。

“小人没想到,今生竟能亲眼见到祖宗您。”青枝在旁擦净碗,谄媚地奉承道:“能得祖宗您亲自收为徒弟,真是我家小主子福分。”

我心安理得地收下,问道:“肥球叫什么名字?如今多大?”

“肥球”两字扎得他眼角颠了颠,道:“世子单名个烨字,夫人是在三千年前诞育世子的。”

“哦…”

夜深,侧耳听得隔壁厢房渐低了人声,灯火拂灭之时,我跨出了门,往竹林寻去。东华淄衣飘然地立在洞穴口候着我,我快步走了过去,赔了个不是:“叫你好等了。”

他略颔了颔首,观了观我的气色:“今日的气色已大好许多,不出几日应是不用来这里了。”

“在这洞里待了三万年,一日不来恐怕真有些不习惯。”玩笑间,我跨了进去,东华随之也跟了来。

三万年前东华救下我时,我元神已散得差不多了,幸而他携了春叶秋华这样的神物,用己身浑厚仙力方罩得我堪堪无损。可毕竟大伤了元气,被他带回时已是灯枯油净,便置我于这盛满汤谷泉水的洞穴里将养着。

一养养了三万年,时值近日才得下床走动。

调息结束后,我泡在水中与东华闲聊,聊得自然是新进府的这个微生烨:“你似乎不太喜欢这个肥球?”

东华默了默,尔后道:“是很不喜欢。”

“…”我问:“为什么?”

“长得招人嫌。”他言简意赅道。

“…”我哈哈哈转开话题:“你有没发现,他像个人?”

东华隔着帘子递来一叠衣裳:“所以,你才收他为徒么?”

“也不全是。前世重华亏欠我良多,后来伯河与那个人害他惨死在斩龙台,总叫我心底不安。”我垂着眼系好衣襟:“这肥球处处与他不像,唯独眉心一点朱砂神似于他。我看你对这个肥球也格外不同,满庭院的人就多看了他一眼。”

平日我与东华甚少谈及过往,他是活得太久记性不好,而我则是个不喜欢朝后看的人。久而久之,许是受了东华的影响,自个儿的性子也愈发地静了下来。寥寥几句后,洞内又陷入片寂静之中。

良久,东华平平淡淡道:“因为他撞翻鱼篓,弄脏了我的衣裳。”

“…”

打肥球来了后,惯来静然的紫华府陡然闹腾了起来。说是我收了肥球做徒弟,可我既未做过别人师父也未做过别人徒弟,顶多教他习两个字,读点经。这点经验还是我当初教导游奕时得来的,可游奕性子乖巧听话,可这肥球却是个被他娘宠坏了的主。写一个字,要废一盒墨,一打纸。

每每我作势要揍他,他就埋头往我怀里一钻,嘤嘤嘤地哭道:“打吧,打死阿烨就再也不会招人嫌、招人厌了。”

思及他的身世,我扬起的巴掌怎生也就落不下来,再一见他哭得惨兮兮的小脸,心一软重新铺好纸张:“来,再写一次。”

如此折腾了两三日,看不下去的东华将他拎了过去。不过半日,再见到肥球时他已然老实了很多。趴在桌子前闷声不响地执笔写字,我戳了戳东华问他使了什么手段,东华淡淡道:“没什么,只让他以后午时起就随我学剑而已。”

东华的剑术我只见过一回,就是在那日救下我时,一剑出而十洲寒,俨然万钧雷霆之势。得他真传,那才是大幸也。次日午时,我睡了一觉起来,溜达到竹林看他怎么个教法。

未近竹林,就被肥球的惨叫声惊叫到了。守在入口处的青枝揪心地望着里头,不情不愿地拦住了我:“上神说,不让祖宗进去。”面上却是眼巴巴地渴求着我立即进去,阻止东华惨无人道地教习。

止了步,往风雷大起的竹林瞅了眼,拍了青枝的肩道:“告诉东华,别搞出人命来就好。”

青枝的眼中溢满了泪水。

这般过了个数百年,肥球这样的仙胎本长得十分缓慢,可随着东华教习地愈发严苛不近人情,长期处于虐待状态下的肥球胃口益发地大了。胃口一大,个头以眼能见的速度往上冒着。

我看着尽力把自己往袍子里塞,憋得脸蛋通红的肥球,喃喃道:“才做的衣裳又小了啊。”

肥球精疲力竭地放弃了,屁股往垫子上一坐,咕噜道:“都怪师父平日使劲地灌汤灌水,昨儿见了阿娘,阿娘险些认不出阿烨来了。认不出便也罢了,竟连抱也抱不动阿烨了!”

“是谁每次练剑回来都嚷着饿的?”我将衣裳收拾好,不轻不重地在他脸上捏了把:“不给你吃,你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给你吃,回头还埋怨长胖了?你最好别给东华听到,否则又要不吃不喝跪上三日。”

他紧紧闭住嘴巴,却仍有几分不服气。

我瞧着那张脸,微微出了神。

肥球眨了眨眼,靠了过来,道:“师父为什么要伤心?”

我一愣。

他伸出胖乎乎的小爪子在我脸上比划了下:“好多次师父看着阿烨就像是要哭出来似的,是不是阿烨哪里惹师父生气了?”

“没有。”捉住他的手,我道:“师父只是听你说起阿娘,想起自己的亲人来了。”

不知何时,东华靠在了门口,静静地看着我们,慢慢道:“上元节快到了。”

上元节是九重天上难得的一个节日,往年紫华府里仅是由青枝和陵叶备下一桌丰盛菜肴,几人围桌把酒言欢。可这次,东华居然提议外出。一听能出府逛集市,肥球兴奋得不能自已。

东华瞥了眼乐得滚来滚去的肥球一眼,道:“不带你去。”

“…”乐极生悲的肥球放声大哭,抱着我一脸鼻涕眼泪:“阿烨太命苦了,阿烨不要活了。师父回来后就给阿烨收尸吧。”

我自然不会给他收尸的,所以出府的是一行三人。东华不喜人伺候在前,青枝和陵叶留下来看家,可怜我要亲自看着这个混世魔王。

当初神族迁徙九重天上,虚弱至极的我是被东华径直抱回紫华府,这次竟算得上我头回见到九重天上的光景。

东华看我趴在辇车窗口看得专注,问道:“与轩辕山有什么不同么?”在他眼中,日月星辰更久不变,沧海桑田也不过是一瞬之事。

我缩回身子道:“轩辕山处在尘世之中,到底比不上九重天的清洁孤冷,这里更适合神族。”

东华将我们带至的是九重天与下界交接之处的一处集市,市井牌坊上两个正楷端正写着“天街”,往里处看熙熙攘攘,全是凡间景象。我失笑道:“才说得这里清静呢。”

“掌管这里的曾是个地仙,许多秩序皆是按着他还在八荒之中的习惯来的。”东华将肥球抱了下来,罕见地说了一连串的话:“在这处做生意的也不仅是神族,三界中人皆有。”

“有魔族么?”肥球探出脑袋。

经过的几个年轻仙娥听见魔族两字,不禁投来异样的眼光,却在触到东华的面庞时,俏脸一红,拿纨扇半遮住脸。仙娥正欲将手里的花球香囊抛过来,肥球甜甜地朝我喊了声:“爹!娘!阿烨要抱抱!”

“…”

现场寂寂,僵硬的仙娥一跺脚捂着脸,迈着小莲步奔走了。

“你看你这孩子!”我喋喋教训道:“告诉你多少回了,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你东华师父年岁也不小了,好不容易招来两朵桃花,偏偏叫你被吓跑了!你…”